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王婆的劇本,，西門慶和潘金蓮走到了一起,。

西門慶坐在對面，一徑把那雙涎瞪瞪的眼睛看著他，便又問道：“卻才到忘了問娘子尊姓,？”婦人便低著頭帶笑的回道：“姓武,。”西門慶故做不聽得,，說道：“姓堵,？”那婦人卻把頭又別轉(zhuǎn)著，笑著低聲說道：“你耳朵又不聾,?！蔽鏖T慶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縣姓武的卻少，只有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婦人聽得此言,，便把臉通紅了,，一面低著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蔽鏖T慶聽了,，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婦人一面笑著，又斜瞅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你又沒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門慶道：“我替娘子叫屈哩,！”

此前的第二回里,，王婆故意讓西門慶猜猜看，潘金蓮是誰的娘子,。當(dāng)西門慶得知潘金蓮是武大的娘子,，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蔽鏖T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

西門慶這個狗東西，一記重拳,，直接朝潘金蓮的面皮打了過去,。他知道潘金蓮是武大的娘子，如今尋香知味,，當(dāng)著潘金蓮的面,，卻故意問：娘子貴姓？這不是求愛,，這是浪子調(diào)戲,。這一問豪無尊重，直戳潘金蓮?fù)刺?。潘金蓮如何不臉紅,？

在水滸傳中，西門慶還不似金瓶梅中這么無賴：“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rèn)的大郎是個養(yǎng)家經(jīng)紀(jì)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zhèn)€難得這等人,?！蓖跗诺溃骸翱芍āＤ镒幼詮募薜眠@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蹦菋D人應(yīng)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蔽鏖T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span>

顯然,，金瓶中的西門慶更狡猾，更像個嘲風(fēng)弄月的班頭,，拾香尋翠的元帥,。

金瓶梅中,，這幾乎是西門慶唯一的一次，在語言上戰(zhàn)勝了潘金蓮,。西門慶不是一個在語言上能占到便宜的人，和男人,，他說不過應(yīng)伯爵,，和女人，他說不過潘金蓮,。有一次,，和潘金蓮吵架，實在說不過了,，只能把潘金蓮壓在炕上揍一頓,。拳頭舉起來了，反倒讓潘金蓮幾句話說的又笑了,。在和大部分男女交往中,，西門慶在語言上都是吃虧的。

看見潘金蓮在金瓶梅里走動,，仿佛看見一個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八哥,，嘰嘰喳喳，跳上竄下,，安靜不下來,。但是在初遇西門慶的時候，潘金蓮自卑,、溫柔,、靈動，風(fēng)情萬種,。西門慶拿吳月娘和潘金蓮對比,，潘金蓮說：將天比地，折殺奴也,！

潘金蓮追擊武松的時候,，武松低頭，西門慶追擊潘金蓮的時候,，潘金蓮低頭,。武松低頭，卻是五七分不自在,，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潘金蓮卻是一面低著頭弄裙子兒,，又一回咬著衫袖口兒,，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的響,，要便斜熘他一眼兒。

03

王婆這個直追孫武的妙計,，突然被一個賣梨的小孩鄆哥給打亂了,。

世界上本來沒有什么妙計，只是自己想的多了,，就以為世界可以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王婆拉纖保媒，向西門慶介紹潘金蓮：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她督促西門慶給自己買布料，卻請潘金蓮來給自己做壽衣,。這一切都成為不祥之兆,。

鄆哥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jì)高大。那小廝生得乖覺,，時常得西門慶賚發(fā)他些盤纏,。得知了西門慶和潘金蓮在王婆家里，鄆哥找到王婆：王干娘不要吃獨食,，你吃了干的也得讓我喝點兒湯,。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烏小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你做什么便打我,？”婆子罵道：“賊肏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指著王婆茶坊里罵道：“老咬蟲,，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

讀金瓶梅的時候，我又重讀了水滸傳中這一段,。我以為金瓶梅的作者改寫了水滸傳,。我的印象中，鄆哥是一個孝順的,、不說臟話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窮小子,。甚至,，他在雨果筆下的巴黎街頭扔過石頭，在霧都重慶賣過進步報紙,。但是重讀了水滸傳,，我發(fā)現(xiàn)沒有。無論是在水滸傳還是金瓶梅中,，鄆哥都是受西門慶照顧的一個小朋友,。他來鬧事，不是來打抱不平,，只是來分一杯羹,。

這樣看，鄆哥大張旗鼓的鬧事,，反倒有點兒對不起西門慶,。如果王干娘給了鄆哥湯水喝，他會不會把這件事鼓吹出來,？

現(xiàn)代文學(xué)是和現(xiàn)代平民政治一路攜手走來的,。我接受的革命文學(xué)和意識形態(tài)，常常把道德光環(huán)加諸窮人,，認(rèn)為德行天生在受苦的那一方,。這種浪漫化的描寫，消解了文學(xué)的寫實力量,，讓人感受不到真實的人生,，加固了我對人的道德判斷。所以我的閱讀常常帶有先天的道德認(rèn)定：窮人是高貴的,，窮人是反抗的,，窮人是善良的。鄆哥就是一個被人欺負(fù)的好孩子,。但是水滸傳和金瓶梅都沒有濫施同情,，古人并沒有受現(xiàn)代人的啟蒙,，只看到人性的幽微和復(fù)雜，反倒更接近真實的人生,。而我的誤讀反倒是被革命文學(xué)改寫了的,。

鄆哥上場了，一個原本完美的計劃剛執(zhí)行就露出了破綻,。本來是挨光的計,，現(xiàn)在卻不得不以殺人來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