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那年那月那些人

唯我英才 2023-01-10 發(fā)布于河北

展開全文

前面的話

隨著城市的規(guī)劃改建，我三十多年前下鄉(xiāng)的西大園村已開始大面積拆遷，當年那些人那些事也將隨著村莊的消失湮沒在一片高樓大廈里,。西大園村曾是留下我們青春足跡的地方,，是承載我們青春歲月的一片土地，雖然三十年來村里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但對它的永遠消失還是覺得有些不舍,。工作之余，我將零星記憶梳理成文,，既無主題,，也無中心，只想把當年的那些人和事記下來,，讓人們記得曾經(jīng)有過一個叫西大園的村子,，那個年月曾經(jīng)生活過那樣一些人。

石頭1976年7月于西大園大隊二隊隊部（第一次騎馬,，含胸駝背,，戰(zhàn)戰(zhàn)兢兢，全無男子漢氣概）,。

　　一,、老吳驢

三隊有一個姓吳的大小伙子二十五六歲還是個光棍漢，他愛湊熱鬧,，嗓門又高,，人們送他個外號“老吳驢”。老吳驢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如果不是一只眼永遠閉著,，也應該算是個帥哥了,。

老吳驢比知青們年齡大不幾歲，很快和知青們混在一起稱兄道弟,，山南海北侃大山,。歇盼時愛抽煙的社員大多是自己卷旱煙，而老吳驢卻總愛叼個煙斗,。某天他側(cè)著臉對我說：“看哥們像不像斯大林,？” 經(jīng)他點撥,，乍看過去,，老吳驢那一只手端著煙斗，濃密的胡子,，棱角分明的眉眼口鼻剪影還真有幾分形似斯大林,。

老吳驢的眼睛是小時候和S家女兒一起玩耍時被那女孩不小心用木棍捅瞎的。聽說當時兩家有個協(xié)議，S家女長大后要嫁給老吳驢當媳婦,。二十年后,，吳家兒成了小伙子，S家女成了大姑娘,，感情的事哪能家長包辦,，更何況S家女如何肯嫁一個既無財又破了相的老吳驢！吳家兒子苦等媳婦,，S家女兒另嫁他人,，把個獨眼斯大林剩成了大齡光棍漢。

老吳驢老娘只此一兒,，提起兒子婚事沒少掉眼淚,，介紹幾個都因老吳驢眼睛缺陷沒了下文。盡管有所缺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勞動之余,，老吳驢也將自己收拾的干凈利索, 期待招來金鳳凰,。可直到1978年我離開農(nóng)村,，老吳驢還是孑然一身,。

站在村子北街看修建中的火車站/2012年拍攝

　　二、李副隊長

三隊副隊長姓李,，當年三十多歲,。消瘦的臉上鼓著一雙大眼睛，不論大小事總是風風火火,，給人的感覺他總是處于一種亢奮狀態(tài) ,。開會講話、學習討論發(fā)言常常詞不達意,，但高聲大氣從不怯場,。我們村當時是市里樹的一個點，村干部經(jīng)常帶些細菜去看望市里的領導,?？赡苁蓄I導也順便問問情況，作點指示,。一次開會,，李隊長傳達市領導指示精神，張口一句“鐘書記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聽得我們頓時一愣,，當時只有對毛主席才用這個提法,，一個小小的市委書記如何承受得起,！

三隊的菜地緊挨著鐵路電氣化學校（學校占用的就是我們隊的土地，當時每畝地約賣460元）,，一天一個學生到菜地里偷偷摘了西紅柿黃瓜之類的蔬菜,，不幸被看青的社員看到了，可能動了拳頭,，那個學生還算機靈：“我要找你們隊長,！”李隊長急匆匆趕過去照著那學生就是一掌：“我就是隊長！姓李,！”那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那個學生立時閉了嘴,。

下鄉(xiāng)三個月后的一天，人們都在場院及周邊地里忙活,，忽然一個社員急匆匆跑過來大喊：“不好了,，四里營又侵占咱們的地了！” 只見李隊長額頭青筋暴起,，眼露兇光,，大聲喝道：“抄家伙！”拎起錛鎬就往村北地界跑,。社員和知青幾十個人手持鐵锨,、大鎬、大鋤等緊隨其后也沖向“戰(zhàn)場”,。我們小隊的地與四里營村相鄰,，中間以一條水渠為界，四里營的社員在修補水渠時故意挖我村一側(cè),，痕跡明顯,。他們沒想到今天的行動捅了馬蜂窩！我方人多勢眾,，一個個手持“兵器”怒目橫對,，從氣勢上鎮(zhèn)住了對方，對峙中四里營敗下陣來,，同意恢復原狀,，事后李隊長對知青們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知青們參與隊里的領土保衛(wèi)戰(zhàn),，實力的天平發(fā)生明顯傾斜,，“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避免了一場流血械斗,。

李隊長的老婆胖胖的,，在三隊和另一個社員每天趕著一匹老騾子拉的糞車到市里公共廁所掏大糞為隊里積肥。她的脾氣和李隊長正好相反,，不愛言語,，從來沒有看到她生氣的樣子。老李在隊上是個領導,，回家也放不下隊長的架子,，經(jīng)常拿老婆出氣，久而久之,，樹立了李隊長在家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威,。聽說男的不能單獨去李隊長家里，否則李隊長就會吃醋,，我們感到好笑但沒人敢去他家以身試法,。

李隊長鐵面無私，愛隊如家,。從沒見他沾過生產(chǎn)隊什么便宜,，他的老婆一直干著又臟又累掏大糞的活計。李隊長除了脾氣差點,，是個直腸子的好人,。

站在村子南街看修建中的火車站/2012年

　　三、張大伯

張大伯是村里的貧協(xié)委員,，社員們背地里都叫他“老硬眼”,，后來知道那是愛抬杠、犟的意思,。隊里一般沒人敢和他爭論問題,，只要一開口，他不把對方戰(zhàn)勝那是'絕不收兵’,。

當年政治學習很多,，每逢“兩報一刊”發(fā)表重要社論，隊里必然組織學習討論,。別看張大伯沒文化,，但絕對稱得上是貧下中農(nóng)理論家，發(fā)言滔滔不絕,，革命詞匯一個接一個,，政治水平常讓我們自嘆不如。最經(jīng)典一句是：“站在西大園,，放眼全世界,！”意思是我們種菜也要胸懷世界革命。在我們眼里,，他就是先進貧下中農(nóng)的化身,。

1976年大隊響應學大寨的號召，決定規(guī)劃平整土地,。張大伯家正好在新規(guī)劃的60畝方田之內(nèi),，他家三間北房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張大伯怎舍得離開自己住了幾十年又剛翻蓋沒幾年的家,。無論怎么做工作,，他討價還價找各種理由拒絕拆遷，成了那個時代村里規(guī)劃的釘子戶,，他家在60畝方田南側(cè)成了一個孤島,。當革命革到自己頭上時，一貫積極的張大伯竟成了學大寨運動的落后人物,。

面目全非的村莊/2012年

　　四,、老柱子

下鄉(xiāng)時間不長，很快發(fā)現(xiàn)三隊有個人與眾不同,。那人大號趙滿柱,，但隊上男女老少都叫他老柱子。他中等個子,，又黑又胖,，夏天經(jīng)常光著脊背，穿著邋里邋遢,，外表與其他老農(nóng)無異,。我們第一次參加小隊討論會，老柱子發(fā)言時用詞得當,，條理清楚,，邏輯嚴謹，令人刮目相看,。一打聽,，才知道老柱子是66年高中畢業(yè)生，文化大革命停止高考,，革命運動斷送了老柱子的前程,，他只好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

老柱子不黨不派,，各種農(nóng)活拿得起放得下,，滿腹經(jīng)綸卻無用武之地，在村里就是個普通農(nóng)民,。他媳婦是從曲陽縣山里娶來的,，接連生了兩個孩子，孩子小沒人照看媳婦也沒法出工,，老柱子一個勞力要養(yǎng)活三個吃閑飯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兩口子難免為柴米油鹽叮叮當當。一天出工老柱子臉上一道道血跡未干,，隊長問：老柱子,，又讓媳婦打啦？老柱子笑笑：讓“山雞”撓的,。他家養(yǎng)了兩條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狗,，老柱子理論是“個小吃得少，一樣能看家,?！蹦切」愤谘肋肿爝€挺厲害,，專咬陌生人的腳后跟,。

老柱子總有講不完的故事，人們在地里干活總愛挨著他,，聽著“評書”干活時間過得很快,，記得他講過一個媒婆撮合婚姻的笑話：“有一男一女兩個老大難總也找不到對象，媒婆給女方說,，有個男的身強力壯,，就是眼下沒什么東西。女方想眼下沒什么以后再慢慢置辦,，就同意了,。媒婆又給男方說，有個女的白白凈凈,，一眼就看上你了,，男方自然沒有意見。都怕夜長夢多,，女方蒙著蓋頭和男的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次日起床一看，原來男的沒有鼻子,，女的只有一只眼睛,。”又說某村財主家有一傻子,，總也找不到媳婦,，村里人捉弄他說：大傻，給你說個對象：呢子大衣兩排扣,，小皮鞋不怕漚,，一個大辨在腦后，就是臉皮有點厚,，吃好吃賴都長肉,。你愿意嗎？傻子聽了感覺條件不錯,，很高興,，第二天,，傻子穿戴一新找到介紹人要去見面，介紹人把他領到豬圈邊指著老母豬說,，你看它行嗎,？！”

老柱子自恃學問高深,，善于總結(jié)“老柱子理論”,。他把愛情概括為四句話：男不愛女，女不愛男,，男女都愛,，男女都不愛。還說戰(zhàn)爭加愛情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還有些高論記不清了,。在文革后期講這些話也是要冒風險的，可細琢磨還真是那么回事,。當時運動多,，老柱子對社會現(xiàn)實不滿，經(jīng)常發(fā)布些讓人聽著別扭卻又抓不住把柄的奇談怪論,。他對知青插隊并不歡迎,，當時也只有他認識到，在土地資源一定的前提下,，人多工分分值就要下降,，收入就要減少，村里增加幾十號人未必是好事,。

待1977年恢復高考時,，三十多歲早已結(jié)婚生子擔負家庭重擔的老柱子，已經(jīng)沒有了參加高考的念想,，成了一名埋沒在農(nóng)村的高人,。

面目全非的村莊/2012年

　　五、李書記

那年月書記是村里的一把手,，左右著一個大隊的發(fā)展方向,，絕對是一個小國之君。

我們村的書記叫李CQ,，三十來歲,，身體結(jié)實，口才很好,，我們跟著社員也都叫他CQ,。李書記是個理想主義者，當時有那么股子把社員們帶到共產(chǎn)主義的勁頭，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他除了開會,，其他時間和社員一樣下地干活,。曾聽他說過：咱們村沒有脫產(chǎn)干部，我都下地,，誰還能不下地,！他的老婆也是個普通社員，一樣和別人下地干活掙工分,。我們?nèi)ミ^他家,，他們一家四口住在父母建的宅院里，他的父母住正房,，他住在最東頭一間約二十平米的房子（直到三年后我離開那里,，他仍然沒要自己的宅基地）,，室內(nèi)陳設和其他村民無異,，沒有特殊之處。

75年我們插隊到村里后,，他看到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扎根農(nóng)村”的年輕人,，滿心歡喜。幾乎把村里比較重要崗位都交給了知青（知青們曾擔任小隊長,、電工,、焊工、拖拉機手,、大小隊會計,、試驗場技術員等）。李書記一心想把西大園建成“農(nóng),、林,、牧、副,、漁”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記得讓我畫過大隊十年發(fā)展規(guī)劃圖。上級號召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他帶領人們填平一條大溝,，平整出了六十畝方田，至今還有當年挑燈夜戰(zhàn)的印象,。六十畝方田里的噴灌技術還吸引來了報社記者,。

77年恢復高考走了幾個知青，78年7月又考走一批，到了78年底,，知青根據(jù)當時政策可以回城,，李書記從心里舍不得這批知青走，召集剩下的知青開了一個大會：“大隊希望你們留在村里,，如表態(tài)不走,，馬上分給三分房基地，大隊出資幫著把房子蓋起來,！”可知青們心早散了,，竟沒有一個人迎合。傷了心的李書記嘆口氣說：“從今天起解散知青食堂,，封閉知青樓,，所有知青一律回家住，愿意來的記工分,，不來出工大隊也不再管你們,！”第二天李書記派社員把知青樓一樓的窗戶全部用磚砌上了，知青食堂的5個炊事員一直是大隊出工分給知青們做飯,，會后鍋灶拆了人也撤了,。

多年后聽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李書記籌集了四百多萬元在村西朝陽路邊建一座綜合大樓,。后因資金鏈斷裂,，已經(jīng)完成土建工程的十多層的大樓成了爛尾樓。村民紛紛向“火車頭”索要利息,，那座倒霉的爛尾樓把他拖下了臺,。如果他懂得從銀行融資，走走關系,，邁過那道坎,，誰又敢說他不能成為另一個顯赫的“莊主”呢？

面目全非的村莊/2012年

　　六,、四類分子

四類分子是當年農(nóng)村對地主分子,、富農(nóng)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的簡稱,，是被管制勞動的人。

我下鄉(xiāng)分到小隊后,，發(fā)現(xiàn)干活最賣力氣的是一個穿著破舊衣服五十多歲的老農(nóng),，別人休息他仍然不停的干活，而且話語不多,。我們都以為那人是個先進人物,，后來隊長說那是個四類分子,，階級敵人（聽說那個人解放前當過保長）。遲來幾天的知青BZQ不明就里,，看到他那么忙,，上去稱呼：“大伯，你歇會,，我來干,。”那人苦笑著連連說不,。社員都在大笑,，BZQ感到莫名其妙。一個新來知青無意間的舉動,，可能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把他當個人對待,。

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親不親,，階級分,。階級是劃分好人壞人的分界線。善良,、仁慈等都是資產(chǎn)階極“人性論”的東西,，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四類分子生活在沒有尊嚴,、沒有人權,、沒有朋友,、沒有希望的黑夜里,。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只要被劃為四類分子,，那就相當于判了無期。即便老老實實接受監(jiān)督,，學習材料形容他們也是“冬天的大蔥,，根枯葉爛心不死”，要時刻防止他們搞破壞,，復辟萬惡的舊社會,。

四類分子是起得最早的人，第一項任務是掃大街,，白天干最臟最累的活,，誰都可以訓斥他。每逢重大節(jié)日,，都要召開社員大會對他們進行批斗,。幾個四類分子站在全體社員面前,，彎著腰低著頭。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斗,。記得有一次大隊開批斗會,，社員代表發(fā)言完后帶領大伙喊革命口號，突然他的兒子沖到前面,，啪啪扇了他兩個耳光,，還舉起拳頭高呼：“打倒XXX！”文化大革命講究“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tǒng)論，他的兒子是解放后出生的,，哪里享受過地主富農(nóng)的富貴生活,，卻繼承了四類分子的政治待遇。出生就決定了他低人一等的身份,。四類分子的后代即便劃清了界限也不能入伍入黨當干部,，找對象也是十分困難。我們知青背后都對他兒子會場上的表現(xiàn)不以為然,，不知回家后可憐的父子倆怎么度過那難堪的漫漫長夜,。

四類分子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承受著經(jīng)濟和政治的雙重壓力,。沒有人能體諒他們心中的苦楚,，熬不過道道難關的自生自滅，生命頑強的苦苦掙扎,。下鄉(xiāng)三年中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小隊的四類分子搞過什么破壞,，1978年3月離開農(nóng)村后也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音信。

改革開放后的八十年代,，中央決定摘去所有四類分子的帽子,，這個人群才回歸到人民的行列。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知當年我們隊那個四類分子是否還在人世,？他的兒子娶上媳婦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