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夏,，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diǎn),。全班四十名同學(xué)，分配得都還算差強(qiáng)人意,，只有我跟“霍某人”被分配到了最邊遠(yuǎn)最貧窮的和田,。

    不知和田什么模樣。但愿有高山峻嶺,，“文似看山不喜平”,，起碼有點(diǎn)兒山景好畫。

    領(lǐng)差旅費(fèi)時,，只有我們最多,，別人最多兩三天就到了,，只有我們要走十天，能領(lǐng)一二百塊,。有人壞笑著拍我肩膀：真羨慕你們領(lǐng)這么多路費(fèi),！有人壞笑著安慰：和田好，雞蛋一毛錢三個,！

    我們一直在烏魯木齊賴到九月,，再也賴不下去了。因為學(xué)校已經(jīng)停發(fā)了我們的工資——我們66屆很奇怪,，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到68年已畢業(yè)兩年，但因文革耽誤,，一直未分配,，仍然算學(xué)生。國家也體諒我們,，67年開始給我們發(fā)工資,，結(jié)果我們就成了拿著工資，不上學(xué),，不工作,，愛玩啥玩啥的自由人。我足足畫了一年的油畫,，那時正時興畫巨幅畫像,。

    快離開學(xué)校時，我跟一起畫畫的幾位畫家說起我要去和田,，他們說,，去了之后可以找張老師、王老師幫忙,，他們都是自治區(qū)美協(xié)會員,，在和田報社工作，說著把二位老師名單給了我,。

    美好的學(xué)生時代就此結(jié)束,，必須啟程去和田了。我已經(jīng)把宿舍的行李搬回家,，但怎么上路首先就成了難題,。那時候一切都不正常，班車已經(jīng)亂套,，不運(yùn)行,，雖然揣著“巨額”差旅費(fèi)，但買不到車票,。如之奈何,？

    那時還沒走上社會，任何社會關(guān)系都沒有,。還好,，我的鐵哥們兒，畫友,，中文66級高才生,，夏君冠洲兄，外號“夏夫子”,，也分配到和田,。他告訴我找到了不知哪個單位的一輛大轎子車，過些天要去和田,。

    我倆趕緊前往聯(lián)系,。管事兒的一聽新大學(xué)生就煩，愛搭不理,。我不知怎么想的,，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我們在學(xué)校已經(jīng)被趕出來了，沒地兒去,！

    沒想到管事者立刻陰轉(zhuǎn)晴,，堆滿笑容，收下我們的車費(fèi),，通知哪天哪天出發(fā),。我倆出來后，夏君猛丁開竅：

    “為什么他們忽然變笑臉,，答應(yīng)我們坐他們的車,？就因為你那句話！他們以為我們跟他們是同派,，在學(xué)校受到排擠,。”

    我方恍然大悟,，現(xiàn)在這年月同派就是戰(zhàn)友,。

    到了那天一早（現(xiàn)在推算，那天應(yīng)該是1968年9月26日）,，辭過母親,，出了家門，此一去山高路遠(yuǎn),，不知再見是何年,。回首望,，阿母大悲摧,，涕落百余行,。

    我跟夏君上車一看，發(fā)現(xiàn)還有夏君的同班同學(xué)郭君,，外號按其姓名諧音為“溝子尖”,。郭君跟我倆不一樣，心情愉快,，他說覺得就跟平時外出演出一樣,，轉(zhuǎn)一圈就回來，簡直等于旅游,。原來“溝子尖”這兩年經(jīng)常參加派性文藝演出,，跳紅衛(wèi)兵舞。他的堂弟乃中央音樂學(xué)院指揮系學(xué)生小郭,，指揮著一臺所謂“音樂舞蹈詩史——XX司戰(zhàn)歌”,，哥倆在一起快活。

    夏君向郭君介紹,，這是我的畫友,，物理66的王君，我倆好朋友,，經(jīng)常用魯迅名句對話,。郭君不解：他不是學(xué)物理的嗎？怎么也喜歡魯迅,？我倆只好笑笑,。

    原來這車是和田地委專車。已全部坐滿,，我一看,，除了幾位干部模樣，大多是年輕學(xué)生,，看來大家都是一個目標(biāo),，畢業(yè)分配去和田。那幫比我們更年輕的孩子,，是伊犁畜牧獸醫(yī)學(xué)校的中專生,，多為天津籍。

    車出烏魯木齊,，一路向南,，與鐵路線平行。我的心情變得好起來,，兩年前我就是坐著火車,，沿這條路線去北京串聯(lián)的。在牛街見到了從未謀面的眾位親長前輩,。長這么大,，第一次回到老家,，青磚灰瓦，故里街巷,，激情難以言表,。雖知道這次我們與火車目標(biāo)不同，但能多同行一段去“口里”的路,，總歸算是離老家更近了一截。

    車過達(dá)板城,，柴窩鋪,，穿越天山白楊溝，終于與火車線分道揚(yáng)鑣,，火車向東,，我們繼續(xù)向南，直奔南疆而去,，心情又跌落到井底,。

    走了一會兒，忽覺汽車劇烈顛簸,，原來柏油路已結(jié)束,，變成了原始的石子路，在新疆這就叫做“搓板路”,，我是第一次領(lǐng)教,，知道了這就叫“南疆”，連路都不一樣,。

    抬頭看,，眼前一堵山巒。汽車顛簸著,，吃力地爬坡進(jìn)山,，后來方知，這就是去南疆必經(jīng)關(guān)隘,，著名的“干溝”,，上下一百公里，干得冒煙,。爬坡耗能,，大卡車的水箱大多燒得“開鍋”，有時甚至要靠司機(jī)撒尿來加水,，否則一旦燒干,，就趴在路上沒轍了。

    幸虧我們的大轎車馬力強(qiáng)勁,，用不著我們?nèi)瞿?。不過翻過干溝已日落西山,。那天晚上我們住在哪里，年代久遠(yuǎn),，已記不清,。是庫米什？還是榆樹溝,？烏什塔拉,？和碩？焉耆,？庫爾勒,？模糊中好像是和碩路邊一個小站。

    一到站,，郭君飛速占領(lǐng)一間房屋,，高叫“新大的住這間！”,，其實就我們?nèi)?。“溝子”果然很“尖”?/p>

    第二天一路向西,，路過輪臺,，一聽這地名，立覺安慰,，心中涌出許多詩句：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文吏何曾重刀筆，將軍猶自舞輪臺,。

    ………………………………

    為什么覺得安慰,？因為這地名聽著熟。不像其它那些地名,，什么“庫米什”“烏什塔拉”之類,，不知所云，聽著就陌生,，遙遠(yuǎn),，異域。

    后來才知道,，此輪臺乃漢代輪臺,，而岑參歌詠的“雪滿天山路”那個輪臺是唐輪臺，其實就是我成長的烏魯木齊。現(xiàn)在不過是從唐輪臺來到了漢輪臺,。

    從輪臺又聯(lián)想到烽火,，“輪臺望漢關(guān)，烽火入咸陽”,。于是向車窗外望去,，果然，不久就看到了一處土臺,，很像心目中的烽火臺,。過了一會兒，又看到同樣的一座,。而且差不多間隔同樣距離,，就能看到同樣一座土臺。

    是了,，一定是烽火臺！烽火臺燃煙火為號,，傳遞軍情,，必然一站接一站。我興奮起來,，古詩中所述的漢唐情景,，居然到了今天仍然能親眼得見。雖離家越來越遠(yuǎn),，但究竟還是走在中華漢唐大地上,。

    一路向西，過了庫車,、新和,，天漸漸黑下來。半夜時分,，汽車停入一座極大的院子,。院子由一圈土屋圍成，院外是一望無際的荒野戈壁,，這旅店就孤零零座落在荒原中,。近年有一部電影《無人區(qū)》，里面所展現(xiàn)的戈壁大漠中的黑旅店,，其風(fēng)貌與之頗類似,。

    大家問司機(jī)：這是哪兒？答曰：羊大庫都克,！

    天津?qū)W生聽不慣維語：“什么,？羊肉骨頭？”

    住下來吃晚餐，真是一頓羊骨湯,，雖然肉味淡到了幾乎為零,。剛才百度了一下才知道，這地名原意是“長滿駱駝刺的井”,，有井即有人家,，跟羊肉骨頭并無關(guān)系。

    第三天再向西行,，過了阿克蘇綠洲,，又是更長更遠(yuǎn)的荒漠。車右邊仍是遠(yuǎn)遠(yuǎn)的天山,，左邊仍是無邊無際的戈壁,，連一棵樹也看不到，只地面上有點(diǎn)駱駝刺,。就這樣一直沿著山麓前行,，但方向已偏向西南。

    汽車右方的山脈呈現(xiàn)出五顏六色的地層斷面,，很像現(xiàn)在的旅游勝地五彩灣,，是不是此處有礦啊,？我想,。

    我注意到砂石路面上也有養(yǎng)路工，牽著駱駝,，慢悠悠拉著刮地的四方大鐵耙,，把搓板路上的沙子刮進(jìn)搓板溝中，等于把搓板填平,，果然汽車走在上面不那么顛了,。

    古老的荒原，古老的駱駝,，并非絲路駝隊,，而是拉著半現(xiàn)代半古代的鐵耙在刮路，這道風(fēng)景想必極少有人見過,。

    晚上住宿在三岔口,，它恰位于阿克蘇與喀什之間居中位置,，而向南則另有一條土路,，通往巴楚、麥蓋提,、莎車,。

    夜宿三岔口,，不免想起京劇《三岔口》,，任堂慧、焦贊,、劉利華三位英雄,，也是夜宿三岔口，在黑暗中摸索互打,，誰也砍不著誰,，饒有趣味。

    我們在此處沒有互打戲可看,，夜觀周圍,，原來是幾座孤立小山峰，中間平地上也是類似羊大庫都克那樣的荒涼大院,。

    第四天一早,，車主（也就是給我們賣票的那位和田干部）告訴大家，今天要準(zhǔn)備好,，走更顛簸的道路,，為什么放著駱駝刮平的大路不走，要走小路呢,？他沒說,。后來方知，原來是為了繞過喀什,，向南直插莎車。因為喀什被另一派占據(jù),，為躲避檢查或打斗,，只好避開。

    開車出去,，連砂石路也沒了,，只是土路，松軟的沙土實在不好走,，汽車經(jīng)過,，黃塵滾滾，這可能算最末等級的路面了吧,？這時又開始懷念砂石搓板路,。

    一入巴楚地界，便進(jìn)入了茂密的原始森林,，路兩邊全是胡楊,、紅柳、梭梭,。時值仲秋,，紅橙黃綠，五色雜陳、間有青紫粉白小花,，一片繽紛色海,，令人目不暇接。恨不得立刻下車,，架起畫板,，涂抹點(diǎn)染。

    不知行了多少里,，已過了巴楚,，漸有人家。中午時分來到麥蓋提,，吃了午飯小憩,。恰好趕上巴扎天，集市上人車驢羊,，擠擠挨挨,，滿街筒子的塵土，雜著羊膻味,、驢糞味,、青草味。

    他也認(rèn)出了我,，格外高興,。說他已經(jīng)開始在麥蓋提鄉(xiāng)村生活了，而且娶了當(dāng)?shù)貗D女,，過著與老鄉(xiāng)相似的生活,。大概是為了讓所學(xué)維語更精進(jìn),，更地道吧？

    我問：“你的小提琴呢,？”答：“還在,，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拉了?！蔽矣行鋈唬骸澳悄憔烤乖谀膫€單位工作,？”

    未及回答，司機(jī)便喊我們上車,，只得匆匆與鄒同學(xué)別過,。從此天各一方，至今未再見面,。后聽趙彥波同學(xué)講,，好像當(dāng)時他在縣文化館工作，后來生活不如意,，又離了婚,，調(diào)回北疆，便不知所終,。

    就這樣一路在黃塵中顛簸著,，下午來到了莎車。這個地名我知道,，哥哥曾跟我說起,，過去家里來客聊天，有一位說：“莎車比新疆還大,！”部分當(dāng)然不可能大過全體,，他所說“新疆”其實是指首府烏魯木齊?？芍囀悄辖蛔艽蟮目h城,，好幾十萬人口,。

    這時巴扎已快收攤,，依然是滿街人車驢羊的擁堵。街道兩邊所有的樹葉子都蓋著一層土,，完全看不見綠色,，連天空都是灰黃色的。

    我自問：像這樣光合作用怎么進(jìn)行呀,？同車學(xué)生們?nèi)己逄么笮?。直到三十多年后偶遇一位?dāng)年的天津籍學(xué)生，還記得此事,，說這人臭知識分子味兒也太濃了,，竟提出如此書呆子的問題,。

    看到莎車的塵土，我不禁失望,，難道和田也這么大的土嗎,？不料這時同車的一半大孩子說：

    “不！和田才不是這樣呢,，和田的天永遠(yuǎn)是瓦藍(lán)瓦藍(lán)的,！”

    原來這孩子是和田本地漢民，帶著弟弟隨車回和田,，容不得外人對和田說三道四,。

    第五天，從莎車直驅(qū)和田,，汽車又駛上了比土路高一等的砂石搓板路面,。從莎車開始轉(zhuǎn)向東南，一路上經(jīng)過澤普,、葉城,。當(dāng)進(jìn)入和田地界后，已完全轉(zhuǎn)向東,。也就是說,，我們繞著塔克拉瑪干沙漠走了半圈。

    出了葉城,，又是二三百公里的戈壁荒灘,，直到下午，終于看到綠洲,，綠樹掩映著村舍人家,，周圍全是莊稼地。沉悶的車廂終于開始活躍起來,，大家說：

    “到和田了,！終于到和田了！”

    給我們發(fā)了十天的路費(fèi),，四天半就到了,，這車夠快的。

    天津籍中專生一興奮就開始唱：

    抬頭……,，心中升起……

     ……………………………………

    這支歌是田歌作曲的,，當(dāng)年幾乎成了我們這派的“派歌”，只要一唱這歌就知道你哪派,。

    這時我看車主和田干部的臉沉了下來,，原來他和我們是對立的兩派，他以為拉著一車“戰(zhàn)友”,，誰知快到家才知道全他媽是“對立面”,，上了大當(dāng),。

    其實也不奇怪，他那派屬于官家,，畢業(yè)生大多分配好地方,，只有我們這民間派才會分這么遠(yuǎn)。

    走了半天還是村莊,，直到過了墨玉城,，過了絲廠，終于見到連片的房屋,，終于出現(xiàn)了柏油馬路,。中專生們興高采烈地用天津話說：

    “介才算是到了真正的和田，一點(diǎn)不帶摻假的和田,！”

    一個百般賴著不想去的破和田,，現(xiàn)在居然成了心中的目標(biāo)，成了興奮的理由,，成了我們未來的家,！酸？甜,？苦,？辣？五味不知其何,。

    直到進(jìn)了市區(qū),，也未見到山峰，看來和田全是平原,，平淡無奇,。

    汽車開進(jìn)地委大院，大家下車,。那位領(lǐng)車的和田地委干部怕我們不熱愛和田,，極力夸和田的土如何與眾不同。說你別看土這么大,，卻從不沾衣服,，一拍就掉，你看你看,！說著就渾身上下拍打,，當(dāng)場示范,，證明和田的土確實有與眾不同的好處,。

    當(dāng)晚大家都住在“二所”，等待下一步的繼續(xù)分配,。趁這空閑當(dāng)兒,，先快活幾天再說,。這一天應(yīng)該是9月30日，第二天10月1日國慶節(jié),，我們?nèi)嗽诤吞飽|方紅相館合影一張,，留作紀(jì)念 。

    我們在和田二中找到一位校友李君,，白面方臉,，儀表堂堂，比我們高一屆,。也算在和田有了“我們的人”,。

    68年的中秋格外晚，已到了十月三日,。大家第一次出門在外,，一起歡聚，過個中秋節(jié)吧,！

    四人在市中心的天津餐館要了四道菜,，買了一瓶名酒竹葉青，拿回“二所”連吃帶喝,。菜炒得真地道,，竹葉青雖是甜酒，力道不小,，大家都是學(xué)生,，平常沒怎么喝過酒，兩三小杯,，都已昏昏欲睡,，好像就數(shù)我還有些酒量，剩下半瓶我全包干兒了,，喝完也沒咋地,。

    酒醒后大家開始“賞月”，吃著月餅,，就著成盆的西瓜,、葡萄，敞開了造,！長這么大,，都是在家過節(jié)，物資短缺,，從來就是摳摳索索,，沒這么痛快吃過。這是第一次過了個印象最美的中秋,！后來的中秋也再沒這么暢快過,。

    我領(lǐng)到補(bǔ)發(fā)的兩個月工資后,，買了一只上海牌手表，終于躋身于“戴表階層”,。

    又去看露天電影“鋼琴伴唱紅燈記”,，全國首席鋼琴家殷承宗（當(dāng)時改名殷誠忠，以示不能繼“承”封建祖“宗”）那暴風(fēng)驟雨般的激情狂奏以及如行云流水般美妙的間奏,、小過門令人陶醉,。

    演到大半，外面忽然響起手榴彈爆炸聲,，全場觀眾呼一下全跑光了,，就剩下我和夏君等幾個新大學(xué)生還在繼續(xù)看，這種聲響在新大把我們耳朵都磨出繭來了,，就像沒聽見一樣,。見過大世面在“槍林彈雨”中成長起來的“老兵”，聽那玩藝兒就像聽了個“二踢腳”似的,。

    在二所遇到中學(xué)同學(xué)王博,，正跟他老婆在飯桌上愁眉苦臉，吃不下飯,。他八農(nóng)畢業(yè),。一打問，原來他被分到和田七縣最邊遠(yuǎn)最靠東的民豐,，我本想安慰幾句,，但自己還不知道去哪兒呢！

    后來才聽說,，他人還沒到和田,，上面的電話早打到分配辦了。因當(dāng)過派性“八八火種”小頭目,，分配辦一家伙把王博整到民豐,。民豐縣再往前連公路都沒了。實際等于“天盡頭”,，跟古代被流放到海南的“天涯海角”一個概念,。

    到了民豐還不解氣，又整到離縣城最遠(yuǎn)的安抵河牧場,。真是“白云斷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边B公路都沒有,，兩口子只能騎駱駝前往，邊行邊晃，邊晃邊哭,，整整七天才到。

    現(xiàn)在輪到我們開始跑分配辦,，唯一的希望就是留在和田,，好歹也算是專區(qū)行署所在地“大城市”。不過這時我也注意了一下和田所屬七縣的縣名,，什么洛甫,、策勒、墨玉等等,，聽著都挺古雅,，不大像一路上見的那些地名，比如“阿克蘇”“麥蓋提”那感覺,。

    按說臨行前,，畫家們告訴我到此地可找張老師、王老師兩口子幫忙,，但我這腦瓜,，半斤竹葉青一喝，早忘到爪哇國了,。

    我跟夏君分別去分配辦,，都跟管事的軍人說：我們會畫畫，能畫領(lǐng)袖巨幅油畫像,。企圖憑一技之長留在和田,。

    分配結(jié)果一下來，我倆全傻了,。我分到皮山,，和田西面180公里；夏君分到于田,，和田東面180公里,。

    后來在和田工作多年，跟張,、王二老已混熟?，F(xiàn)在想想，即使當(dāng)時找了張王也未見得能留在和田,，和田并不缺畫家,，一大幫呢。

    而郭君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留在了和田,，任新玉文工團(tuán)導(dǎo)演。他笑話我倆，誰叫你們宣稱自己會畫畫,？這下可好,，一個東，一個西,。

    后來果然如他在路上所說：就跟演出一樣,，轉(zhuǎn)一圈就回去，沒幾年真地調(diào)回了烏魯木齊,?！皽献印惫缓堋凹狻薄?/p>

    后來方知,，他的堂哥老郭恰在我要去的皮山縣任縣委翻譯,，官場上有路子。

    我倆沒辦法,，只好各奔東西去也,。“皮山”,？是不是有山?。壳『梦野嗟幕敉瑢W(xué)也跟我分到同一座縣城,，可知分配辦那些大頭兵根本不管專業(yè)對不對口,，我倆學(xué)物理的擠在一起，不是堆積浪費(fèi)嗎,？

    我去客運(yùn)站找去皮山的班車,，不意遇到一傻瓜蛋。聊天方知,，這是一位內(nèi)陸名校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也分配到和田，看在名校面上,，分配辦給他分了一處還不錯的單位,，但他不干，非鬧著去兵團(tuán)不可,，

    連那時的易中天也被忽悠得從武漢來到新疆兵團(tuán),，可知宣傳不得了。

    后來我再沒見過這小伙子,，不知是不是真的去了兵團(tuán),？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跟電影上演的兩碼事時，是否能想起在客運(yùn)站碰到的我,？

    霍同學(xué)找到了一輛貨車,，我倆坐在車頂上,，一路晃到了皮山。一看,，哪有山,？后來才知道，這地名原來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皮山國”,，并非真有山,，當(dāng)然更不可能是牛皮羊皮堆成山。

    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巴店,，東距墨玉150公里,，西距喀什的葉城90公里,，等于孤懸大漠。

    當(dāng)晚住在縣招待所,，同室是一位西安商校的中專生,，樸實的陜西楞娃小孫。我倆聊了一夜便成多年好友,。楞娃傷感地說,，從西安分到新疆，就夠遠(yuǎn)的,，又分到和田,，更遠(yuǎn)，再分到皮山,，孤零零一個,，人生地不熟，幸虧遇上了你……

    夏君來信道：“窮且益堅,，未墜青云之志,。”我不禁搖頭苦笑,，這老夫子真夠酸腐,，都混成這德性了，還幻想著有朝一日大展鴻圖,，“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我回信：“已到井底,，哪有翻身之日,？”

    從此，我就在這座西域古城扎下根來,，改行畫畫,，一待就是十五年,。

    幸運(yùn)的是，我們并未永遠(yuǎn)沉淪黑暗谷底,，改開后,，我們都先后回到首府，夏君搞文學(xué),，我搞科技,，從事著自己的專業(yè)。后來夏君有詩贈我：

        患難之交五十冬,， 南梁炮火大漠風(fēng),。

        少年情誼彌足珍， 更有丹青一脈通,！

    “五十冬”,，我與夏君62年入大學(xué)，同在美術(shù)組畫巨幅宣傳畫相識,，同為HEI出身,，同愛美術(shù)、詩詞與魯迅,，同赴和田,，到今“庚子年”已五十多年?！澳狭骸贝感麓?，因?qū)W校地處烏魯木齊南梁，“炮火”指學(xué)校那時日夜炮聲連天,，“大漠風(fēng)”就是和田這十來年了,。

              2019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