文/劉鵬 母親在小院東側(cè)梔子花下生爐子,。五月中旬,雨季未來,,梔子已禁不住陽光的撩撥,,噴薄綻放。煤爐放在這里,,對梔子是一種傷害,,但母親說這兒風向好,,爐火旺,。我不認同,,風向隨時會變,誰能限制一陣風的調(diào)皮搗蛋呢,? 左鄰右里常用報廢的車胎,、雨靴引火。這些橡膠制品遇火后陡然升起濃煙,,氣味難聞,,煙灰無孔不入,眼睛,、鼻子,,一抹一圈黑,照鏡子看看像鬼臉,。膠皮燃燒后,,得趕緊放入枯樹枝、劈碎的木柴過火給蜂窩煤,。早些年的蜂窩煤泥土含量高,,煤炭純度低,濕氣重,,過火過程苦不堪言,。 生爐子真是個苦差事。首先需要時不時察看火苗,,當煤球順利燃燒起來后,,再用火鉗掏出爐心里堆積的木屑,使煤球充分接觸外界空氣,,高效燃燒,。疏通過后,重新擺放煤球,,再續(xù)添一塊新煤球,。續(xù)添煤球時,還要將煤球的眼孔對正,,否則火苗上不來,,造成浪費,那就等著挨母親訓斥吧,!怎么能逃過母親的巴掌呢,?添煤球時,那么高的爐溫,,那么波濤洶涌的火舌,,而孩子細皮嫩肉的,,哪能忍受得住這火燒火燎的灼痛?越難受時,,眼兒越發(fā)對不準,,只急得跺腳,喊爹喊娘快來幫忙,。久而久之,,母親也無可奈何了,說我笨,,笨得只能遞煤球,、沖開水。實際上,,我還有個小心思,,那就是偷偷看借來的閑書,像《陸小鳳傳奇》《書劍恩仇錄》之類,。 看到有人家生爐子,,他們不用膠皮,用報紙,,我就心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老家閉塞,,讀書人很少,,家有報紙、藏書的更是屈指可數(shù),。作為貪玩的孩子,,從村東頭野到村西頭,看見哪家燒報紙過火生爐子,,就剎住腳,,看著那火苗吞噬著報紙,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間化為烏有,,仿佛聽到文字在喊救命,,紙張在擊鼓鳴冤。但我卻無力拯救它,。 我家屋后,,有一排低矮的老房子。先后作為燈泡廠,、寶石廠風光一時,。寶石廠倒閉后,無人打理,,這里便徹底荒廢,,很快鐵門生銹,,雜草叢生,屋子越來越昏聵,,連陽光也嫌棄這里,。我一度翻墻越室,一間一間屋子探秘尋寶,,發(fā)現(xiàn)里面還殘留著許多油印文件,。沒事的時候,我坐在文件堆里,,一頁頁翻看,仿佛大領導,,面對著堆積如山的文件,,非但沒有頭大,反而感覺有字可讀真乃人生快事,。那時候,我大概才十一二歲吧。 我充當了搬運工,,一次次將它們運回家,,母親看見這些資料,眼睛都發(fā)亮了,,她不識幾個字,,才不管文字是否有生命,只說油印紙比報紙更易引火,。見母親要用它們引火生爐子,,我立即張開胳膊,攔在她和爐子中間,,像母雞護小雞,。幾次三番,母親才悻悻然打消了這個念頭,。但這些紙張?zhí)?,而且油墨香味太重,蠹蟲接二連三入侵,,并在其中安家落戶,,很快,這些紙都被咬得千瘡百孔,,看不能看,,賣不能賣,最終還是丟給了煤爐,。 煤球便宜,,幾十年來價格始終增速遲緩,,現(xiàn)在最貴也才一元多一只,然而在很多年前,,即使僅有兩三毛錢一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如果以一天六塊煤球來計算,,一天需塊把錢,,一個冬天就能耗費近百元。用報紙引火,,已是奢侈,,而用膠皮引火,也是奢侈——哪家能有那么多膠皮,?因此,,母親常把“開源節(jié)流”掛在嘴上。 該節(jié)儉的就節(jié)儉,,我們做得很優(yōu)秀,。爺爺在玻璃廠工作,父親也在爺爺?shù)慕榻B下,,從早已破敗不堪,、發(fā)不出工資的農(nóng)具廠辭職進入玻璃廠。玻璃廠簡直就是一個巨型寶庫,,這里除了生產(chǎn)出來精致的花瓶,、實用的量器、彩色的馬賽克,,還有堆積成山的黑煤,。這些煤炭被堆放在廠區(qū)西北角,工人們每天用雙輪手推車從那兒把煤一車一車拉到爐膛旁邊,,一鏟一鏟送進爐膛,。廠內(nèi)有兩個爐膛,父親是1號爐膛的班長(屯長),。父親說,,只要爐膛溫度保持在1400度以上,就能正常生產(chǎn)各種玻璃器皿,,質(zhì)量達標,,產(chǎn)量超標。如果跌破1000度,,就只能停工停產(chǎn),,維修爐膛。爐膛維修又苦又累,誰也不希望發(fā)生,。同樣不愿發(fā)生的是煤炭的燃燒率過低,。盡管廠里一再改良,爐膛仍然格外慈悲,,總是按時被清理出來許多尚未徹底燃燒的煤炭,,我們稱之為“炭渣”或“煤渣”。這些灰黑色炭渣密布著密密麻麻的小孔,,不僅粗糙,,還格外輕,有股焦灼的味道,。有時候,,用手一捏,還會被捏碎,。如果炭渣焦黃,,說明它已徹底燃燒,再也沒法被點燃了,。 炭渣從爐心里掏出來后,先是被丟在一個角落里,,冷卻后,,工人家屬和附近村民就會挎籃子、帶蛇皮袋進來挑揀,。玻璃廠管理方面較為寬松,,我隔一兩個禮拜都要和母親去揀煤渣。揀煤渣,,不能光用手,,得有一套工具:小型鐵耙子、棉質(zhì)的勞保手套,。鐵耙子形狀像鋤頭,,柄一般為木頭,拿在手上十分輕巧,,在一堆堆炭渣里翻來覆去,,省力是首要的考慮。父親進玻璃廠之前,,曾在農(nóng)具廠打了近十年的鐵器,,墻鈀子、鐵鍬,、鋤頭,、火鉗、鏟子,,可謂樣樣精通,,小型鐵耙子更是不在話下,。他一口氣給我們娘兒倆一人打了一把。 周末,,天氣晴朗,,我們向玻璃廠進發(fā)。母親挎著竹籃,,籃子里折疊著兩條蛇皮袋,,沿途遇見熟人,他們都會笑著念叨“又去揀煤渣啦,?”看見母親笑,,我也跟著笑。多年后,,我每每想到這段生活,,仍能感覺快樂。因為,,無論什么時候去揀煤渣,,我們都能滿載而歸。有時候,,煤渣實在是太多了,,還會讓父親多找?guī)字淮樱覀兪皾M一袋,,扎好口,,讓父親搬到他的宿舍——他燒大爐,通常是上一天一夜班,,休息兩天,,因此有個黑咕隆咚的宿舍供他打盹。把煤炭放在那里,,沒人偷盜,。次日早上下班,父親再把袋子捆扎在二八杠自行車后座上,,哼著小曲回家,。看見的人,,又會跟他打招呼“大劉袋子里裝的什么?。俊备赣H裝不下秘密,,實話實說,,順便收獲一路艷羨。盡管玻璃廠從未明面上禁止周邊村民揀拾炭渣,但很多人依舊是想進也進不來,,或者進來了卻發(fā)現(xiàn)沒有倒煤渣,,白跑一趟。 揀煤渣,,有很多趣事,。印象最深的是,好幾個工人的孩子都來揀,。男孩年齡相仿,,都很調(diào)皮,見到煤渣后很快就能制造出嘰嘰喳喳的哄搶場面,。大家什么都能玩,,先是在煤渣堆里認真翻耙,不多久,,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比較誰揀的大。有人幸運地見到了黑色的煤炭,,立即得瑟的高高舉起,,其他人趕緊云涌過來搶占“風水寶地”。眼見這么好的地盤上再也找不到好煤炭,,有刁鉆的孩子就會偷那塊煤炭,。哪能那么容易就得逞?誰都惦記著那塊黑煤呢,,于是你也搶,他也奪,,為了一塊煤放下了一堆煤,,扭打在一起。家長見了也不阻撓,。見大人不聞不問,,孩子們更是哄哄鬧鬧,結果,,你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他的手拖住了你的褲子,最后手都碰到了臉上,。所有人臉上全都黑黢黢地,,大人們抬起頭來一看——哪里還是自家娃?分明就是包黑炭,,小煤球,。這時候,家長才帶著笑一邊呵斥,一邊把孩子拎到水池邊洗手擦臉,。水池上寫著幾個字:“飲水思源”,。 孩子們揀煤渣,沒個正行,,大人們也沒有指望他們能揀多少,,無非是家里沒人管,讓他們跟進廠里有個照應,,更放心些,。大人們揀煤渣,表現(xiàn)得很文明?,F(xiàn)在想來,,那時候,這群農(nóng)村婦女,,大字不識幾個,,但從未發(fā)生你爭我搶的場面,著實奇怪,。我見過她們買東西,,為了能便宜一毛兩毛,可以咋咋呼呼,,為了便宜一塊兩塊,,就能賭咒打架,想來,,她們在煤堆上忙碌的時候,,都心懷感恩吧。她們不僅和睦相處,,還會閑聊生活,。母親非常善解人意。有個叫做桂芳的奶奶,,婆媳關系極差,,桂芳奶奶覺得過不下去了,竟偷喝農(nóng)藥,,幸虧兒子出來解手,,聽到母親屋里有響聲,才及時救了下來,。兒子得知母親為了他婆娘氣得尋死覓活,,二話不說,就把婆娘趕出門,??蛇@樣一來,,一個完整的家便硬生生給毀掉了。家門不幸,,成為桂芳奶奶繞不過去的溝坎,,她常約我母親一塊兒揀煤渣,也就是為了傾訴,。母親每次都多方面開導,,甚至想過給她兒子說一樁媒,喝一碗冬瓜湯,??刹痪弥螅患恍业氖禄\罩住這個家庭,。那年冬夜,,桂芳奶奶的兒子偷偷電魚,電瓶走電,,不慎電到了自己,,一失足就摔進河里。他渾身麻木,,河水又冰冷刺骨,,掙扎了好幾次都沒能爬到岸上。桂芳奶奶幾乎哭瞎了眼,。我們再見到桂芳奶奶時,,她的頭發(fā)完全花白,整個人又瘦又老,,走起路來都顫巍巍的,。母親連連嘆氣說,桂方奶奶沒有魂了,。再見她來揀煤渣,,母親想開導她,可她卻啞巴一般,,不言不語。母親只好幫她揀,,揀完了又和我一起幫她送回家,。臨走時,母親握住她的手,,說會每隔一段時間給她送去煤炭,。母親心熱、守信,,不僅自己堅持做到了,,有時候還特意讓父親每周帶一袋子彎到她家,。這樣的事情,一直持續(xù)到桂芳奶奶去世,。出殯那天,,人們照例要把逝者的屋子打掃干凈。幾個女人從床底下翻出了一籃子煤渣,。母親看到那籃煤渣時,,再也沒能忍住,她哭得比誰都厲害,。因煤相識,,又以煤而終,我不知道這一籃子灰黑色的煤渣是如何擊中母親堅強內(nèi)心的,。生活中,,母親扛過一場場風雨,很少落淚,,而那一次像長江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仿佛她就是桂芳奶奶的女兒,,她要給桂芳奶奶哭靈,。 幾十年后,我無意中看到一段文字,,大意是說20米厚的植物遺體才能生成1米厚的煤,。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桂芳奶奶,,植物死亡,,墜入徹底的黑暗之境,歷經(jīng)多少劫難才最終成為煤炭,,而從桂芳奶奶的身世,,讓我進一步意識到人或許也是一顆煤,經(jīng)歷多少風吹日曬,,最終才得以徹底放下,,徹底解脫。如果說,,從煤中可以觀察到樹枝樹干轉(zhuǎn)化成煤的情景,,可鑒別出植物的屬種,那么,,從一場無可逆轉(zhuǎn)的死亡中,,不也正可以看到一個人生前的命運走勢嗎?想到這里時,,我一陣顫抖,,“落葉歸根”這個詞語,,原來隱含著人與煤共同的宿命。 揀回家的煤炭,,要先鋪在院子里曬一曬,。曬干后,父母通常會將它們敲碎,,用水攪拌,,有時候為了增加黏稠度,還在里面兌點土做成一個個煤球,,再次晾曬,,曬干以后收好,預備冬天燒水和取暖,。這時候,,家門口就留下了一個個煤球印子,迷宮或網(wǎng)子一樣,。煤爐燒旺的時候,,用手在上面取暖,覺得揀煤渣時候的苦一掃而光,,剩下的就是那暖暖的幸福,。有時候,還會在煤爐旁烤蠶豆,、烤玉米,、烤饅頭干、烤紅薯……烤豆子最有趣,,把蠶豆埋入爐灰,,過一會就發(fā)出“啪”的一聲,緊接著“啪啪啪”,,這是豆子熟透的歌聲,。豆子雖然香噴噴,卻也不敢多吃,,吃多了會放屁,,連環(huán)炮一般,被大人聽到了,,就知道這小屁孩子又借機貪饞了一回,。 有了小小煤渣,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便多了一份微弱的保障,。從密密麻麻的膨脹的、凹凸的孔眼里,,我既看到了生活有煤炭一樣烏黑不夠光彩的艱辛,,也瞧見了生活一旦被勤勞擦亮,,就必然能得到光熱與幸福。 因為我們一家子都和煤炭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學校老師在上思想品德課時,,曾問我的理想,我竟不知不覺語出驚人:我要化成一顆煤為四化作貢獻,!多少年過去了,,再次溫習童年質(zhì)樸的理想,依舊忍不住笑,。當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一位在河北唐山開灤煤礦工作的詩友時,,他說:“你那時候就有做詩人的潛質(zhì)?!蔽也淮_定能不能做詩人,,但我瞧見了不起眼的卑微生活,卻又看到了高尚純潔的品格,,而這正是煤炭給予我的感悟,。 北玻玻璃廠每幾天消耗一小座煤山,而這些煤渣隔段時間便無處安放,,幾個村子的支書一合計,,到玻璃廠找廠長商議,是否可以將這些煤渣運出來修一條村路,。這條村路從橋西四組一直延伸至橋西二組,,長約一千米。北玻玻璃廠的廠長,,人稱王小狗子,,是橋西四組的村民,一聽這等好事,,拍著大腿,,說:“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個主意?”他當即應允,,還主動支付了卡車運煤的費用,,修路的其他費用則由各村村民共同承擔。幾個月里,,卡車無數(shù)次地來來往往,,運送了一堆又一堆煤渣。本以為村民們會去翻揀煤渣,,但沒想到大家都十分自覺,,毫無自私自利的念頭。這段故事甚至被鎮(zhèn)政府寫進了當年的鎮(zhèn)志,,一度被縣里立為典型,,廣為宣傳,。煤渣漸漸被車流碾壓平整,綠油油的田壟中間,,一條黑色飄帶顯得莊重大氣,。誰能想到,煤渣有一天竟也能變廢為寶,,徹底撕去“廢柴”標簽呢,。 中國人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煤這種神奇物質(zhì),造字者給它冠以火字旁,,讓它燃燒,,不僅讓它具有“某”的發(fā)音,還使它具備了人的某些個性,。窘迫的生活,,讓我深深愛上了黑煤,愛上了這種不燃則冷寂如冰,,遇火則比火更炙熱壯烈之珀,。我的書桌上就安安靜靜地擺放著一塊。它來自于深邃的地下,,來自于《山海經(jīng)》,,來自于《本草綱目》,也來自于我的父親,。 那年,,父親意外去世。料理完喪事后,,我決定重走父親走過的路,,在他停頓過的地方停頓一下。位于老上橋的北玻玻璃廠是首選之地,。在這里,,父親留下了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眼前的廠子早已衰敗不堪,,大門緊閉,。等了很久,才見到有位老人蹣跚而至,。我問他能否進去走走,。他視力不好,看我需要瞇著眼睛,。他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掏出鑰匙,打開銹跡斑斑的鐵門。在“吱嘎”聲里,,鐵門推開飛蓬草,,讓出一條縫隙。進入后,,我向他說明來意。他似乎覺得我的行為很奇怪,,悠悠地說:“這么多年來,,沒有誰要進來?!蔽也恢涝撊绾谓铀脑?,只能訕訕地笑。是的,,這么多年來,,我不也從沒有走進來看看嘛。那一刻,,我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慚愧涌上心頭,。 他對我產(chǎn)生了好奇,或者也可能出于警惕,,一直瞇著眼睛跟在我后面,。他個頭不高,滿頭華發(fā),,我想不出曾經(jīng)是否見過他,,我離開這座廠子,至少有二十八年了,,而我父親離開也大概二十年了吧,。沒想到已經(jīng)衰敗得如此徹底。走了好一會兒,,我才忍不住告訴他,,我爸曾在這里工作過,我祖父,,我叔叔,,甚至后來我媽也都在這里工作過,還有我唯一的姑姑,。老人眼睛突然閃了一下,,急忙問我他們地名字,我一一回答,。他驚喜地說他認識我父親,。 冬天的陽光,你分辨不出它是冷還是熱,尤其是在衰草連天的老舊廠區(qū),。我們緩慢地走,,聽得到時間在腳下被一步步踩碎,也聽得見心臟在胸口起伏跌宕,。我說到父親離開之后又去了另一家玻璃廠,,也說到他意外去世,頭七還沒結束,。老人聽到這里,,愣住了,像一根丟在草叢里的拐杖,。隔了許久,,他才語無倫次地說:“你爸是好人!老好人,!”見我不明所以,,他又絮叨,說在幾十年前的一個冬天,,他半路上暈倒在雪地里,,是我父親及時發(fā)現(xiàn)并救了他……。在我父親身上,,竟還有過如此大的善舉,,我從未聽說過…… 父親常年在1號爐子做屯長,老人帶我去看,。他這里再熟悉不過了,,一如我同樣不曾忘記這座廠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在爐子旁邊,,我找到那口自來水池,,找到父親坐過的長椅。撫摸著早已破爛的桌子,,上面還殘留著煤灰,,多少次我伏在上面吃飯做作業(yè)。這里有我童年的喜怒哀樂,,也有我少年的懵懂與無知,。臨走前,我在廠區(qū)東北角原先堆放煤炭的地方,,找到了一顆煤,。托在手心,夕陽最后一次打量著它,,而我從這顆黑煤上再次看到了熠熠的光芒,,盡管微弱,,但不可被忽略。我出廠門前,,老人送我,。從他殷切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希望我常去走走,。偌大的廠區(qū),,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和一望無際的草,,飛來飛去的蟲子和鳥雀,,他心底的孤寂,該有多么濃烈,。 那天深夜,我輾轉(zhuǎn)難眠,,寫下一首小詩: 玻璃廠不燒煤炭了 鐵門緊閉,,鎖住鳥巢 和殘舊的霉味 時間在墻內(nèi)肆意生長 超越茅草,和野生的昆蟲 頂著寧靜的西風 歌舞升平 從廠里走出來的人 有些退休,,有些另謀出路 或者長眠地下 像我的父親,,屬于后者 像我的母親,屬于前者 而我的二叔,,把光棍的日子 過得風生水起 我路過這座廠房時 正好見到落日,,被半截避雷針 刺穿 多美的糖葫蘆啊 甜里帶著酸 ——《玻璃廠》 那顆煤從此守護著我的書桌,每晚燈下翻書閱讀,、敲擊鍵盤時,,只要微微一瞥,總能見到它油黑的身影,。它無聲無息,,但又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與我探究生命。在它黑晶晶的眼前,,我常常顯得脆弱,、疲憊。常常在彼此凝望中,,我又不斷得到啟示與開蒙,。它像水、陽光,、朋友,、食物一樣重要。它是某種記憶的寄托與陪伴,。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成為我精神里面的一顆黑鉆。伏案再晚,我都會看它一會兒,,那些與煤有關的記憶便會撲面而來,。一顆黑不溜秋的煤炭仿佛一個可供穿越的魔鏡或黑洞,我會從中看到溫暖,。尤其是父親,,他已經(jīng)離開我八年了,而這八年里,,與之有關的許多物件均已消失,。這八年里,我能夠記得的事情越來越少了,,與父親相關的記憶正在逐年遞減,。不僅如此,就連夢見父親的次數(shù),,也在不斷銳減,,我沒法控制夢境。這一顆煤炭,,它盡管冰冷,,黑著臉面,但它時刻告訴我它能夠燃燒,,能夠傳遞熱能,。在燈光下,它沉默不語,,可也恰恰是它的沉默才會刺激到我日漸麻木的神經(jīng)與靈魂,。它激發(fā)我展開各種想象,只要我還能想象,,我就有機會重溫到往日的點點滴滴,,并借此拼湊出一個短暫的幸福畫面。 有一回,,我面對著它,,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卡薩特金,想到他的名畫《揀煤渣》,。畫家用極樸素的繪畫語言,,講述了礦工的故事,它以極強的代入感,,震撼著我,。我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生煤爐,,想起了故鄉(xiāng)小院,。而小院也早在2006年被拆成了廢墟,。我始終珍藏著一組拆遷前的照片,在屋檐下,,擺放著一只父親親手制作的煤爐,,煤爐腰身豐腴,足有兩尺直徑,,而高約六十公分,,每次生爐子,都得將它拎到梔子樹下,,風助火勢,,煤爐才能順順當當?shù)纳饋怼C籂t旁,,則用一塊舊雨衣遮蓋住一堆煤渣和自制的煤球,。這個和平寧靜的村莊,完全符合陶淵明對于桃花源的想象,。 自從人類認識到煤炭,,學會利用煤炭后,我們就深深地依賴上它們,,至今未曾完全離開過它們。寫到這里,,我又忍不住凝視起桌上的那塊煤,,它一如既往地安靜,一如既往地馬斯黑,,一如既往地叩動我心弦,。然而,有時候我又反問自己,,若非生活曾那么仰賴它,,我還會對它如此深愛不移嗎?人們常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這句話真的正確嗎,?我似乎更覺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恰恰正如草木,,所以才更像一顆煤那樣最終選擇了燃燒。我們的祖祖輩輩正是靠著這樣的燃燒,,才釋放出了他們的光和熱,,要不然,他們可能只是一塊塊冰冷的石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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