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葉

有一陣丟了工作，為了生存,，我曾經(jīng)淪為過做“寫手”——為一些營銷公司寫新聞稿,。看在人民幣的面子上,，這個“寫手”工作我大概咬牙堅持了三個月,，如果再繼續(xù)下去，歷經(jīng)百般折磨和尊嚴上的蹂躪,，我想我已經(jīng)能成為“打手”了,。

其實，我開始并不知道自己是“寫手”,，營銷公司的朋友還尊我一聲“老師”,，我也就真信了，以為自己的工作畢竟與文字有關,，略具文采,，也算是會寫字的專業(yè)技術人才，多少講究些行文和邏輯,，幫他們寫稿子,，反而有點優(yōu)越感。但是,，顯然,，我沒有擺正自己的乙方位置,。有一天，我忘改了一處錯誤,，營銷公司截圖給我看甲方的意見，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那段意見上寫著：“寫手瞎嗎,？某某處，讓換個詞,，怎么還沒換,。”哦,，原來,，我是寫手，一個應該縮在墻角,，捏著破氈帽,，生怕東家不給我錢的“寫稿的”。

營銷公司其實就像個稿件中介公司,，他們會跟所有的中介一樣,，安撫好兩邊，自然會給寫手點面子,，但是,，寫手則是給他們雙方都賣命的，被壓在鏈條的最低端,，一旦你接了他們的活兒,，那真是不得翻身，奇葩的事情太多了,。

某天,，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甲方發(fā)來了他們的資料，是“高大上”的公司戰(zhàn)略,、版圖謀劃,、業(yè)務布局，然后的要求是,，根據(jù)這個素材,，寫一篇“拔高”文章，但是,，素材里面提到的概念和敘述都不許用,，要自己另外營造新的詞匯，因為這樣才能顯示出公司的創(chuàng)新和進步,。這就好比讓我捆住手腳,，不能用人類正常的姿勢走路一樣,，你要用另外一種姿勢來行進，而且,，還不能讓別人看出你在“走”,，因為，那樣你就是在“走”尋常路了,。最終,，作為寫手的我，當然是以跪著的姿勢,，順應著“互聯(lián)網(wǎng)黑話”的潮流,，完成了稿件，那些空洞的,、史無前例的詞匯,，如同黑洞一般，讓我感覺到了強烈的吞噬與虛無,，而那家公司,，則在文字中閃閃發(fā)光，好似掌控了“宇宙版圖”的行業(yè)王者,，其實,，它不過是做了一個年年都在做的簡單項目而已。

寫這種稿,，不僅累神,，還傷腎。某個座談會,，各方人士侃侃而談,，要求寫手“旁聽”，那真的是“聽”,，不讓去現(xiàn)場,，而是營銷公司進去一個人，打開個通話,，讓寫手“聽”,，據(jù)說，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來的都是業(yè)內(nèi)人士,，不想有雜人打擾，所以,，只容忍進去一個營銷公司的人,。

座談會從下午2點開到7點，話筒里的聲音遙遠,、雜亂且無趣,，還要當天交稿,，速記來的時候已經(jīng)9點了，稿件既不能遺漏專家們的金句,，要有對于行業(yè)的高瞻遠矚,，又要突出主辦方的睿智與掌控。這些要求,，其實并不算難,，作為有職業(yè)精神的寫手，必然要奉獻最精彩的文章,，難的是，在我十二點交稿的時候,，甲方臨時提出了條件,，發(fā)布時間提前了，所以,，我要隨時待命,，徹夜等待修改意見。那一宿,，我不敢睡,，生熬著，隔一會兒就看看手機,，生怕對方有啥意見,，夜里三點，對方提出了幾條意見,，包括標點符號和錯別字,。

為幾百塊錢搭上一宿，我卻沒力氣抱怨,，我就是佩服對方,，一是真能熬，二是能用錢解決的,，他決不動手,，修改意見寫道：“此處逗號，應為句號”,，“此處,，引號反了”，我就覺得,，您有這工夫,，不能直接改一下嗎？當然,，我猜他不能,，他已經(jīng)花錢了,，他的尊貴的手是不能干這些的，他可以用很多字來進行“指點”,，但是,，不能親自動手改一個標點，因為,，動手就破壞了身份,。

寫手的命運其實不在自己筆下，全在對方是個什么樣的人,。某次交稿,，先來一位小頭目，打著電話對稿子一通指點江山,，唉聲嘆氣：“太讓人失望了,，看著這稿子，我都要炸毛了,！”這位以否定為美的姑娘,，號稱自己已經(jīng)做媒體多年，深諳傳播規(guī)律,，提出了新聞稿不應該有任何抒情,，而要直奔新聞主題，去掉一切形容詞,，只剩下新聞五要素,，等這篇干巴巴的稿子交上去，大頭目的批示回來了：“稿子毫無美感,，重寫,！”得，幸好之前的一版還保留著,，發(fā)過去,，大頭目滿意，竟一次過了,。

值得慶幸的是,，三個月后，我找到了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營銷公司說可以繼續(xù)合作呀,，抽空來寫寫稿子，我愉快地拒絕了,，我再也不想當“寫手”了,，我厭倦了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著稿子是否通過的心理煎熬；受夠了那種“出其不意”的修改角度和無理要求；也不想再用改寫歷史般的高八度的聲音去吹捧一個平庸而無聊的項目,；我更不想被迫站在一段工作關系的最低端,，然后人人都可以來指手畫腳，那種喪失智力的話語,，很多都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

找到一個穩(wěn)定的、相對平等的工作是太幸福的一件事情了,，就像是一個漂泊的人,，終于可以扎下根來，而不是任人驅(qū)趕,。希望所有的勞動都能被溫柔地對待,，有些人沒有必要上來就對寫手帶著鄙視和不屑，因為,，你最終還要念寫手給你寫的稿子,。

也許有的“寫手”在享受自己的工作，而我終于告別“寫手”了,，再渺小的尊嚴也是尊嚴，就算是稿酬也挽留不了我,，這種感覺真好,，何況，有很多次,，我還被營銷公司賴掉了稿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