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了父親和叔叔兩個兒子。因?yàn)槭莾蓚€兒子,，所有涉及養(yǎng)老送終的事情,，就簡單了許多—— 一家一半兒。

二十年前爺爺過世,，母親同叔叔商量要么兩家合力辦喪事兒要么叔叔家先來,，因?yàn)槟菚r我家真的是“窮到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叔叔沒有同意，父親和母親只得借錢給爺爺料理后事,。

在我們村,，埋人是最大的事兒，也是最燒錢的事兒,。根據(jù)人死去的時間,，由陰陽先生定下葬的日子，一場喪事兒少則三天,，多則七天,，夾在中間的是五天。爺爺放了五天才下葬,，這五天里不停有人來吊孝,、燒紙、迎客,，煙酒肉菜,、白布麻繩、黃紙鞭炮蠟燭一刻都不能斷不能缺,，否則就是不孝不敬,。那是1998年,，一場事兒花費(fèi)4000元,，除了借錢，父親和母親還貸了信用社的款,，用了五六年的時間還清了那筆款子,。

今年奶奶過世，由叔叔家一手操辦,。照理,，父親和母親只用幫忙照應(yīng)就好了?？筛赣H是長子,，村里的風(fēng)俗給了他很多義務(wù)。像下葬之前每晚守靈,、為棺木刷生漆,、燒鋪的時候抗鋪蓋卷兒、接客的時候手執(zhí)送魂幡,、下葬之日摔碎靈前燒紙錢的陶罐子,、送葬的時候緊貼棺木、下葬時跳入墓中鏟土,、埋葬后在墳上點(diǎn)火焐煙,。每一項(xiàng)風(fēng)俗都有講究,，每一步都得嚴(yán)格執(zhí)行，不得有偏差更不能怠慢,。雖然村里沒人知道誰制定的風(fēng)俗,，但是每一代每一個人都嚴(yán)格遵守，不管這人在外面活得多現(xiàn)代多科學(xué),，也不敢違背更不敢挑戰(zhàn),。

這應(yīng)該是父親人生里最后一件責(zé)任重大的事情了，還得收獲全村人的關(guān)注,。只是,，很多年前，他去武當(dāng)山燒香祈福,，從金頂下山的石階上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先生說，看他的面相,，切記遠(yuǎn)離喪事,，不可披麻戴孝。因?yàn)檫@算命先生是主動叫住父親并且分文未取,，這話就被父親奉為神意,，嚴(yán)格遵守。自此之后,，父親果然遠(yuǎn)離一切白事兒,，甭管這死去的人是近親還是遠(yuǎn)房，堅(jiān)決不露面,。

這次奶奶過世,，父親再忌諱也逃不掉。那天早上,，母親和嬸嬸去給奶奶送飯,，發(fā)現(xiàn)她沒了呼吸，兩個人趕緊打電話給父親和叔叔,。父親一接通電話,，母親就說：“你媽死了?！备赣H沒回話,，母親急了，問：“你怎么不說話,，我沒騙你,，你媽真死了?！备赣H嘆了口氣說：“好吧,，死了就死了,。”嬸嬸給叔叔打電話,，也說：“你媽死了,。”叔叔“啊”了一聲,，嬸嬸繼續(xù)說：“你媽真死了,。”電話那頭就傳來了哭聲,。

哥哥立即帶父親,、嫂子還有小侄子一起回老家。那天是臘月二十六,，也是他們做玩具批發(fā)生意最紅火的幾天,，嫂子有點(diǎn)擔(dān)心地說：“我們倆都回去，店怎么辦,？”哥哥想都沒想說：“就算關(guān)門也得立即回家,。”到家后,，父親在奶奶的屋外看了一眼,，就去幫忙搭灶臺做飯，哥哥哭了,，叔叔剛下車也趴在車上哭了起來,。本來應(yīng)該由父親和他的姊妹們給奶奶穿壽衣，可是父親不進(jìn)屋,，只能母親來,。

我在回家的火車上打電話給父親,，我說：“爸爸你還好嗎,？”他說：“我好啊?！蔽覇枺骸澳悴粋膯?？你媽媽沒了?！彼α?，說：“我問心無愧啊，我養(yǎng)了她二十多年,，伺候了十三年,，她今年86歲，走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這有啥不好呢,？”

我雖然不喜歡奶奶,，可是聽說她走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哭了,。聽父親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我只得轉(zhuǎn)個話題說：“那你們準(zhǔn)備什么時候讓奶奶下葬,？”他笑了笑說：“今天是臘月二十六,，如果停放五天的話就得年三十兒埋，可是年三十兒不行,，所以肯定得二十九,。不過這得等人風(fēng)水先生看看再說?！彼麆傄徽f完,，嘆了一口氣說：“哎，臘月二十八可是你大姐的生日啊,，真煩人,。”后來我把這句話告訴大姐,，她差一點(diǎn)就哭了,。

那天晚上，父親和叔叔需要睡在奶奶旁邊給她守靈,，以防老鼠驚擾了她的魂魄,。父親依然不愿意，這事兒就得哥哥來做,。叔叔把奶奶放在他們的舊房子里,，這舊房子是我父親母親蓋起的第一座房子，青磚紅瓦,，方正漂亮,，門前還有一棵壯實(shí)的棗子樹。除了大姐,，我和哥哥還有小姐都出生在這間房子里,。當(dāng)年他們?yōu)榱私o我繳納計劃生育罰款，賣掉了一屋子的花生,，那花生從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后來，奶奶把我們家趕出了這個院子,，這房子就轉(zhuǎn)賣給了叔叔家,，門前的棗樹也砍掉了。

叔叔家后來也挪出了這個院子,，在村子北頭蓋了小樓,，一家人都住了過去,。奶奶輪到他們家照顧的時候，就住在這個院子里的一間小屋里,，斷氣后才被挪進(jìn)這主屋,。屋子長年沒人住，又暗又潮,，湖北的冬天本身就冷得讓人懷疑人生,。哥哥和叔叔就睡在這又暗又潮的地上，凌晨一點(diǎn),，他轉(zhuǎn)發(fā)了我那篇《你是我們的奶奶》,。他寫道：“奶奶走了，你的孫子成了世上心情最復(fù)雜的孫子,，有悲,、有痛、有遺憾,、有惋惜,，更有歷歷在目的心酸往事…為你，也為你的子子孫孫,。我們34年的奶孫情義終于結(jié)束了,，愿奶奶一路走好，愿世間奶孫情不再五味雜陳,，唯留美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姐,、大哥、小姐就趕回了家,。車剛一停下,，母親就沖了過來抱住我，高興地喊著：“我的娃啊,?！蔽覀冩⒚萌齻€進(jìn)去給奶奶燒紙，她睡在地上,，身下鋪著稻草和被褥，身上也蓋著花棉被,，只露出黃白色的頭發(fā),。大姐小聲說了一句：“她生前是那么愛干凈的人，現(xiàn)在也……”話還沒說完,，就哭了起來,，小姐就哭得更兇了,。我一滴眼淚也沒哭出來，只是心里有點(diǎn)沉重,，想起了爺爺去世的那一天,。我們跪在那里燒了很多很多紙，我不知道該和奶奶說些什么,，膝蓋隱隱有些疼,。

我們走出靈堂，母親就嚷著：“快來吃飯,，柴火燒的白米稀飯可好吃了,。”堂姐堂妹都抱著自己的孩子在吃飯,，父親在那里幫忙蓋土灶臺,。我走到他身邊叫了一聲“爸爸”，他立即轉(zhuǎn)過身說：“我的秋娃啊,?！蔽冶Я吮f：“你好嗎,？”他笑了,，說：“我好的很啊?！蔽液托〗悴幌氤燥?，就回到了我們自己家，父親也跟著回來了,。他一臉笑意,，捧出一大把柿子干，說：“趕緊吃,，老爸專給你們留的,。”我還是有點(diǎn)不放心,，小心地問：“爸,，你真的不傷心？”他笑了：“傻娃,，有啥傷心的,，86歲無病無痛地死了，你奶奶那個心腸,，老天對她夠好了,。我也問心無愧，活著盡孝才是孝?！?/span>

“活著盡孝才是孝”誰都懂,，可是死了還得繼續(xù)盡孝。父親堅(jiān)決不肯,，母親就同奶奶的娘家人商量能不能讓哥哥代替父親,，大家都知道父親身體一直病痛不斷，也不敢強(qiáng)求,。母親對管事的知客說：“讓我們軍代他老爹吧,，反正大事兒都由他叔叔來做，他是個年輕娃,，跟著就行了,。”老知客臉一沉,，說,；“那怎么行，你家如義是老大,，長子有長子的位份兒,，你兒子能替他，老二可替不了,?！?/span>

這天中午，是燒鋪的日子,，就是背著奶奶的鋪蓋卷兒沿著村里的主路走到村頭,，燒掉，跪拜,。父親已經(jīng)回到我們房子里,，再也沒來奶奶停放的小院，也不再參與任何喪葬事宜,。哥哥背著奶奶的鋪蓋卷走在最前面,，叔叔扛著幡走在他身后，他們身后是一個長長的隊(duì)伍,，本家里所有的成年男人還有結(jié)婚的媳婦都跟著,。我看到33歲的哥哥扛著草席，身后跟著五十三歲的叔叔,。剛下過雪的道路上,，到處都有水洼，可是知客說“跪”,，所有人都得跪,，當(dāng)然很多人都只是蹲下來,，哥哥和叔叔必須跪,，實(shí)打?qū)嵉毓?。我看了看站在?duì)伍最前頭的哥哥，眼淚一下子就來了,。

我忽然明白了“兒子”的含義,，我想我再也不要和哥哥吵架了。我長到十二歲,，就老是同哥哥吵架,，先是頂嘴、再就是還嘴,，到后來吵到我離家出走他出門追我,。到了今年，吵到兩個人各自悶頭哭了一夜,，我想著要和他斷絕關(guān)系,。在我十二歲之前，他很疼我,。我睡覺,，他就守在我身邊，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害怕我做噩夢,。我不敢一個人睡覺，他就睡在我身邊,。他帶我去河里捉魚,，給我剪指甲，給我講書里的故事,?？墒牵俸髞硭屠鲜翘籼尬?，說我不懂事,，說我幼稚，說我吃飯嚼得太響吃得太多,，去別人家做客不知道客氣,，說我自以為是不靠譜?？傊页闪艘粋€他眼中怎么看都不爽的人,，他說我我就反抗，反正我覺得自己聰明有才華,。

我倆并不是每天都劍拔弩張,，相反是我們家最聊得來的兩個人。他很毒舌，愛講冷笑話,，這些冷笑話全家就我一個人能聽懂能接茬還能激發(fā)出他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我媽總是無奈地嘆氣：“你倆見不得離不得，我看你們說說笑笑心里高興,，千萬別吵架啊,。”

2018年,，我們吵了太多太狠的架,，全家人的心情都跟著過山車，他嫌我沒規(guī)劃不懂人情世故,，我嫌他做生意不控制成本做人太愛面子,。嫂子對我說：“你哥真的很疼你，只要能幫你他就很開心,，可你真的太強(qiáng)勢了,，他怕你在外面吃虧?！焙髞砦铱偹忝靼?，他懷念小時候“睜著大眼睛看他說話”的小妹妹，我喜歡的是那個衣衫潔凈,、溫柔靦腆的哥哥,。我一遍一遍地向他抗議：“我長大了！”他很不屑：“還是那么幼稚,！”我初三那年考了一次全鎮(zhèn)第一,，他寫信給大姐說：“我們的小妹妹真是我們的驕傲?！?/span>

走到村口,，知客說：“跪！”他和叔叔就跪下了,，路人看了看背鋪蓋的哥哥和手拿魂幡的叔叔,，小聲地問：“誰走了？”我的眼淚一直沒忍住,，我一直討厭哥哥大男子主義,，可不就是這大男子主義讓他義不容辭地替父親盡這最后的孝道嗎？他燒完鋪蓋,，我們送奶奶去殯儀館火化,。只有奶奶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得坐那輛火化車,，哥哥是孫子，他和我們一起坐大家開的車子走,。在車上,，我對大姐小姐還有嫂子說：“我再也不會和哥哥吵架了，做兒子真是太不容易了,?！痹捯徽f完,，我的眼淚又來了,，她們仨誰都沒說話。

在殯儀館行完禮儀后,，親屬們都來到院子里等著拿最后的骨灰盒,。人們?nèi)齼蓛蓢谝黄鹫f笑聊天，正好是過年,，外出的人,、許久未見的親戚都因著這事兒團(tuán)聚了。哥哥一個人守在出骨灰盒的門口,，等了許久,，他向人群走過來，我走過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紅著眼說了一句：“沒事兒?！彼涯槃e過去,，又流淚了。他走開了,，走到叔叔身邊,。

我走回母親和姐姐們身邊，母親有些不耐煩地說：“秋,，讓你哥別哭了,，傷心一會兒就好了，怎么老傷心,?！蔽覀冞@群年輕的孫輩們，每天都是吃飯時間才去那個小院,，哥哥卻一直守在那里,，永遠(yuǎn)站在叔叔身邊。

這天晚上,，奶奶要入殮,，哥哥和叔叔要繼續(xù)守夜,，半夜四點(diǎn)得起來為棺木刷漆。他出門的時候,，母親跟在他身后交代：“我給你準(zhǔn)備了一條圍巾,，你刷漆的時候一定記得捂住鼻子，不然熏得頭暈,，四點(diǎn)鐘刷完漆你就回來睡覺”他剛出門兒,，母親就嘆氣：“哎，你哥是個年輕男娃兒啊,，不用去也算了,。但也不能留你叔叔一個人啊，都怪你爸太沒用,。算了算了,，辛苦也就辛苦這一場了?！?/span>

第三天是接客的日子,。奶奶的女兒女婿、侄子侄女外甥還有成家的孫女外孫們都得帶著花圈,、紙糊轎子駿馬,、煙酒豬肉米面、鞭炮煙花前來吊唁,，作為主人的我們就得披麻戴孝,、手持魂幡靈位前去村口迎接。哥哥,、母親,、叔叔和嬸嬸還有堂弟幾個人是必須去的，我是孫女,，雖然還未出嫁,，但可以不去。母親也不想我去,，她說天太冷,，鞭炮煙花太多又吵又臟。但是,，我決定要去,，既然哥哥是代替父親全心全意盡孝的，那我就陪在他身邊,，連哥哥也對我說：“你肯定要去啊,。”

晚上,，最重要的客人——奶奶的娘家親戚來了,，哥哥去里屋陪客,。我沒有進(jìn)去，只聽得母親說哥哥一敬酒就哭得不行,，他說,；“我哭是哭我爸媽太不容易，你們也知道我們家以前多不容易,。我奶奶以前那個樣子,，她走了我還是覺得難過。我爸媽走的時候,，我會哭得更難受,。”

這天晚上也是唱大戲的日子,，孝子孝女們?yōu)榱吮肀硇⑿?，都要不停點(diǎn)歌。從河南請來的樂隊(duì)搭了戲臺子,，中年女歌手和青年女歌手在臺上蹦蹦跳跳，每首歌曲都很歡樂,，歌詞也直白露骨,。廣播里總聽到女歌手用河南普通話說著：“下面是潘大英老大人的侄子侄女為老人點(diǎn)歌曲180元，祝老大人一路好走,?！背磺Y(jié)束，又來一句：“下面是老人的孫女的小學(xué)同學(xué)為老人點(diǎn)歌曲300元,，祝愿老大人一路好走,。”我越聽越迷糊：“什么時候還有這樣的歌《180元》和《300元》,？”奶奶的侄媳婦吃完飯從里屋走出來,，沖到臺上吼了一句：“你們這唱的什么，我大姑一個八十多歲的人走了,，你們這蹦蹦跳跳干什么,，會唱戲曲《哭靈》嗎？不會唱就滾蛋,！”

下葬的那天,，天氣晴朗溫暖，是整個冬天里最美麗舒適的一天,。送葬的隊(duì)伍很長很長,，我見到了更多許久沒見的親戚，年老的,、中年的,、年輕的,。有些年輕人因?yàn)殛P(guān)系疏遠(yuǎn)我甚至都不認(rèn)得，也有些是我每年都見的,，我知道他們很忙,，今天不過是剛從外地趕回來過年。這群人里有很多厲害又成功的人,，他們走出這個村子,，在外面做生意、買房,、生兒育女,。

奶奶生前不是個和氣慈祥的老太太，聽到孩子哭就心煩,，看到孩子弄臟她的床就要發(fā)火,。這群年輕人里大概有些甚至都沒和她講過話，大家因?yàn)槔@來繞去的親戚關(guān)系,，因?yàn)椤八勒邽榇蟆?，毫不猶豫地過來送奶奶最后一程。我們越長大,，離家鄉(xiāng)越遠(yuǎn),，心底卻越牽掛越認(rèn)同，哪怕有些是年少的我們厭惡嫌棄的,。

哥哥一直扛著魂幡貼著奶奶的棺木走,，叔叔懷里抱著奶奶的遺像，我和堂弟手里拿著紙糊的“金童”和“玉女”,，其他人都拿著花圈走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抬棺材的人走一段就要歇息，他們歇息我們就得跪,。堂弟今年二十四,，他也是不管水洼還是泥地都跪，在我們眼里他一直都是嬌慣的孩子呢,。領(lǐng)頭的抬棺材大叔電話響了,，手機(jī)鈴聲是震天動地、喜氣洋洋的《好日子》,，他走到旁邊的麥地接電話,，語氣激烈：“我不管你是過年還是過月，差我的錢你就得還,！”

他們走走停停,，知客無奈地說；“這路還遠(yuǎn)呢,，都快五點(diǎn)了,，你們那么多襄樊親戚不是還要返城嗎,？”叔叔只能一遍一遍地去敬煙，敬一次走一次,，沒走多遠(yuǎn)就又停了,。哥哥跑去問小哥要煙，堂弟說：“我有,?！边呎f邊把十塊的“紅金龍”遞給他，哥哥沒接,，他拿了小哥二十二塊的硬裝黃鶴樓走到那群人中,，每人散了一根，他們終于又出發(fā)了,。知客的說：“對了,，還是貴煙好使?！?/span>

我們所有人都步行,，還得時不時下跪，知客的卻騎著他的小電驢抽著煙慢慢地跟著我們,。我問叔叔：“怎么他一個人騎車,？”叔叔笑了：“他又不憨，騎車多舒服,，他每年管那么多紅事兒白事兒，走不動了,?！备绺缒弥赆κ箘诺卦诼愤叺那G棘上蹭啊蹭的，我和堂弟都很疑惑問他在干什么,。叔叔又笑了：“這白色的紙條必須得掛掉,，不然到了墳上你得用嘴咬。那是你奶奶的魂,，得送走,，不然還得跟著我們回家里，到時還得專門來送魂,?！?/span>

奶奶的墳就在爺爺旁邊，爺爺?shù)膲炆嫌幸豢靡吧拈瑯?，分了五根枝杈,，茁壯俊秀，每次上墳我都要專門看這棵樹很久,。為了給奶奶騰地方,，叔叔就把這樹砍掉了,，我想著要折下一根樹枝帶走，終究還是忘記了,。堂叔走到叔叔身邊交代他待會兒切記要怎樣怎樣,，叔叔聽完只說了一句：“那都是軍來做，我們老大老大做的,?！笔迨褰懈赣H“我們老大”，父親就叫他“我們老二”,，村里每一家兄弟也都這么叫,。哥哥跳到墓穴里鏟了幾下土，他跳上來,，這棺材就得入葬了,。全部的男人們都上來了，大家用大繩拉著棺材的兩頭,，準(zhǔn)確安穩(wěn)地送奶奶落地為安,。女人們每人送上三鍬土，然后離開,，留下男人們圓墳,。

這塊墳地上最先埋了爺爺，后來大家說這里風(fēng)水好,，大爺和大奶奶死后也葬在了這里,，也就成了我們的家族墓地。有一年正月十六,，我和叔叔哥哥一起來上墳,，叔叔指著這片地說：“這一排是你爺爺他們兄弟的，你大爺在他右邊,，你三爺就在他左邊,，你奶奶挨著他。往前面那一排是我和你爸,，你媽和你嬸嬸,，再往前一排就是你哥和宋曉航?！蔽覀兣⒆硬粚儆谶@塊地,，他們男人走不出這塊地。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兒,，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好像假期剛剛開始。母親催我們?nèi)ユ?zhèn)上趕最后的年貨集市，我們都叫它“叫花集”——乞丐的集市,，有錢的早把年貨備齊了,，三十兒趕集的全是窮人。因?yàn)槟棠虅側(cè)朐?，我們今天不用上墳也不用貼對聯(lián),，時間就寬裕很多。哥哥帶著小侄子小外甥去理發(fā),，我們女生們買了甘蔗,、蘆柑、瓜子,、雞蛋卷,、米花糕、大蔥,、生姜,、香菇、可樂,、碗筷,。母親燉了一個雞肉火鍋，大廚小哥燒了魚,、香腸還有素菜,，嫂子煮了姜汁可樂，父親煮了白米飯,。天氣暖和我們就在院子里吃飯,，身邊就是菜園子，院子里長滿大白菜,、小青菜,、蒜苗，我們笑著說如果下火鍋的青菜不夠直接去地里拔就好了,。

下午，母親和父親在洗菜剁餡準(zhǔn)備包餃子,，我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喝茶、吃瓜子吃零食,，聊著聊著,，哥哥和小哥就打起了呼嚕。

大年初一,，我們?nèi)ソo本家的長輩們拜年,，小孩們裝了滿滿一包糖果。午飯和晚飯都是火鍋和餃子。晚上,，大哥,、小哥、嫂子還有小孩子們?nèi)既巧?，我們姊妹四個呆在母親的房間里,，她收拾東西，我們圍著她講話,。母親翻出了我以前用過的羽毛球拍,、棒球棍、滑板車,、復(fù)讀機(jī),，哥哥結(jié)婚時候我寫的菜單和購物清單，爸爸的舊西服,，侄子剛出生的花棉襖,。一件舊東西翻出來，總能引得我們幾個連聲大叫：“天哪,，這還在呀,。”哥哥一直想把我的復(fù)讀機(jī)修好,，那里面有一盤舊英語磁帶,，卻怎么都放不出音樂。我們說笑到十二點(diǎn),，父親一直在睡覺,，時不時打幾聲震天響的呼嚕。

大年初二,，我們帶上家里的豬頭豬腿臘雞臘魚,、白菜蒜苗小青菜，煙酒花生甘蔗還有每個人的衣服鞋帽行李箱,，裝了滿滿兩車離開了,。母親和父親鎖上家里的大門小門，關(guān)掉家里的電閘水閘,，我們和老房子說再見了,。這棟三層樓房是我們家在村子里的第三座房子，正好在里面住了十年,。房子很大很大,，我們經(jīng)常在屋子里打羽毛球、踢毽子,，跳繩,。以前,，父親為了照顧奶奶必須留村里，這么大一座房子就他和奶奶兩個人,，過年的時候我們才回來,，一直呆到正月初八。

現(xiàn)在,，奶奶走了,，父親也要離開村子，哥哥說以后過年也不用回來了,。當(dāng)然,，每一個掃墓上墳的日子，他都會回來的,。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父親也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