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游

南朝劉宋時(shí)期的畫家宗炳愛好游歷名山大川,，年老之后行動(dòng)不方便了，為了彌補(bǔ)心里的遺憾,，就把山川畫出來掛在四壁上,，經(jīng)常欣賞一番，說是：“澄懷觀道,，臥以游之,。”他閑居無事,，調(diào)節(jié)心神,，舉酒自酌，彈琴自娛,，“披圖幽對(duì),，坐究四荒,，不違天勵(lì)之藂，獨(dú)應(yīng)無人之野,?！弊悴怀鰬艟偷玫搅藭秤蔚拿钊ぁ?/p>

此后,，“臥游”就成了文人雅士們的心靈療愈方式,。秦少游在王維的《輞川圖》中臥游，心目頓豁,，神清氣爽,，困擾了他好久的腸疾竟然不藥而愈。明代畫家沈周平生好游,，但他“足跡自局,，未能裹糧仗劍，以極天下山水之奇觀以自廣”,。因?yàn)殂∈刂案改冈?，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的古訓(xùn),，從來不曾走得太遠(yuǎn),，稍遠(yuǎn)的就是到南京、杭州去過幾趟,，平生走得最遠(yuǎn)的也就是閩浙交界的天臺(tái)山了,。不能遠(yuǎn)行，他就“時(shí)時(shí)棹酒船放游西山,，尋詩采藥,，留戀彌日，少厭平生好游未足之心”,。年齡大了之后,，他說自己“望七衰翁與懶便，眼昏只好枕書眠”,，就更少出去游玩了,，于是就畫了《臥游圖冊(cè)》，“此冊(cè)方可尺許,，可以仰眠匡床,，一手執(zhí)之，一手徐徐翻閱,，殊得少文（宗炳）之趣,。倦則掩之，不亦便乎？”

讓我們展開這幅圖冊(cè),，和沈周一起臥游,，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感受他的精神世界吧。一頁頁看去,，分別是石榴,、平坡散牧、梔子花,、秋景山水,、秋山讀書、枇杷,、雛雞,、芙蓉、仿倪山水,、秋葵,、杏花、秋柳鳴蟬,、江山坐話,、白菜花、秋江釣艇,、仿米山水,、雪江漁夫等17幅山水、花鳥小景,，每一幅畫上都有題詩,，表達(dá)著畫里畫外的深意,。翻閱賞讀時(shí),，請(qǐng)想象您穿越到了500年前的蘇州，年近七旬的沈老夫子和您一起在看著畫,，娓娓說著這是什么地方的山巒,，是哪棵樹上的果子，哪個(gè)菜畦里的白菜,。

沈周《臥游圖冊(cè)》之《菜花》

白菜

“南畦多雨露,，綠甲已抽新。切玉爛蒸去,，自然便老人”,。沈周在這幅白菜畫上寫詩說。

這是一棵已經(jīng)開花的白菜,，作為蔬菜,，開了花就意味著長(zhǎng)老了，口感已經(jīng)不再鮮嫩。就像黃瓜之所以叫黃瓜,，是因?yàn)樗墒煲院笫墙瘘S色的,，但我們吃到的，都是墨綠的嫩黃瓜,。就如我們很少看到黃色的黃瓜一樣,，也很少能看到開了花的白菜。但沈周的白菜,，散著葉,，開著花，保持著它的天性,。

雖然不是口感最好的白菜,，但沈周已經(jīng)很滿足了。剛下過雨,，菜畦里的白菜抽了鮮嫩的新葉,，從菜畦里拔一棵，洗凈后放到案板上,，像切斷綠玉一樣,，聲音都是清脆的。人老了牙口不好,，下鍋慢慢爛蒸,，最適宜老爺子大快朵頤。

沈周畫過好多幅白菜圖,。最能代表煙火百姓口味的白菜,，是廉價(jià)的代名詞。但沈周說它的味道比名菜“大官羊”還肥美,，連在銷金帳里飲羊羔美酒的黨進(jìn)都品嘗不到,。他還寫了一篇《菜贊》：“天茁此徒，多取而吾廉不傷,；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薄,，安貧賤于久長(zhǎng),。后畦初雨，南園未霜,。朝盤一箸,，齒頰生香。先生飽矣,，其樂洋洋”,。

宋代儒者汪信民說：“得常咬菜根，即做百事成”，他這句話意在激勵(lì)人們,，吃得苦,、耐得窮，才能做大事,。話里卻也透著白菜根很難吃的意思,，“咬菜根”于是成了吃苦受罪的代名詞。沈周則在另一幅《白菜圖》上寫道：“公宜休之,。拔汪信民之咬,，咬以自勵(lì)，拔于俗矯,。吾不能優(yōu)劣其間,，惟是一啜一飽?！彼囊馑际牵何覊焊蜎]覺得菜根難吃,，就喜歡這清淡滋味，沒去考慮你那些教育意義,，我就是吃了,、飽了，如此而已,。

鮮花

我們順著圖冊(cè),，還可以玩賞四種花：梔子花、芙蓉,、秋葵和杏花,。

一枝紅杏正開得繁盛，正是粉紅滿眼,、鬧亂春風(fēng)的光景,。但此時(shí)的沈周，已經(jīng)到了衰邁之年,，所以他感嘆說：“老眼于今已斂華,，風(fēng)流全與少年差,?？磿幌蚰：ィM有心情及杏花”,。

他是多么愛花的人?。『胫纹吣耆率巳眨?494年4月23日）,，沈周趁著暮色到蘇州城東南的東禪寺賞牡丹,，對(duì)著香風(fēng)洋溢、璀璨似錦的名花，流連不忍暫離,。夜色黯淡下來了,，他就點(diǎn)燃燈燭，一手拿著酒杯一邊喝酒,，一邊圍著鮮花徜徉,，忘情地欣賞燈光中的嬌艷容顏。

蘇東坡賞海棠,，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浪漫行為，沈周和東坡的心靈是相通的,。生命短暫,，美好的事物難以常駐，需要把握當(dāng)下的一刻,，讓美豐盈了自己的心,。

梔子花圖上，沈周寫了一首《小重山》詞,，詞中道：“白頭癡老子,，折斜枝，還愁零落不堪持,?！被ǘ浜苊溃团罗D(zhuǎn)眼就要凋謝了,。沈周曾寫了許多首落花詩,，引發(fā)了吳中文人的落花詩潮，大家都為逝去的人和凋零的花吟唱起纏綿的挽歌,。生命就如春花,，盛開時(shí)繁盛而燦爛，可是水流花謝,，終將零落在風(fēng)中,，多情多感的人誰能不為之詠嘆？

沈周《臥游圖冊(cè)》之《梔子花》

生靈

在《雛雞圖》中,，一只毛茸茸的小雞安靜地站著,，無依無傍。畫上題詩：“茸茸毛毛半含黃,，何獨(dú)啾啾去母旁,。白日千年萬年事，待渠催曉日應(yīng)長(zhǎng),?！彼鼊倓偲茪げ痪?，心智混沌，如同赤子,。這毫無機(jī)心的狀態(tài),，和未來長(zhǎng)久的生命時(shí)間軸，以及需要擔(dān)負(fù)的職責(zé)勞務(wù)相比,，顯得多么可貴,。

沈周《臥游圖冊(cè)》之《雛雞》

老子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這只小雞,，身上只有自然的本能和天賦的靈性，沒有被外界的紛繁事物污染,，還沒有被人調(diào)理馴養(yǎng),。人心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才是最厚的德,。

你看這幅《平坡散牧》圖,，一頭水牛搖尾放蹄，在平坡上悠游自得地閑行,，韁繩松散地拖在地上,。這頭牛沒人騎，沒人牽,，正要到桃林去撒歡兒呢,。畫上題詩：“春草平坡雨跡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兒放手無拘束,，調(diào)牧于今已得心”。

沈周《臥游圖冊(cè)》之《平坡散牧》

桃林是什么地方,？《尚書·武成》記載：武王伐紂后,，“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碧伊种暗呐?，是自由的牛。

而牧牛是佛教調(diào)心的比喻,，大足石刻有系列雕塑“牧牛圖”,，借牧人馴牛的歷程,，以牛比心,，表現(xiàn)佛門弟子“調(diào)伏心意”的修行過程,，分為未牧、初調(diào),、受制,、回首、馴伏,、無礙,、任運(yùn)、相忘,、獨(dú)照,、雙泯等階段。沈周畫的這頭牛,，其實(shí)就是他的心,，把自己調(diào)牧到“得心”的境界，圓融無礙,，才是找到了真我,。

天地

在《雪江漁夫》中圖，大雪后天地成了琉璃世界,，一葉扁舟上,，漁夫手持釣竿，獨(dú)釣寒江雪,。畫上題詩：“千山一白照人頭,，蓑笠生涯此釣舟。不識(shí)江湖風(fēng)雪里,，可能干得廟堂憂,。”

沈周《臥游圖冊(cè)》之《雪江漁夫》

沈周家雖然富庶,，但從祖父開始,，世代耕讀傳家，“不樂仕進(jìn)”,。畫中的漁夫,，就是屈原賦和莊子文中的“漁父”，就是張志和詩詞里的漁父,，他也曾在吳鎮(zhèn)的畫里悠然垂釣,，如今又駛進(jìn)了沈周的畫中。他聽山風(fēng)過耳,，與鷗鳥為伴,，攜一壺酒，釣一江雪,。廟堂上大人們喧鬧爭(zhēng)吵,，患得患失,，哪里能有他這樣逍遙自在的心境呢？

在《秋山讀書圖》中,，山丘之上,，幾株老樹下，畫中的沈周坐在巖畔,，面對(duì)著一片空茫,。他手捧書卷，眼睛卻看向遠(yuǎn)方,。畫上題詩：“高木西風(fēng)落葉時(shí),，一襟蕭爽坐遲遲。閑披秋水未終卷,，心與天游誰得知,。”他讀的什么書,？是《莊子》的《秋水篇》,。莊子在書里說，不要用人為的東西損害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為毀滅自然的稟性,，不要讓德性為了求名而犧牲。守住這些,，才是歸于真性了,。

沈周《臥游圖冊(cè)》之《秋山讀書》

沈周的臥游，是心與天游,。眼前的畫境,，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心靈境域，而非自然界的山水萬象,，他把透著靈性的江山,、花木、蔬果放在面前,，是對(duì)現(xiàn)實(shí)升華了之后的游賞,。在這里，他可以靜臥一室而心游萬里,，可以在澄凈心懷下應(yīng)目會(huì)心,，感受生命的可貴、造化的神奇,、萬物的理趣,。此時(shí)，他與天地精神相往還，在神思悠游中滌除俗念,，獲得了性靈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