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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五環(huán)外,,住著中國最不怕死的一群人

 視覺志 2022-11-18 發(fā)布于山東

24小時,或許是重復著昨日平淡的普通一天,。

但有時,,也可能是生命劇烈的轉折點,是高度濃縮的跌宕,,是回顧一生中無數(shù)個「一天」時,,仍然會精準翻涌的記憶。

這些鐫刻在記憶中久久不會褪色的「一天」,,便是人們活過的印記,。

這里是視覺志推出的全新欄目——《24小時的朋友》。

欄目將用紀實的手法拍攝普通人不普通的24小時,,褪去時間,、秩序、人際隔閡的外衣,,真切地挖掘人生的赤裸和粗糲,,尋找活著的真相和生命的力量,。

上一期我們和結束5年北漂生活的農(nóng)村女孩娜娜聊了聊,而這一期我們走進北京松堂關懷醫(yī)院——一家收治臨終病人的醫(yī)院,,和護工李大姐做了24小時的朋友,。

李大姐是四川人,今年47歲,。

1999年,,她經(jīng)熟人介紹,從老家來到北京,,進入松堂關懷醫(yī)院工作。

23年來,,她照顧過上百位臨終者,,有正值壯年的癌癥患者,也有年事已高的臨終老人,,看護時間最短的不到半個月,,最長的能有8、9年,。

由于工作性質特殊,,李大姐需要24小時無間斷地陪護在病人身邊,每一秒都可能和「死亡」打照面,。

我很難想象,,一個人如何在如此壓抑而沉悶的氛圍中日復一日地工作?臨終醫(yī)院里的人們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而24小時過后,,我深刻認識到自己對「衰老」和「死亡」的狹隘理解,也終于揭開了蒙在「臨終關懷醫(yī)院」上的黑色面紗——

或許,,令人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們對死亡的固有想象。

以下是我在松堂24小時的觀察——

01.

臨終醫(yī)院,?真「晦氣」嗎,?

凌晨4點,松堂關懷醫(yī)院已經(jīng)開啟新的一天,。

深秋清冷的天氣,、車輛寥寥的公路讓這座位于北京五環(huán)外的醫(yī)院更顯寂靜。

在三樓病房見到李大姐時,,她剛整理好床鋪,。因為要全天候在病房內「待命」,所以松堂的護工沒有單獨的宿舍,,而是和臨終者同住,。

他們遵循著「反?!沟纳镧姡趲缀醪淮嬖趥€人隱私空間的狀態(tài)下生活,。

但在決定當護工那刻,,李大姐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么多年來,,也早就習以為常,。

李大姐照顧楊奶奶

她目前看護著一對老夫妻——蔡爺爺和楊奶奶。每天早晨在打理自己前,,李大姐需要先給老兩口洗漱,。

蔡爺爺74歲,5年前突發(fā)腦梗,,幸好治療及時,,沒有引發(fā)更嚴重的后果,但從那之后,,他的右手就無法靈活使用,,腿腳也越來越不利索。

楊奶奶在上半年意外摔倒,,導致大腿脛骨粉碎性骨折,,由于身體狀況的限制,醫(yī)生不建議立刻手術,。

自此,,奶奶的活動空間就被框定在一張單人床上,兩位老人在家的生活也變成一團亂麻,。

「沒有子女照顧嗎,?」

有的。

兩位老人的獨生女蔡阿姨會定期上門探望他們,,但她的小外孫女剛上幼兒園,,需要人幫著帶,蔡阿姨沒有足夠精力兼顧老人和小孩的生活,。

家里也試著給老人請鐘點工,,但鐘點工能做的事同樣很有限,清潔完屋子,、衣服,、做完午飯就已經(jīng)盡了這份工作的職責。

因此,,吃了上頓沒下頓,、沒人幫忙及時注射胰島素的狀況在兩位老人的家中頻頻發(fā)生。

生活的失序在外貌上也有很大體現(xiàn)。

蔡爺爺說,,那段時間自己的頭發(fā)長到能蓋住臉,,「都看不出人樣了」。

家庭無力承擔繁重的看護工作,,成為全家人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

李大姐陪蔡爺爺聊天

于是一個月多前,兩位老人在女兒的陪伴下進入松堂關懷醫(yī)院,。不舍和糾結肯定會有,,但這個選擇至少能讓老人體面地度過晚年。

其實,,像蔡爺爺和楊奶奶這類生活很難自理,,但神智清醒、沒有重癥,,甚至有時還能借助輪椅活動的老人不是孤例,,不過這類人群在醫(yī)院也絕非多數(shù),他們只占三成,。

大多數(shù)臨終者的情況更為復雜,年齡跨度也很廣,。

幾個月前,,李大姐曾照顧過一位40多歲的女性,劉女士(化名),。

劉女士是癌癥患者,,腦部長了難以摘除的腫瘤,早年間和丈夫離婚,,有一個20來歲的孩子,。她平時不愛講話,但很清楚自己沒有多少日子了,,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

某個夜里,劉女士突發(fā)高燒,、離開了人世,。因為走得匆忙,她沒能見到孩子最后一面,。

「和孩子好好告別」成了她在生命盡頭未遂的心愿,。

松堂關懷醫(yī)院的某間病房

而在醫(yī)院的一樓走廊深處,有一個清靜的小房間,,里面擺放著十張嬰兒床,。

這是松堂的嬰幼兒病房,里面收治過的孩子最大不過三四歲,,最小只有幾個月,。

很難想象,,這么年幼的生命會和「臨終者」這個稱呼聯(lián)系在一起。

走到房間最里側,,你會聽見重重的呼吸,。

發(fā)出聲音的人是一個腦積水的小男孩,他的頭相比普通小朋友膨大了幾圈,,這是腦積水的典型病征,。

但如果你向他招手,或者和他講話,,他并不是毫無反應,,他會擺動小手回應。

他是能感知到外界的鮮活生命,,這一點和任何普通小朋友無異,。

被送進松堂的孩子大多像他一樣,天真,、可愛,,卻有著難以治愈的先天缺陷。

朱朱也是,,他剛出生幾個月就被送到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歲半了。

乍一看他和普通孩子沒什么差別,,但因為腦梗,,他的腦袋始終只能倒向一邊,隨著年紀增長,,這種狀況會更嚴重,、更明顯。

他的本名其實不是朱朱,,準確來說,,朱朱沒有名字,他在登記簿上的姓名是「王某之子」,。

松堂關懷醫(yī)院的嬰幼兒房

早晨8點,,醫(yī)院后面開進一輛殯儀車。又一條生命即將完成告別儀式,,去往另一個世界,。

而這樣的場景,在松堂太過平常,。

李大姐仍在3樓病房里工作,,走廊一側的某間病房里,時不時會傳來臨終者疼痛的呻吟。

松堂這天的早晨,,無疑是灰暗的,。

衰老的不可阻抗,病痛和死亡的無差別攻擊,,讓人喘不過氣,。

直到陽光點亮病房里的玫瑰假花,才顯出一抹顏色,。

02.

看見TA姓名

「哥哥姐姐,,你們要吃果丹皮嗎?」

這是彬彬逢人就說的話,。

上午9點,,醫(yī)院集中活動的時間,彬彬穿著一件綠色外套,,在一樓活動室外徘徊,。

她背著大挎包,包里放滿「奇珍異寶」,,隨手就能掏出一個綠色系眼鏡框搭配外套,。

護士姐姐看見她,叫她進活動室玩,。彬彬接過護士遞來的話筒,,在大家面前大大方方地唱著《同一首歌》,盡管她只會循環(huán)前四句,。

唱歌之外,彬彬最大的愛好就是在醫(yī)院里走來走去,,和不同的人搭話,,換不同的衣服。每天都能「日行兩萬步」,。

她很快樂,、也很純真,生活得無憂無慮,,和小朋友一樣,。

但其實她的生理年齡已經(jīng)38歲。

彬彬在活動室外

彬彬11歲時,,她的媽媽突然走失,,而彬彬對世界的認知也從此停滯。

后來,,爺爺奶奶一直照顧著彬彬,。兩位老人離世后,叔叔、嬸嬸又接過看護彬彬的接力棒,,直到他們也開始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把彬彬送到松堂。

直到現(xiàn)在,,叔叔,、嬸嬸還是會經(jīng)常來看彬彬,給她帶零食,、水果和新衣服,,松堂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們深知彬彬的喜好,時不時會送給她一些帽子和小配飾,。

彬彬是精彩的,,是被愛包圍的。

在松堂的很多「臨終者」也一樣,,他們有姓名,、有個性,絕非一群蒼白無望的行將就木之人,。

中午12點,,醫(yī)院大堂舉辦了一場小小的生日會,生日會主角是89歲的武奶奶,。她臉上的皺紋很引人注目,,像「貓咪胡須」。

陪伴在武奶奶身邊的是她的親人,,兒媳婦在現(xiàn)場掏出口琴,,吹了一曲《祝你生日快樂》。圍坐在武奶奶四周的,,是她在松堂醫(yī)院的三個好姐妹,。

這「四朵金花」在院子里活動時,喜歡坐在一起聊天,。不過,,雖說是「聊天」,但其實大家的交流方式就是「各說各話」,。

在她們的世界里,,比回答更要緊的,是有一個舒適輕松的環(huán)境去表達自我,。

「貓咪奶奶」武奶奶

分蛋糕時,,一個奶奶行色匆匆地從大廳經(jīng)過,她穿著一條紅紫格子紋的裙子,,端著洗臉盆快步往浴室趕,。

她是花花,,每天中午都要洗個澡才舒坦,問她今年幾歲,,她會回答「剛滿18」,。花花肚子很大,,她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里面裝著寶寶,,有時裝了2個,有時裝了5個,。

「花花為什么這樣說」是大家心里的一個謎,。

這些可愛又獨具特色的「人物小傳」,松堂很多工作人員都知道,。

即便是「已逝者」的故事,,他們也如數(shù)家珍。

李大姐曾談起她照顧的第一個病人,,一位60歲的盲人孫大爺(化名),,從沒結過婚,也沒有子女,。

孫大爺心臟出了問題,,送他來醫(yī)院的人是單位的同事。

在松堂生活的三個月,,他不想依賴導尿管,,大小便會讓人扶去衛(wèi)生間。會自己去打飯,,只是吃完后需要人幫忙刷碗,。

他盡力維持獨立和體面的生活,直到不得不臥床那天,。

李大姐當時24歲,,雖然有36歲的年齡差,但他倆溝通一直都很愉快,。

和孫大爺相處的時間里,李大姐印象最深的是兩人出去散步的日常,。

當時松堂還在玉蜓橋附近,,醫(yī)院旁邊有一個很大的鳥市。每當孫大爺說想出去溜達溜達,,李大姐就會牽著他到那邊去轉悠,,買點小零食。

最后,,孫大爺因為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醫(yī)院幫忙安排了后事,。

醫(yī)院涼亭

「挺心疼的,我總覺得他心里還憋著話沒說,?!?/p>

時隔多年,李大姐仍然記得那時的感受,,「像失去朋友一樣的心情」,。

這種傷感并不會因為經(jīng)歷次數(shù)多而減淡。

護工,、護士,、醫(yī)生、藥師包括志愿者依然需要在一次次的講述,、寬慰和告解會中將負面情緒排解出去,。

而「記住」,則是疏導完悲傷情緒后的重要命題,。

在松堂,,有一本志愿者整理的相冊,里面的人物,,都是曾在松堂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臨終者,。

或許生者無法阻擋他人死亡的進程,但只要在腦海中留存關于「逝者」的記憶,,他們就會成為生命長河中一顆始終閃爍的星星,。

我們可以這樣堅信。

03.

關于死亡 關于微光

下午15點,,松堂院子里的噴泉,,閃爍著波光。

還能活動的病人下樓到院子圍坐在一起,,聽聽音樂,,做做保健操,和周圍的人聊聊天,,大爺們可以在院子里找護工大叔舒舒服服地剃個頭,。

臨終者最常發(fā)生的問題之一,是感覺自己不被理解也沒有人可依靠,,會很孤獨,。

因此下午聚在一起的兩三個小時,是讓大家保持身心愉悅,,維持社交關系網(wǎng)的重要時間,。

也是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在臨終者之間,,「死亡」呈現(xiàn)出復雜的「眾生相」,,而不是統(tǒng)一的恐怖模樣,。

松堂下午集中活動

蔡爺爺很開心,跟伙伴們大談鄧麗君的一生,。

聊歷史,、訴說他年輕時當采購員的經(jīng)歷,是他來到松堂后最重要的消遣之一,。大家也很捧場,,雖然聽了很多次,但每次都還是能當成頭一回來聽,。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要高高興興地走完」。

對于死亡,,蔡爺爺?shù)膽B(tài)度很樂觀,。

陳奶奶也現(xiàn)身了。

松堂院墻上有一條標語是「我要活到120歲」,,她是整個醫(yī)院最接近目標的人,。

她今年104歲,頭發(fā)花白但腿腳依然好用,,甚至還能幫80歲的老人推輪椅,。

她已經(jīng)活過了一整個世紀,對于「死亡」已經(jīng)沒有恐懼,,只有坦然,。

楊奶奶依然會難過,不是為「臨終」難過,,是為自己臥病在床,,不能「體面地活」而難過。

她時常講起小時候在上海的生活,,唱點小曲兒,,教大家說上海話,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

李大姐會握著她的手寬慰說,,「別難過,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楊奶奶總會回答,「這是開心的淚水」,,幼年的時光是她記憶中的金子。

彬彬換了一條花裙子,、一件小洋裝外套,,朱朱坐在嬰兒車里,,打量著周圍的人。

對他們來說,,「生命」「死亡」或許只是朦朧不清,、難以理解的詞匯,最重要的只有當下的快樂,。

有兩個大爺相談甚歡,,護士告訴我左邊的大爺過去是在清華任教的老師,右邊的大爺曾經(jīng)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被救回后進入關懷醫(yī)院,,和「清華老師」成為摯友。

對于「死亡」,,兩位大爺或許有更為獨到的理解和反思,。

陳奶奶和朱朱的「世紀同框」

而對李大姐和松堂的工作人員來說,這份工作潛移默化的影響是,,他們逐漸認識到「死亡是一個自然發(fā)生,、難以逆轉的生命進程」。

這和我們長久以來,,對死亡的既定敘事相悖,。

我們的文化總是在排斥死亡、恐懼死亡,,費盡心思在最先進的醫(yī)療技術中,,尋找延長生命的更好方式,放棄治療有時被看作是懦弱的選擇,。

哪怕代價是讓老人,、病人承受更多不必要的痛苦,讓「生」的體驗大打折扣,。

正如阿圖·葛文德醫(yī)生在《最好的告別》中描述的那樣——

恰恰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拒絕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以及衰老與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我們的末期病人才會成為無效治療和精神照顧缺失的犧牲品,。

但實際上對臨終者而言,,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強制逆轉死亡的進程」,而是「尊重生命易逝」,,給予他們足夠的關懷和照顧,。

這也是松堂關懷醫(yī)院貫穿始終的理念——

提高臨終者的生命質量是延長生命的最好方法。

至少讓生命最后一段旅途在愛,、詩歌和溫暖中度過,。

那么,承認「生命有期限」「衰老和死亡不可避免」,,對生者的意義是什么呢,?

我想起某社交平臺曾發(fā)起一個話題是#寫給天堂的你的一封信#,。

參與話題討論的人們紛紛發(fā)布信件,去紀念親人,、愛人,、友人,包括陪伴了自己一程的小動物們,。

書信講述著TA的一生,,寫信人和TA之間那些閃光的回憶,以及希望TA在天堂能開開心心,,常來夢里看看……

好像在書寫的過程中,,那些沒來得及說出的告別,都有了寄托和出口,。

而由此衍生的,,還有一批#天堂回信#,其中一封是匿名網(wǎng)友以小狗的口吻寫給了傷心的主人,,書信內容是——

親愛的主人:

我是小狗

我很愛你

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

你不愛自己的時候

我很難過

愛你的小狗

圖源微博 @小狗的口袋

所以,,或許看見并走近「死亡」,并不是剝奪人們悲傷的權利,,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情緒的出口,,提供相互療愈的樹洞。

不再執(zhí)著于對生的無止盡追求,,而是去思考死的坦然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的體驗感,。

而當人們真正開始接受「死亡」,才能更好地珍惜「活著」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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