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家里

12月月初，王芳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已經(jīng)3個月沒有回過家,。因為公司有人感染了新冠,，怕回家把病傳染給母親，他取消了回家探望父母的計劃,。

45歲的母親王芳是一名長期接受血液透析的患者,。2016年，她因尿毒癥加重,，移植了一顆新的腎臟,，之后為了確保身體不因排斥新腎臟而引發(fā)危及生命的癥狀，她和許多病情相同的病友一樣,，要定期透析,、持續(xù)吃排異藥物,，那包括免疫抑制劑和激素。

如同藥物名稱提示那般,，免疫抑制劑抑制著王芳身體的免疫機能,。這意味著她抵御新冠感染的能力遠低于常人。家人們更害怕的是,，一旦王芳罹患新冠,，很可能會出現(xiàn)重癥，萬一救不回來,，家人們無處后悔,。

最好的辦法，就是躲在家里,。但王芳一定要出門,，她要定時做血液透析，來維持身體健康,?！拔逄煲粋€禮拜不做血透，我們這種人早就死了,，不吃要餓死,，吃了要脹死毒死?！贝蟓h(huán)境整體艱難之下,，她最近有點心灰意冷，老是把“死”字掛在嘴邊,?！半x不開醫(yī)院，做透析做到死哦,，”王芳說,，“活著，就得隔一天把全身的血液在機子里過幾遍,?！贝蟾腥境币u來的時候，王芳意識到像自己這樣需要靠透析維持健康的病友,，無處可躲,。

防不勝防。12月下旬,，王芳的丈夫連續(xù)高燒,。兩天后，在養(yǎng)病的同時，一家人完全進入了避免王芳被傳染的戒備狀態(tài),。

核酸結果尚未出來,，王芳的丈夫還不能確認自己是普通感冒還是感染新冠，就囑咐王芳戴上了口罩,，讓妻子睡到了隔壁房間,。

王芳還是放心不下丈夫。白天,，她給丈夫喂了藥,，為他敷上冰袋降溫，在丈夫鼻翼兩側擦了些青草膏通鼻子,。退出房間后,，就去廚房給丈夫熬生姜大蒜冰糖水喝。

丈夫讓她離遠一點兒,，同時自己也戴著口罩休息,。丈夫說，萬一是新冠,，萬萬不能傳染給王芳,。盡管心里也在惴惴不安，但照顧丈夫,，王芳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span>

發(fā)燒第三天的時候,，王芳丈夫的核酸結果出來了，混管陽性,。王芳也在同一天食欲不振,、喉嚨發(fā)癢，撐到下午不僅沒有好轉,，還開始渾身發(fā)冷,。她下意識地想逃避，不愿意去做核酸,，想拖到第二天再說,。

當天，王芳在杭州工作的兒子打電話回家,，得知了王芳的情況和打算，沒忍住焦急得在電話里和王芳吵了一架,。他嚴厲地跟母親王芳說：不要抱有僥幸心理,，不要幻想自己沒有事，立刻去做核酸檢查,。

根據(jù)區(qū)里的政策,，當時王芳家附近的核酸檢測點只提供混管測試,，只有持黃碼的人才能做單人單管的檢測。怕檢測結果不準確,，王芳決定坐車到兩個小時車程外的醫(yī)院做核酸檢測,。到了醫(yī)院，她和上百個人擠在一起等,，在寒風里排隊一個多小時才做完了檢測,。當天回家，王芳發(fā)現(xiàn)自己低燒起來,，她擔心發(fā)燒影響心肺功能,。本來，王芳覺得“睡一覺,，起不來,，人沒了那就埋了”。但轉念一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多少人企盼自己健康活著，又收起了這份想法：“為了家人,，我得好好的,。”

終究還是沒有躲過,。惴惴不安到隔天,，王芳得到了核酸檢測結果，核酸陽性,。確認感染之后,，王芳和家人發(fā)現(xiàn)，眼前面對的危機變成了兩個具體的難題,，其一,，如何避免王芳的新冠發(fā)展成重癥，其二,，作為陽性感染病患,，要幫助她維持日常必要的血液透析。很快大家發(fā)現(xiàn),，對于普通人來說,，是否發(fā)展成重癥只能聽天由命，想要維持常規(guī)血透,，也遠非個人能力可以決定,。

王芳先是打電話給了醫(yī)院的血透門診。當時感染潮剛剛抵達王芳所在的城市，醫(yī)院接電話的工作人員告訴她：感染新冠的透析病患暫時不能去血透門診,，只能去發(fā)熱門診或者感染科室住院,，相信那里的醫(yī)護人員會給王芳安排血透。王芳心里嘀咕著,，不敢去發(fā)熱門診和感染科室,，因為自感身子本來就弱：“如果去了感染科室，被傳染了其他病怎么辦,？”嘗試請求了幾句,，對方還是說：“反正就是不行?！?/span>

兒子得知了消息,，也開始用電話聯(lián)系醫(yī)院。醫(yī)院的綜合服務臺也不清楚情況,，承諾會去溝通：“我去問一下領導,，等下打給你?！焙髞?，他給醫(yī)院的投訴部門打了電話，值班人員替他分析出兩種辦法：如果陽性患者不能去血透室,，那么就轉到專門的感染科室做血透,，或者就去專門接收陽性病例的定點醫(yī)院求助。和醫(yī)院血透室給王芳的回答大同小異,。打完那通電話,，王芳的兒子感覺心涼。

他繼續(xù)給血透室打電話,，一直到黃昏時分,，終于有人接聽。從工作人員處,，他得知了新消息,。原來，血透室當天調整了接診安排,，感染新冠的病患可以按照約定日期到醫(yī)院血透室做透析,，但是時間換到了晚上。白天,，血透室會接診沒有感染新冠的病患,，晚上感染新冠的病患做完透析后，醫(yī)護人員會徹底對科室進行消毒,，確保第二天白天來透析的病患不會在這個過程中感染,。這樣既保證了感染新冠的透析病患可以繼續(xù)做透析維持,，又盡可能地規(guī)避了院內(nèi)感染。

圖 | 醫(yī)院一角

透析病人,，左右為難

為了防范新冠感染,，血透室管理嚴格,，進入者需要持48小時內(nèi)核酸陰性證明。因為核酸檢測很難當天出結果,，王芳除了周日,，每天都得跑一趟，周一,、三,、五做核酸檢測，周二,、四,、六憑核酸陰性證明進入血透室做透析治療。血透室不讓病患家屬陪同進入,，在獨自做血透的4個小時期間,，王芳和病友們每個人都把口罩戴得嚴實。只有血糖低的時候才把口罩拉下,，吃點東西后又迅速把口罩戴好,。

過去的兩年，王芳和透析病友們最擔心的就是小區(qū)被封控,。小區(qū)封控意味著可能要數(shù)日,、一周甚至更長的時間里無法去做透析。無法做透析,，體液內(nèi)需要排除的成分無法代謝掉,，很可能會危及他們的生命,。

2022年底疫情防控松動后，感染新冠成了他們更擔心的事情,。更難的是,，因為必須做透析，他們無法通過躲在家中規(guī)避風險,。

核酸點,、醫(yī)院、去往醫(yī)院的公共交通,，一路上大家都提心吊膽,。因為脆弱，產(chǎn)生了許多憂慮,?！熬退愦蠹液怂峤Y果都是陰性，也不能完全保證安全,，”王芳說,，“有可能做核酸的時候是陰性，但在來回的路上也有感染風險,，誰知道呢,。”

感染新冠前,，在來回醫(yī)院的路上,，王芳想盡辦法避免感染的可能。地鐵上,，她會找一個人少的角落躲進去,，公交車空間狹小只能人擠人，王芳只能硬著頭皮上,。

公交車上常常有老頭老太太把口罩拉到下巴上,，敞著口鼻聊天。每次遇見,，避無可避的時候王芳總會生出巨大的心理壓力,。

和王芳一樣的透析病患，往往處在兩難的選擇中,。如果停止服用免疫抑制劑,，在免疫力逐漸恢復的過程中，王芳很可能會因為移植腎臟引發(fā)排異反應,，危及生命,。而如常服用藥物，則會增加她感染新冠,、發(fā)展到重癥的可能,，嚴重的話也危及生命,。

治療新冠，對于透析病患來說也是十分繁瑣謹慎的事,。因為身體原因,，他們服用普通的感冒藥有傷肝傷腎的風險，因此無法自行在家服藥,，需要到醫(yī)院看醫(yī)生,，按醫(yī)囑服藥治療。

種種麻煩,，都讓透析病人本就仔細的生活變得更為繁瑣忙碌。開始做血液透析以后,，許多透析病人會逐漸轉變?yōu)椤盁o尿”狀態(tài),，這要求所有透析病患嚴格控制水分攝入量5%。每次在醫(yī)院做血液透析前,，大家都會稱體重,，“重了多少，護士就在機器上設置要拉走多少水分,，差個一百毫升左右沒問題，但是不能多,?！?王芳說,。一旦喝多了水,，水分被透析機拉多了，人就會難受,，引起低血糖人就會犯暈。如果超過透析機上限,，多余的水分留在體內(nèi),，會造成鉀在體內(nèi)蓄積，出現(xiàn)高鉀血癥,，接連引起肌無力,、疲乏,、心率減慢等癥狀,，嚴重的話甚至可能呼吸困難、心臟停搏,。

圖 | 王芳在做血透

一次沒控制好,，王芳在血透室剛站起來的時候,，就一陣眩暈跌坐在地,。每次去做血透，她會在包里放一些餅干和糖果,，在低血糖時吃，以便她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后,，還能堅挺地坐兩個小時的公共交通回家,。好幾次，早上5點出門,，到家臨近黃昏,，她的腿抬都抬不動，爬不上樓,。

久病成醫(yī)，許多病友如今深諳喝水的度,，王芳就摸出了門道，適合她的水量在1斤左右,。1斤的水，包括服用藥物時候用于吞咽的水,，包括果蔬,、粥含有的水，真正留給她解渴而喝水的份額少得可憐,。有一次，喝太多了,，她就把手放在胃上方催吐?；钪鴮λ齺碇v,，沒有那么容易，夏天不排汗,，冬天嘴唇皴裂是定律,。這也意味著，一旦感染了新冠,，她沒有辦法像普通人那樣，依靠著多喝水的準則來排毒,。因為她怕過多攝入水，有可能引發(fā)心臟衰竭,。

身體情況特殊,，很多透析病患沒有打過任何新冠疫苗,，許多血透病人也有肝腎衰竭的情況，藥也沒有辦法隨意吃,。危機四伏,，即使比常人做了更多的防護,，王芳和部分透析病患還是難以逃開感染的命運,。

 和醫(yī)護人員一起掙扎

一線醫(yī)護人員面對的，是如何在短時間內(nèi)快速調整人力物力,，保證滿足透析病患的就診需求。

蘇州的一家公立非營利性三級綜合醫(yī)院,，也自2022年12月21日起,，調整成“三班制”。醫(yī)院血透室,，每周除了周日休息,，其余六個接診日,，白天兩個班安排給陰性病患，晚上的一班接診陽性病患,。

到12月底,，該院透析室公有105名長期病人，年齡最高的超過80歲,，20多人感染了新冠。新冠感染潮到來后,，醫(yī)護人員對這些透析病患進行定期觀察和跟蹤，發(fā)現(xiàn)兩名患者有重癥風險,，以及一人患有菌血癥。同時,，一位80歲以上的病患同時患有慢阻肺等基礎疾病，為了更好地檢測病情,，醫(yī)護人員安排這兩位病患前往定點醫(yī)院住院透析。

這些篩選在12月初防控政策放松時,，就已開始執(zhí)行,。在血透室醫(yī)護和病患的大群里,，醫(yī)護人員定期發(fā)布消息給患者和家屬,。除了科普消息,，也提醒病患和家屬多多在群里更新每日的癥狀，腎內(nèi)科醫(yī)生對病患的基礎病史都有了一定的了解,，醫(yī)生的判研也隨之變得更加可靠,?！坝袥]有高熱,，有沒有呼吸困難,，然后我們再根據(jù)他基礎病的情況，作出病患是否可能會發(fā)展成重癥的判斷,?！痹撛阂幻I內(nèi)科醫(yī)生江遙（化名）講道,。

另一方面,，江遙和許多同事的癥狀都重于感染了新冠的透析病人,。到12月月底，該院血透室的護工全部感染了新冠,，醫(yī)生和護士也只剩下一半還能堅持值班。此消彼長,，在崗的工作人員工作量大大增加,。

也有帶病上崗的人。一位血透室的醫(yī)生感染新冠后持續(xù)低熱,、咳嗽,。核酸檢測結果出來前,，他如常每天協(xié)調排版、安排病人,。直到隔天半夜，核酸陽性,，開始高熱，堅持不住才回家養(yǎng)病,。修養(yǎng)的同時，還要線上處理一些協(xié)調事務,。

護士的工作也變得繁重。她們需要在早上7點給透析機開機自檢,、預充，7點半病人上機,，開始扎針，測血壓,，用藥,。

圖 | 護士在整理儀器

感染潮抵達之后,，工作流程又延伸出新的幾個環(huán)節(jié),。護士們要在病人下機以后,、下一班病人上機之前,，換床單、用紫外線燈徹底消殺半個小時,。原本換床單,、打掃衛(wèi)生這些由護工來負責的事務，但是如今也交給了護士,。

“在最痛苦,、疲憊的時候,，只要不高燒，核酸結果沒出來，就得堅守在崗位,。”江遙說,，許多護士非常疲憊，夜里第三班陽性病人離開之后,，做完消殺工作下班,，已經(jīng)是半夜11,、12點,?！坝械臅r候你分不清身體是因工作疲憊,，還是確實是新冠的癥狀,，核酸出來之前,，就當陰性那樣繼續(xù)工作?！苯b說,。

血透室的護士長，測出陽性之后認為自己暫時無癥狀,，堅持再做復核,。一邊做好防護工作，一邊守在崗位上,，結果復核確為陰性,?！拔疫€能堅持?！彼v,。許多倒下的護士，在核酸轉陰之前,，只要癥狀減輕，就已經(jīng)提前上崗,，只為讓高燒的其他人,，可以在家繼續(xù)調休,。如今,。整個血透室能正常運轉,，背后所有醫(yī)護人員都盡可能付出了心力。

讓江遙感覺幸運的是,，11月份時,，醫(yī)院接到蘇州市衛(wèi)健委的通知，緊急從重癥監(jiān)護室,、腎內(nèi)科病房挑選了工作三年以上的護士到血透室進行培訓,，成為了血透室人手的第二梯隊。不過,，目前,，這部分后備力量暫未啟用，“我們自己現(xiàn)在還暫時能解決,、頂住。我們醫(yī)院的重癥,，急救,，他們現(xiàn)在才是最最缺人負和負擔最重的時候,?！?/span>江遙說,，“最壞的情況就是，血透室第二梯隊也倒下了,，那么以后可能就得要陽性的醫(yī)護人員，來管理陽性的病人,?！?/span>

并非所有醫(yī)院都在大感染潮期間,，成功且幸運地扛住了。

12月26日,，周一,。從這個星期起，王芳所在醫(yī)院的血透室由于醫(yī)護人員大批病倒,，部分護士需要去更加緊急的別處支援,，而迫不得已取消了每周周一和周四的排期,。不確定什么時候可以恢復原樣,。

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透析病人都感到焦慮，擔心這樣過兩個禮拜,，病友里會有人撐不下去,。“一個禮拜,，就做兩次血透，也太難熬了,?！?有人病床挨著病床的，和身邊人小聲抱怨,，天氣太冷無法排汗，毒素全靠透析機來排,，毒素多了之后，無力,、水腫、心衰都有可能,。

王芳所在的透析室仍然在堅持運轉,。面對著陽性劇增的社會現(xiàn)實，所有透析病人都沒有出來追問或質疑,，選擇了理解和接受,。值班醫(yī)護的人手緊缺,、高度疲憊，大家都看在眼里,。王芳講,，“抱怨歸抱怨，但是也沒辦法,。畢竟是非常時期,，好多護士也都感染了，發(fā)高燒到40多度,?！?/span>

得知這個調整消息時，王芳正值感染新冠的第七天,，癥狀卻逐漸加重,。她鼻塞，失去嗅覺,、味覺，咳嗽得厲害,。又因為血透被減期,，毒素和水分將會比過去更多地停留在體內(nèi)。

進食在原來謹慎的基礎上更加瞻前顧后,。王芳說起數(shù)日前想起蘋果的美味，吃了一個,，結果沒過多久就開始擔心,，把蘋果吐了出來?！翱偢杏X心里有陰影,，覺得吃多了不行，最好得吐掉,?！蓖醴颊f，攝入多意味著更需要及時代謝掉,，這種揮之不去的擔憂,，存在許多病友心中。王芳和病友們都心懷希望地祈禱,，臨時減期盡快取消,，一切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社會面陽性病人的激增,，伴隨著臨時減期的調整,，王芳所在的血透室也取消了“三班制”——以后陽性病人將會同陰性病人一起做血透。

那時候王芳還未轉陰,，但是為了活命,，她也無法再舍棄任何一次透析了。她決心自己還沒轉陰前去做透析,，要全程佩戴口罩,，盡量遠離其他患者。這是她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能為保護他人做的最周全的準備,。為此,，她不再在醫(yī)院進食，因為要摘下口罩,。為此,，她冒著低血糖犯的風險?！爱吘惯@個病毒傳染性太強了,。”王芳說,，“而且我們血透室所有人都體弱多病?！?/span>

她說,，“有時候保護自己，和保護別人,，是一樣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