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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達:命運(下)

 儲氏藏書 2022-10-08 發(fā)布于湖北

命運-下

作者:蔡崇達

自此我晚上就不用爬起來了,。

楊萬流果然是好父親,。我想,我一定得為他生下他的孩子,。

楊萬流依然每天煎好藥,,看著我喝下去才出門。依然如同出海前,,搞起了在小海里養(yǎng)大海魚的事情,。依然盯著我的肚子看。

孩子能一覺睡到天亮了,,楊萬流就把孩子帶去我婆婆房間里,,說:我們得有自己的孩子了。

楊萬流帶來的藥,,我又吃了兩三年吧,。

這兩三年,我的肚子沒什么動靜,,這世界也沒什么動靜,。家里的魚干和地瓜干,囤得廚房都快走不了人了,。

這三年,,楊萬流帶我去了一趟廈門,去了一趟廣州,。

第一次去廈門是坐船,,那是我第一次上船。船開得慢,,開了五個小時吧,,我吐了五個小時。

第二次去廣州,,聽說可比廈門遠,,我說,能不能坐車去,?那時候咱們隔壁鎮(zhèn)新開了一個汽車站,我們坐著馬車到了那個車站,,買了去廣州的汽車票,。其實那時候我還挺興奮的,感覺這汽車真的很神奇,,不用馬拉,,就自己吭哧吭哧往前跑了,。但上車不到十分鐘,我又吐了,。

剛到廈門我們就被趕下車來。我問楊萬流,,怎么辦,?楊萬流說:要不搭船去,?我說:那可不行。我要吐死在路上了,。楊萬流問:那怎么辦?我說:即使這一趟去廣州有孩子了,,回頭路上肯定也會把孩子吐出來的。楊萬流問:那怎么辦,?

楊萬流像個賭氣的孩子,腳一直踢著路邊的石頭,。我們在廈門僵持了大半天吧,,最后還是從廈門搭上了去廣州的船。

咱們那地方,,哪有女人可以像我出這么遠的門,,一回來大家都問我,,廈門怎么樣啊,廣州怎么樣啊。我支支吾吾就是說不出來,因為,我還真不知道那兩個地方是怎么樣的。我吐得暈暈乎乎的,,反正楊萬流讓我往哪兒走,,我就往哪兒走,叫我坐哪兒,我就坐哪兒。我唯一記得的,這兩個地方我都踢傷過人——那兩個地方都有男醫(yī)生不要臉地要看我下面,楊萬流是和我說,這是醫(yī)生,讓我堅持一下,但我看他臉色也是鐵青鐵青的,我又真的太不舒服了,還是往檢查的醫(yī)生的臉直接踹過去——廣州那個醫(yī)生還被我踹出鼻血了。

我還記得,醫(yī)生都要單獨和楊萬流聊會兒天,聊完出來,,他的臉都是鐵青鐵青的,,有時候還罵罵咧咧,。遠遠看到我了,,就趕緊不罵了,。

但其實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是想過再問一次,,要不要幫他討個新妻子,,幾次話在嘴邊了,,我又說不出口——我怕我一說,,楊萬流又要去討大海了。我知道的,,很多人去遠方,,本來就是為了躲避自己內心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其實這樣的人真傻,去了遠的地方,,那些問題就不在了嗎?

楊萬流還是整天盯著我吃藥,,還是整天盯著我的肚子看,,還是張羅著自己的養(yǎng)殖場,,我知道的,,他只能這樣活下去。他無法勸自己死心,但又舍不掉我,他在做的,其實就是讓自己忘記時間,,直到老了,也肯定生不出孩子了,,才假裝突然發(fā)現:哎呀,咱們還沒生孩子啊。

我知道他在干嗎,我在想,我一定要讓他有孩子。

這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我忘記是哪一年了,我記得楊北來能走路了,楊萬流的養(yǎng)殖場已經弄起來了,。就是突然間的,楊萬流每天回來都說,,有點奇怪,。

他說,說不上哪點奇怪,,但就是覺得奇怪,,奇怪到,,他吃飯的時候要和我婆婆說,睡覺的時候要和我說。

直到有天晚上,他本來在睡著,卻突然蹦起來,,說他好像想明白了,。

他把睡著的我叫起來。

他說,具體說不出少了誰,但是,就是莫名感覺,,這鎮(zhèn)上的人好像少了幾個,又少了幾個,。在碼頭的船,,好像少了幾艘,,又少了幾艘,。所以每次回來,,就感覺心里慌了一下,又慌了一下。

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得去和神婆說,。

神婆還在院子里嗑著瓜子,神婆聽楊萬流講了,,一副早知道的樣子,那神婆送進一顆瓜子,,表情得意揚揚,說:放心,,咱們地瓜干和魚干可多了,。吐出瓜子殼,又說:那天三公爺路過也對我說,,蔡也好啊你快死了,,死的時候我會來接你的。

過了幾天,,咱們這兒刮了一場很大的臺風,。

那臺風大啊,把海都吹起來了,,掀起來幾層樓高,,像大大的巴掌,往陸地一遍一遍地拍,。

堤壩拍塌了,海水就這樣倒灌進來,,一波波地,,據說離咱們這兒十幾里地的城區(qū)也被淹了。

水一淹大家才看得更清楚,原來每座廟都建在高高的崖石上,,原來每座廟也是天然的避難所——有吃的東西有睡的地方還有神明在,。

我婆家倒沒有被淹到,但我婆婆過節(jié)一般,,興致勃勃地堅持要全家人也到大普公廟來集合,。

她說,以前天熱時,,大家愛在曬豆子的前院睡覺,,一家的院子挨著一家,像整個鎮(zhèn)子一起打大通鋪,。她說,,總有人會聊天,這邊說的話,,可能幾十米遠的那戶人家答了,,半夜還會有睡不著的小孩學貓叫,先是一聲叫了,,然后到處都有貓叫了,。

她說,很多人擠在一起的機會不多,,要珍惜,,說不定這次聚后,大家就都要散開了,。

她說,,何況大普公廟里還有很多等著離開的鬼魂。大家都聚一起,,那該多好玩,。

一進廟里來,我婆婆藏不住興奮,,和這個人聊聊天,,和那個人聊聊天。一會兒抬頭和神聊聊,,一會兒對著空氣好像在和鬼聊天,。

楊北來一進大普公廟,就很開心地一直笑,。我想起來了,,他認識大普公,大普公也認識他的,。

我婆婆挑了神像正對的最中間,,她和楊萬流各睡一邊,方便她去串門聊天。我?guī)е鴹畋眮硭谥虚g,。

半夜的時候我突然醒了,,一睜眼,就看到低垂著眼睛的神明塑像就直直盯著自己,,感覺像是被自己的父母看著,。我輕聲地問大普公:咱們這世間沒事吧。我婆婆也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突然地回了一句:我會陪著你的,。回完這一句,,就又開始打呼了,。

第二天,海水就開始一片一片往后撤,,每撤一步,,還是習慣把沖出來的物件一起往后拉。

海水開始撤的時候,,每座廟就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出來看,,后來干脆集體拿了椅子凳子,嗑著瓜子吃著飯聊著天,,一起邊討論,,邊看。

海水撤了整整一天,,大家才發(fā)現,,原來咱們鎮(zhèn)上,就屬老街最低,。被沖走的所有東西,,就這樣一層一層堆在老街。

所有人的生活被攪成一團,,都混在里面了,。

就靠著喊話,一座廟和一座廟把話接過去,,最終商量好了,,晚上每座廟各派五個人一起來看守這些共同的東西,明天一大早再來一一認領,。

早上六點就開始,,幾乎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圍著了,把土層撥開,,才發(fā)現,,堆在老街上的第一層是被淹死的人的尸體,。

有人指著那些尸體說:你看,這不,,人終究是皮囊,魂靈一走,,就浮起來了,,比什么都輕。

也有人回:嘖嘖嘖,,那魂靈得多重啊,。

當然先認領這些尸體。

認領尸體終究是容易的,,各家領走各自的親人,,籌辦各自的喪事去。

這些尸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認領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的組合出現,總有人在猜度著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事實上他們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猜度別人的,,猜著說著,反倒被別人知道了,,說話的人大概經歷了什么樣的人生,。

有個大女孩帶著一個小女孩來領一個年長女人的尸體。我婆婆說:你看多像當時你們姐妹倆,。我剛想發(fā)火,,那神婆又趕緊指著一個到處找不到老伴的中年婦女,說:你看那哭天搶地的樣子,,多像當時的我啊,。

我一下子就噎住了。

來領尸體的人,,還有從十里開外的城里趕過來的,。

往生的是他老母。他說他老母臺風天還想出去散步,,他不讓,,但老母還是倔強地出門了——最怕年紀大的人犟起來,幾頭牛都拉不回,。老母出門沒多久,,臺風雨就突然撲過來了,老母著急想折返回家,,一不小心,,滑進自家附近的水溝了,。他找了一天一夜,找不到一直發(fā)脾氣,,發(fā)脾氣還是找不到,,就一直哭著罵他老母。直到哭累了睡著了,,夢到老母一臉做錯事表情羞愧地告訴他:她在海邊,。她說她真不是故意的,但水就一路把她沖過來了,。

他就尋思著過來了,,還真尋到了。

那人抱著自己老母先是責怪:誰讓你臺風天亂跑了,。然后,,表揚了一下:還懂得到夢里告訴我。然后還是難過了:真是的,,多陪我?guī)啄甓疾豢?,你走了,我就沒有可以撒嬌叫阿母的人了,。

說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也像小孩一樣哇哇地哭了,。

剩下個尸體沒有人領,,細辨別,還是孩童的尸體,。

據說神奇得很,,泡了這一天一夜還是俊俏的模樣,臉上像睡著了一樣安寧,。

我沒有湊前去看,,不知道傳說是真是假。

話事的宗族大佬們不知道怎么辦,,商量來商量去,,當然就叫來所有能叫來的神公神婆,都來看看究竟,。

我婆婆當然也在被邀請之列,。一群神公神婆已經用各自的方式顯著神通。我婆婆的儀式是最簡單的,,就隨手抓起坑里的一把椅子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瓜子來,就嗑,。邊嗑,,好像在邊和誰聊天……

折騰了幾個時辰,,他們就一起興高采烈地宣布:確定了,這孩童是神明,,明天就開始供起來,。

那個孩童被認證為神明帶走后,大家就開始認領各自的東西了,。

那里面有太多東西了,。有鍋碗瓢盆、椅子凳子桌子;有沒有名字的豬牛雞鴨,,也有主人才知道名字的狗和貓;有家里供奉的神像、祖宗的木祖牌,、骨灰盒,,也有先人的畫像和現在人的書信,當然,,肯定有許多的珠寶金銀……全都堆在一起了,。

在各個宗族大佬的商量下,本來說好的,,按照抽簽的順序,,一個個進去認領。

抽簽的方法也確定了,,就用簽詩桶——每支竹簽都刻著一個數字,,以前對應的是神明要和你講的一句話,現在對應的是抽簽的人第幾個進去認領,。

但第一個人認領就出問題,,他翻找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大約都要半個時辰,,嘴里還喊著,,還有那個呢!他拿起一個東西,,就有七八個人同時喊起來:那是我的,,別偷……最終,當他拿起一對金手鐲的時候,,也不知道誰喊了聲哇操,,別搶我的東西,大家就全都擁進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背著楊北來追著神婆問:怎么這就是神了?我婆婆問:什么就是神了,。

我說:憑什么隨便漂來一具尸體,,那就是神了,。

我婆婆說:那可不是隨便漂來的,也不是隨便就是神,。我婆婆有點氣惱:那都是磨難要來了,,神明就趕緊派分管的神來的。

那神婆見我不信,,開始說了:比如夫人媽,,你不和她親嗎?她就是在小碼頭那邊發(fā)現的,,當時她身穿一身戎裝,,背上中了幾支箭。當時的神婆問了之后才知道,,她原本是個官家女,,倭寇殺了她的將軍父親,她就想殺倭寇,??蓻]過幾下就莫名其妙中箭了。她一個倭寇都沒殺上,,但是她抵抗的那一會兒,,好多父母因此帶著小孩成功逃脫了。

神婆說,,她本來也覺得自己死得沒什么特別,,準備著好好隨大普公安排去了,哪想她的魂靈怎么也脫不開她的身體,。她被雨沖到河里,,河推到江里,江拱到這入???,然后突然就被浪拍上來了。拍上岸時,,有個神明和她開口說話,,意思是:現在很多人逃到這海邊的鎮(zhèn)上求生,咱們得保佑他們活下來,,我們神現在人手缺得厲害,,你就留在這里負責當保護小孩的神吧。本來就這樣了,,那神明又琢磨了下,,補充:要不把男女之事順便管了。夫人媽聽著臊,,想說:我生前可是在室女,。但神明已經不耐煩揮揮手,,就這樣了。

我問:所以,,咱們這兒的神大都是這樣漂過來的,?

神婆說:是啊,咱們這地方晉朝開始就有人了,。當時中原戰(zhàn)亂,,咱們的老祖宗逃到這里時,看到入???,這些尸體堆滿了沙灘。他們當時就一個個問,,該送走的,,好好送他走,畢竟大家都是可憐人;能當神保護咱的,,大家就把他供起來——畢竟他們也當過可憐人,他們知道我們世間的可憐,。

神婆繼續(xù)說:咱們這兒,,一千多年了,每年都有尸體漂來入???,每個尸體,咱們都要問清楚的,。有的當不了神,,但還是告訴我們很多事情:有餓死的尸體漂過來,咱們就趕緊屯糧;有渾身刀傷的漂過來,,咱們這邊的宗族就趕緊練兵……

我說:但他們也是活不下去的人,,怎么能當我們的神?

神婆莫名有點生氣了:他們不是活不下去,,是咱們這世間某個巨大的創(chuàng)傷剛好要他們承受了,。他們是替咱們受的,沖這點,,他們就是神,。

我也杠上了,問神婆:那個那么小的孩童能管什么,?

神婆說:管災難的,。你剛沒去看,他是餓死的,,而且,,身上到處都是傷,。太可憐了,一出生就要承受這么壞的世道,。

神婆說著說著,,有點難過了:你聞聞,是不是感覺海風的味道比以前咸腥了,。你去海邊看看,,瘋狗浪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我說:我明白了,,是大家怕什么東西,,就趕緊立什么神對吧?

我婆婆確實被我的話噎住了,,氣呼呼地說:你愛信不信,。說完,還跺了一下腳,。

災難確實要來了,。都不用鬼神來說,不用咸腥的海風說,,也不用瘋狗一樣的浪說,。

這畢竟是入海口,,總有東西會從這里出去,,總有東西要從這里進來,海風一年到頭都在吹,,消息一年到頭滿天飛著的,。隨便什么時候走出去都是海風,海風里都是消息,,捂著耳朵還都要往腦子里鉆,。

先是聽說北方打來打去,然后聽說有更南邊的打到了北方,,又然后,,北方和南方同時打來打去。

海的那邊,,則先是荷蘭人和鄭家打了,,然后是荷蘭人和日本人打了,然后是鄭家人和日本人打了,,然后海再遠點的那邊,,什么亂七八糟的國都來了。

反正,我記憶中就是陸地上和海上同時亂哄哄的,。那時候走在鎮(zhèn)子的路上,,總會看到打轉的風,吹得石板路街道和人心里,,也亂哄哄的,。

大家心一亂,我婆家也格外熱鬧了,。

我起床不算晚,,第一只雞叫醒來,一抬頭看天一般是魚肚般白,,我就起床,。

那個時辰,天是暈暈乎乎的,,光是暈暈乎乎的,,花草樹木也是暈暈乎乎的,但我一開窗門,,就聽到神殿那邊,、庭院里邊一堆人輕聲細語著,像啃布袋的老鼠: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我睡覺不算早的,總是月亮要往東邊歪了才回房,,但即使我關窗門了,,總會聽到神殿那邊,、庭院里邊,,還是一堆人在嘰嘰嘰嘰。

那段日子我總有錯覺,,我就睡在一堆人的嘰嘰喳喳里,,像水汽,好像不在,,又總是在的,,還黏糊糊的。

估計是說的話太多了,,或者聽的話太多了,,或者向神鬼打聽的事太多了,我婆婆肉眼可見地疲憊,,經常身邊一沒有人,,就馬上入睡,還打呼。有次她在廁所里喊著讓我?guī)退眉?,我拿過去了,,聽到廁所里也響起了呼聲。

西宅村那個七八年沒回鄉(xiāng),、據說在廣州當大官的山狼蔡,,突然回來了。

據看到的人和我婆婆說的,,大概是晚上十一點多,。那山狼蔡左手臂被砍掉了,穿著一身軍裝的模樣,,還帶著槍,。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幾個同樣穿軍裝的人,。

一個晚上都聽他在大喊大叫著,,第二天醒來,大家才知道,,他們家族的人走了一半,。

剩下一半沒走的,見到鎮(zhèn)上的人就投訴那個山狼蔡:突然間回來,,突然間要我們走,,沒說要去哪兒,他是收拾了祖宗牌位,,但神像帶不走啊,,還要我們去搭船,我就不去,。

有人問:他沒說為什么要走,,去哪兒?

他火急火燎像趕著投胎,,就罵著來不及啦,,來不及啦,都他媽給我上船,。那人還是憤憤不平:我是他伯父啊,,他講話就不能尊敬點嗎?

山狼蔡沒走的那些親戚鬧騰了一早上后,,小鎮(zhèn)突然變得安靜,。街上沒有叫賣聲,港口沒有吵架的聲音,,路上沒有小孩嬉鬧的聲音,,甚至狗叫都少了,。安靜得空氣都沉甸甸的。

我婆家來了許多人,,大家也不說話,,有的人圍著神殿坐著,有的人圍著我婆婆坐著,。

我婆婆也沒說話,,嗑著瓜子,搖著藤搖椅,。

那個白天,,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大家也陸陸續(xù)續(xù)散去,。

又是一天晚上十一點多,,港口那邊鬧哄哄一堆聲音被海風吹過來。先是一只狗叫了,,然后很多只狗都叫了,。除了幾個人的聲音,小鎮(zhèn)還是很安靜,。

第二天醒來,,有人又來告訴我婆婆,說十幾年沒回鄉(xiāng),、據說去南洋發(fā)家的路痞陳突然回來了,。也是要整個家族的人連夜打包離開,但不是坐船去南洋,,而是大家一起騎馬往北走,。

他們家族也大約一半人不走,也見人就罵路痞陳:突然間回來,,突然間要我們走,,沒說要去哪兒,還要我們去騎馬,,我就不去……

真正有事的那天,,我記得霧很大,,感覺連天都還沒醒透,,就有人敲鑼了。

鐺鐺鐺鐺鐺鐺,,還不是一個人敲,,聽著聲音,應該分了七八路人,。

敲一會兒,,就喊一會兒什么,我還是聽不太懂普通話,我婆婆雖然聽得懂鬼和神說話,,但也聽不懂那些人說什么,。聽懂的是楊萬流。

楊萬流說:他們喊大家去關帝廟里集合,。

楊萬流說:他們說,,不去的人都要被抓起來。

楊萬流說:要不咱們趕緊往東或者往南跑,,跑去海那邊,?我會開船。

我婆婆說:路痞陳不是從海上逃回來的嗎,?

楊萬流說:要不咱們趕緊往西或者北跑,,我城里還認識些朋友。

我婆婆說:山狼蔡不是從北邊來的嗎,?

楊萬流看著我婆婆,,我婆婆吐出瓜子殼,,說:咱們就待著,這里有神明有祖宗還有魚干和地瓜干,咱們還怕誰,?

我婆婆倒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最早到的那撥人,。她覺得很丟臉,,她拉著我們躲到旁邊的沙灘上坐著??匆娨粋€路過的人,,她生氣地責問:怎么來得這么遲?

那人不明白這個神婆干嗎生氣,,愣了下,,回:不是只有我遲啊,大家都去那個圣童子廟拜了一下,,我也去了啊,。我是去和他強調一下,該他發(fā)揮作用了,,我得實話和他說,,如果這次他不靈,大家以后就不來拜他了,。

我婆婆這才明白,,樂呵呵地說:提醒下總是對的。

那人反而想問我婆婆了:你說他第一次當神,,靠譜嗎,?我婆婆咧嘴一笑:我覺得不一定靠譜,。

去到關帝廟了,才發(fā)現,,外面來的人也實在不多,。十來個人有帶槍,也帶鑼,??粗鴥窗桶偷模鋵?,有的人的腳偷偷在抖,。

發(fā)現那群人害怕到腳抖這個事情,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誰看到的,,一個偷偷給另外一個人說。說著說著,,大家開始像看戲一樣,,安心地就地坐下來。還有的不耐煩地催:快點快點,,等著了,。

有第一個人喊了,大家就都起哄了,。

我們坐到后面,,什么都聽不清。前面的人和我們說,,就是要我們換掉什么北洋軍閥的旗,,換成什么青天白日旗。

我問:什么是北洋的旗,?

前面的人說:我也不知道啊,。北洋是什么?他們是哪個皇帝派過來的,?是那個鎮(zhèn)政府門口那種旗幟嗎,?

大家越說越糊涂,恰好有人舉手,,問:那個,,請問,咱們現在算什么國???

有個個子矮矮,、說話怪怪的,,突然大聲喊著:中華——民國,。他以為喊完這一聲,大家會鼓掌吧,,喊完就一直等著,。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竊竊私語著:種花閩國,?還是種花蒙古,?有人認真地回了:蒙古我聽過,聽說就是清朝皇帝老家再北邊,,那邊不都是草原嗎,?怎么還種花了?

晚上九點多吧,,我婆婆還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楊北來躺在我婆婆的肚子上。那個喊中華什么國的矮子突然走進我家里來了,。

我正在沖洗廁所,,前幾天來的人太多,拉屎拉尿都沒對準坑,,味道沖得很,。

我想著,我也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咱們這兒人就這么多,,還有神有鬼的,沒什么好擔心的,,所以我就不出去了,。

等我洗好廁所出來,那矮子已經走了,。

我問楊萬流:咱們現在到底是什么國,?

楊萬流說:中華民國,也還是中國,。

我問:他們是誰啊,,來干嗎啊,?

楊萬流說:他們說日本人已經從廈門上岸,,很快要打到這邊來。他問咱們這鎮(zhèn)上的人可以做點什么嗎,?

我問:日本人是什么?。?/p>

我婆婆說:就是殺了我丈夫你公公的倭寇,。

我說:那現在這群倭寇在廈門殺人嗎,?

楊萬流說:殺的,,剛進城,把人當狗當豬的,,見人就殺,。殺完又突然宣布要對所有人很好。

我說:那“種花蒙古”的人來咱家干嗎,?

我婆婆說:他是來問我神或者鬼能做點什么,。還問楊萬流,咱們這里的宗族能做點什么,。

我問:能做點什么嗎,?

楊萬流說:能,我就盼著殺仇人了,。

那神婆說:能,,當然能,我們要做的第一個事情是,,先活下來,。咱們只要活下來,就有他們受的,。那還不知道,,最終誰死誰活了。不過,,咱們要是活不下來,,那也沒事,那他們更是要完蛋的,,我要往他們一代又一代人心里鉆,。

神婆惡狠狠地說:我要搭上幾百年,不斷在他們心里喊,,他們是有罪的人,,他們是罪人。我還要見鬼魂就說,,不要投胎去他們那兒成為罪人的后代,,我要喊到他們斷子絕孫……

我是后來才知道,楊萬流是自告奮勇當我們這片區(qū)所謂的保長的,。也才知道,,所謂保長是要拉著一堆人準備和外面來的人打架,而且是打那種“會死人”的架,。我不去攔他,,因為我知道這是他注定要去做的事情——我也發(fā)現自己理解了什么是“注定”。

那神婆沒有騙我,只要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再遠點再多點,,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將來了,。

那些敲鑼打鼓的“種花蒙古”的人,在每座廟里掛了旗子就走了,。

那旗子整整齊齊了三四天吧,,然后就陸續(xù)不見了,。

其實也不是不見,,我后來到街上時,看到賣肉的那家,,頂棚用來隔雨的布就是那旗子縫起來的,,還有次走在路上,看到有小孩包著屁股的是一團藍,,我覺得新奇湊過去看,,才發(fā)現,就是那旗子,。

不斷有各種年輕人來找楊萬流,,原來找我婆婆的人也沒少。這么多人聚到家里來,,那廁所沒一會兒就臭,,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偶爾風吹過來,,她就大喊:屋樓啊,,太臭了,你快去沖啊,。

我回:我才剛沖洗過啊,。

我婆婆叫苦著喊:又臭啦,趕緊去沖,。

他們忙他們的,,我也跟著忙我的。他們在院子里討論時,,我拿著掃帚跟著,,哪里扔了個地瓜皮、瓜子殼的,,我就氣呼呼地叫他們抬腳,,趕緊掃起來。

我受不了的是試槍,,那時期剛好天氣暖暖的,,容易困,他們非得冷不丁哪個時辰突然拿出槍,,嘣一聲,,把楊北來震得哭了,,把所有鳥都驚得飛了,把所有狗都嚇得叫了,,把我直接嚇得一哆嗦,。

被嚇到的不僅是我,我剛想發(fā)作,,就聽到院子里藤躺椅上,,我婆婆氣到大罵:你們哪個孫子亂打雷啊,信不信我待會兒就叫雷公劈你們,。

吃飯的時候,,楊萬流會有意無意地交代些什么。他說,,如果有天他火急火燎沖出去了,,顧不上和我們說話,讓我就要帶著婆婆和楊北來,,往北跑,,跑十幾里地,會看到那種旗子,,看到了就和他們說,,我們是楊萬流家的。

我婆婆問:就包尿布那個旗子,?

我婆婆吐出瓜子殼,,咂巴著嘴說:反正我就不走,七王爺叫我不用走,,關帝爺叫我不用走,,夫人媽叫我不用走。

我心里想,,反正我也不走,,走之后,去哪兒,?那里會有撒著我祖宗們骨灰的海嗎,?那里會有這一座座廟嗎?那里有每次見我都樂呵呵的神明嗎,?

而且,,那里會有楊萬流嗎?

但楊萬流每交代一次,,我心還是要慌一次,,一慌,晚上就要問他一次:咱們是不是要趕緊試試,哪天你不在或者我不在了,,那真遂了命說的,。我可不認這個命。

楊萬流反而不想試了,,他說:我要死了,,我的孩子又和我一樣,沒有父親,。

我管你死不死,。我很生氣,反正我不能認這個命,。我還說:有孩子了,,即使你死了,,我還可以在孩子臉上看到你吧,?

楊萬流就這樣又教了我三四個月了吧。我肚子里還是沒一點動靜,。

不僅我肚子沒什么動靜,,好像一切都沒什么動靜了。

那個什么“種花蒙古”的,,沒有再來,,那個日本沒有人來,鎮(zhèn)上沒有人突然離開,,也沒有離開的人突然回來,,安靜到,我一度覺得,,是不是這個小鎮(zhèn)突然被神明罩了一個罩子,,什么東西都進不來。

我爬到屋頂,,盯著天空一直看,,有沒有鳥能從其他地方飛來。

我走到婆婆面前,,問:是不是最近神都不讓誰投胎到這里來了?。?/p>

我婆婆一聽就撲哧一笑,,把嘴巴里的瓜子殼都噴出來了,。她笑嘻嘻地看著我,終究什么都沒說,,又終究說了許多,。我又氣又惱,是想罵那個神婆幾句,但終究沒有開口,。

來找楊萬流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到第五個月后,,就只有零零散散四五個人來找楊萬流了,。然后,又變成楊萬流出門到處竄了,。和臺風來之前那樣,,帶回來各種魚,每天挑著海水養(yǎng)在不同的缸里,。有次我突然想到,,問楊萬流:槍呢?他想了許久,,是啊,,槍呢?然后翻找了大半天,。

那天中午吃好飯,,我又去廚房喝藥。

然后聽到有人奔跑進來的腳步聲,,我一聽,,好像是萬流。他好像喊著什么,。

我在想萬流怎么突然回來了啊,。

然后我聽見好像楊萬流在喊我的名字,我想著,,但我得喝完藥才能出去,。

然后我聽到更多人跑進家里來的聲音,然后更多人說話,。

那個藥剛煎好,,那藥太苦了,那藥太燙啦,,我還是只能小口小口喝,。

等我出來了,只剩下我婆婆,,還在院子里,,還在藤躺椅上,但是沒有嗑瓜子,,在發(fā)呆,。

我問婆婆:剛剛是不是萬流叫我,?

婆婆說:是啊。

我問:那萬流呢,?

婆婆說:萬流走了啊,。

我問:那萬流什么時候回來啊,?

婆婆說:萬流不回來了,。

我說:萬流為什么不回來了?

婆婆說:萬流回不來了,。

我沒聽明白,,問:那他為什么叫我啊,?

婆婆說:他知道他自己回不來了,,他想再見見你。我還是沒聽明白:那他在哪兒,?我就讓他見見我,。

婆婆說:見不上了,那種車你知道嗎,?不是你爺爺那種三輪車,,四輪的那種,,跑得可快了,,我想,比神明飛得還快,。

陸續(xù)有人來我家,,他們圍著我婆婆嘰嘰喳喳的。

一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不理解為什么有的人哭著,,有的人鬧著,有的人拉著我婆婆的手一直說著,。

我聽下來大概知道了,,就是那些帶著那種旗子的人突然又來了。他們這次來了好幾百人,。帶那種旗子來的人,,拿著槍,見到男人就抓,。那種十三四歲的小伙子也抓,。他們抓了人就把人往帶著綠色帆布的車上拱。

有人說,,楊萬流看到那些人還想去理論,,有個小矮子從車上下來了,,就是上次來的那個,一開始還和楊萬流挺客氣的,,說:共軍打過來了,,所有人得撤去一個地方準備反攻。

楊萬流問:共軍是誰???

那小矮子說:你們都是加入過我們的人,就要聽黨國的命令跟我們走,。

那小矮子還說:我們是保護你們,,要不共產黨過來了,你們所有人都得被槍斃,。特別是你,,你還是我們的保長。

楊萬流覺得奇怪:沒有人加入你們,,我們就是想打倭寇啊,。

然后那小矮子就想拉楊萬流。楊萬流撒起腿就往家里跑,。

有人說,,看到楊萬流最后是被架上去的;還有人說,好像他的左肩一直在流血,,好像被槍子打了……

我婆婆坐在所有人中間,還是掏出瓜子,,嗑了起來,。

有人問:你聽神明講過嗎,?

我婆婆吐出瓜子殼,,說:有啊,,他們說,這個世間病了,,現在到處都有人在受苦,,到處都在死人,。

又有人問:神明有讓咱們怎么辦嗎,?

那神婆說:有啊,,他說,活下來,?;钕聛淼炔『昧耍鸵磺卸己昧?。

我阿妹果然是我阿妹,,遠遠我就聽到她哇哇地哭。就她一個人來,。

她說王雙喜被抓走了,,泥丸也被抓走了。

我問:不是只抓大人嗎,?

我阿妹哭著說:王雙喜一看一輛又一輛那種四輪的車來,,他想著,肯定要抓人的,。他趕緊帶著泥丸想躲,。他本來當時想躲床底下,但我說,,床底下太容易被發(fā)現了,,讓他再找找。他想著,,要不躲廚房里,,把柴火堆起來,他和泥丸就鉆進去,。我覺得這主意好啊,,幫著趕緊想弄那柴火。結果我們還在弄著,,進來幾個人,見到王雙喜就要抓,,王雙喜又死死抱著泥丸,,泥丸也跟著被抓走了。

我妹妹哭著問我婆婆:咱們怎么辦,?

我婆婆不耐煩地說:不都說了,,先活下來啊。

鎮(zhèn)里的人還在我家里哭哭鬧鬧著,。我婆婆催我陪著阿妹去她家把東西收拾了搬過來,。

我和阿妹回來的時候,鎮(zhèn)里還是有人在我家里哭哭鬧鬧的,。我婆婆不催他們走,,我們也不好催,。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走,說他們去各宗族大佬那兒打探打探,,去各個廟里拜一拜;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他們帶來了各個廟的簽詩……應該折騰到凌晨四五點吧,所有人才走完,。

說不上為什么,,他們走后,我突然想去關門,。雖然我婆婆幾十年沒關大門了,,但她這次也沒有阻止我。

我關上門,,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嗎,,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我說:我當時還在吃藥呢,。

我婆婆說:我知道啊。

然后我和婆婆說:我還沒生孩子呢,。

我婆婆說:我知道啊,。

我婆婆說:我替你好好罵神明好不好,我把他們都罵哭好不好,。

我搖搖頭,,身體哆嗦著,說:你幫我求求他們好不好,,幫我求求他們,。

我還在哭著,聽到門外有人敲門,。我不想出去開,,卻聽到門外有孩子在哭。

我還在哭著,,但有孩子哭了,,我還是得去開門。一開門,,門口是一個花籃,,花籃中間放滿了鮮花,鮮花中間放著一個嬰兒,。

我就抱著那可憐的孩子,,她哭著,我也哭著,。

我婆婆也出來了,,她看到我抱著一個孩子,,笑著說:你看,這不,,神明又給你送孩子來了,。

其實,那天晚上拾到孩子的人不只我一個,。

有人說,,是那些從北方來的部隊留下來的。他們不知道自己踏上船之后,,究竟是開往新的生活,,還是開往死亡。但他們一定要把孩子留在活著的這邊,。

有人說,,是那些自家男人被抓走的女人,送完孩子,,她們就覺得自己可以去死了,。

那幾天,還是很多人來我家,,我知道,,我可以聽到很多信息,但我不敢靠近,,我怕聽到,,在哪一片海,海浪又推上來哪一個女人的尸體,。我會擔心,,其中的一個會是那孩子的阿母。我更愿意信那神婆說的——這是神明又給我送的孩子,。

那個孩子神婆給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神婆說:你看,那孩子真是命好,,自己的生父生母在如此困難的境地,,還是找到了一個花籃,還是在花籃里鋪滿了花,。所以咱們就叫她百花吧。

你應該知道了吧,,這個小孩就是你的外婆我的女兒,。

你可以理解了吧,為什么從你有記憶開始,,我就經常采一些花送去給你的外婆了,。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在你外婆我女兒要下葬的時候,我一定要在棺材里鋪滿鮮花——她這一輩子我最終護不上她,,但她渾身花香地來找我,,我至少得讓她渾身花香地走。

鎮(zhèn)上突然安靜了,,安靜的那些天,,許多人安靜地來我家,安靜地坐下,,一坐坐一天,。

空氣確實沉了,一天比一天沉,,海風都似乎吹得吃力了,,總是呼哧呼哧的,像在喘氣,,又像在嘆氣,。大家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原來的錢。不知道,,不用原來的錢用什么錢,。不知道,蓋了一半的房子還蓋嗎,,相好的親要結嗎……

我知道那種狀態(tài),,我阿母去世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鎮(zhèn)上許多人的心里,沒有壓艙石了,。

那神婆還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我妹還在難過,難過了就問她:你怎么不難過,?

我婆婆嗑著瓜子說:我不是早說這個世間生病了嗎,?生病了就會難過一下,但難過后就好了,。你看,,咱們不是都已經囤了魚干地瓜干了嗎,咱們就安心看看這命運到底安排咱們怎么活,。

說得,,她好像只是在看出戲。

百花是真乖,,才丁點大,,拉屎拉尿或者餓了,就哭一聲,看到我馬上在處理,,她就笑著等我,,從來不鬧。

楊北來六七歲了,,開始懂許多事,,也還是不懂許多事。他會幫忙做點家務,,尤其喜歡幫忙給百花搖搖籃,。他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歌,邊搖邊唱童謠:囡囡仔,,乖乖睡,,一眠大一寸。

楊北來有問過我:我叫北來,,是因為我從北邊來的嗎,?我說是啊。

那阿母你是從北邊來的嗎,?

我說:我一直在這邊長大的,。

楊北來就此不再問了。此后幾天,,他一會兒就叫一次阿母,,我每次都趕緊回?;氐寐c,,他就噔噔噔地跑過來,看著我,,直到我趕緊應了,。

楊北來還問過我:阿母我沒看你肚子大,怎么我就有妹妹了,?我說:這是神明送來的,。神明送的,就不用大肚子,。

楊北來問:我是不是也是神明送來的,?

我說:是啊,我的孩子都是神明送的,。

楊北來高興了,,他說:我也認識神明的,我認識大普公,,長大后我也讓他送孩子給我,。

連著這樣安靜了許多天,。有一天早上,,鎮(zhèn)上的老街那邊傳來熱鬧的聲音,,有腰鼓隊,有人在唱歌,,后來還有人用自行車載著幾個大喇叭唱著些歡快的歌,,在鎮(zhèn)上到處竄。

本來在我家待著的人,,說他們出去看看,。一個人出去看了,沒再回來,,再出去一個,,又沒有回來……第三天,我婆家這邊突然沒有人來了,。

家里越來越空,,外面卻越來越熱鬧。

我說:要不我出去看看吧,。

把孩子們托付給阿妹,,我便出門了。

一走到街上,,才發(fā)現,,這鎮(zhèn)上似乎比此前還熱鬧了。整條街上掛滿了紅色的旗子,、紅色的布條,,到處都是喇叭,到處都有腰鼓隊,,到處都有歌聲,。街上許多地方,還有人在排隊登記著什么,。

我看到常去和我婆婆說得眼淚哇哇流的桂花嬸,,她也在排著隊。我叫她,,她好像沒聽見,,我知道她耳朵不算好使。

我看到阿青姨,,她一直笑瞇瞇的,,自己兒子去世時,她哭的時候也是笑瞇瞇的,。我走到她前面,,問:阿青姨在干嗎啊?

阿青姨笑瞇瞇的,,沒說話,。我知道,她眼睛不是很好使,。

但接連幾個人都像不認得我一樣,。那一瞬間,我突然想,,難道我變成鬼了,?我聽我婆婆說過,人剛死的時候,,還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還經常會奇怪,別人不搭理他,。

但我反反復復地想啊,,我就從家里出來,左轉,,然后就沿著石板路一直走,,然后就是老街了啊。這條石板路很直,,不用過橋也沒有岔路,,我要死也不好死啊。難不成,,我就是剛好走過去,,被什么東西砸了?然后我就趕緊盯著石板路尋,,沒有看到石板路上有什么東西掉下來的樣子,,也沒有看到我的身體啊。而且我走在路上,,我有看到自己的影子啊,。不是說鬼沒有影子的嗎?

我不太明白,,就想著,,我婆婆那神婆不是能和鬼說話嗎?不是認識很多鬼嗎,?我問她,,自然就知道了。所以我就趕緊往回走,。

往回走,,是要經過大普公廟的,,路過的時候,我突然好像聽到有人叫我,。我想,,難道我真死了,所以現在是大普公在叫我,?但一想,,不對啊,大普公是男的啊,,聲音怎么是女的?我往大普公廟走過去,,發(fā)現,,是桂花嬸。

我說:桂花嬸你不是聽不見我嗎,?

我說:桂花嬸,,難道你也成神婆了?

桂花嬸左顧右盼了一下,,說:我不會和別人舉報你婆婆做過神婆的,,如果以后出事了,和你婆婆說,,不是我,。如果她以后要讓鬼神來算賬,千萬不要誤會,。

說完桂花嬸就撒腿跑了,。

桂花嬸說的那些,我沒聽明白,,也沒想明白,,但我知道,我應該是沒死,,那我得再去探探,。

我又折回鎮(zhèn)上了,但我這次,,不走路中間了,,我走街道后面那條并行的小巷子。

所謂街本來就是對著的兩排房子,,房子的后面是和街道并行的小巷子,,畢竟這邊是能出生意的,房子和房子間的巷子快被擠沒了,,就留著一條細小的縫隙,。風老愛從這些縫隙竄來竄去,,順便把聲音也推過來了。

我走過一條縫隙,,聽到一些話,,又走過一條,又聽到一些……雖然他們不是專門對我說的,,但我來回走了兩遍,,我大概清楚了。

來的人就是此前抓走我丈夫那幫人說的共產黨,。

聽上去共產黨對窮人好啊,,咱們鎮(zhèn)上原來的醬油廠是阿肥發(fā)的,現在說要拿出來分,,以后買醬油不用錢了,。咱們鎮(zhèn)上原來的茶廠是瘋狗朋的,現在說要拿出來分,,以后大家都有茶喝了,。咱們鎮(zhèn)上原來有幾支海上運輸隊,是瘋狗朋,、大頭明,、大虎等人的,現在說要拿出來分,。

當然咱們這海邊地也咸,,就那幾個村有可以種點東西的田地,現在也說可以發(fā)出來分了,。

至于海呢,?海本來就是所有人的。

我聽來聽去,,還是沒明白別人為什么要躲我,,反而有點著急,想著,,得趕緊叫我婆婆來登記好分東西啊,。

就在我要趕緊跑回家時,我聽到有人喊著:大家趕緊去看啊,,要把廟給敲了啊,。

我覺得好玩了,是不是那個主管災難的圣童子廟大家覺得不稱職,,要廢掉他了,。我心里想,我阿母罵了那么多年神明,,她不敢干的事情最終有人干了,。以前就聽過鎮(zhèn)上覺得不靈的神明,,廟被拆掉,然后把神像就放回海里,??磥硎钦娴陌 ?/p>

我還聽到,,有一遍又一遍的鼓掌聲,。有人喊著打倒封建迷信,有人喊著打倒牛鬼蛇神,。

我不知道封建什么意思,,但聽著覺得有大事要發(fā)生了,我想,,我得趕緊拉我婆婆來看熱鬧,。

我撒起腿就跑,邊跑邊覺得不對勁,。不對啊,牛鬼蛇神……??珊昧?,總干活還只吃草的;鬼在咱們這鎮(zhèn)上也沒添亂啊,而且大部分鬼,,都是自家親人啊;神為什么要打倒了,?我是生神明許多氣,但打倒了就沒有可以幫我們的了;最后說是蛇,,那蛇是應該打的,,不過那種不咬人的水蛇就不要打了,它們還吃老鼠的……

我回來和婆婆說:外面在登記分東西,。

我婆婆開心地回:你看,,這世間不就開始在變好了嗎?

我和婆婆說:他們還說要拆廟,。我不知道哪家,,但我想,應該是那個圣童子廟,。

我婆婆樂呵呵地說:所以神和人都要好好工作,,要不就沒人要了。

我和婆婆說:他們還說要打倒封建和牛鬼蛇神,。

我婆婆聽了,,想了一下,問我:咱們是不是封建???

我問:什么叫封建?。?/p>

那神婆又想了一會兒,,好像想明白了一樣,,咧開嘴笑:傻姑娘,我是牛鬼蛇神啊,。難怪大家不來找我了,。難怪。

婆婆知道自己是牛鬼蛇神后,,就交代了兩個事,,然后還是躺在藤搖椅上嗑瓜子。

一個是讓我把門從此關了,。如果有人問,,就說她死了。

一個是,,讓我每天去老街后巷跑一趟,,聽著那些海風從縫隙里遞過來的聲音。

那些叫共產黨的人,,確實說到做到啊,。才沒幾天,就開始每幾天分一個東西,。

先分的是土地,,然后是茶廠,然后醬油廠……分什么東西都一樣,,就是有人喊著誰的名字,,什么東西多少多少,那人歡快地回答了一聲,,拿到一張紙就開心地大喊大叫,。

每次我都要把進展帶回來和我婆婆說。我婆婆總是聽得樂呵呵的,,開心完就很難過地喃喃自語著:但怎么就不要我們了呢,?

那神婆一直耿耿于懷,那段時間的她,,就像我阿母去世時的樣子:不和人說話,,一個人在院子里嗑著瓜子,偶爾抬起頭對著半空說著什么,。

我阿妹擔心她,,想去和她說說話。我記得楊萬流說的,,拉住阿妹,,說:別,,鬼和神在安慰她了。

那一天我婆婆沒嗑瓜子了,,一個人悶悶地坐著,。我問她:怎么不和鬼說話,怎么不和神說話了???

她說:他們也討論得嘰嘰喳喳的。

我問:他們嘰嘰喳喳什么???

我婆婆說:他們嘰嘰喳喳說這世道好像不需要他們了。他們要死了,。

我問:神也會死啊,。

我婆婆說:會死啊。沒有人供養(yǎng),,沒有人記得,,他們就要死了。我說:那沒關系啊,,只要你供養(yǎng)著,,他們就不會死了。

那神婆說:我也要死了,。

我聽不得她這么說,生氣地說:你要死了,,我就不理你了,。那神婆咧嘴一笑:我死了,你還理不到我了,。

那天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東西翻出來,,攤在院子里,一樣樣數,。

多虧我婆婆,,米是不多了,但有地瓜,。更主要的是,,我們有一整個廚房的地瓜干和魚干,如果就是每頓地瓜干煮水配魚干,,我估摸著能吃幾年了,。

但即使這樣,我心里還是不踏實,,我想了想,,還是招呼阿妹,,把庭院的一半撬開了,準備種地瓜——地瓜最好種,,只需要有地瓜藤往土地一插,,就行了。

缺的,,是我婆婆的瓜子,。

我婆婆在院子里還是一直躺在藤搖椅上,她現在嗑瓜子很節(jié)儉,,許久送進一顆,,含著,好一會兒,,再咬開,,就那小小的一粒瓜子仁,她嚼了又嚼,,嚼了又嚼,,直到嚼得碎了又碎,被口水融了,,才咽下去,,然后拿出瓜子殼吮吸了一下。

接連一直吃地瓜干,,先受不了的是楊北來,。楊北來也沒說什么,只嘟囔著說一句:阿母,,我嘴很淡,。我婆婆聽了,趕緊應和:屋樓啊,,我嘴也很淡,。口氣還模仿撒嬌的北來,。

但我們沒肉,。

我發(fā)愁到晚上,愁著愁著,,就睡著了,。

凌晨一兩點了,我婆婆把我搖醒,。

我問婆婆:這么晚干嗎?。?/p>

婆婆說:我想起來了,咱們真是傻,,咱們是靠海的啊,,老天爺這個時間點都會甩一些肉到灘涂里,咱們趕緊去拿啊,。

我聽說過的,,凌晨螃蟹、蝦和一些魚總會探出頭來,。我說:好啊,,那我和阿妹去就好了,你別去了,,去了別人認出來了怎么辦,?

我婆婆說:不行,我得去,,我得趁我走之前,,再去玩玩。而且黑燈瞎火的,,他們知道我們是人是鬼啊,。

那個凌晨我和那神婆出發(fā)了,我妹留下來看著孩子們,。我想了想,,拿了海鋤頭,拿了網和背簍——那些都是楊萬流留下來的,。

我婆家的后面就是海,。出門左拐,那是鎮(zhèn)子的方向,,我們選擇了右拐,。

到了海邊,海風真沖啊,,礁石像躲起來的小朋友,會突然從浪里露出頭來嚇你一跳,。

我光看到海,,我不知道肉在哪兒。

我看到有兩三個人結伴,,也拿著海鋤頭,,他們也在看著我們。他們可能也不知道肉在哪兒,。

黑暗讓他們看不清我們的容貌,,估計也沒把握他們碰到了什么。所以他們選擇假裝沒看見我們。他們在離我們遠遠的地方用海鋤頭撬動下石頭,,然后用手下去摸,。我也跟著用海鋤頭撬動下石頭用手下去摸。

他們抓出了一只螃蟹,,我被一只螃蟹抓住了,。我疼得大叫一聲,對方這才確定我們是人,,提醒說:你得看清楚了再抓它后背,。但我已經被螃蟹抓住了。

我是到家了,,偷偷躲到廚房里去看,,才發(fā)現,自己的虎口差點被鉗開了,,還挖開了一小塊肉,。我手上一條一條,應該是海石或者牡蠣的殼割出來的,,還在流著血,。

但沒關系,我們有肉了,。我想著,,我留下一點肉,拿走一點肉,,其實挺公平的,。這樣想之后,我就感覺沒那么疼了,。

那時候已經是凌晨三四點了,,我婆婆一直在廚房外探頭,她不知道我被挖掉的肉,,她吞了吞口水,,問:你是不是饞到,準備三更半夜煮肉了???

說完,她又吞了吞口水,。

我想那神婆是真饞了,,所以回:是啊,咱們煮肉,。

那神婆開心地跑去房間,,把兩個孩子和我妹叫起來:吃肉了,,吃肉了。

已經好多天沒有瓜子了,,我婆婆嘴巴好像癢得難受,,她摘了蘆薈、玫瑰花葉,、草根等放嘴里嚼過,,都覺得不對。她看我正在插地瓜藤,,便拿了枯掉的一截洗一洗,,往嘴巴里放。一嚼,,感覺還比較像,。從此就總要偷偷掐我的地瓜藤,。

那個嗑瓜子的神婆,,現在變成一個躺在一片地瓜田里,嚼地瓜藤的神婆了,。

那天我醒來,,我看到我婆婆還是在院子中間嚼地瓜藤。但我看到她在哭,。

我覺得奇怪了,,她和我說她丈夫怎么死的時候沒哭,,我和她兒子結婚時她沒哭,她兒子被拉走她沒哭,。這個時候她卻憑空哭了。

我問:你是在哭,?

我婆婆說:是啊,。回答得理直氣壯的,。

我問:你哭什么?

我婆婆說:就是剛剛那個圣童子走了,,他來和我告別了,。

我問:你難過他走了?

我婆婆說:我又不熟那個圣童子,,我難過的是,,神明好像都要走了,,如果他們都走了,,以后就沒有人和我聊天了,,沒有人和我聊天,,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楊萬流過得怎么樣,,不知道你會過得怎么樣,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了,。

我說:不會不會,,神明怎么會舍得走。

我婆婆說:會的,,他們一個一個在走了,。

那天下午我出了一趟門。我在老街的巷子里聽了一遍海風里的話,。還真是,,真的有第一座廟被拆了,就是圣童子廟,。

我是從海風那里聽來的,,聽到的都是碎片,就聽說,,那天早上浩浩蕩蕩圍了一圈人,,一直喊著,拆啊,,打倒封建迷信啊,。喊了半天,大家就還只是喊著,,沒有一個人沖上去,。

聽說,一個外地來的干部,,叫了幾遍大家還是沒動,,氣到想沖上去。結果旁邊一個女孩子,,穿著中山裝剪了個蘑菇頭戴著個眼鏡,,一下子沖上去,腳一蹬,,把神像給踹倒,,滾下來,直接摔碎了。

聽說,,那女孩是咱們本地的,,和我差不多年紀。聽說那女孩喜歡外地來的那個干部,。

不過我聽著聽著,,覺得不對啊,我婆婆說了,,可以不要這個神,,可以拆那座廟,但哪能踹神啊,,你把他請到海里,,送走就好了啊。何況,,他除了是神,,他也還是個孩子啊。

海風里有人偷偷說,,當時很多人尖叫一聲,眼淚都出來了,,但憋著,,除了個別幾個,其他人都沒哭出聲,。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也開始慌了。我對著半空說:神明啊,,你們不會走吧,,你們不會死吧。

我當然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有想過,,要不要讓婆婆去安慰一下神明,勸解下神明,。但我又擔心,,神明被人踹的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更難過了,。所以我回家后,什么都沒和那神婆說,。

但那神婆,,好像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她有時候會突然和我說:奇怪了啊,我好久沒看到七王爺經過了啊,,他最近都忙什么了啊,。

我說:我怎么知道。

過一會兒又說:我怎么看到媽祖娘娘打包好行李往海那邊飛去了,。

我說:我又看不到,。

那一段時間,每隔幾天就聽說哪座廟被拆了,,聽說,,現在大家都已經形成工作流程了——其他人負責拆廟,而神像,,都是那個蘑菇頭女生來推的——我以前明明記得她名字的,,我當時生氣這個名字很久的,但我現在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不起來,。

而我婆婆,經常嚼著地瓜藤,,對著天空,,一副等不來老朋友的那種表情。

我見她孤單,,經常抱著孩子團坐在那旁邊,。

那神婆知道我在安慰她,。

她也安慰我,。她說: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錯了,只是我們老了,。這世間也會生老病死的,,我們是這世間老掉的那部分。

那神婆笑嘻嘻地說:所以我們可以去死了,。

有一天凌晨,,我們都在睡著,突然嘣的一聲,,整個土地好像都震了一下,。

我左手抱著百花,右手拉著北來,,就趕緊往我婆婆的房間跑,,哪想又嘣一聲,又嘣一聲,,還嘣一聲,,再嘣一聲……

我軟著腿踉踉蹌蹌跑到我婆婆的房間,,聽見我妹也喊著我,往我們的方向跑來,。我推開婆婆的房門,,看到我的婆婆,那個能和鬼神說話的神婆,,癱坐在地板上,。

我喊:沒事吧蔡也好?

我婆婆,,哭著說:我尿褲子了,,我尿褲子了。

我說沒關系,,你拉屎都不怕神明看,,尿褲子有什么。

我婆婆一聽,,哭得更大聲了:他們也沒了,,他們都沒了。

整個轟炸持續(xù)了整整半天,,我們一家五口人窩在婆婆的房間里,。被轟久了,其實也大概摸到規(guī)律,,先是一門兩門三門四門……然后安靜大概十多分鐘,,后來想,應該是換炮吧,,換好,又是一門兩門三門四門……知道規(guī)律后,,心里好受許多,,但是每個炮聲落下的時候,心還是跟著一顫,。

等炮聲消停了大半個小時,,我才確定,應該停了,。這才發(fā)現,,自己腦袋嗡嗡地響,心里慌亂得如同被炸過一般,。

我讓阿妹幫忙照看好孩子,,我想,我得出去看看,。

空氣中是有硝煙,,是有塵土,,還在飄著,但,,我一左拐,,看到那條石板路,還是那么完整,,甚至因為沒有什么人,,顯得比以前更干凈。

我驚奇地沿著石板路跑向鎮(zhèn)里,,除了有些震落的招牌,,沒有太多地方受損,是有人在哭,,那是嚇哭的,。我循著硝煙來的方向跑,才發(fā)現那是老天爺給我們偷偷藏肉的那個沙灘,。

我看到了,,整個沙灘密密麻麻都是炮坑,但很少有炮坑是超過沙灘的,。

鎮(zhèn)上開始有許多人追到這邊來了,。有喇叭在喊著:臺灣國民黨反動派,悍然發(fā)動炮轟……

海風中我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著:是不是神明發(fā)威,,把炮彈都擋了啊……

我回到家的時候,,婆婆沒在庭院,沒在嚼地瓜藤,。她還窩在房里,。

我隔著門,和她說:剛剛是臺灣炮轟過來,,但是你知道嗎,?一顆炮彈都沒落到咱們鎮(zhèn)上哦,全部都在沙灘上,。

我婆婆不說話,。

我說:你知道嗎?大家都說是神明發(fā)威,,把炮彈擋住的,。我婆婆開口了:別騙我了,他們都沒了,。

種在院子里的地瓜都開始開花了,,開花后就要結果了。我婆婆坐在院子里,,就像坐在一片花叢中,。

自從那次炮轟后,,我婆婆比以前安靜了,她不怎么嚼地瓜藤了,,也不怎么抬頭了,,經常就靠在藤躺椅上,發(fā)著呆,。

即使是我凌晨去灘涂里找來的肉,,我婆婆好像也沒什么興致了。

我感覺得到了,,我知道她準備要走了,。

那段時間,我看到我婆婆打盹,,我就推她,,確定下她是不是還活著。

我婆婆很生氣:干嗎推我???

我說:你不能走。

我婆婆不滿地說:我要走會偷偷走,,就不告訴你,。

我心里很慌,亂糟糟的,,比被炸彈炸過的灘涂還亂,。我說:蔡也好,你不許走,。

我婆婆說:我怎么就不準走了?。?/p>

我說:以前你要走我可以陪你一起走,,但我現在不能走了,,我有小孩了,我阿妹又回來了,。

我婆婆說:所以我可以走了啊,。

我說:你不許走,,你知道的,,你走了,我現在沒辦法把你生下來,。我是不能給自己生親人的人,,你早知道的。

說完我眼眶就紅了,。

我婆婆眼眶也紅了,,但嘴里哄著我,,說:放心放心,我沒法活著陪你,,我死后也陪著你,。這樣可以了吧。

我說:我怎么知道你死后有沒有陪我,,我可不像你,,能和鬼神說話。

所以你不能走,。我說,。

我也忘記是哪一天,我婆婆突然對我說:你看你看,,這些花是不是都低著頭,。

我看了看,還真是,。

我婆婆說:你看,,那些玫瑰花就都仰著頭。

我笑著說:還真是,,脖子伸得老長老長了,,就像你。

我突然覺得這樣說不好,,又加了句:也像我,。

我婆婆笑著說:從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覺得你像我。

我就怕婆婆和我說回憶,。我知道她們?yōu)槭裁匆貞?。我眼眶一下子紅了。

我婆婆調侃我,,說:像我還不樂意啊,。

我搖搖頭。

我婆婆說:你發(fā)現了嗎,?想結果的花,,都早早地低頭。

我哭著說:我低頭了啊,,我很早就低頭了啊,,為什么我還是結不出果。

我婆婆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我可憐的屋樓,,但是,不是低頭的花全部都能結果的,。我們都活到最后才知道,,我們是不是能結果的那朵花,。

我記得那天,我正在挖地瓜,。

在院子里的婆婆醒來了,,突然笑著和我說:屋樓啊,你要記得哦,,我留了一尊神給你哦,。

我白了她一眼,繼續(xù)挖,。

我婆婆又說了一遍:現在神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留住一尊的。

我說:我不要,。

我婆婆知道我在生氣,,她說:你愛聽不聽,反正以后我不在了,,記得,,我留了一尊神給你。

我太生氣了,,轉頭就走,。

第二天,我婆婆一大早見到我又說:屋樓屋樓,,記得啊,,我可是留了一尊神給你了。

我轉頭又要走,。

我婆婆趕忙叫住我,,說:你還給不給我飯吃啊,我餓了,。

我說:你要吃地瓜湯還是地瓜干湯啊,。

我婆婆想了想,說:地瓜湯吧,,比地瓜干湯甜一點,,我嘴巴得甜一點。

我就去煮地瓜湯了,,其實也就是煮了三刻鐘吧,。然后我端著地瓜湯進來,看到婆婆好像睡著了,。

我邊走近,,邊吹著熱氣,,擔心燙著她,。端到她面前的時候,,我婆婆還是沒有醒。

我推她,,她還是沒有醒,。

我知道她走了。

我還是忍不住小聲地怪罪起她:你看你,,當什么神婆,,連最后死的時間都算不準。你看你,,還讓我煮了地瓜湯,,自己還不是來不及喝。

說完,,我自己端起來,,喝完了那碗地瓜湯。估計是太燙了,。我邊喝,,眼淚邊一直掉。

我看到我阿太眼眶里有什么在閃爍,。我想靠近去看,,我阿太把我推開。

她說,,老了,,總會流眼油。

我想安慰她,,她為了不讓我安慰,,趕緊又開口了:對哦,忘了告訴你一個事情,。

其實后來又發(fā)生了好幾次炮戰(zhàn),,而且,還是全部都打到沙灘上,。大家后來才在說,,在那邊打炮的,都是咱們的親人,,誰舍得打啊,。打到沙灘上,炮彈的碎片炸開了,,到處都是,,也不知道是誰說的,那炮彈用的鋼鐵可好了,用來磨菜刀使起來可快了,。大家就都去沙灘拾炮彈殼,,一拾才發(fā)現,炮彈上有人在上面刻東西,。有刻“安”,,有刻“母”,有刻佛,,還有個炸彈上刻了個心,。

我只是聽說,我沒看見過,。那個刻著心的炸彈碎片,,也不知道被誰拿去了。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是楊萬流刻的,。他是刻給我的。那個“母”字,,我也覺得,,一定是楊萬流刻的,刻給我婆婆的,。

我阿太的眼淚還是沒停下,,我想幫她擦掉眼淚,她推開我,,笑著又趕緊繼續(xù)說了:

你記得我剛剛說到的那個蘑菇頭嗎,?其實你見過啊,很小的時候,,你去上小學,,不是總有個老女人就站在學校門口,一直唱著革命歌曲嗎,?就是她啊,。她后來事情鬧得可大了,她和那個外地干部處上了,,懷了孩子,,但那外地干部突然被調走了,說是參加什么國家秘密任務,??傊褪钦也恢?。她本想把孩子生下來一起等,,結果孩子在炮戰(zhàn)的時候被嚇到了,流產了。流產之后她就開始瘋,,每天站在學校門口唱革命歌曲,。有人偷偷說,就是因為她踹了神好幾次,,才會過成這樣的。我還和他們爭辯,,我說,,不會的,神怎么會那么小氣,。但后來想想,,其實我也不確定哦,你看,,我婆婆不是也被神扇過耳光嗎,?神有時候就是挺小氣的。

說著說著,,我阿太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樣,,開心地叫起來:我記得那個蘑菇頭的名字了!她叫明芳,,對的,,就叫明芳,當時我聽到這個名字可喜歡了,,想著明芳明芳——明天的世界,,充滿芳香。

回憶四廁中佛

腐爛之地,,神明之所

你阿母——我外孫女可結結實實嘮叨三十年了,。

說她生你的前幾天,老是出血,,本來是因為擔心自己扛不過這一關,,才想請我來坐鎮(zhèn)——畢竟,我是陪著內內外外這么多個孫子出生的人了,。

她說,,哪想待產那晚,我去醫(yī)院陪床,,一進來沒和她說幾句話,,就坐在躺椅上睡著了。她本來睡得好好的,,偏偏我像牛一樣打呼,。她睡不著,就覺得自己要生了,疼得說不出話,,拼命推睡在旁邊的我,,我還半天都搖不醒。她只好忍著疼自己下床,,扶著吊瓶支架去找醫(yī)生,。

她老愛說這個事情,從你出生翻來覆去說到現在,,哪天和誰聊天想到了,,又說了。

你外婆——我女兒百花和我轉述過,,你三姨和我說過,,你隔壁家的阿春姨、再隔壁家的阿花姨和我講過……我?guī)状萎斆鎲柲惆⒛?,你阿母每次趕緊跑,,邊跑邊故意喊得很大聲:外婆莫打我莫打我,我哪有怪你啊,。我信你當時不是在睡覺,,我信。

氣得我,,拿起拐杖就追,。

我當時不是在睡覺,我是在和夫人媽說話,。

我明明和她解釋過的,,她就是不信。

夫人媽當時正抱著你過來,,和我說,,本來你阿母這一胎生的應該還是女兒的,但是因為你阿母我外孫女整天一直嘮叨,,就想要兒子,。她受不了嘮叨幫忙臨時換來了個兒子。她還交代,,換得臨時,,孩子還沒生長全了,得小心護著,。

我記得你是凌晨三點出生的,,生下來才四斤七兩,啼哭得有氣無力的,,像只貓,,甚至頭頂骨都沒長好,,頂上一摸軟乎乎的,還可以看到,,天靈蓋上的血管一蹦一跳的,。

那天你舅舅騎著三輪車接你阿母出院的時候,是我堅持先直接去趟關帝廟再回家的,。因為夫人媽交代了,,你得有個神明干爹護著,才能安全,。那天夫人媽其實是陪著咱們去了一趟關帝廟并說服關帝爺的,,要不,哪能連擲三圣杯,,第一次問卜,,關帝爺就同意收你當干兒子啊,。

這不,,你回家時,就突然哭得豪情萬丈的,,跟你干爹的結拜兄弟張飛一樣了,。然后從小一路胖墩墩的,直到現在,。

再過幾十天,,我就要走了,你記得有空就去你干爹的廟看看,,雖然你不能聽到他說話,,也不知道這些神明是怎么照顧你的,但你要記得,,人家可是護你護得如此周全,,你還要記得,你做得好的壞的,,他都看著了,。

你還得多去夫人媽廟坐坐,不用干嗎,,就坐坐,。那是我這輩子最好的閨密了。沒有我這個神明閨密在,,你可不一定能出生,,而我,肯定沒辦法在神婆死后那段日子里挺過來,。

對哦,,我和你說過嗎,?夫人媽就是你外太祖、我婆婆——也就是那神婆,,留給我的那尊神,。

對哦,我和你說過了嗎,?那神婆竟然還把她藏在廁所里——后來我才理解過來,,這藏的地方,還真對,。

我是后來才知道,,我一不小心給那神婆辦了咱們鎮(zhèn)子當時最牛的葬禮。

按照當時的說法,,咱們鎮(zhèn)子是沒有鬼魂一說的了,,所以葬禮是不用守靈的;咱們鎮(zhèn)子沒有神明了,自然也不會需要游街送魂靈升天這個事情,。

我當時什么都不知道,,結果,該有的不該有的,,那神婆的葬禮都有,。

那天神婆沒吃地瓜湯就走了,我記得那神婆走之前說過,,說她死之后還陪著我的,。所以我就難過了一會兒,然后我想,,反正那神婆還在的,,就開始著急地琢磨,怎么才能和她說上話,。

我仰著頭,,對著半空問:蔡也好,你在的吧,?

我聽到海浪和海風的聲音,,以及海風送過來的外面各種熱鬧的聲音。但我沒有聽到她的回應,。

我想,,估計她在忙著撿自己的腳印吧。

我婆婆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就在院子里,,就在那藤躺椅上,,我想,她現在一定在那兒,。

我對著那藤躺椅又重復問了一遍:蔡也好,,你在嗎,?

我聽到院子里有鳥叫的聲音,不遠處還有狗吠的聲音,。但我就是聽不到她的回答,。

我想,我果然聽不到靈魂說話,。

我發(fā)了一會兒呆,,想,或許到夢里就可以了,。雖然這是個麻煩的辦法,,以后我有事想和她商量,就得趕緊睡覺,。

我忘了我是怎么睡著的了,,是我妹把我叫醒的。

我妹說:阿姐,,你睡得真死,,婆婆睡得更死,這次都不打呼,。我說:婆婆死了,。

我妹推了推婆婆,,婆婆沒有反應,。我妹哭著問:那你怎么還睡著了。

我說:我是想,,睡著了是不是就能和她說話,。

我妹問:那你和她說上話了嗎?

我說:沒有,。

我妹哭著說:婆婆不在了,。

我很篤定地說:她在的,就是說不上話了,。

阿妹問我接下來怎么辦,。我想了想,如果我聽得到那神婆說話,,她會說什么呢,?然后我知道了,我說:咱們先讓婆婆好好死,,再讓自己好好活,。

我經歷過爺爺的葬禮、奶奶的葬禮,、阿母的葬禮,,還隨著神婆見習過那么多葬禮,。比起怎么過日子,我更知道,,怎么辦葬禮,。

我記得的,首先要穿麻戴白的,。

發(fā)黃的內衣依然還算是白的,,我把它裁成條,綁在所有人頭上,。我找不到麻,,但是找得到草席。麻是草,,草席也是草,。我把草席裁成衣服的樣子,披在所有人身上,。

這些是有了,,我記得一個好的葬禮,還需要有人來給婆婆守靈,,有樂隊,,有人哭喪,有人表演,,有人招魂,,有人念悼詞,有人送靈,,最后還要有一塊好的墓地,。

我數給自己聽,我妹黏得太近了,,聽到了,,白了一眼,說:現在肯定都沒有了,。

我妹果然年紀小,,她不知道這世界上一個個事情,也是一條條生命,。一個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會掙扎著長出自己的模樣。所以很多時候,,我們只需要把這件事生下來,,然后看它到底能長出什么樣子。

就像孩子一樣,。

葬禮首先得有人來守靈,。我就先把守靈這個事情生下來,。

我叫上阿妹幫著把大門的門板卸了,底下用石頭疊成四條桌腿,。這樣我就有兩張大桌子了,。

我在門口搭了一個灶,把自己那個辦喜事用的大鍋抬出來,,把火燒得旺旺的,。無論大小,地瓜全部洗了,,煮地瓜湯,。我想,就讓海風帶著地瓜湯的香味往鎮(zhèn)上飄,。我想,,那時候吃不飽飯的人應該多的,都煮得這么香了,,就不信沒有人來,。

果然,飄著飄著,,開始有人走過來張望,。

有人問:什么好事啊,?

我說:我婆婆走了,,蔡也好走了。

那人愣了一下,,說:現在不好守靈了,,都新社會新作風了,。我說:我有地瓜湯,,你喝嗎?

那個人愣了一下,,說:喝啊,。我就喝地瓜湯,我不守靈,。我說:好啊,。

然后,那人就留下來守靈了,。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陸陸續(xù)續(xù)地,,大家都來喝地瓜湯,,大家都就這樣來守靈了,。有呼朋喚友來的,有拖家?guī)Э趤淼?。我妹開心地說:婆婆的守靈人,,真多。

海風一吹,,地瓜湯很容易就放涼了,,地瓜湯一涼,總像在喝甜湯,。先來的人把地瓜湯當晚餐,,后來的人把地瓜湯當甜點。孩子在旁邊各種玩耍著,,大人們在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一開始有人聊著海水的流向,和他下網的方法,。有人聊到他第一次在海上釣到的皇帶魚,,說,那皇帶魚活著的時候像潔凈的銀箔,。然后就有人聊到今年臺風還沒到,,大家就開始回憶自己經歷過的臺風,好像在回憶一個久久沒有造訪的遠親,。

我和我阿妹坐在門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然后有人說,要不他去拿些花生來,,又有人說,,他去拿點酒來,還有人臨時去海邊翻來一些花蛤和蟶子,。這樣,,大家就喝起酒來。

喝著喝著,,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姑娘,,突然站起來說,她是來參與組建紡織廠的,,她原來是部隊文工團的,,她說她很希望了解祖國大地各個地方的人,為了助興,,她可以表演打快板,。她說祝愿祖國早日統一。

大家就鼓掌了,她就打起來了,。

我妹開心地在我耳旁說:婆婆算是有樂隊了,。

喝起酒,總會回憶,。有的人一回憶,,就說到我婆婆了。

有個人說,,他兒子溺水死了,,他家女人一直嗚嗚嗚地哭。然后我婆婆和她說:你兒子很愛你們,,等著投胎回你肚子了,,你們趕緊生一個。

然后,,就有了現在的兒子,。

有個人說,原來他老母親腿腳一直不好,,老母親死后,,他老父親整天派他來這里找我婆婆問,那老太婆腿好些了嗎,?他說,,我婆婆每次都嚷著說:好著了好著了,等著你老父親死后在那邊和她賽跑,。你婆婆說,,我老母親一定贏,。

現在我老父親也不在了,本來我還挺想問她,,他們在那邊比賽了嗎,?到底是誰贏了???但現在你婆婆也走了,,我沒有人可以問了。說著說著,,那人開始嗚嗚地哭,。另外幾個人也哭了,那個表演快板的小姑娘也哭了,。我知道,他們有人是在想念老父親,,有的人在想念兒子,,有的人在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

他們一哭,我妹也跟著哭,,我沒哭——我開心地和哭著的阿妹小聲地說,,咱們婆婆這不就有了哭喪和悼詞了。我妹一聽,,流著鼻涕開心地笑了,。

哭完,那個想知道自己父親母親在地下誰跑得快的男人說:你一定得給婆婆好好辦葬禮啊,。

我咧嘴一笑,,說:是啊,不就正在辦,。

大家其實都知道了,,跟著笑了起來。

笑完,,就正式當作喪禮幫忙琢磨起來了,。

有人問,還沒裝棺材,?我說,,在廳堂了——咱們這兒,一般年紀到了五十多歲,,有條件的就早早地打好了棺材,,還要放在廳堂。用你們現在的說法,,叫炫富,。

大家吆喝著一起把我婆婆的尸體放進棺材里,又把棺材放到三輪車上,,還把三輪車推到廳堂上,。

我問,怎么放三輪車上了,?

有人笑著說:葬禮都辦到這分上了,,肯定得去游街啊。我說:這葬禮可太像樣了吧,。

大家笑著說:咱們鎮(zhèn)上好久沒有像樣的葬禮了,。

有人問,打算葬哪兒,。

我說,,要不就葬在這院子里。我說,,我不想婆婆離開家里,。

他們看著院子種滿了地瓜,覺得不對,說:旁邊有地瓜在生根發(fā)芽,,婆婆會覺得癢吧,。

我覺得有道理,我說,,那就葬院子后面,。

那個晚上他們還幫我在屋后挖了一個洞,好幾個人,,挖到天蒙蒙亮,。

守靈的人走的時候,天已經翻出魚肚白了,。我也不睡了,,我說:阿妹,咱們送婆婆走吧,。

我把百花綁在自己身上,。楊北來說,他長大了,,可以幫忙推車,。

我們就出發(fā)了。

我想著,,要沿著通往老街的那條石板路走一趟,,這樣所有人才知道,我婆婆的葬禮有游街,。我還想著,,要沿著那些廟走一趟,這樣我婆婆就可以和她的老朋友們告別,。

我妹在前面騎,,我和北來在后面推,出門左拐,,就往街里走,。有狗看到我們,叫了一聲,,然后傳染一樣,,一只只狗幫我們把我婆婆葬禮游街的消息就這樣傳下去,過一會兒,,雞也參與加入了,,前前后后比賽著打鳴,好像在幫我們奏樂,。

我妹開心地說:像樂隊在開路,。

我說:就是樂隊在幫神婆開路,。

我邊推,,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便大聲喊:蔡也好,你好好走,。我妹臉紅了,,問:怎么還喊上了。

我說:明天你就懂,。

我繼續(xù)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聽見我喊了,,就有人推開窗戶,,就看到我們,就和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們也在送我婆婆。

我們走到我娘家,,在我娘家門口轉了一個彎,,沿著靠近原來那一座座廟的地方往回走。

我們這才看清,,有的廟被完全推倒,,有的廟推了一半,有的廟好像有人在里面住,,晾著衣服,,還有的廟門就打開著,原來擺放神像的地方,,擺滿了一個個巨大的機器,。機器轟轟轟的,還挺熱鬧的,。

我在路過每座廟的時候,,都向一座座廟點點頭。腦子里浮現出的,,是我十六歲那個晚上,,一個人跑去找神婆時,他們一個個幫我點燃著燈火的樣子,。我心里想,,他們是那么好。他們現在到哪去了呢,?

我阿妹心里想到的,,還有另外的人,。她問:那些原來和阿母吵架的廟公廟婆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說:我也不知道,。

不遠處就是海,,海翻出來一條浪,又被新追過來的海水吞了,。我在想,,那條浪去哪兒了呢?然后我們看著整個海面,,海翻出來無數條浪,,又吞沒了無數條浪。

我指了指浪,,對阿妹說:海好像在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我們游街回來的時候,昨晚那些幫忙守靈的人已經在等著了,。他們估摸著,,我們需要有人幫忙把棺材抬進去。

最終是八個人幫著抬的,。當他們穩(wěn)穩(wěn)地把婆婆放進去,,土要蓋上的時候,大伙問:最后說點什么吧,?

我說:我不講,,反正那神婆在的。

我阿妹說:你不講,,我來講,。我阿妹對著墓地的婆婆嬉皮笑臉地說:對這個葬禮還滿意嗎?滿意你就保佑我們都活得好,。

說完,,大家一起笑了。

有人喊了一聲:我阿母是張阿環(huán),,到那邊幫我照顧我阿母啊,,有空帶她來夢里看看我。

看著可以對神婆提請求了,,其他人也趕緊提了:我父親是黃土豆,,他腿腳不好,你和神明交情好,,幫著在那邊賜他一副好腿腳吧;我爺爺是蔡流水,,我老夢不到他,你提醒他,,可不要忘了他有個孫子啊……

我心里得意地想:我總算生下一場葬禮了,。接下來,,我該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

哪想,,葬禮都還沒辦完,,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么活下來,命運這家伙又給我送來了一個小孩,。

有次,,我阿妹——你太姨本來在切著地瓜片,,突然興奮地朝我嚷:蔡屋樓,,我發(fā)現了,你一個孩子都沒生的人,,最終是來自祖國大地東南西北孩子的阿母,。

我問:哪有?

我阿妹說,,北來是北邊來的,,西來是西邊來的。百花是咱們這邊的,,咱們這邊是東南,,所以就是東南西北了。

我想了想,,還真是,。開心地想,我是東南西北的阿母了,。

那天來的小孩就是你二舅公,。

你二舅公的名字之所以叫楊西來,就是因為那天他和我說,,他是從西邊來的,。

那時候人群已經散去了,百花在北來的懷抱里睡著了,,我和阿妹正在把拆下來當桌子的門板重新裝上,。

你二舅公怯生生地跑來了。他五六歲的光景,,眼睛大大的,,穿著時髦的短襯衫和吊帶褲,還穿著皮鞋,,只是一看就好多天沒收拾了,,全身都是泥,臉上,、頭發(fā)上也是,。

小男孩用一半普通話一半閩南語問:這里有地瓜吃嗎,?我用閩南語和自認為的普通話說:這里剩一點點地瓜湯。小男孩說:你給我地瓜湯吃,,我叫你阿娘,。

我笑著說:不用不用,吃完你就趕緊回去找你阿娘,。

那小男孩說:我沒有阿娘了,,我得找到阿娘我才一直有東西吃,所以你就做我的阿娘吧,。

我妹問我:你是不是剛剛偷偷和神婆說,,想再要個孩子,你看,,那神婆手腳也太麻利了吧,。

我說我沒有啊。

我想,,如果是那神婆送來的,,她自己沒幫我算過嗎:家里的存糧還夠咱們這幾張嘴吃多久啊,?

你二舅公擔心我們不要他,,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普通話,就奶聲奶氣地講他怎么來到這里的,。他講得很清楚,,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他說,,自己出生的地方叫昆明,,他們一家人跟著父親坐火車去了北京,又搭飛機去了上海,,又從上海坐車到這里來,。他年紀很小,但他走過的路,,比我爺爺,、我奶奶、我婆婆,、我阿母一輩子,,加起來還多。

他說,,他記得,,自己的父親是個官,自己的母親全身香香的,,講話很溫柔,,還會畫畫,。

他說,從上海到這邊,,一路上上下下要經過好多座山,,他母親一路難受,一路吐,。他倒沒事的,,隨行的士兵夸他,說他以后可以去開飛機或者坦克,。他說,,他當時還回答說自己想開飛機,因為一飛,,就能馬上飛回昆明了,。他說他想念昆明,昆明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花,。

他說,當時大家要上船,,他父親攙著他母親走在前頭,,他由家里的用人張婆牽著走在后面。本來排隊排得好好的,,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什么,,大家慌亂地往前擠。你擠我我擠你,,張婆一不小心掉海里了,,他停下來,對著海一直喊,,張婆沒應答,,再回頭看,他父母都不見了,。

他說,,他想等等張婆,這樣還可以讓張婆帶他去找父母,。他下了船,,一直等。他等啊等,,等所有人都上船了,,張婆還沒來,等船開走了,,張婆還沒來,。他估摸著去找張婆掉下去的地方,。他以前沒見過海,他看到巨大的海拍過來,,拉出一條條白白的浪,,他有點害怕,一直喊張婆,,沒有人應答他,。

他說,他也不知道海邊的晚上這么冷,,他被吹得一直哆嗦,,后來就躲到別人房子后面的角落里睡。第二天一醒來,,他想去找張婆,,結果天一亮,他往海邊一走,,才發(fā)現,,昨天看到的不是浪,而是一層尸體堆著一層尸體,,遠看過去,,像浪。

說到這兒,,你二舅公一直哭,。他說,他到現在還沒找到張婆,。但他知道,,張婆在浪里。

他哭著走進鎮(zhèn)里,,路過一戶人家,,有個女人向他招手。那個女人見他好看,,問他,,可不可以叫她阿母,可以的話就給他東西吃,。他叫了,,女人也給東西吃了。

他在那人家里住了一兩個月,,那戶人家有爺爺有奶奶,,還有個姐姐,但沒有父親。大家都很疼他,,不僅給他吃的,,還給他衣服,教他閩南語,,還想著要給他一個新名字,。他一直期待那個用閩南語說的新名字,有了這個新名字,,他覺得自己才算是這里的人了,。

有一天,那女人幫他穿上原來的衣服,,說:你得走了,。他問她為什么。

那女人說:你是壞人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她說:我的丈夫就是被那些壞人抓走的。

那爺爺在哭,,那奶奶在哭,,那姐姐在哭,但那女人哭著用掃帚趕他,。

他說,,他沒再說話,換上原來的衣服出門了,。

我問他:那戶人家住哪兒?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了,。

我知道,,他其實記得的。

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搖搖頭說,他忘記了,。

我知道,,他其實記得的。

他說,,他想有個新名字,。

我知道,他是想有個新阿娘,。

他當時還在說著,,北來抱著百花在旁邊聽著。北來聽到那小男孩也想要個阿母,跑到我身邊來,,緊緊靠在我身上,。

我問阿妹:要不這孩子你要了吧。

我妹說:我不要,,我有我家泥丸,。

我妹看那小男孩眼眶又紅了,趕緊解釋了:我有親生的兒子,,我知道他還活著,,我肯定沒法疼另外的孩子的。

我想了想,,現在外面太多沒有阿母的孩子了,,想著,要不是那神婆我?guī)啄昵皯撘彩菦]有阿母的孩子了,,所以我說:那我來當你的阿娘吧,。

其實,說完這句話,,我自己心里偷偷慌了一下,。我知道的,家里的地瓜干本來那神婆就準備了我和北來的量,,后來有了百花,,有了阿妹,現在又有了西來,。

我想,,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說話,神婆會怎么說呢,。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會說:就活下來,偏活下來,,活下來看它能拿你怎么樣,。

北來以前和婆婆一起睡的,婆婆走了,,我本來就擔心他,,剛好就讓西來和他一間房。

北來嘴里是嘟嘟囔囔的,,但終究沒有說一個不字,。

折騰了許多天,我抱著百花,,一沾床就睡著了,。

然后突然有人沒有敲門就要推門,,那橫沖直撞的聲音,我知道是阿妹,。

我說:阿妹你干嗎,?

阿妹說:我想和你們睡。

我問:為什么,?

我阿妹說:我怕,。

我說:你都當母親的人了。

她說:但我是你阿妹,。

我知道拗不過她的,,就開門讓她進了。

我們正睡著,,聽到很有禮貌的敲門聲,,我問:誰啊,?外面的聲音是普通話,,他說:阿娘,我能和阿娘睡嗎,?

我聽著是西來,,我知道他估計怕夢見那個人做的浪。我開了門,,讓他進來,。

他真是懂事的孩子,看到床上很擠,,他就把席子往地上一鋪,,說他打地鋪。我怕地上涼,,在席子下面又鋪了被子,。鋪好了,我問:那北來呢,?

西來說,北來不肯過來,。

我知道北來的,,我叫西來陪我去叫他。果然,,北來正捂在被子里,,一個人嗚嗚地哭。

最終,,一家人齊齊整整擠在一個房間里了,。

大家心里都踏實了,一會兒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聲。我反而睡不著了,。借著月光,,我看看百花,看看阿妹,,看看北來,,看看西來。

我想,,我死都要讓你們活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打開門,,搬了把板凳,,就坐在大門口等。

我阿妹看到了,,問:你在等什么?。?/p>

我說:我在等管事的人來找我們,。

我阿妹問:他們?yōu)槭裁匆椅覀儼,。?/p>

我說:婆婆的葬禮邊游街還邊喊,就是想讓大家知道咱們在,。知道咱們了,,現在管事的人才知道來找我們。以前婆婆說過,,沒去祠堂登記的孤魂野鬼沒供養(yǎng)吃,,最終都是要餓成厲鬼。咱們在這新世道里都還沒登記了,,都還是孤魂野鬼了,,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阿妹笑得很開心地說:所以那場葬禮一邊送婆婆去陰間,,一邊送咱們回人間是吧,。

我想了想,好像真是這樣,。

那個早上,,來接我們回人間的人,一直沒有來,。

等到快十一點了,,我想,不行我就開始嚷,。這樣一想,,我就馬上嚷了:現在誰管事啊,,管事的人管下我們啊。

第一聲,,沒有人應,。

我站到路中間再喊:管事的不管事,我就去鎮(zhèn)上叫嚷了,。

有鄰居探出頭了,,說:現在咱們這邊是楊先鋒管事,你找楊先鋒,。

我問:楊先鋒是誰?。?/p>

鄰居說:就是楊仔屎,。

我說楊仔屎是誰啊,。

有人遠遠地答了:別喊別喊,我是楊先鋒,。

楊先鋒其實就住我婆家斜對面,。

楊先鋒是跑過來的,邊跑邊樂呵呵地笑:萬流嫂啊,,是我,,楊先鋒啊。

我不記得自己認識叫楊先鋒的,,也不認識叫楊仔屎的,,但他是管事的人就好。

楊先鋒一進門,,就往我家院子里走,,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礅上,掏出煙斗抽了起來,,好像很熟悉我家的樣子,。

抽了一口煙他就著急地嚷:萬流嫂啊,可不許再叫我楊仔屎的,,那是土名,,現在我可是干部的,干部得像個干部的樣子,。

我想著他是管事的,,嘴里答著好,但心里想,,我可知道了,以后你待我們不好,,我就到街上叫你楊仔屎,。

楊先鋒嗓門是真大,,我阿妹他們以為是有人在和我吵架,都到院子里來了,。楊先鋒驚奇地數,,一二三,可厲害了,,要么沒孩子,,要有就一下子三個。

我說:神明送來的,。

楊先鋒把聲音壓低了:錯了,錯了,,這三個小孩,,就是人民群眾給你的。

我問:什么是人民群眾,?

楊先鋒說:就是很多很多人,,和咱們一樣的人。

我想了想,,如果這樣說,,那倒確實是人民群眾給我的。又想了想,,如果這樣說,,其實神明本來也是人民群眾啊。

那天楊先鋒和我講了許多,。

楊先鋒說:他以前來過我家,,還來過好幾次。一開始是因為想和楊萬流一起出去討大海,,后來是因為想殺倭寇,。說到殺倭寇的時候,他還強調了:但我可沒加入什么種花盟國,,我就是抗日志愿者;所以別和我客氣,,都是自己人。

楊先鋒說:楊萬流可是真好漢,,可惜投了敵,,要沒有投敵,現在要建設新中國,,多缺人才啊,。

楊先鋒說,咱們這地方不按宗族分了,,現在都是按區(qū)域分,,這一片區(qū),,無論姓楊還是姓郭姓陳,都歸村長——也就是他管,,所以讓我以后不能叫他楊仔屎了,。

楊先鋒說,咱們現在是新世界,,要翻天覆地地改變,。他說:你看過那種像穿一身花在身上的衣服嗎?那是裙子,,以后咱們這里誰都有,。他說:你看過那種拖拉機嗎?以后咱們這里家家戶戶都有……都在建廠了,,生產出來了就發(fā)給大家,。

楊先鋒說,共產黨就是追求公平的,,什么東西都分,。地分了,醬油廠分了,,茶廠分了……連船隊現在也歸大家集體所有的……

楊先鋒說著,,我就聽著。我得等他講完,,才好問他,。他講了好一會兒,長長舒了一口氣,,得意地抽了口煙,。我問:村長你講完了嗎?

他說講完了,。

我說還有沒有忘記說的,?

他樂呵呵地說:是不是聽了很激動想多聽聽。我以后想到了,,再和你講,。

我說:好啊。

我開始說了: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吧,?

楊先鋒說:當然都是真的,。

我說:太好了。首先啊,,你是我家自己人,,所以我家五張口,你得管對吧。

楊先鋒點頭,,說:不是自己人,,只要是人民群眾,共產黨就會管,。

我說:楊萬流可是被抓去的,你應該知道吧,。我家是不是更應該被照顧,。

楊先鋒遲疑地點點頭。

我說:現在要翻天覆地地變化了,,需要大量建設人才,,我和我阿妹是建設人才吧。你怎么安排???

楊先鋒愣了下。

我說:什么東西都分,,我們家還沒分到,,你可得給我們補。

楊先鋒一下子站了起來:但現在分完了啊,。萬流嫂,,你不能我每句話你都盯上啊。

我說:你是管事的,,一句就是一句,。我一定認真聽。

楊先鋒臉通紅通紅的,。

我說:你要對我們不好,,我就去找你祖宗和神明告狀。說完這句,,想了想,,現在沒有神明了,沒有祖宗了,,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就整天在路上一直喊你楊仔屎,。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雞剛打鳴,,我給百花換好尿布,,喂了地瓜湯,就打開大門,,對著街上喊:楊仔屎,,你安排了嗎?

他和家人估計還在睡覺,,被吵醒了,,就關上窗,。我拿了把椅子,坐到他家門口,,繼續(xù)喊著:楊仔屎,,你幫忙安排了嗎?他老婆出來了,,一開始客客氣氣地想和我商量什么,。我不聽,一直喊著楊仔屎,。喊著喊著,,他老婆開始指著我的鼻子罵,罵什么我也不聽,,反正不重要,,我就一直喊著楊仔屎。

楊仔屎出來了,,氣呼呼地說:你這樣我不去爭取了,。我說:你不去爭取我就繼續(xù)喊。

楊仔屎說:你喊我就絕對不會去,。

于是他關上門,,我就繼續(xù)喊,終于他還是開門了,,說:姑奶奶,,你得等政府上班啊。

我問政府幾點上班,,他說九點,。我抬頭看了看天,心想,,那剛好,,就趕緊先回家給孩子們準備吃的。

煮好地瓜干湯,,時間也快到九點了,,我拿起板凳趕緊往楊仔屎家門口跑。剛跑到,,看到他正要出門,。我問:去哪兒啊,?他氣呼呼地不看我,,但回我了:去鄉(xiāng)政府。

我對著他喊:謝謝村長啊。

中午楊先鋒回來了,?;貋淼臅r候先到我家喊我,但不進來,。他說:政府在研究了,。他會盡量幫。

我說:什么時候,?

他說:我盡量,。

我說:我等不及了就去你門口喊。

他說:你喊了,,我就不幫了。

接下來幾天,,我每天估摸著八點多,,就站在門口看,如果看楊先鋒還沒出門,,我就拿把凳子往他家走,。幾次我剛走到,就看他叼著餅,,滿嘴還在嚼著,,氣呼呼地趕緊出門。

我開心地說:村長好,。

楊先鋒看都不看我,。

但每次他從鎮(zhèn)上回來,都先繞到我家一趟,,說一下推進的情況,。我每次都問什么時候,他每次都說盡量,,我每次都說等不及就去他家門口喊,,他每次都說:你喊了我就不幫了。

這樣折騰了一周多吧,,那天中午楊先鋒喜氣洋洋地來了,,這次不站門口了,跨著大步就進了門,,進來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抽出煙斗就抽,嘴里喊著:蔡屋樓,,趕緊來,,好事來了。

我趕緊過來,我阿妹趕緊過來了,,楊北來抱著百花來了,,西來也跑過來了。

一二三四五,,他數了數,,五張口,三個小孩,。上面說給你們,,他伸出手掌——我以為他要說五畝,結果他笑開一口黃牙,,說:給了兩畝地,。

他說,本來已經分完的,,但是有一家子偷渡走了,,他知道了趕緊去申請。

他說,,地就在海邊,,讓我圍著田可以種一排甘蔗,這樣就可以榨糖,,還可以當田界,。他說,只不過咱們海邊的都是紅土,,就只能種點地瓜和花生,。他說,他下午就陪我先去看地,,然后趕緊去合作社要點苗,。他還說,現在恰好是種地瓜的時節(jié),,明天就趕緊去,。

說完,他眉毛一挑,,兩手交叉在背后,,得意揚揚地站起來,問:你說,,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笑著說:你叫村長。

他說:不是的,,我是說我的名字,。

我說:反正我忘記你所有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村長。

他開心得笑開了滿嘴因為抽煙黃掉的牙齒,,拍了拍胸膛,,對著孩子們說:大家都得活下來啊,都得活得好哦,,為建設新社會做貢獻,。

那塊地其實就在我家往那片我和婆婆去拾過肉的海灘的中間。

那天我們全家五個人,,除了給百花帶的是搖籃外,,其他人把家里能找到的工具都翻出來了。有鋤頭有鏟子有釘耙有扁擔有水桶——但直到實際站在那塊地上,,我才想起,,除了在自己家院子里插過地瓜藤,我們誰都沒種過地,。

我們一起蹲在隔壁的田邊研究許久,,我想,如果這個時候神婆在,,她會讓我們做什么?然后我知道了,,做肯定對的事情,。于是我說:先松土,松土肯定是對的,。然后等到大家都來了,,看他們干嗎,我們跟著干嗎,。

四個人從四個角落開始松土,,百花則被我們放在田的正中間。我問:除了地瓜,,還想吃什么?。?/p>

我妹說:我想吃芋頭,,香,。

我說:種。

西來說:我想吃甘蔗,,甜,。

我說:種。

北來說:我想吃肉,,貴,。

我還沒說話,,我阿妹搶著說了:種!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西來說:還沒問百花了,。

北來搶著回:百花我知道,她想種奶,。

我阿妹說:種,。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著卻難過了,。百花從出生到現在,,就沒喝過幾口奶。哪有孩子不喝奶的,?我想著,,要真能種奶該多好。我難過的時候,,西來看到了,,他說:阿娘,能不能在田中間,,就是百花現在放搖籃的地方種花,,最好有一百種花。

我覺得這個想法挺好,。我也知道了,,西來是心里有花田的小孩。

所以后來,,咱們家的地瓜田中央一直是一寸小花田,。所以再后來,你外婆我女兒——百花走了,,北來問能否就把百花葬在那花田里,。我說好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來花田的根系還在,,你外婆我女兒的墓地,,后來還是長成了一片花田。

我們當時在你一句我一句說著,,隔壁田的人家來了,,再隔壁的人家也來了……大家都來了。

和我們挨得最近的,,是一個老爺爺領著一個老奶奶,。老奶奶年紀比我婆婆大,背駝得厲害,,像一直鞠著躬,。老爺爺的顏色比土還黑,,瞇著眼看我們倒騰了一會兒,對我們喊:你們在干嗎,?

我回:在種地啊,。

那爺爺笑咧了: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種地是這么種的,真行,。

我問:爺爺能教我們種地嗎,?

那爺爺說:可以啊。

北來開心地說:謝謝爺爺啊,。

那爺爺咧嘴一笑:我又不是在幫你們,,我在幫這塊地。這塊地性格那么好,,可不能被你們糟蹋了,。

那老爺爺指導了我們一早上,怎么拉溝渠,,怎么壘土……拉出來的一條條土條,,叫土龍,每條土龍中間的溝渠,,叫龍溝,。

我問爺爺:為什么這就叫土龍了啊,?我們叫龍的傳人,,是因為咱們都是這么一條條土龍養(yǎng)活的?

爺爺笑著說:你這傻丫頭,,叫它土龍是要吹捧這些土的。它們一高興,,產的口糧可多了,。

爺爺帶著北來把溝渠整理到中間,西來還在弄想給百花的花田,。

那爺爺說:你這在干嗎,?

西來怯生生地問:田中間種花是糟蹋地嗎?

那老爺爺愣了一下,,然后開心地笑:反正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田地中間應該種花,,真行。

西來問:那是可以嗎,?

那老爺爺笑著說:糟不糟蹋別問我,,你問地就知道。如果地里長出茂盛的花,,那就是這塊地同意了,,還開心地在笑,。

已經中午了,老爺爺說:要不中午咱們一起在這里吃午飯吧,?我教你們在田里能吃到的最好的午飯,。

老爺爺從自己地里挖出地瓜,尋了一塊平整的地方,,鋪上草和樹枝,,把地瓜放中間,然后讓我們去尋一些干牛屎來,。

挑干牛屎可真是技術活,,很多牛屎看上去都是干的,一抓,,那屎就從指縫里滑出來,。大家都一手濕牛屎地收集好干牛屎,那老爺爺把牛屎鋪到地瓜上面,,火一點,,一股帶著青草香的地瓜味,就飄出來了,。

香味一飄出來,,我阿妹和北來的肚子,馬上咕咕地叫,。

老爺爺笑著說:對吧,,肚子知道什么是香的。

老爺爺笑著說:知道了吧,,屎其實多香啊,。

那真的是地瓜最香的吃法了。

老爺爺邊吃地瓜邊和我們說,。他說,,他就叫郭地瓜,,他老婆叫黃芋頭,。他們祖上都是務農的,他爺爺叫土豆,,他奶奶叫玉米,,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作物名。他說,,他們有個兒子,,叫郭花生,,本來也是在種田,。

就是前幾年有穿軍裝的人來咱們鎮(zhèn)上敲鑼打鼓,說要招兵去打仗,。

這個消息他不當回事,他覺得,,他們家那些田之外的事情,,都不是他的事情。然后有一天,,他家的郭花生,,突然扛著槍就要走了。

他兒子說,,他不想叫花生了,,他想叫華生了。他不喜歡種田,。這一生很長,,只在一塊地里活,就是白活了,。

郭地瓜說他老婆芋頭還在哭著,,怪著自己的兒子不懂事。他倒覺得是自己老婆不懂事——有的人把一塊地當作一個世界,,有的人把一個世界當作一塊地,,哪有什么對錯。

他對兒子說,,華生你就去吧,,如果結了果,無論生死,,就回來和我說,如果沒有結果,,也沒關系,,無論生死,都回來和我說一聲,。你有結果了,,我的一生也就有結果了。

地瓜爺爺說:我也忘記等了多少年了,。但每年,,總有親戚來說,,聽說你兒子死了,你們種不了這么大塊地,,我?guī)湍惴N一點吧,。還有另外隔壁田的鄰居,知道我兒子沒回來,,就每次松土的時候,,往我們田里推過來一些。我是說過他們的,,怎么把我的地占了,。那鄰居還很生氣地倒過來說我誣賴他。我把他推過來的土龍挖開,,露出的,,是灰黑灰黑、松軟的土,,而他那邊,,是紅棕紅棕、硬邦邦的土,。我說,,這不很明顯。你那地,,被你抽打得紅彤彤的,,我的地,被我按摩得肥嘟嘟的,。一看就不是一塊地,。但畢竟我家沒有兒子了,我的地,,就還是這樣,,一天一天地縮小,到現在,,只剩三畝不到了吧,。

我問地瓜爺爺:你知道華生是去參加哪支部隊嗎?地瓜爺爺咧嘴一笑說:我沒問,。

我問:你怎么不去打聽下?。?/p>

地瓜爺爺說:現在沒有神明,,也沒有神婆了,,我問誰啊?

吃完飯,,地瓜爺爺和我招手,,要和我咬小耳朵。問:你細看你們那塊地了嗎,?

我說還不懂得看,。

他笑瞇瞇地說:我今天每個角度都下手去摸了,這塊地,,溫柔得很,,像阿母。估計能養(yǎng)活你們三口人,。

我說:但我家五口人,。

地瓜爺爺瞇著眼笑說:沒事,我快要死了,,我死了,,這三畝地,你們也種了,,但就是幫我照顧好我家那老婆娘,。

我們到夕陽快落山了才回家。

回到家,,我趕緊去數廚房里的地瓜干,。那地瓜爺爺和我說,要讓地瓜長得壯實,,新一季地瓜最后是秋霜收,。我算了算,到秋霜還有一二三四五六,,六個月,。我算了算,每個人一人一頓三塊地瓜干,,四個多月就沒有了,。我還在里面算著,如果一人一頓兩塊地瓜干可以撐多久,,外面阿妹和北來,、西來正在開心地玩鬧著。我站在窗口,,看著打打鬧鬧的他們,,我想,我死也得讓他們活下來,。

我不知道你活到這個年紀知道了沒有,,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為別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為你活的,,那日子過起來就和地瓜一樣甜了。

我是靠著他們才活下來的,。每天我都覺得日子難熬,,所以每個晚上我都要偷偷看他們。

我阿妹睡在床最里面,,百花睡在中間,,我睡在最外面。床下,,北來還是護著西來的,,讓西來睡在靠我的這邊,他自己睡外面,。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敷在每個人臉上。我在阿妹臉上看到她小時候的樣子,,和她現在臉上斑斑駁駁的紋路,。我想,無論歲月在她臉上敷上多少層紋路,,我都看得見她小時候的樣子,。我想,無論歲月在我臉上敷上多少層紋路,,她也都能看見我小時候的樣子,。這樣一想,我就對自己說,,還好我有阿妹,。

百花明明吃不上什么東西,但臉圓嘟嘟紅撲撲的,。那神婆說,,有的孩子是來報恩的,有的孩子是來報仇的,。我家百花真是來報恩的,,不亂哭不亂鬧,見我就笑,。她一笑,,我就知道,這世間除了眼前的苦,,真真切切是有許多好的東西,。這樣一想,我就對自己說,還好有百花,。

睡不著,,我就起身了。我看了看西來,,西來邊睡邊笑,,但看他耳朵背上全被陽光拍得紅紅的,怕是要掉皮了,??此稚弦踩破ち恕5€一直笑著,。

我又看了看北來,。北來應該覺得全家有著落了,整個人睡成一個大字形,。在說著夢話,,聽著那個夢好像挺開心的。我看著他開心,,跟著也開心,。

可能我呼吸太重了,敏感的西來突然醒了,,迷迷糊糊地問:阿娘嗎,?阿娘嗎?

我說:是我,,你趕緊睡,。然后我還是假裝躺下來睡著了。西來看我躺下了,,才又閉上了眼,。

雞一叫,我就趕緊起來,。起來后,,我開始煮早餐——還是地瓜干配魚干。地瓜干每人三片,,但我想了想,,把每片再偷偷地掰下一小塊。大家應該察覺不到吧,,大家的肚子應該察覺不到吧,。

地瓜真是性格好的作物,不挑土,,即使是海邊的紅土混上海風吹過來的沙,,它們照樣歡天喜地地長,。不愛長蟲,即使長蟲了也沒關系,,反正果實藏在土里了,。

地瓜爺爺說,等地瓜一抽苗,,接下來就是每天松松土、澆澆水,、拔拔草而已了,。所以我可以去找找其他生路了。

我和我阿妹說:以后百花就你來幫忙帶了,,能不能順便把飯做了,,反正也簡單,地瓜干湯配魚干,,偶爾掐一點地瓜葉來炒一炒,。我妹說:我還可以去挑水除草。

我和北來,、西來說:挑水除草的事情得你們來了,。北來、西來說:我們還可以幫忙照顧百花,。

然后我就出門了,。

我出了門,往鎮(zhèn)上走,。

以前阿母沿著海邊走,,是去和一個個神明吵架的。現在神明不在了,,來了一座座工廠,。

原來的大普公廟,連著原來演戲的廣場,,加上旁邊幾座房子,,現在都是紡織廠了。我聽到里面咯吱咯吱梭織機的聲音,,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就坐在那門口。

坐著坐著,,有人問我了,。問我的人說的是普通話,我聽不太懂,,我就對他們笑,,邊笑邊重復說著自認為的普通話:我家里有五個人,,需要賺錢。對方又說了什么,,然后就走了,。我就零零星星聽懂幾個詞語:不缺了、要申請……

聽不懂我就繼續(xù)坐著,。然后又有人來了,。又說了一些話,我又聽不懂,,那人又走了,。

我看著太陽一點點往西移,我想,,要不換個地方試試,。

三公爺廟現在是醬油廠的曬場。廟里廟外,,都放著一口口缸,,缸上還蓋著一個個斗笠。我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還是坐在門口,,坐著坐著,還是有人問我,,說的,,還是我聽不太懂的話。

……

我走到碼頭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準備下山了,。一片紅霞下,一群漁船正在歸港卸貨,。我站在那兒,,想著,我爺爺賣胭脂前就在這兒當裝卸工,,想著我太爺爺也是,,還有我太太爺爺。我想著,,他們是不是全部都走了,?如果他們在,看到我和我的孩子快活不下去了,,他們會怎么樣,?

我正想著,有人用閩南語叫我了,。我不認識這人,,但是他確實在叫我:萬流嫂你在這里干嗎,?

我不認得他,但我還是趕緊說:我現在有三個孩子了,,我只有兩畝地,。

那人本來正在裝卸魚的,隨手抓起幾條,,就要拿給我,。

我說:我不能每天來要,你也不能每天給的,。

那人也犯難了,。

我問:我能幫忙裝卸嗎?我爺爺,、太爺爺、太太爺爺都是在這里裝卸的,。

那人為難地說:他們都是男人,,你是女人。他轉過身看著一個工頭模樣的人,,那人也過來了,,問:你有三個孩子啊,?

我說:是啊,。

我看那工頭還在猶豫著,就學著村長的口氣說:新社會不好餓死人的吧,。

那人笑著說:哪個社會都不能吧,。

我說:我祖宗都在這里當裝卸工的。

那人笑著說:我祖宗也是,。

我說:你聽不到你祖宗說話,,說不定我祖宗已經和你祖宗說好了,給我留一條活路了,。

那人笑著說:是啊,,說不定了。

然后他說:要不這樣,,你挑小的搬,,然后累了就休息,工錢算一半好不好,。

我眼眶一下紅了,,說:好啊。

我一開始就沖去挑最大包的扛,,我是想著,,我拼命干和男人一樣的活,,讓工頭自己不好意思,待會兒給我男人的工錢,。我用力一拉,,真重,想著,,這是我祖宗們以前拉的東西啊,,我想,原來我祖宗就是這樣給自己和子孫扛出一條生路來的啊?,F在輪到我了,。

我大喊一聲,把東西扛在肩上,,但女人就是女人,,我整個人被那包東西壓倒,直接摔在地上,。大家笑開了,。

我臉一下子紅了,想,,我扛小包的,,但我跑得快點。我抓起旁邊小包的,,扛著就趕緊跑,,結果沒幾個來回,我就扶著欄桿喘不過氣來,。

大家又笑開了,。

我也不回話,繼續(xù)拼命搬,。搬著搬著,,他們反而勸我了:萬流嫂,你休息下;萬流嫂,,你小心受傷了……不管他們怎么說,,我就拼命搬著。

工頭要給我今天的工錢,,我有點不確定,,是不是讓我明天別來了。我說:今天不拿了,。以后你讓我每天來,,我明天開始拿。

工頭硬塞給我了,。他塞給我五毛,,我看到他給別人七毛,。工頭說:明天可以來,但明天不準這么拼命,。你這么拼命,,你婆婆在天上看到會來罵我的,你丈夫回來,,會找我算賬的,。

我說不會的。

那工頭說:會,。楊萬流會,,你那婆婆更會。

工頭說:我晚上都不敢睡覺了,,說不定一閉眼,,你那婆婆就等著了。

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了,。

我翻來覆去地看那五毛,薄薄的一張紙,,想,,這就是新社會的錢了啊,。我聞了聞,,都是魚腥味,但我覺得,,那味道真好,。

我喜滋滋地回到家,一進門,,我看到阿妹抱著百花,,和北來、西來笑開著牙齦等著我,。

我剛想說什么,。

我妹掏出一張五分的錢,說:咱們有錢了,。

我問哪兒來的,。

她說:我們下午三個人,輪流幫田里其他人家挑糞水賺來的,。

我妹說:比如這一段,,我抱著百花跟著,就北來和西來挑,,然后換西來和北來抱著百花,,我挑一段,。

我難過地說:阿妹,一前一后兩個糞水桶,,你哪挑得動,?

我妹說:兩個孩子都可以,我怎么不可以了,。

我難過了,,對著兩個孩子說:你們兩個孩子都沒比扁擔高多少,怎么就挑得動……

北來說:小姨那種女人都可以,,我們兩個男人怎么不可以,。

就這樣,我每天沿著海邊走,,因為漁船卸貨都得下午,,每天我還是先在紡織廠坐坐,再去醬油廠坐坐……有天紡織廠叫我進去,,讓我看看別人怎么包裝的,,問我能不能做。我說可以,。從此,,每周偶爾會有一兩次包裝的活。有次,,醬油廠讓我看看別人怎么把豆渣過濾掉,,問我能不能做,我說我可以……

地上有在長的地瓜,,每天還有固定的和零散的工可以打,,再加上孩子們幫人挑糞,我那段時間老覺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長出許多根須,也硬是在往這地里扎,。雖然那地再怎么松,,終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開心,,終究很難,但咬咬牙,,還是可以扎進去的,。

累到難受的時候,我就抬起頭偷偷對那神婆講:如果你在,還是抓緊找一些好的日子給我啊,。

雖然很感謝地瓜,,但其實一直吃地瓜還是有許多毛病的,比如,,容易脹氣,,脹氣了就會放屁,。

大家還是一起擠在我房里睡覺,。

一開始大家都憋著,,但總有一個人會先忍不住放了一個,聽著有人帶頭,,于是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屁……大家放完屁都不說話,,躲在被子里,,偷偷笑。

畢竟每天都要放屁,,對自己和彼此的屁都熟悉后,,就開始把放屁玩出不同的花樣來了。

每天要睡覺前,,要么我阿妹,,要么北來,,就開始宣布今天的新玩法:比如,,今天比賽誰放的屁最大聲。

有了這樣的比賽,,大家就格外認真地對待放屁這個事情了,,輕易不敢讓屁探頭,各自醞釀著醞釀著,,覺得時機到了,,快準狠地噗一聲:如果響了,就得意地歡呼,,催著其他人趕緊放。如果不響,就很沮喪,,緊張地等下一個人是不是也泄氣了。

我記得,,有過比賽誰放的屁聲音長,,比賽一晚多少次屁,最后還分組比賽團隊合作連環(huán)屁……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你外婆我女兒,,百花當時才一歲多,,本來沒有參賽資格的,但有次大家還在比著,,她突然無比清亮地噗一聲,,大家一起驚呼,她又噗噗噗,,機關槍一般,,大家才發(fā)現了,原來最小的百花才是放屁狀元,。

你可能不知道,,你外婆我女兒因此曾有個綽號,叫百發(fā)機關槍——這個是北來取的,。他當時一說,,大家都笑開了,并一致覺得,,這真是最好的綽號了,。只是后來,想著百花長大了,,以后還得嫁人的,,才都趕緊不叫了。

現在你外婆已經走了,,我可以偷偷告訴你了。事實上,,我后來偷偷問過我女婿你外公:那百花還放屁嗎?你外公愣了一下,,一副“原來你早知道”的眼神看著我,但堅定地搖搖頭,,咧著嘴笑著說:反正我只能說不會,。

田里的地瓜在長著,家里的孩子也在長著,。

北來,、西來到我家來的時候,都是懂事的孩子了,,百花從一個小肉團,,到會咿呀說話,到會爬,我看著格外新鮮。她第一次叫阿母的時候,,我開心得每個人碗里都加了一塊地瓜干,。

一開始我以為,,是我每天搬東西,太重,把自己壓得越來越矮。后來看著孩子們的褲腳,,才知道,是他們長得真快,。

我把楊萬流的衣服翻出來,,剪剪縫縫,給北來和西來穿,,我自己開始挑一些婆婆的衣服穿,,所以我從三十多歲,就穿得和現在一樣了,。我阿妹還是愛美,,霸占著我阿母的那些衣服,幾天就換一身,。我阿母留的衣服里,,有幾套旗袍的。我阿妹幾次穿著旗袍去田里澆水,、施肥,,甚至給人挑糞水,。

你以后到咱們鎮(zhèn)上走的時候,,看到那種年紀大點的就問:你認識蔡屋閣嗎?

他們會說:是那個穿著旗袍挑肥的人嗎,?據說,,鎮(zhèn)上還有人叫她“挑肥西施”。這個稱號,到底是在夸她還是在笑她,,我是不知道,,反正你太姨高興到不行。到老的時候,,還經常在得意地嘮叨,。

臨近秋霜了,那個地瓜爺爺每天都預告:地瓜要收成了哦,。

他年紀越大臉越小,,一笑,眼一瞇,,本來牙齒就掉了許多,,整個臉瘦長瘦長的,像地瓜,。

我興奮地每天去巡視,。北來和西來怕地瓜被偷了,后來干脆就拿著席子和蚊帳,,睡田邊了,。

有地瓜爺爺幫忙帶著,收成就是好,。地瓜爺爺幫著挑一些秧苗出來,,剩下的堆起來像一座小山。地瓜爺爺說,,留一半自家吃,,留一半換錢去。換完錢,,買米去,。

聽到“米”字,孩子們興奮得一直叫,。

地瓜爺爺瞇著眼笑:那地瓜就是好,。我們對它稍微好點,它就對我們這么好,。

地瓜爺爺說:有的東西自己一直吃著苦,,然后就想著得讓自己變得甜,結果,,它不僅甜了自己,,最終還甜了許多人。

我問:地瓜爺爺你在夸地瓜還是夸自己???

地瓜爺爺眼一瞇,,一笑,說:那當然是夸我自己啊,。

我們家一座小山,,地瓜爺爺家一座小山。我們來來回回,,挑了二三十趟,,才總算把地瓜全部挑到合作社去。有些換了錢,,有些直接買了米,。

地瓜爺爺的三包米,他和芋頭奶奶一起挑回去,。

我們家三包米,,每包米十斤,百花也剛好十斤,。我抱著百花,,阿妹、北來,、西來像抱著孩子一樣各抱著一包米,,每個人心里都踏實得暖洋洋的。

阿妹說:不如我們去買點肉,?好久沒吃肉了,。

我說好啊。

北來說:我們去咱們田里摘點花,?

我說好啊,。

那個晚上,我們家第一次有飯,、有菜,、有肉還有花。

那個晚上,,大家都沒放屁,,而是此起彼伏開心的打呼聲。大家的打呼聲可真好聽,。

第二天又是新一輪的松土,、拉溝渠、插苗,。

早上我還沒起床,,北來、西來就起來了,,他們早早扛起了鋤頭著急要去田里,。我知道,,他們是看到過收成的人,。

看到過收成的人,,會更知道怎么開始種地。

我們最終在天還沒亮透,,樹葉上都是露珠的時候就到田里了,。我們穿過鎮(zhèn)上的時候,那一只只還沒打最后一遍鳴的雞,,困惑地看著我們,。西來當時還和它們解釋:時間確實還沒到,不是你們忘記打鳴了啊,。

我們耕種到天全亮了,,隔壁田的地瓜爺爺和芋頭奶奶還沒來。

我們耕種到接近中午了,,地瓜爺爺和芋頭奶奶才來,。那天,是芋頭奶奶扛鋤頭的,,鋤頭把她的頭壓得更低了,。地瓜爺爺還是一身黝黑的皮膚,但莫名地泛了白,。

我問地瓜爺爺:怎么了,?

地瓜爺爺開心地說:就是要結果了吧。

我說:爺爺你胡說,。

地瓜爺爺說:真的,,不信你等著看。

新一季還沒結束,,一天下午,,就芋頭奶奶一個人來了。北來問:地瓜爺爺呢,?

芋頭奶奶耳朵有點背,,抬起頭來笑,看著北來,。北來問:地瓜爺爺呢,?

芋頭奶奶聽到了,但因為耳背說話很大聲:爺爺昨晚走了,。說完還是笑著,,讓人感覺像是興高采烈在說著什么開心的事情。不開心的是北來,,北來愣了好一會兒,,問:怎么就走了,?奶奶笑瞇瞇地說:就像地瓜,熟了就是熟了,。

北來問:那奶奶今天怎么還來種地?。?/p>

芋頭奶奶說:我就剩這塊地最親了,。

我問:那爺爺的葬禮那邊怎么辦,?

她說:親戚們在搶著幫忙了——他們在討論我走后,這塊地怎么分,。

我們想幫芋頭奶奶把田松好,,芋頭奶奶不讓。她說,,自己也等不到新一季收成了,。她說,這塊地陪他們一輩子了,,她今年不想讓它再辛苦了,,就想多陪陪它。

芋頭奶奶一直坐在田埂上,,就看著那塊地,。

我說:奶奶要不來我家吧,我家缺個奶奶,,你就當我們的奶奶,。

奶奶說:那可不行,我也得趕緊走,。地瓜你別看他五大三粗的,,從年輕時候就怕孤單,一個大老爺們,,上個廁所都要我在門口等的,。他現在估計還在等著我一起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芋頭奶奶還是每天來田里,,還是不下田了,就坐在田埂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地,。就這樣過了三個月左右吧,芋頭奶奶有一天沒有坐在田埂上了,。我們都知道,,芋頭奶奶走了。

地瓜爺爺那塊地,后來由一對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夫妻接手了,。他們人倒是樂呵呵的,,他們說自己是地瓜爺爺的堂親。他們說,,他們和芋頭奶奶說好了,,以后自己的一個孩子,算地瓜爺爺家的,。

雖然他們見著我們總樂呵呵的,,但北來和西來就是不愿意和他們說話,。

我問北來,、西來:你們是不是難過爺爺奶奶走了啊,?

北來,、西來說:不是,他們知道爺爺奶奶是熟了,。他們知道,,爺爺奶奶走的時候是開心的。他們只是不愿意和那對樂呵呵的夫妻說話,。

我想,,那我也不安慰了,北來和西來知道還有一種死亡叫“熟”了,,那就挺好,。

我還是悄悄跑去找村長幫忙寫了“地瓜”和“芋頭”這兩個名字。有段時間我一得空就找那幾個字,。我不認得字,,但我就一個個字一筆筆去比對,終于,,我覺得我找到了,。

那天,我把北來,、西來拉到那個小沙灘,。沙灘邊上,是一片相思樹林,。樹林里,,有兩個小土堆。我讓西來拿著那四個字,,一筆一畫對比墓碑中間的字,。

西來開心地說:我們找到爺爺奶奶了。

北來開心地說:那墳墓上的土黝黑黝黑的,,就像地瓜爺爺,。

那天中午,,我們就在那墓地邊上用干牛屎烤了地瓜。北來挑出最大最肥的兩個,,放在墓碑前,。

西來說:地瓜爺爺,我家的這塊地,,現在又黑又松可像你的地了,。那塊地就像是你的兒子。

北來說:地瓜爺爺,,但你那塊地,,好像也隨你死了。現在變得又紅又硬了,。

我妹問我:阿姐,,你說人會死,地瓜會死,,神明會死,,地會死嗎?

我想了想,,說:應該會吧,,我看地瓜爺爺那塊地,好像真的快死了,。至少,,像是沒魂了一樣。

那塊地那一年還真是死了一回,。

臨近收成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地瓜爺爺的那塊地越來越臭,,整塊地像一個大糞坑,。那對夫妻想著收成還是咬著牙除草、施肥,。到了收成日,,鋤頭一挖,惡臭沖了上來,,挖開了,,才知道整個田里都是腐爛的地瓜。

那對夫妻忙著責怪對方,。丈夫說,,都怪妻子,松土沒松夠,讓地瓜沒法透氣,。妻子責怪丈夫,,施肥施太多,讓土地板結了……西來聽他們吵了半天,,和我說:他們都說錯了,,是這塊地在爺爺奶奶走后難過地一直哭,那對夫妻不知道,,沒有安慰它。淚水積壓著,,當然發(fā)臭了,。

北來老農民一樣,接過去說:哎呀,,就是溝渠沒挖好,。說白了,,就是對這地沒有像自己對孩子那樣珍惜。

我確定能和大家活下來后,,就開始偷偷找那神婆說要留給我的那一尊神,。

我預料那神婆擔心這在當時是封建迷信,,應該會把他藏好的,但我真沒想到,,那神婆藏得也過于好了,。

我一開始是猜著找的,我找過各種墻角,、柜子,找過屋檐,、床底……沒有找到,,用鋤頭翻找過庭院,用手敲過每一面墻……沒有找到,。后來,,我每周細摳一個區(qū)域,每個區(qū)域一寸一寸、一塊磚一塊磚地翻找過去,,廚房這種重點區(qū)域,,我特意花了三周,還是沒有找到,。

我越找越生氣,,找到最后,神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竟然找不到。

有次晚上我本來睡著了,,半夢半醒間想到,,或許灶臺煙囪上有暗格?或許那神明會不會就藏在里面,?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了,,就像條蟲,拼命往心里鉆,。我忍了幾個時辰,,還是搖醒了北來,幫我搭把手,,架上竹梯,,一塊塊磚頭敲,實在沒敲出暗格,,只好再回房睡了,。

我阿妹說,那天看我氣呼呼地睡著了,,在夢里喊著:我找到了,,你這臭神婆。

我之所以著急找神明,,在于我是認識命運的,。

我看過我爺爺的命運,也看過我奶奶的命運,。我看過我阿母的命運,,也看過那神婆的命運。我知道的,,命運不會只是條潺潺流淌的溪流而已,,它會在經過哪個山谷就突然墜落成瀑布,它還可能在哪個拐彎后就匯入大海消失不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名字叫百花,,你外婆我女兒從小就水靈,,那皮膚白得像茉莉花,嘴唇紅得像玫瑰花,,兩邊臉頰像迎春花,。你太姨我阿妹經常看著百花說,,還好她的名字叫百花,,其他名字真配不上她。

我每次抱你外婆的時候,,總會聞到一股重重的口水味,,我問阿妹:是不是你親的?我阿妹說:我沒有啊,,肯定是北來或者西來,。說完,趕緊擦了擦嘴,,咧開嘴笑,。

你太姨也確實沒撒謊,你大舅公北來,、二舅公西來也老愛偷親百花,。每天從外面回來,第一句總要問:我阿妹呢,?然后就要去親她,。

北來終究是北方人,那身板就是比咱們鎮(zhèn)上的大部分人魁梧,。十二三歲,楊萬流的衣服都不用改了,,只需要挽上兩挽,,就可以穿了。

西來來我家的時候穿的吊帶褲,、皮鞋,,現在肯定都不能穿了,但他從小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性格真沒變,。即使常年穿著的是一雙拖鞋,,他每天回家來,都要用刷子一點點刷洗干凈晾曬好,。

北來西來長大了,,可以自己干農活了。我想,,就不讓百花去田里了,,和我阿妹待家里,。一來百花的皮膚太嫩了,隨便草一拂就是一片紅,。再來,,還可以幫著阿妹收拾家里。

兄弟倆每天出門前總要問:百花百花,,你要什么,?百花說:我要一只螢火蟲。

晚上家里就好幾只螢火蟲,。

百花說:我要一只蝌蚪,。

晚上家里就好幾只蝌蚪。

有天早上,,百花說想吃芋頭,。

那天晚上,北來和西來到晚上九點多才回來,,全身汗涔涔,,挑著兩個裝著芋頭的筐。

我問怎么回事,。西來說他們挑著擔子剛好路過一塊田,,田里就有芋頭,他們想就挖三個給百花吃,。哪想,,被那塊地的人家發(fā)現了。他們兄弟倆挑著擔子一路跑,,那人家一路追,。他們本來跑到隔壁鎮(zhèn)了,一回頭,,那人還在追,。看著時間晚了,,他們趕緊往咱們鎮(zhèn)跑,,那人家一直追。他們不知道要跑哪兒去,,西來提議,,要不跑回那人家的田吧。跑到了,,西來拿出剛剛挖的芋頭放回到田里,,對那人家喊:對不起啊,我阿妹想吃芋頭,,我們沒有錢買,。

那人家喘著氣,,說:剛才你用偷的不對,所以我追你們?,F在你們還回來了,,我可以送你。

那人從地里刨出了比此前多個三四倍的芋頭,,放進那筐里,,說:剛才是偷的,你們偷了心里不舒服,,我被偷了心里難受?,F在是我送你們的。你們心里開心,,我心里也開心,。

這個事情,你二舅公后來發(fā)家后在各個地方演講都講到過,。

很多人以為是編出來的故事,,我可以做證,那人叫阿番,。后來活到七十八,。還有人來采訪過那個阿番。他們問阿番,,當時為什么這么想,。阿番想了好久,說:我沒想啊,,不就是要這樣,。那記者又問:那誰教你這么想的啊,?阿番指了指地面,,說:就這塊土啊。其實土地也嘮叨的,,你只要愿意聽,就知道它在和你講道理了,。比如,,要誠實,你松了一遍土,,它絕對不會給你松兩遍土的那種果,。比如要用心,你是不情愿鋤的地,,肯定要比認真鋤的地產量少……

我阿妹就愛打扮百花,,給百花做各種衣服,,黃色的、白色的,、綠色的,,襯著百花那白得如茉莉花的臉,會發(fā)光一般,。衣服哪怕就沾染上一點點灰塵,,我阿妹總要趕緊讓百花換洗。我們其他人則因為干活經常全身臟兮兮黑乎乎的,。所以我總感覺,,他們疼愛百花,和我疼愛百花應該是一樣的想法:起碼我們這中間有一個人,,要能代表我們所有人活得很好,。

百花就是我們全家人活得很好的樣子。

百花到了三四歲后,,每回我們要出門,,就哭著追我們。后來更大一點,,估摸著我要離開的時間,,就牢牢抱著我的腿,不讓我出門,。

其實不怪百花的,,還是要怪我。不僅百花想黏我,,其實我也想黏百花,。我想著的是,無論我是在裝卸還是包裝衣服,,干再累的活,,只要抬頭看看百花,就會知道我自己為什么活著,,就會開心,。所以我開始帶百花出門了。

路熟悉后,,百花喜歡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地方,,她會掏出我阿妹給的手帕,,幫我擦擦地方,也幫自己擦擦地方,,這才坐下,。

百花坐在哪兒,,都像一盆花,。紡織廠里的女工人多,,看到我們在門口坐著等活,,總有人突然過來摸一下她的頭,,親一下她的臉,有糖果就往百花手里塞。醬油廠的男工人多,,他們老愛往百花手里塞花生——那是他們喝酒時的酒配……百花經常看著那些東西吞口水,,但就是一粒都不吃,,放在兜里,兩只手還要護著,,等晚上回到家了,,掏出來一顆顆平均分給大家,。百花分完,,大家又都放回到她手上,她這才開心地吃起來,。

那天,,我和百花要回家了。她還是走在前面,,兩只手護著褲兜里的糖果和花生,像只小鴨子一樣興奮地跑進家門,,突然摔了一下,。她沒哭,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跑,,又摔了一下。我說:百花怎么了,?百花笑著說:我摔倒了,。然后她又往前跑了,又摔倒了,。

百花還是給大家分了糖果和花生,,大家還是拿回給她,她還是拿起來開心地吃,。吃了糖果,,飯也做好了,大家才發(fā)現,,百花已經睡著了,。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大家想著先吃飯,。吃完飯,,再叫百花。

大家吃完飯,,百花還在睡著,。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大家該收拾家里的收拾家里,,該洗農具的洗農具,,該補衣服的補衣服……全部工作做好了,大家準備睡覺了,,百花還在睡著,。

我推了推百花:百花吃飯了。

百花還在睡,。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就把百花抱到床上睡。

全家人還是擠一個房間,阿妹睡床里面,,百花睡中間,,我睡床外面。北來和西來打地鋪,。

那時候剛春天,,本來晚上還是涼的。我睡著睡著,,感覺今天的百花真是暖和,,想著,果然孩子屁股三點火,。

睡著睡著,,覺得這暖和得有點過分,我用手一摸,,百花的額頭有點燙手,。

我趕緊起身來看,借著月光,,我看到了,,百花的臉已經比玫瑰那種紅還紅了。

我心撲通撲通跳,,推著百花:百花起來,。

百花沒應。

我說百花,,給你糖吃,。

百花沒應。

其他人都醒了,,但百花沒醒,。

我什么話都顧不上說,抱起百花就往衛(wèi)生院跑,。

我一跑,,北來、西來也跟著跑,,我阿妹也趕緊跟著跑,。

我邊跑邊哭,邊哭邊罵:我就知道你沒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輩子就和你沒完,。

我阿妹問我:你在罵誰,?

我說:命運,。

我阿妹說:那你做好什么準備了嗎?

我哭著說:我還沒找到神明,。我找不到神明了,。

新社會比起舊社會多的東西,其中一個就是衛(wèi)生院,。我們聽說過,,但以前從來沒去過。

我們跑到衛(wèi)生院了,,我看到有個人趴在桌子上睡覺,。我哭著說:救命啊,醫(yī)生,。

那人睡眼惺忪地抬起頭看了看我,說:我是護士,。指了指里面,,說醫(yī)生在睡覺。

我不知道什么是護士,,但我知道什么是醫(yī)生,。我抱著百花,直接沖進那房間,,看到那醫(yī)生正躺在一張行軍床上睡覺,,我哭著喊:救命啊,醫(yī)生,。

那醫(yī)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問:怎么了?

我說了整個過程,。醫(yī)生不滿地白了我們一眼:發(fā)個燒,,還需要救命嗎?

醫(yī)生氣呼呼地給百花開了藥,,找個毛巾給我們,,要我們不斷沾水擦百花的額頭、脖子,、腋窩和關節(jié),。然后把門一關,又繼續(xù)睡了,。

藥我們喂給百花吃了,,身體我們輪流用濕毛巾擦著。

衛(wèi)生院的病房里掛著一個大大的時鐘,,我們邊擦邊看時間在走,。

凌晨一點了,,百花還在燒。

凌晨兩點了,,百花還在燒,。

西來忍不住了,去那個房間推了推醫(yī)生,,醫(yī)生罵了西來一通,,把門從里面鎖上了。

凌晨三點,,百花還在燒,。

北來去敲醫(yī)生的房門,醫(yī)生還是關著門,。北來踢了門,,醫(yī)生罵了北來。

凌晨四點,,百花還在燒,。

我拼命拍打醫(yī)生的門,醫(yī)生生氣地罵我,,我生氣地罵醫(yī)生,。醫(yī)生就是不開門。

那種燒,,我篤定是不對的燒,。我跑去找那個護士:咱們這兒有廚房嗎?

護士覺得我問得奇怪,,但還是回答了,,說,從主樓出去右拐最頂頭那間就是員工食堂,,里面有廚房,。

我找到廚房了,也果然在廚房里找到劈柴用的斧頭,,我拎著斧頭回來,,對著醫(yī)生房間的那扇門,就是一斧頭,。

那醫(yī)生嚇醒了,,喊:誰啊,?

我說:是我,,楊百花的阿母。

醫(yī)生邊拿聽診器要往百花胸口放,,邊生氣地說:我待會兒肯定要報警的……話才說了一半,,醫(yī)生愣了一下,,不說話了,一會兒看看百花的眼睛,,一會兒看看嘴巴,,一會兒聽聽心跳。醫(yī)生生氣地說:你們?yōu)槭裁床辉缯f沒退燒啊,。

小兒麻痹癥,,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它的名字。我不懂得字,,普通話也不好,,從醫(yī)生那兒聽到這個詞語后,我就一直念著,,趕緊念著,,我想,我必須記住它的名字,。

那神婆說過,,如果是被鬼纏上了,知道鬼的名字了,,就好辦了??梢韵冉兄拿?,和它說話,聽它講它的故事,。那神婆說,,鬼都是因為在這世界受的傷痊愈不了,這才滯留在人間的,。鬼是在代替很多人去受這個傷的,。

我不是神婆,我聽不到鬼說話,,但我還是對著百花的身體說:我知道名字了,,我沒法和你說話,但你得趕緊走,。

百花還在發(fā)著燒,。

我對著百花的身體說:你再不走,我要去找神明了,。百花還在發(fā)著燒,。

我想,我應該找神明了,。

但所有神明都走了,,除了那神婆留給我的那尊,,我找不到其他神明了。

醫(yī)生讓護士去叫其他醫(yī)生來了,,其他醫(yī)生來了,,更多其他醫(yī)生來了。我普通話不好,,我模模糊糊地聽著,。有醫(yī)生說“休克”,有醫(yī)生說“偏癱”“癡呆”,,有醫(yī)生說“植物人”……我不知道那幾個字什么意思,,我問西來,休克是什么意思,,西來說,,就是“會好的”,我問植物人是什么意思,,西來說,,也是會好的意思。

我不信,,我一直念著,,生怕忘記了,我想著,,我一定要記住這些名字,,找神明告狀。我還在想著,,然后我聽懂一個字了——有醫(yī)生說,,可能會“死”。

我認識這個字,,我聽不得這個字,。

我想,果然,,命運又開始胡搞了,,我得趕緊去找神明。

我抬起頭,,問:蔡也好,,你給我留的那尊神在哪兒?我當然聽不到,。

我趕緊跑回家,。我知道自己已經慌了,但我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我想,,是不是藏在原來神殿的什么地方,。我趴在地上,一塊磚一塊磚敲過去;我趴在墻上,,一塊墻一塊墻敲過去,。我果然還是沒找到。

找著找著,,我突然想,,那醫(yī)生說我的百花要死了。她如果真的要死,,我不能讓百花要走的時候看不到我,。這么想后,我又趕緊跑回衛(wèi)生院,。

百花還是在睡著,,百花還在發(fā)燒著。醫(yī)生還在想著辦法,。

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像個糞坑了,,腐朽的東西,不斷在發(fā)酵著沼氣一樣刺鼻惡心的難過,,我趕緊捂住嘴,,那難受的哭聲,還是從手指縫里流了出來,。

我知道,,那種哭聲,爬進我妹,、北來、西來的心里,,會讓他們也更難受,。

我對他們笑了笑,說:我去趟廁所,。

我一進廁所,,蹲在茅坑上,就開始嘔吐著哭,,哭著哭著,,突然看到,那茅坑的矮墻上,,好像有人用石塊畫著字,。我用都是淚水和鼻涕的手去擦墻,那字沾上水后顏色更清晰了,。

我認識的字不多,,但那些字,,以前經常看到:有“阿彌陀佛”,,有“媽祖”,,有“七王爺公”,有“大普公”……我知道了,,此時是我蹲在廁所里哭,,但此前很多人和我一樣,在這個最臭的地方,,假裝蹲著坑偷偷哭,。然后,我還知道了,,神明其實一個都沒有走,,他們就藏在廁所里,他們就藏在這世間最腐爛惡心的地方——好像這里本來就是生下他們的地方。

然后,我知道那神婆把留給我的神明藏哪兒了。

我趕緊往家里跑,沖進廁所,,我抬起頭,看到廁所頂上那根木頭上,好像有什么。我拿來個凳子,踮著腳,,夠著了。我拿下來——是神像。

我站在凳子上,抱著神像,下面是張開著的糞坑——像女人的產道,。

好像,這世界終于為我重新生下神明了,。

那神像蒙著厚厚的粉塵和蠅蟲的屎,像嬰兒沾滿污血,。我用手擦拭著他的臉,,我還是認不出他,。我趕緊拿水沖,,沖走蠅蟲的屎,,沖走厚厚的粉塵——我看到了,,看到她悲憫的雙眼,,我看到了,看到她慈悲的微笑,我認出她了——她是夫人媽,,是主管咱們這地方孩子生養(yǎng)的神明。

我一度不理解,,那神婆為什么留給我夫人媽,,我可是個從來沒有生下,也不會再生下孩子的人,。后來我想:或許,,她是希望夫人媽陪我生下我的人生?;蛟S,,是夫人媽希望陪當時的那個鎮(zhèn)子重新生下咱們的神明?;蛟S,,咱們的新社會也是剛剛重新生下來的孩子。

那天我把夫人媽用百花小時候用的襁褓包住,,抱在懷里一路往衛(wèi)生院跑,。

跑進病房,,我妹哭著和我說,剛剛醫(yī)生說了,,藥都用了,,就看百花自己扛不扛得過來,。阿妹說的時候,,手一直抖,。

我把阿妹、北來,、西來叫過來,,偷偷地把襁褓里的夫人媽給他們看,,我說,,咱們不怕了,咱們有神明了,。

我說,,該吃的藥喂,該擦拭身體的擦,。然后還要一直喊百花的名字。我說,,就不信,,喊不回來。

我把夫人媽藏在百花枕頭邊,。我對百花說:夫人媽來了,,你必須活過來,你要不活過來,,我不認你當我的女兒了,。我對著神像說:夫人媽請你保佑百花,如果百花沒好過來,,我自此要不認你,,也不要你了。

我忘記恐嚇了百花和神明多少遍,,大約在第二天凌晨,,百花醒了。

百花醒來,,一開始是笑著的,,看見我們哭了,也才跟著哭,。

我哭著問:百花百花你為什么哭,?

百花哭著問:阿母、小姨,、哥哥為什么哭,?

我哭著問:百花百花,你去哪兒了呢,?

百花哭著說,,她記得本來回家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在一個街上玩。那條街上,,走來走去,,穿著各種衣服的人,有現在的樣子的,,有戲臺上那種打扮,。她覺得好玩,玩了一陣,,然后就看到街上有個婆婆對著她喊,,說百花百花,城門要關了,,你得趕緊回去,。她想著,得趕緊回來找阿母,,就跟著那婆婆一直跑,。跑到城門,城門已經關了,,她著急得一直哭,。那婆婆抱著她,來到一個狗洞,,她說,,這是她在城墻上偷偷開的洞,只有小孩子鉆得過去,。她就趕緊鉆了,,然后一出來,就看到我們在哭,。

我阿妹把襁褓中的夫人媽神像拿給百花看,,問:是這個婆婆嗎?

百花看了看,,說,,不像。那個婆婆老多了,,也胖多了,。

我記得神婆說過的,神明要塑像的時候,,老會顯年輕好看的樣子給工匠,。我撲哧一笑,說:就是她了。

百花是活過來了,,但只是活了一半回來,。

按照醫(yī)生的說法,百花的腿腳會不斷萎縮,,然后癱瘓,,但如果百花夠堅強,能忍著疼硬扛,,可能還是有機會站起來,,在年輕力壯的時候走一段路,但到了四五十歲,,還是會萎縮最終癱瘓,。

醫(yī)生的說法我聽不懂,但我理解了,,應該是夫人媽在讓百花鉆狗洞的時候,,另外那個世界的門還是關上了,一不小心,,就把腿腳那一部分的魂魄掉在那邊了,。

如果是這樣,那得讓夫人媽幫忙找回來啊,。

有一段時間,,我睡覺前總是要輕聲說:夫人媽啊,,能不能到我夢里說話,,我想請你幫忙了。

每天晚上都好像有見到夫人媽了,又好像沒見著,。我想,,我果然不是神婆,,終究無法和神明說上話,。

百花確確實實在試圖把自己的腿找回來。她經常用力地發(fā)著呆,,我知道她在讓自己的意識一點點往自己腿的深處爬,。這真是個漫長而艱難的旅程,看著她經常發(fā)呆到滿頭大汗,,有時候腿上的青筋還會劇烈地抽動。我知道那很疼,,我做不了什么,就守在旁邊,一旦腿上的青筋出現了,,我就像抓老鼠一樣,按住她抽動的那條青筋,,拼命地按摩,。

疼在自己身上好像沒那么疼,疼在自己孩子身上可真疼,。我心疼得眼眶里淚水直打轉,但我可不想在孩子面前顯得很脆弱,,所以我笑著問:很疼吧?疼給阿母說,,阿母知道的,。

百花笑著和我說:不疼啊。阿母我不疼。

百花越說不疼,我越心疼,。

每個人難過都不一樣,,有的人用哭來讓難過流出來,,有的人用生氣來讓難過蒸發(fā)出來。北來用的是生氣,。

那段時間,,北來總是罵罵咧咧的。太陽太大了,,罵;今天陰天了,,罵;今天有風了,罵;今天沒風了,,罵,。罵著罵著不甘愿,見到路上的石頭就踢,,見到路邊的樹就踢,。踢完還是不解氣,氣呼呼地問我:憑什么讓百花這樣,?

我張了張口,,不知道怎么說,所以還是說:百花的命運吧,。北來說:能找到命運那家伙嗎,?我要去和它打架。

我想到十五歲的自己也說過一樣的話,我笑著說:可以啊,,只是你得找到和它打架的方法。

也不知道怎么傳出去的,,從百花出院回來后,,總有人在我家門口晃。有的人會湊上來,,偷偷問:我能拜一拜那個嗎,?我說哪個?那人瞪大眼睛看著我,,最終沒有說出是哪個,。還有的人,會趁著晚上就在門口對著我家門拜,。

村長說,,他透過他家的窗戶看到有人在我們家門口準備要拜,心都快跳到喉嚨口了,。他說,,咱們好不容易活下來,可不要和牛鬼蛇神再有關系,。

我讓北來,、西來有什么農活要干就在門口那邊干,看著不對的人,,趕緊先迎上去問:什么事情?。咳绻吹接腥俗龀鲆虬莸膭幼?,趕忙上去攙扶住,。但還是有人突然跑過來,拜了一下趕緊跑,。

后來我知道怎么辨別了,,就看眼睛。如果那種眼睛濁黃濁黃的,,里面有大量的紅絲,,但好像還在尋覓什么——那就是走投無路但又依然不甘愿的眼睛。我有過那種眼睛,,我熟悉這種眼睛,。

一看到那種眼睛,我就招呼他們坐下來,。他們說話了,,我就聽。聽了一個又一個人說故事,,這世界翻來覆去難受的事情都那些,,后來講到什么地方我恰好聽過那神婆是怎么安慰人的,,我就重復一遍神婆的話。經常有人聽著聽著,,會像小溪一樣,,潺潺地流淚。

那樣的流淚是沒有聲音的,,但我總可以從他們身上聽到山谷中那種叮咚叮咚的泉水跳動的聲音,。

最難受的人是說不出話的。他們的眼睛,,有時候像是又深又黑的隧道,,我好像因此可以看到他們心里那又黑又深的海。他們不說,,我就不問,。我會在他們準備走的時候不經意說一句“神明好像還在的”“活下去才知道會怎么樣”……說完這句話,感覺像是把一團漁火拋進海里,。

海上一浪一浪,,那點漁火一明一暗,最終流到大海深處,,也不知道是否還點燃著,。

或許真是夫人媽幫忙找回來了,又或許是百花自己爭氣,,過了幾個月,,百花開始能動腳指頭了,再過幾個月,,百花開始能站起來了,。大約是過了三四年吧,百花可以蹣跚地走起來了,。百花終于挪到門口走走看,。估計是太久沒出門了,百花更白了,。當百花走出門口,,走到路上的時候,陽光打在她身上,,感覺她整個人都在發(fā)光,。我還看到,那路過的人看著她,,眼睛里也仿佛跟著閃光,。

自此,來我家坐著聊天的人越來越多,都快趕上神婆在的時候了,。

我知道他們來干嗎,,他們甚至有人直接問我:你能當神婆嗎?我說,,我可不懂,,我和鬼神說不上話。

然后我記得村長提醒的,,趕緊再說一句:而且,,現在哪有鬼神啊,。

我記得,,那天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還組織幾個同樣得了小兒麻痹癥的人,一起來我家看望百花,。我才知道,,原來那段日子,和百花一樣得了這種病的小孩還真不少,,我才知道那種病和鬼一樣,,是到處飄的。

醫(yī)生對著那些孩子說:你們看,,如果都像楊百花一樣堅強,,你們也是可以站起來的。

等大家要走了,,醫(yī)生拉著我悄悄問:聽說,,你家有一尊神啊,?我說,,沒有啊。

我剛才忘記說了吧,。從醫(yī)院回來后,,我擔心有人會來找那尊神像,想來想去,,我終于還是把那神像又藏到廁所的木梁上,。藏好之后,我抬起頭對著半空說:蔡也好你藏的地方真對,。我依然聽不到她的回答,,但我知道,她肯定在得意地笑,。

我忘了是哪一年,,百花大概七八歲了吧。

那個晚上,我們一家人剛吃完飯,。村長領著個人直直地走進來,,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開心地抽起了煙,。上次見他這樣子,,還是給我們爭取到那塊地的時候。

我還不知道是什么事,,已經先開心著了,,我問村長:什么事啊,?

村長說:你們家有僑批了,。然后指著他帶過來的那個人說,這是郵局的,。

我問什么僑批,。

村長說:就是你家有華僑,華僑給你寄信還寄錢來了,。我說:我家沒有華僑的,。

村長笑出一口黃牙,說:你等著哈,,我變給你看,。

郵局的那人從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封上寫了一行外國字一行中國字,。兩種字我都看不懂,。村長也都看不懂。

村長問: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那郵局的人說:英語我看不懂,,中文寫的是,馬來西亞楊萬流,。

村長得意揚揚地想對著我說什么,,才發(fā)現我眼眶紅了。村長問:你怎么啦,?

我說:楊萬流活過來了?。?/p>

那郵局的人幫著把那封信都念了一遍,。

楊萬流只認得一些字,,所以寫得很簡單。信大概的意思是,,他被抓去臺灣了,,找機會從臺灣跑去馬來西亞了——村長說,,果然是楊萬流。

他在馬來西亞已經有了養(yǎng)殖場——村長說,,果然是楊萬流,。

他要接婆婆、我和北來去馬來西亞——我想,,果然婆婆是在這里陪著我,,沒飛去馬來西亞找楊萬流,所以他還不知道婆婆走了,。

隨信還寄來了二十元——北來開心地說:二十元可真多,,我得挑幾千擔糞水。

那郵局的人問:需要回信嗎,?幫忙回一封信五毛,。郵費五毛。

我說回,。

我說你就這么回:萬流,,婆婆已經死了,,但她說一直陪著我,。我現在不僅有北來,還有我阿妹陪著我,,后來人民群眾又給我送來了西來和百花,。

我說:這么多人去馬來西亞肯定很貴,而且我坐船會暈,。我不知道你在馬來西亞有沒有娶妻子,,我覺得你還是用給我們買船票的錢娶個妻子吧。

咱們的事情下輩子再說了,。

念到最后這一句,,我都沒想到自己會難過。

阿妹也難過了,,本來想說什么,,但或許覺得我說得對,就沒說什么了,。

信本來已經裝好了,,我阿妹才想起來問:能加一句嗎?能不能問下楊萬流,,他知不知道王雙喜和泥丸是不是還活著,?

我問過郵局的人,他說,,從咱們這里發(fā)出去的信件,,要先統一收到城里,,城里等幾天收集整理好,馬來西亞的信件會統一再送到廈門,。這些信件會在廈門搭上輪船,,再坐船去到馬來西亞……滿打滿算,到馬來西亞要一個月吧,。楊萬流收到信之后,,他如果當天回信,再把流程倒過來一下,,到咱們這兒又得再一個月,。

那封信北來拿去翻來翻去,他也看不懂,,但就是看,。他喃喃自語說: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父親記得我的名字,。

西來努力裝作很開心的樣子,。他說:阿母你去吧。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從來都不說,。

百花就一直拉著我,好像生怕我離開,,嘴里卻說著:阿母你去吧,。

我說:我不去,我不坐船,。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我想,,信應該窩在鎮(zhèn)上的郵局了。我在去碼頭的路上,,特意繞了路,,從郵局經過了一下。我想,,它過幾天就要出遠門了,。我知道,我路過也看不到它,,它也看不到我,,但我還是想經過一下。

第五天,,我想,,信應該進城了。我還是繞路去了郵局一趟,。

第十四天,,我想信應該在開往馬來西亞的船上了,。我這樣想之后,自己也跟著頭暈惡心,,好像我也坐在船上……

才過了一個月,,郵局的人騎著自行車來敲門。他說,,有人給我打了電報,,要我去郵局領。

我問:什么是電報,?

郵局的人說:就是從很遠的地方發(fā)幾個字,,然后有個網一抓,咱們這邊就收到了,。

到了郵局,,我等了一會兒,給我一張紙條,。就一行字,。郵局的人幫我念了:全來帶母給日訂票有喜。

我知道了,,讓我們全部去,,帶上婆婆的木祖牌,給他出發(fā)時間他訂票,,王雙喜在,。

郵局的人問:你回電報嗎,?

我問多少錢啊,。

他說一個字七分錢。

我說:我還是寄信吧,。

我說你能幫我寫信嗎,。

我請郵局的人寫的信是這樣說的:不要發(fā)電報了,電報貴,。你在那邊估計也不容易,,我這邊能活下來。你應該在馬來西亞娶妻子的,。我不能生孩子,,你應該要有孩子的。咱們的事情,,下輩子再說,。

幫我寫信的郵局的人,念著最后一句,,自己眼眶紅了,。

我說你怎么了,。

他說:我那個訂了婚的未婚妻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

我說:你別傷心,,活著找不到,,咱們死了后去找,這輩子成不了,,不是還有下輩子嗎,?

他說:我不相信有下輩子。

他說:而且不是說咱們已經沒有鬼魂了嗎,,怎么還有下輩子,?

哪想,第二天,,我的信還沒發(fā)去泉州的集散點,,楊萬流的電報又來了。

那張紙條寫著的是:吾妻來,。

郵局的人問我,,還發(fā)昨天那個信嗎?要不改一下,。我說:還發(fā),。

第三天,電報又來了,,寫著:妻來,。

我甚至能聽到楊萬流的聲音和口氣,我想,,當著面他可不會這么和我說話,。

郵局的人問:還發(fā)前天那個信嗎?

我問:你還沒發(fā)嗎,?

郵局那人說:我覺得你不能那樣回,。

郵局的人說:你發(fā)個電報吧。就發(fā)一個字,,一個字便宜,。我說我想想,發(fā)什么字,。

郵局那人明顯有點生我的氣了,。

說,我?guī)湍惆l(fā)了,,就寫“來”,。

郵局那個人就那樣發(fā)了,還收了我七分錢,。

我把那張寫著“妻來”的紙條折好,,放在胸口處那個兜兜里,,心里暖乎乎的。

走回家的路上我想,,這電報還很好玩,。楊萬流對著天空說幾個字,那幾個字就這么飛,,飛過大海飛過山脈飛來咱們鎮(zhèn)上,,然后就被抓到了。通過別人的朗讀,,送到我耳朵里,。

我還在想,楊萬流念“妻來”這兩個字用的是如何的口吻,。但這個問題,,我見面也不好意思問他。

就在晚飯的時候,,我隨口和大家說了一下,。我還交代,那個地還得認真種著,,一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二來,那塊地待我們如此好,,咱們也要對它負責任,。

說完,我就說要去洗衣服了,。

我妹跟過來,,問:是連我一起吧?

我說:當然啊,。我還想帶上咱阿母和婆婆的木祖牌,,還要帶上那尊夫人媽。

我阿妹開心地說:那我可以去找雙喜了,。這幾天我就開始和夫人媽交代,保佑咱們不會暈船,。

我說:夫人媽好像不管這個,。

果然,第二天楊萬流的電報就來了,,就一個字:好,。

我翻來覆去看那個“好”字,覺得,,楊萬流待我真好,,命運待我真好,。我甚至在想,我此前是不是誤解命運了,。雖然很多日子苦了點,,但留在最后的還是甜滋滋的感覺。

楊萬流不斷有信息過來,。在申請了,,在訂票了,在確定日期了,。然后確定日期了,。我記得,是十月初,,楊萬流的一張電報里說:月圓人團圓,。

那一天,村長給我送來了一堆本子和幾張紙,,樂呵呵地說:拿好了,,這是你和楊萬流的鵲橋。

自那天開始,,我就每天晚上都要看著月亮,。

月初的時候自然就是月牙,每天胖一點,,每天胖一點,。我看著月亮,心就撲通撲通地跳,。

我讓全家人開始整理東西了,。

除了我阿妹有幾箱子衣服,大家可以整理的東西也不多,。

我看見西來還是帶上他第一天來找我時穿的衣服和鞋子,。他用其他衣服包住,生怕我看見了,。我就假裝看不見,。

當時送百花來的那個花籃,是北來惦記著要帶上的,。北來自己帶了當時抱著他來的襁褓,。

家越整理越空,鎮(zhèn)里知道我們要走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就坐在我家,,看著我們各自收拾。

有人難過了,會偷偷問我:那尊神能不能留給我們,?

我看著他們不好拒絕,,但我又真想帶她走。她是那神婆留給我的,,我要去面臨的還不知道什么日子,。

但我沒說出“不”字。我就笑了笑,。

出發(fā)的前夜,,我跑去敲了村長家的門。村長開門了,,樂呵呵地笑:要走啦,。

我說:是啊。

我說:村長,,那塊地就還給人民群眾了,。地里的地瓜這幾天就可以收成了,你得找個對它好點的人,,那塊地,,真是溫柔的地啊。

村長說:好,,我找個溫柔的人,。

我說:村長,我那個家我就先鎖上,,你幫我看著好不,?說不定以后還會回來的。

村長說:好,,但你最好別回來了,。楊萬流多好的人啊。我說:是啊,。楊萬流多好的人啊,,他應該再娶一個。

村長說:你下輩子再嫁他,,再多生幾個補償給他不就好了,。

我、我阿妹,、北來,、西來各挑一個擔子。

我前面放著百花,,后面挑著的行李里,藏著那神像以及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他們三個挑的全部是行李。我們就這樣出發(fā)去車站了,。

我們要從咱們鎮(zhèn)上的車站,,搭車去隔壁的安海鎮(zhèn),再從安海鎮(zhèn)搭車去廈門,,再從廈門搭船,。

上了車,我就很緊張,,孩子們會不會暈車,。

還好,阿妹,、北來,、西來、百花都不暈車,。

反而是我緊張過頭了,,吐了一路。

到廈門的碼頭了,,我們在岸上就看到,,有艘輪船寫著“馬來西亞”四個字。

萬流就在馬來西亞啊,。我要去見楊萬流了,。

西來用普通話問了一路,我們找到一個關卡,。我把所有本子和紙都拿給工作的人,。他們一個個核實著,說,,她喊一個名字,,我們就一個人過去。

過道不讓停的,,一進去就要直直往里走,,說里面還要檢查幾下,然后就上船了,。

第一個喊的是蔡屋樓,。

我得挑百花過去。我說,,能否讓別人先過去,。我等一下。

第二個喊的是楊北來。北來開心地過去了,。

第三個喊的是楊西來,。西來開心地過去了。

第四個喊的是楊百花,。我開心地挑起擔子想過去,。我看見阿妹緊張地一直抖腳。想著我等著她,,讓她先去,。

然后我就站著不動了。工作人員說:你怎么還不過去,。

我說:還有一個蔡屋閣啊,。

他們翻出那本子和紙,說:沒有了,,蔡屋閣沒有自己丈夫簽字,,和楊萬流不是直系,是不能辦訪親的,。

我知道了,。王雙喜那個沒良心的沒有幫我阿妹簽字。

我阿妹知道了,,王雙喜不要她了,。

我阿妹又哇哇地哭,然后,,我突然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推著阿妹,說:她是蔡屋樓,。

我阿妹愣了,,說:我是蔡屋閣。

我和阿妹說:你得去找王雙喜算賬啊,。

我阿妹說:我不去,。

我和阿妹說:你得找你家泥丸啊。

我阿妹哭著問:那你怎么辦,?

我說:傻阿妹,,你還不懂,這就是夫人媽安排的啊,,楊萬流必須重新娶個妻子,,他這么好的人,必須有孩子,。

我要把百花抱到阿妹的擔子里,,百花瘋了一樣掙扎,,她那一下的力氣太大了,整個人直接摔在地上,。

百花說:阿母不走,,我也不走,。

我和百花說:你哥哥都在了,。

百花說:我就要阿母。

我阿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哇哇哭著,,一步步往里走的,。我一直笑著,笑著和她揮手,。

我說:你和北來,、西來說,不怕的,,楊萬流要不疼你們,,我會罵他,然后死后找他算賬的,。

我說:你一定和楊萬流說,,我這輩子見不到他了,也不見他了,,他如果不趕緊娶一個妻子生一堆孩子,,我死都不原諒他。

我說:阿妹,,你一定要活得很好,。被欺負了,隨時回來找我,,你有阿姐的,。

說完,我也不管阿妹走了沒,,挑起擔子轉頭就走,。

擔子的前面是我的百花,擔子的后面,,是我的神明,、阿母和婆婆。

我知道,,我這輩子就沒有楊萬流了,。雖然我告訴自己,可以下輩子再找他的,,但眼淚一直一直掉,。

我又一路吐著坐車回到安海鎮(zhèn),,又一路吐著回到咱們鎮(zhèn)里。我吐到全身沒力氣,,下了車,,想挑起那擔子,猛地一下,,就是挑不起來,。

百花掙扎著著急從筐里爬出來,摔倒了,,磕到腿,。我說:百花百花不哭,我給你吹吹氣,。

我家百花哇哇一直哭,,嘴里喊著:阿母不哭,百花陪著阿母的,。

我可不能讓百花傷心,,所以我笑著說:阿母沒哭啊。但眼淚就是一顆顆往外蹦,。

百花堅持不讓我繼續(xù)挑著她了,,她幫著把一些行李放在前面的筐里,然后一步一步在前面走著,。

我家百花的兩條腿因為萎縮,,像兩根被開水煮過的筷子。別人的走是走,,她的走,,是先把左腳直直往前戳,戳到地上了,,再讓右腳往前戳,。我看著心疼,我說百花百花咱們不走,,阿母挑著你,。

百花笑著回過頭來說:阿母我可以走的。咱們比賽誰先到家,。

走了幾步,,百花又摔倒了。她笑著想爬起來,,我生氣了,。我說:如果你不讓阿母挑,阿母要生氣了,。百花怕我難過,,乖乖地幫忙把東西搬回后面的筐,,自己又坐回筐里了……

我們就這樣走一陣歇一陣,最終還是走回家了,。

我找了許久才找到鑰匙,,打開鎖,但一直不想推開那扇門,。我知道,,推開了,我會看到,,沒有阿妹沒有北來沒有西來的家了,。

我沒推,百花也安靜地窩在筐里,。

我低下頭看,百花在偷偷抹眼淚,。

我說:你想小姨,,想哥哥們了?

百花說:想,。

我說:沒關系,,我也想。

庭院太大了,,以前坐著的是那神婆,,后來是我阿妹經常在那兒補衣服,北來,、西來在那兒洗農具?,F在空落落的。

房間太大了,,以前北來西來打地鋪,,阿妹睡里面。現在只有我們倆了,。

聽不到放屁聲,,我心里空落落的;聽不到打呼聲,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躺在床上,,剛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月亮。我在想,,阿妹,、北來、西來現在是在海上了,,不知道他們在船上能不能也看到這個月亮,。月亮越來越圓了,,楊萬流說得對的,月亮圓的時候,,他們就到馬來西亞了,。

確定百花睡著了,我一個人起床了,。我想,,我還是把行李整理一下。我把阿母和婆婆的木祖牌請出來,,放回到廳堂,,我把夫人媽神像請出來,想了想,,就把她放在神婆木祖牌背后,,方便我和她聊天。

行李整理完,,我想,,整個房子還是應該打掃一下,也挪動一下,。比如,,我把吃飯的桌子從庭院挪到大門口,這樣,,我坐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就能看不到過去歲月里的他們。比如,,我把藤搖椅搬進房間里,,放在北來西來他們打地鋪的地方,這樣,,我就不會睡覺的時候老習慣醒來瞄地上幾眼……

我還在騰挪著,,一不小心天就亮了。百花揉了揉眼睛,,喊了聲阿母,。然后她看了看原來北來他們打地鋪的地方。我知道,,她的視線落了空了,,但她看到了我放的那神婆的藤搖椅,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畢竟還小,,眼眶還是藏不住紅了。

月亮明明已經圓了,,他們肯定已經到了,,但我還是沒收到電報,。我知道,楊萬流生我氣了,。

我空下來的時候,,就一直在想象,楊萬流接到他們時的表情是如何的,?楊萬流肯定不記得北來了,,他也從沒見過西來,他會對他們如何,?楊萬流看著那么圓的月亮,,他想到的是什么?

一開始我想,,我要不要發(fā)個電報和他說一下,。但電報費真是貴,而且,,這個事情怎么可能用很少的字說清楚,?

接著,我越想越生氣了——他怎么可以生氣到都不和我說話了,。所以,楊萬流不發(fā)電報,,我也不發(fā),。

回來后,那塊地我還是要回來了,。每天前面挑著百花后面挑著農具,,一早就去田里。忙到下午,,再挑著擔子趕去碼頭?,F在要養(yǎng)的人一下子少了,但是,,不做那么多活,,一空下來心就慌慌的,所以還是忙點好,。

百花沒問我,,就是每次要出門的時候就會往郵局的方向看過去??吹轿以诳此?,她趕緊轉頭看其他地方。

我想,,要不我就發(fā)個電報,,不問楊萬流,,就問北來他們。比如“你們好嗎”四個字,,就兩毛八分錢,。

但我就是太好強了,終究還是忍著不去發(fā),。我記得就這樣耗了快一個月吧,,楊萬流發(fā)過來了,六個字:妹喜孩學我婚,。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我妹找到王雙喜了,,孩子他送去上學了,楊萬流結婚了,。

郵局的人念完就一直看著我,,好像想安慰我。我沒等他開口,,我先說了,。

我說:這才對啊,楊萬流就該結婚啊,。

我說:我和他說過很多年了,,他就應該重新娶一個啊。

我挑著擔子走出郵局,,我在想,,那這樣我到底算有丈夫還是沒有丈夫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楊萬流終于聽我的話了,我還這么難受,。

過了兩個多月,,阿妹給我來信了,信應該是她雇人寫的,,半文半白的,,可能是流亡到那邊的老書生吧。

大意是,,她找到王雙喜了,,泥丸在臺灣夭折了,王雙喜是跟著楊萬流去馬來西亞的,。王雙喜已經娶了別人了,。楊萬流幫她找了份工作,在那邊做衣服。她攢夠錢就回來陪我,。

說,,楊萬流當時見不到我,躺了好多天不吃飯,,也不和他們說話,。后來怒氣沖沖地去相親了,咱們在馬來西亞的人不少,,楊萬流最終娶的也是咱們鎮(zhèn)過去的,。

說,楊萬流那生意大啊,,一片海都是他的,。

說,北來不是讀書的料,,老被楊萬流罰站,。

說,雖然從沒見過西來,,但楊萬流很喜歡西來,。西來讀書很好。

說,,楊萬流的新妻子偷偷嫌棄這兩個孩子,。但沒事,楊萬流對這個妻子可嚴肅了,。那女人怕他,。

我就知道楊萬流會待他們好的。

又過了半年,,北來西來來信了。信應該是西來寫的,。

他們說,,楊萬流待他們很好。他們說,,小姨很難過,,一直哭,不讓楊萬流救濟,,賺錢養(yǎng)活自己,。她租在離王雙喜家不遠的地方。嘴里說一輩子不原諒王雙喜,,但總是站在門口,,往王雙喜家里望。

說,馬來西亞有咱們泉州的同鄉(xiāng)會,,他們有去打聽過,,怎么才能讓我去馬來西亞。他們還在想辦法,。

他們說,,他們很想念百花。

我回信說:我們不去了,。你們記得你們是有阿母疼的人就好,。

后來阿妹又來過幾次信,大概就是,,楊萬流的新妻子懷孕了,,楊萬流有第一個孩子了,是兒子,。然后又懷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女兒,。然后又懷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兒子……

王雙喜偷偷和她和好了;王雙喜說要和現在這個女人離婚;王雙喜和她吵架了;王雙喜沒有和那女人離婚;她想回來了;她又和王雙喜和好了……

北來西來每個月來一次信,,他們絕口不提楊萬流有小孩的事情,,只說,可能有什么手續(xù)能讓我去,,又不行了,,又有什么辦法,又不行了……

以及,,西來讀書真好,,第一名了,又第一名了,,還第一名了……北來一次成績都不說,。

有封信里,還夾了一張我阿妹和他們兄弟倆的照片,。我后來就拿著這張照片,,摸了又摸。我去忙的時候,,百花坐在旁邊等我,,她就要了這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看,,摸了又摸,。

好像是他們去馬來西亞的第七年吧,,有一天,應該是中午,,我正在田里干活,,百花坐在田埂上看北來他們的照片。郵局的人竟然找到田里來了,,說,,有封很著急的電報要我趕緊去郵局領。

我說:電報已經著急了,,還有更著急的,?

郵局的人說:是加了價的急件,,所以得趕緊找到你,。

一聽這么著急,,我趕緊挑上百花,往郵局跑,。

邊跑我邊琢磨,,不對啊,這么著急肯定有急事,,發(fā)電報的,,肯定是馬來西亞那邊,然后我擔心了,,我喃喃自語著,,也不知道在警告誰,就是低聲喊著:無論你是什么東西在哪兒,,如果北來出事,,我就馬上跟著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鬧到底;如果西來出事,,我就馬上跟著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鬧到底;如果阿妹出事,我就馬上跟著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鬧到底;如果楊萬流死了……我說到這兒,,愣了許久。我突然知道了,,楊萬流死了,我好像聽到他的聲音了,。

那份電報就九個字:萬流亡遺物寄回給你,。

我就知道。

我感覺到了,,我剛剛就感覺到了,。楊萬流走了,我沒有丈夫了。

我挑著百花,,邊哭邊回家,。到了家,我對著那神婆的木祖牌和木祖牌背后的夫人媽說:萬流走了,,你們趕緊去陪他啊,。

我很想知道,他怎么走的,,他那么強壯的人,,他那么聰明的人。討大海沒讓他死,,被抓兵沒讓他死,,跑到馬來西亞沒讓他死,怎么現在就死了,?但電報上分明有這三個字:萬流亡,。

我想著,我可以做什么呢,?但我做不了什么,。我沒有他的尸體,我沒有他的照片或者畫像,,我沒法給他辦葬禮,,我不會和鬼神說話,也沒法和他說說話啊,。我甚至發(fā)現,,我開始忘記他長什么樣了。

我其實有好多話想問他,。

我想問楊萬流:炸彈上那顆心是你刻給我的嗎,?

我想問楊萬流:下輩子要不要讓我繼續(xù)當你妻子?我知道,,你可太生我氣了,。但我就想問,這么生我氣,,還要我嗎,?

我想問楊萬流,如果他愿意我下輩子還當他妻子,,他希望要幾個孩子?。?/p>

十個,、二十個,,要多少個我都生,。

但我不是神婆,我沒法和他說話,,要不,,我知道的,他現在肯定飛回來了,,肯定就在我身邊了,。

足足等了半個月,我才收到楊萬流的遺物——那是一堆信,。

原來楊萬流每周都給我寫一封信,,從到臺灣再到馬來西亞,就我不去馬來西亞的那些日子,,他停了三個月,,但此后又繼續(xù)寫了。只是一直沒給我寄,。

我想,,他開始寫的時候,應該是想等我去馬來西亞的時候拿給我,。他應該還一直在想象,,我看到這些信時的表情。

結果我沒去,。

我想,,他后來寫的時候,就是準備等著自己死后才給我的了,。

郵局的人問我,,要不要幫我念。那郵局的人很好,,說,,他可以每天下完班,來我家?guī)臀夷?,一天念幾封?/p>

我說:不念了,。

一來,我害羞,,我不知道楊萬流會寫什么,。二來,我覺得不用念了,。我死后自己拿著這些信去找他,,讓他念給我聽。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投胎的,,一定會等我一起走的。

不過我還是一封封信拆開了,,一張張地摸,。然后,我看到了,,每封信的結尾,,他都畫了一顆心。

我開心地想,,我就知道,,當時那顆炸彈就是楊萬流打過來的——他從來不對我說什么肉麻的話,但他把那顆心刻在炮彈上,。那炮聲說得可大聲了,。

阿太講著講著,笑得像個孩子,,溝溝壑壑的臉,,突然害羞地緋紅了起來??瓷先?,就像是夕陽映照著的斑斑駁駁的大地。

我還想問關于楊萬流的故事,,她用腳踢了我一下,,說:我和他的事情,我自然會說,,你干嗎問,。

然后,我阿太說:對哦,,我得告訴你一個事情,,是過了許久許久之后,我也忘記具體時間了,,很多華僑寄僑批回來,,說自己要出門前,向神明許過愿,,如果自己平安健康,,就一定要給神明的廟宇添磚加瓦。

據村長說,,上面研究了很久,,想著,還是得趕緊把廟重新修起來,。但是修廟遇到一個問題:那些神明的樣子,,又沒有畫像,,怎么雕啊。

這個時候,,先是有人不好意思地說:其實當時我偷偷把媽祖金身給藏了,。大家聽了,愣了一下,,這怎么藏啊,,當時要煉鋼,誰的家當沒被翻過,。那人紅著臉說:我把媽祖金身藏被窩啦,。大家一聽奇了:你抱著神明的金身,你怎么敢啊,。那人生氣了:怎么不可以啊,,那可是老母親啊。

大家還在笑著,,另外一個人舉手了,,說:其實大普公的金身被我藏在我家祖宗的骨灰盒里……但藏著最多的,竟然還真是廁所,。有的和那神婆一樣,,就放在頂上;有的特意把廁所鑿出一個洞來,再用牛糞把墻涂一遍,。

有尊叫紫姑的神明最可愛,,問卜了半天,說就不想建廟了,,她就住廁所里了,。

那尊神明,用咱們現在的說法是神界的婦聯主任,。她估計是看到太多女人都躲在廁所里哭吧,。

回憶五天頂孔

要么入土為安

要么向天開槍

一輩子說起來很長,其實,,真不經算,。

你外婆我是陪她從頭走到尾的,就差肚子里懷她那一程,。

但我那兩個兒子,,你那兩個舅公,我掰著指頭數了又數,,前前后后加起來就一二十年吧,。

我后來偷偷在想,我的這些孩子算我的孩子嗎?到我要死了,,命運那家伙會不會不認,,依然說我無子無孫無兒送終?

你大舅公北來越老心越大,,后來五六十歲了,,我哪個事情惹他不開心了,還會懟我一句:你就沒當我親生的,。說完還要委屈巴巴看著我,等著我哄他一下,。

你二舅公西來心細,,他應該早琢磨到我心里想什么了。我送他去找他生母的時候,,車本來已經開了,,他特意讓車往后倒,搖下車窗,,探出頭,,喊我:阿娘啊。

我回:哎,。

他說:阿娘啊,,你千萬記得,我只有你這個阿娘,。

當時你二舅公都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西裝革履頭發(fā)锃亮锃亮,又和剛來找我的時候一樣了,,還剛被馬來西亞封了什么爵,。我當時不理解那個爵是什么東西,不理解他為什么領完那個什么爵就突然飛回來看我,,不理解他那天晚上為什么要像小時候一樣在我房里打地鋪,,還不理解他為什么第二天馬上要坐飛機去昆明。

他那時候哭得像個孩子,,還一直說對不起我,。

他說:我只想去看看自己從哪兒來的。

我說:你不要哭啊,,這么大的人了,,還是什么爵了。

我說:你沒有對不起我,,你認我是阿娘,,我就是阿娘了。

但哪想,,那卻是他最后一次叫我阿娘了——他不僅沒有很快回來,,而且從此再沒回來了,。

楊萬流走后,北來和西來在馬來西亞的真實情況,,還是你太姨回來之后才告訴我的,。

那幾年,北來西來依然每個月來信,,信里就說,,北來開始去楊萬流的養(yǎng)殖場工作了,西來還在讀書,。又說,,西來也不讀書了,也去養(yǎng)殖場工作了,。然后說,,北來西來覺得自己歲數大了,自己出來找房子住了,。然后說,,北來西來不在楊萬流的養(yǎng)殖場工作了,北來去了碼頭當搬運工,,西來跑去一家快遞公司幫人算賬……

他們每次都說:我們很好勿念,。我知道的,他們不好,。自己的孩子過得好不好,,阿母都是知道的。

所以我每次都請人幫我回信,,回信都說:阿母想你們,,阿母希望你們回來。

他們每次都回:我們過段時間就回來,。

我阿妹則幾個月給我來一封信,,我阿妹信里總是先說,北來西來一切都順遂,,勿念,。然后就說自己的事情了。說,,她和王雙喜又結婚了,,過段時間又和我說,離婚了,。然后再和我說,,她攢的路費夠了,她下個月就回來。過段時間又說,,她還是等北來,、西來一起回來……然后依然遲遲沒有回來。

百花已經出落成一個花一樣的姑娘了,。在我擔子快挑不動百花時,,村長幫我找來木匠給她打了一副拐杖。從此百花能走了——不用拐杖大概就走個幾百米,,然后拄上拐杖,,還可以再走個幾百米。

百花能走這樣的距離夠了,。她每天早上陪著我去田里,,我在田里干活,她坐在旁邊縫衣服或者整理待會兒要做的菜,。每天大家都見到百花,每次見到了都還是要說一句:百花真美啊,。今天像茉莉花,,昨天像玉蘭花。

每天下午百花都陪我去碼頭,。我在裝卸,,她就坐在那兒開始清洗早上的農具。碼頭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說一句:真是花一般好看的姑娘啊……

后來我老在想,,百花是不是天上的花投胎來的,,所以她注定要像花一樣,安靜地扎根在一個地方,。

最終我阿妹你太姨是過了六年左右才回來的,,那時候百花也快十六歲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紀了,。

我是不知道阿妹要回來的,。就那天,我看到有人穿著旗袍,,戴著一副黑乎乎像瞎子戴的眼鏡,,穿著跟很細的鞋子,也沒敲門,,啪一聲就用力推進來了,。

我記得這個動作,像我阿妹的,但我阿妹原來不長這樣,。而且我阿妹在馬來西亞,。

我還在猶豫著,那人哇哇地哭著向我走來,。

那人一哭,,我知道了,是阿妹,。

阿妹說,,她把王雙喜甩了。

我問,,什么叫甩了,。

阿妹說,她就陪著我到老了,,也不嫁人了,。

我說,這么老還想嫁人,,不要臉,。

阿妹說,你怎么還是那么老思想,。

我說,,思想是什么意思,活著就那些道理,,沒有老和新的差別,。

果然,阿妹信里沒說實話,。

楊萬流還是給北來和西來分了家產的,,但楊萬流走后,那個馬來西亞妻子什么東西都不給,,就把他們趕走了,。我阿妹本來想去爭論的,但北來和西來說,,他們確實算不上楊萬流的孩子,,沒有臉面要什么。他們沒地方去,,我阿妹就收留了他們,。阿妹在馬來西亞自己租的就是一個小小的房間,只夠擺一張床,。北來和西來打了一段時間地鋪,,找到工作后才搬出去的,。

阿妹說,西來是趴在地上給我寫信的,,每次她看著他趴在地上說他們過得很好,,她就想笑。

阿妹說,,楊萬流死前也一直不肯和她說話,,甚至不愿意看她。她想,,是不是擔心在她的臉上看到一點我的樣子,。所以,她其實也沒見到楊萬流最后一面,。

我不愿意和她說楊萬流,,所以我趕緊問,北來西來為什么還不肯回來,。

阿妹說:沒錢買船票,。還有他們知道你就這點地,咱們這里就這些活,。他們擔心又拖累你,。

阿妹說:我可是攢夠了錢,就馬上回來找你了,。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我白了阿妹一眼,。

阿妹回來了,百花才覺得自己可以嫁了,。

從百花十四五歲起,,就有人來問百花的婚事。百花雖然腿腳不便,,但百花好看,,而且,別人總認為我家可是有華僑的人,,提親的人還是有的,。可比我那時候強多了,。

此前我假裝不經意地問:百花啊,,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嫁了,我阿母你奶奶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嫁了,。

我知道百花是想嫁人的,,但是百花還是對我說:我不嫁,,我一輩子都不嫁,我得陪著阿母,。

說起來也是我自私,,總是舍不得,想著百花那樣說,,就再等等,。果然,阿妹回來了,,我問百花:小姨陪著阿母了,,你可以嫁了?

百花這才開心地說:好啊,。

然后,,笑得像芍藥花一般。

那幾個月,,總有各種人介紹不同的小伙子來,。

每個小伙子來,我都會講一遍:百花可能是天上的花投胎的,,可能年紀再大點就下不了床的,,像棵花待在一個地方,你愿意嗎,?我家雖然有孩子在馬來西亞,,但他們很窮,你愿意嗎,?百花是我的心肝寶貝,,誰要欺負了,我是死都要找他算賬的,,你愿意嗎,?

我這樣說,當然嚇跑了許多人,,但依然剩下很多人,,差使著媒人不斷來提親。

我可得意了,,我想,,我阿母當年挑丈夫也差不多這種感覺吧。我想,,雖然我自己當時差點沒人要,,但我女兒現在又可以挑別人了。

百花問:阿母我得怎么挑,?你丈夫那么好,,你來幫我找,。

我想了想,是啊,,我丈夫很好,,但是,那時候又不是我選人家,。但我突然想到了,,是我婆婆好,丈夫才好的,。畢竟人一代一代,,就是層層浪。

所以我想,,我必須去見見他們的阿母,。

我拉著阿妹,一家家拜訪過去,。我阿妹可喜歡干這個事了,,每次出門一定要換上旗袍,穿上很高的鞋,,還要戴那種瞎子戴的眼鏡,。別人家里一看我阿妹,都慌亂得氣勢矮了好幾分,。

后來成為你外公的水得,,家境比我家還差。但我到現在還記得的,,一進門就看到你外公的阿母那個笑臉——我知道那種笑的,,那是經歷過非常多難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為了這人生中出現了一點好事而讓自己開心的笑,。

一聊,你外公的父親也是很早去世的,,你外公的阿母也是一個人撫養(yǎng)你外公長大的,,你外公自己也爭氣,讀到了初中,,進了咱們鎮(zhèn)上的紡織廠當技術員,。

她一直握著我的手,輕輕拍著,,說:你看,,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多好,,但我看到她的身體里的那些歲月,,最終舒舒服服地讓她可以這么笑,。我知道,這樣的人,,是長不出很壞的人生,,也生不出不好的孩子的。

到出門了,,我才想起,,我都沒看清楚這小伙子長什么樣,更沒說上話,。

我阿妹取笑我,,說:怎么像是你相親,而不是給百花相親,。

回到家,,我對百花說:要不我先不說覺得哪個好,你先把你最喜歡的排個序和我說,,再看我心里的人選,。

你外婆第一個就說:黃水得。

我問為什么啊,。

百花說: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像阿母的兒子,,特別是笑的時候。

我說:你見到他阿母就知道了,。他阿母的笑和我一樣,。

我女兒要嫁人了。我感覺自己的人生要完成一個任務了,。我說不出的開心,,也說不出的難過。

我想,,是不是有孩子的女人都是這樣,。我想,,是不是經歷過足夠多的歲月的人都這樣,。

然后我想到,我那兩個年紀更大的兒子都還沒結婚,。他們過得很不好,,我還做不了什么。這樣想,,我就一直難過,。

百花要結婚的事情,,我咬咬牙花錢發(fā)了電報給北來和西來:花婚母想速回。

北來和西來是回了電報:好,。

我不知道,,是讓他們回來的“好”,,還是百花結婚這個事情的“好”。

過了幾天,,馬來西亞急件寄來了三十元,,但沒有其他的消息,也沒有新的電報,。

我又發(fā)電報:錢不人回,。

我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知道了,,他們回不來了。我問阿妹:讓北來西來回來的路費到底要多少???阿妹問:你有錢?

我說:我數了數,,我有一百多塊了,。

我還想說,我考慮,,是不是一半給百花當嫁妝,,一半給北來西來他們當路費。

還沒等我說出口,,阿妹白了我一眼,,說:你還是去請夫人媽吧,讓她過去馬來西亞保佑下北來西來,,這樣靠譜點,,也快點。

我阿妹不知道的,,我一直和夫人媽說話的,。我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廳堂里,,對著那神婆的牌位,以及藏在它背后的夫人媽神像說話,。

我是聽不到她們的回答,,但我想,,我就不斷嘮叨,她們不得不聽著,,如果沒有達成,,我就繼續(xù)嘮叨。

我問阿妹:你們在馬來西亞會看月亮嗎,?我想,,雖然我看不到他們,但如果北來西來也看著月亮,,我也看著月亮,,我們也算有聯系了吧。

哪想,,我阿妹想了半天說:顧不上的,,干活的時候干活,回家的時候就趴著睡了,,誰看月亮啊,。

又不是楊萬流。我阿妹加了這么一句,。

我頓時眼眶紅了,。自此我也不看月亮了。

結婚那天,,水得是背著百花走的,。

他對我說:阿母啊,從今天起我就背著百花,,她能走的時候不想走,,我背;她以后不能走了,我也背,。

我聽著開心,,但我阿妹不開心。我阿妹哇哇地哭,,說自己家的百花被人背走了,,說,明明是雇不起花轎還整這種有的沒的,。

百花結婚后,,真不像我嫁個女兒,反而像是來了個兒子,。結婚七天后,,百花拉著水得住到我這邊的家里來了。還說,我家這邊離紡織廠近,,他們周六周日才回去,。

我問水得:你阿母會不會不開心?

水得說:我阿母說,,她是不好意思,,要不也跟著過來住的。我說:那就過來啊,。

水得說:我父親的木祖牌在家里的,,她每天都得和我父親說說話,來不了,。

直到百花結婚后第二個月,,才再次收到北來西來的信。信里他們沒有提回來這件事,,我也沒問,。

我不問他們。我就每天早上都和夫人媽嘮叨,,說,,得保佑他們盡快回來??赡芤驗槲仪蟮氖虑椴皇欠蛉藡尩墓芾矸懂?,那夫人媽被我嘮叨了整整五年,北來和西來是在你舅舅滿四歲時,,才回來的,。

那幾年,北來西來寫來信說,,西來打算自己做個貨運點,,北來也去幫忙看著裝卸貨,然后說開了更多貨運點,,要管更多人了……按照他們的說法,,后來不是沒錢回來,是忙到沒法回來,。

我不知道這是安慰我的話,,還是真的。反正我每天早上醒來,,就和夫人媽嘮叨,。有次我還夢見夫人媽氣呼呼地跑來找我,說安排著了,,別催了,。我還在夢里說,他們不回來一天,我就嘮叨一天,。

其實那幾年不是沒發(fā)生事情的,但它們已經傷害不了我了——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每個即將到來的日子最終都會是我的一部分,,它們到來了,然后就貼在我身上,,成為我了,。

我記得中間饑荒過。

我早已經不怕饑荒了,。從那神婆教我開始,,我總要囤地瓜干和魚干。而且咱們田里還有地瓜,,灘涂里還有老天爺藏的肉,。

我還知道人和狼一樣,一餓,,那牙齒就會露出來的,。那時候總可以聽到,哪個地方的哪個家族和哪個家族在械斗,。我阿妹好事去看過,,回來驚慌地說,有被鐵鏟直接鏟斷腿的,,有被鋤頭劈開腦袋的,,還有腸子被馬刀捅出來的。

有一次,,一個大家族的幾十個人沖去咱們田里,,說,這本來就是他們郭姓家族的地,,那塊田和田里的地瓜都歸他們了,。

我阿妹又嚇得哇哇哭了。我扛著鋤頭,,走到他們跟前,,說:你們抬下頭,抬下頭看看,。

那群人驚訝地看著我,。

我指了指天:神明正盯著你們了,祖宗正盯著你們了,。有人笑了,,說:真是神經病,現在哪兒還有那種東西了。

我盯著那人說:其實你知道有的,,不信你抬頭看看,。就是沒有人抬頭。

然后他們準備把我和阿妹趕走,。

我就一下子坐在地上,,說:你們拖一下我試試,我指天發(fā)誓,,你們敢動我,,我就敢死,我敢死,,我就敢死后去找你祖宗,,說他們丟人,生了這種東西,。我說:我還要讓我婆婆,,叫來滿天神明和滿地祖宗,詛咒你們,,我要纏你們世世代代,,纏到你們斷子絕孫……

也不知道他們是怕我真的死了,還是怕我真的纏到他們斷子絕孫,,有人說了句,,算了不惹瘋子了,然后就要走了,。

我還追著喊:你們知道的,,所以你們怕了。

他們沒有一個人回復我,。

我記得,,還有一段時間,老看到街上有系著紅袖章的人綁著誰來罵,。

從一開始就有人站在我家門口罵,,說我是封建余孽,要打倒我,。

有一次他們罵得比較激烈了,,我就走出去,問:你爺爺或者奶奶疼你嗎,?

那些年輕人沒有預料到我會問這個,,繼續(xù)喊著口號。

我又問了一句:你爺爺或者奶奶還在世嗎,?

有個人回了:關你這個封建余孽什么事,?

我說:那你希望你們死去的親人來看你嗎,?

那群人就愣了。

愣了一會兒,,他們繼續(xù)喊口號,,喊得更大聲了,或許想以此證明,,他們不認可我說的,。

那時候他們罵完咱們家就去罵村長家。

他們估計以為我是神婆,,看上去又很兇,他們也不確定我是否真能叫來鬼神,,就對著我喊喊口號,。但村長就倒霉了,經常被推著去街上讓大家一起罵,。

有的人或者爭一口氣,,有的人或者爭一張臉。村長連楊仔屎都不讓人叫,,他就是爭臉的人,,他怎么能受得住這種罵。

每天村長回來,,就邊走邊哭,,走回家里,就趕緊把門關上,。

我在門外喊:村長啊是我,。

村長不開門,但對我說:萬流嫂啊,,我沒事,,你可得好好的。

我說:我很好啊,,我連天都敢罵回去,,怕那幾個兔崽子?

村長隔著門在那兒嘿嘿笑著,,說:那你記得幫我罵回去,。

我本來不知道他這句話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家辦起了喪禮,。我知道他還是走了。

他出殯那天,,我還是太生氣,,站在路上,,對著他家喊了半天楊仔屎。然后,,自此但凡在路上看到那種綁著紅袖章的,,我就追著罵。

后來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一看到我就說:瘋子來了,,咱們趕緊跑,。

那一天,咱們鎮(zhèn)上通往我家的這條路,,突然開始綁紅花,。有的綁在樹上,有的綁在電線桿上,,有的綁在門上,。

百花當時正懷著第三個孩子,也就是你的母親,。那時候我每天又挑著擔子出門了,,前面挑著你舅舅,后面挑著你大姨,。早上去田里,,下午去碼頭。

我到家的時間一般就是五六點,。

阿妹正在炒著菜,,百花挺著肚子收拾著家里。

我才剛踏進門,,就聽到路上有人敲鑼打鼓地過來了,。

我阿妹顧不上做菜了,擦了擦手,,興奮地想去看熱鬧,。你舅舅喊著他也要去,我阿妹抱上他,,就往外跑,。

我接過阿妹做了一半的菜,繼續(xù)收拾,。正在收拾著,,聽著那鑼鼓喧天離得越來越近,我從廚房一探頭,,怎么那鑼鼓隊就從我家大門進來了,。

我拿著勺子喊:你們走錯了。

鑼鼓隊不管,,排著隊,,一個個進來,。

鑼鼓隊走完,是一群披著紅馬褂的人走進來了,。好幾個穿的是中山裝,,兩個穿的是西裝。

我拿著勺子走出來,。

那兩個穿著西裝的人直直朝我走來,。

一個高高壯壯,一個清清爽爽,,還梳著油頭,。

我問:你們找誰啊,?

那個梳著油頭的人哭著說:我們找我阿娘,。

我問:你阿娘是誰啊,?

那個梳著油頭的人哭著說:是你啊,。

我說:你是誰???

那個梳著油頭的人哭著說:我是西來啊。

高高壯壯的人走到我跟前,,說:阿母,,我是北來。

北來剛走的時候沒我高,,現在身高是我的一倍了吧,。我仰著頭看他,看了許久才辨識出五官,。

西來走的時候那么矮那么瘦,,現在可長得一副大人物的樣子了。我愣了一會兒,,問:你們吃了嗎,?吃地瓜湯還是地瓜干湯啊,?

原來這都是西來的主意,。

北來從回來就興奮地一直說話,西來則一直握著我的手,。

北來說,,這些人都是咱們鎮(zhèn)上的干部,他們是歡迎西來和他回來的,。

北來說:西來的公司一開始就是接單然后調配運輸的,,后來,,賺了錢開始買貨車,買了很多輛貨車,,開始買船,,買了好多艘船。現在是馬來西亞最大的出口物流公司了,。

我聽得不太懂,,問:就是討大海是吧?

西來說:是啊,。

北來說,,西來前幾年的錢還得擴張公司,去年開始,,有些錢了,,然后他們就想應該得趕緊回來告訴阿母了?;貋淼臅r候就想,,得讓阿母開心開心,所以就搞了這出,。

我說:你們變得太多了,,阿母都不認得你們了。

北來說:是我太高了你看不清楚,,我低下來讓你看看,。

那個晚上,西來建議大家還是一起擠在我的房間,。

百花嫁人了,,水得上完晚班待會兒也得回來了。而且,,還有兩個生出來的孩子,,和一個在肚子里的孩子。

百花一家睡他們原來的房間,,阿妹和我睡床上,,北來和西來還是無論如何要打地鋪。

我說:北來西來,,地上涼,。

西來自己找到那柜子,翻出原來我給他鋪地用的被子,。

我說北來西來,,你們現在是大人物了,打地鋪會被人笑的,。西來調皮地對我說:阿娘我怕,,我不敢一個人睡,。

說完,西來就哭了,。

我也哭了,。

那晚北來西來睡得很沉。阿妹睡里面我睡外面,。我翻過身來看著他們,,我看著月光照在他們臉上,我看到小時候的他們,。我想著,,真好,咱們都活下來了,。

第二天一早,,那些穿著中山裝的人早早地就來了。我本來挑著擔,,前面坐著你舅舅后面坐著你大姨,,正想出門。北來把我的擔子給接過去了,,說,,今天可有其他的事情了。

西來拉著我的手,,一路往鎮(zhèn)子里走,,走進小學,,走到一塊空地上,,讓我站在那邊等一下。

鑼鼓隊敲起來了,,有穿著中山裝的人說話了,,你二舅公講話了。他們用的是普通話,,我聽不太懂,。然后你二舅公牽著我走到地上蓋著一塊紅布的地方,要我掀開來,。我掀開了,,看到是一塊石頭刻著幾個字。

大家一下子鼓掌了,,我也跟著鼓掌了,。

然后很多人要來和我握手,我只好一個個地和他們握,。

我偷偷問西來:這是干嗎???西來說:他們在夸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我沒明白,,我說:我沒做什么啊,。

西來說:有啊,你做得可多了,。

我是后來才知道,,那塊石頭上刻著的字有五個:母恩教學樓。

總是有各種人要來找北來,、西來,,或者接他們出去。我還是每天挑著擔子出門,。

鎮(zhèn)子里認識我的人突然變多了,,明明比我老的人,還叫我萬流嫂,,那種年紀小的,,叫我萬流嬸。他們見我就和我比拇指,,然后要來和我說,,我的兒子有多厲害。我不認識他們,,挑著擔子趕緊跑,。

我還是照常去碼頭,碼頭的人說我可不能再搬運,,我問為什么不能,,他們勸了我半天,我氣呼呼地站在卸貨點,,堵住裝卸的隊伍,,直到他們終于肯把貨物放在我肩頭上。

晚上北來說:阿母,,咱們不耕地不裝卸了好不好,?我說:不行,我不干那些活我心會慌,。

北來說:你不用擔心沒錢了,。

我說:我擔心的是,不那樣活,,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北來和西來那一趟就待了七八天吧。北來西來每天晚上都在我房間里打地鋪。

第二天要走了,,北來西來打著地鋪,,我睡在床上。西來問:阿娘能陪我去馬來西亞嗎,?

我說:我會暈船,。

西來說:現在有飛機的。

我說你現在在那邊如果不好,,我就去,。如果你在那邊很好,我就不去了,。

西來說:我不好,,我會常掛念阿娘。

我笑著說:西來比小時候還會撒嬌了,。

北來說:我也發(fā)現了,,人年紀越大反而越愛撒嬌。

北來西來第二天走了,。

我還是挑著擔子,,去田里去碼頭。

路過的幾乎所有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喊我的名字。我低著頭裝作沒聽見趕緊跑,。我家里也莫名總有人來,,熱熱鬧鬧聚在庭院里。我反正是躲著的,,我阿妹喜歡熱鬧,,就教大家學起了做衣服。

這中間,,偶爾還是有人對著我家叫罵,,還是罵著牛鬼蛇神之類的,。

我阿妹得意地出去了,,問那人:你是剛串聯過來的對吧,還沒打聽清楚對吧,,我家不是牛鬼蛇神了,,是愛國僑領了。

那人愣了下,,掏出小本本困惑地看了半天,。

我問阿妹:什么叫串聯啊?

我阿妹說:就是整個中國到處跑來跑去,。

你大舅公北來不到三個月又回來了,。他說,他和西來商量好了,,他回來一方面陪我,,一方面在中國發(fā)展業(yè)務。

我不懂什么叫業(yè)務,,我也不問,。

北來回來的第一個事情,就是買地建房子,。第二個事情,,是相親找老婆。

第二個事情是應該著急的,,第一個事情我覺得也沒必要,,但我不說也不問。

我知道的,,這世間一直在變化著,,哪能用過去的經歷去教誰面對未來,對于未來,,老的少的都一無所知的,。我想,我就把我認為的活法活出來,,他們覺得對的,,就跟著這樣活,他們覺得不對的,,就自己找,。

我活到那個時候終于知道了,我們能為孩子做的事情,,就是陪著,。

那時候北來都快三十歲了吧,最終找的是個十六歲的妻子,,妻子叫惠瓊,。

臉小小的,說話甜甜的,。

我聽過的最甜的阿母就是她叫的,。

房子用了一年多蓋好的,兩層樓,,別人和我說,,這是當時最時髦的南洋樓。地磚花花綠綠的,墻上雕花描金的,。還頂著兩個門匾,,一個叫心懷家園,一個叫放眼世界,。

這是北來念給我聽的,,我問:這什么意思啊,?

北來說:意思是,,我們會看到全世界,但心永遠和阿母在一起,。我聽著覺得肉麻,,但心里甜滋滋的。我說:這個是西來寫的吧,。北來說:那是,,我寫不來這么肉麻的。

北來新房的落成典禮,,又搞得一條街上張燈結彩的,。

自從開始建那房子,我就沒去看過,。我打定主意的,,一定不會去住。倒不是因為其他,,只是,,我現在住的這個房子,和我的人生長在一起了,。

落成典禮那天一大早,,北來就讓惠瓊來帶我去?;莪傉f,,床是西來從馬來西亞買過來的什么木頭的,睡在上面,,像睡在香氣里,,可以多活好多年。

我挑著擔子還是出門了,。我對惠瓊說,,我待會兒去啊,我得先去田里,,還得去碼頭。

我還是傍晚才回來,我阿妹說,,北來都來叫了好多次了,,還說派人去尋我了。

我說不急,,我吃了這碗地瓜粥就去,。

我阿妹說,聽說那里好吃的東西可多了,。

我知道阿妹嘴饞,。你舅舅和大姨也眼巴巴看著我,百花也看著我,。

我說:要不你們先去,,我待會兒就來啊。

他們都走了,,我自己一個人趕緊煮了地瓜粥,。

后來為了這事,北來還和我慪氣過,,我解釋了,,他還是不認。我說,,有人吃東西,,是吃滋味;我吃東西,只是為了心里踏實,。

除了地瓜和米,,我吃什么都不踏實。

北來結婚沒多久,,西來也發(fā)來電報說,,他找著妻子了,也是咱們中國過去的,,名字叫麗明,。等下次回來家鄉(xiāng),再正式辦婚禮,。

或許是為了補償我,,順便也補償我阿母和我爺爺,我那三個孩子,,在生養(yǎng)這個事情上,,可真是太順遂。

百花一胎接一胎的,,后來生了六個孩子,。而且第一個就是男孩,。

惠瓊房子還沒落成肚子就大了,剛入住沒多久就生了,。感覺剛出月子不久,,又懷上了。也是男孩,。

而我還沒見過的麗明,,沒來得及回老家辦婚禮,就懷上了,。生的還是男孩,。

我爺爺這輩子求不來一個,我倒是一來,,就一堆,。

我估計,我爺爺知道了,,等我死后也要找我抱怨——這都算什么事?。?/p>

北來說,,西來每個月給我寄來四十元的生活費,,他添了二十五,一個月共六十五,。

問我,,怎么給我?

那錢可真多,。我說,,要不你幫我裝進一個鐵盒子,我找個地方埋起來,。

北來說:你真像老鼠,,一有東西就想藏。

北來說,,要不我就寄他那兒,,他現在還開了個錢莊。我說:我聽說開錢莊的可是有很多錢的人,。

北來抖了一下眉毛,,說:阿母,咱們已經是了,,你還不知道嗎,?

西來每年回來一次,他沒說,,但我發(fā)現了——他挑的,,就是他第一次來找我的那個日子,。他也把那個日子,定為他的生日,。

雖然北來建好了新房,,但西來每次回來還是要到我的房間里打地鋪,。西來愛牽著我的手,,還要看上半天,然后要細細打量我的臉,。有次我上完廁所,,他還趕緊去廁所看看。我趕緊喊住,,那里可臭了,,西來說:我在馬來西亞的醫(yī)生說,看著大便就能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

西來說:我得看看阿娘身體怎么樣,。

北來每隔幾天就來找我說說話。

說西來現在是什么福建馬來西亞同鄉(xiāng)會會長了,,說西來又捐了多少座母恩教學樓了,,說西來又得了什么獎了。

還有那些馬來西亞的記者特意飛到中國來,,見什么都拍,,還拍那兩個糞桶。

我問過的,,一張膠片就要兩塊錢,,我也不知道,糞桶有什么好拍的,,那么貴的膠片,,對著臭烘烘的東西,咔嚓咔嚓一直拍,。他們咔嚓一聲,,我心就跳一下,最后我忍不住了,,氣呼呼地想把那兩個糞桶洗洗收起來,。結果我洗糞桶的時候,他們又一頓咔嚓咔嚓,。

聽說,,我洗糞桶的照片還登上了他們馬來西亞的報紙。我也實在不理解,,甚至想起來就生氣:馬來西亞的人是不是一想起他們那個什么爵楊西來,,就會馬上想到挑糞,,還想到,他有一個正在洗糞桶的阿娘,。

西來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的時候,,我也正在洗糞桶。

麗明抱著孩子走進來了,。麗明很干凈,,像西來一樣干凈,走路腰都是直挺挺的,,就像海報上那種人,。我知道糞桶臭,想趕緊去洗手換衣服,。麗明卻突然撲通一下跪了下來,,然后把孩子抱給我。那孩子白白凈凈,,像在發(fā)光,。但我手上還都是沒洗干凈的糞水,我還在猶豫著,,麗明已經抱給我了,。我臭烘烘地抱著個香噴噴的小寶貝,我不敢用手摸,,但忍不住用嘴輕輕親了下孩子,。西來說:這是你孫子,叫念中,。

麗明回來的那一次,,西來提議,大家就一起在北來那座新房子里聚一下,。

一聚,,才發(fā)現,現在人可是真多了,。

百花,、水得、你舅舅,、你大姨,、你阿母、你三姨,,當時還懷著你四姨,。

北來這邊,除了惠瓊,,還有兩個孩子了,。

西來和麗明,,還有一個孩子。

那天,,北來叫了一個廚師來,,總共擺了三桌。

沒想到,,就是北來那么大的房子也睡不下這么多人,。北來的院子全部用石頭鋪好的,西來提議,,就一起在院子里鋪席子睡,。我記得我婆婆帶我去大普公廟睡過大通鋪的,,于是我開心地贊成了,。

我和阿妹睡在中間,西來一家睡我左邊,,再左邊是北來一家,,百花一家睡我右邊。

那個晚上,,我又沒睡著,。我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我看看我阿妹,,看看西來、麗明,,看看北來,、惠瓊,看看百花,、水得,,看看孩子們。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有這么多孩子了,。

我在算,現在人可真多,,以后要遇到什么壞事,,我得囤多少地瓜干和魚干了啊。

我在想,,其實我可以去死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如果現在就此死了,,我死得多漂亮啊,。

我還想,,而且那神婆在等著我的,楊萬流在等著我的,。

我這么想之后,,才發(fā)現,我阿妹早就這么想了,。

你太姨經常往外跑,,一開始我不知道她去干嗎了,后來她每次回來都要說,,她看到的那一個個人的死亡,,我才知道,她參加了鎮(zhèn)上老人組織的“死亡觀摩團”,。

她那些團員聽到誰的床已經抬到廳堂了,,就會到我家嚷著:蔡屋閣快點,那人要走了,,等不及了,。

我阿妹趕緊畫好胭脂穿上旗袍就往外跑。

我問她:你怎么這么著急想走???

我阿妹說:我這輩子遺憾可太多,又補不回來,,所以著急盼著下輩子啊,。

我不太喜歡熱鬧,只能等阿妹回來的時候聽聽她的心得,。更多時候,,我就是搬了椅子坐在夫人媽神像面前嘮叨。

雖然我知道這不是夫人媽的業(yè)務范圍,,但我想著,,我就這樣把孩子們嘮叨回來了,應該也可以把死亡嘮叨過來,。

我這邊在盼著死亡,,那邊,一個個孩子落地了,,一個個孩子會走路了,,一個個孩子會叫我了,一個個孩子去讀書了,,一個個孩子結婚了,,一個個孩子又生了一個個孩子了,又一個個孩子會走路了——一不小心才發(fā)現,我還是沒死成,。

有天我走在去碼頭的路上,,才突然發(fā)現,哎呀,,這世間真是大變樣了,。有馬路了,有汽車站了,,有很高的樓了……我想著,,那村長果然沒騙我,他說,,我想得到的,,會有;想不到的,也會有,。

還真是如他所說,。只是,他沒有了,。他要還在,,該多得意。

有一次,,我在碼頭搬東西時摔倒了,躺了好幾個月,。能走路了,,我還是再去。那碼頭的工頭怕到不行,,都喊我老祖宗,,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擔不起,。他不讓我搬,,可我還是站到了隊伍的前面,抬了半天,,實在抬不起一袋東西,,只好嘿嘿地笑著說:真的是老了啊。碼頭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氣,。

此后我再不裝卸了,,但是每天都還要走來碼頭看看。

田我還是種著,。一個人挑不動水了,,我就拉上阿妹一起。

我妹越活越回去了,經常挑著挑著,,往地上一坐,,撒嬌地哭著:我干嗎一把年紀了還要陪你干這種活?

我說:你起來,,再不起來我生氣了,。

我妹就趕緊起來了。我妹怕了我一輩子,。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縮,。手腳在縮,身高在縮,,力氣在縮,,感覺在縮,好像縮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來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腳也重……

我偷偷地和那塊地商量,,說:我真的老了,我就偷個懶,,以前一米插十根藤,,現在我一米插三根好不好?你也偷偷懶,。

我說:我知道你的日子漫長得很,,這幾年就當作陪我休息一下。

有時候實在干不動了,,我就有點生氣,,生氣了我就跑到家里逼問夫人媽:我怎么還不死啊,?怎么還不死?。?/p>

后來想著,,我這氣不能找夫人媽撒,。又跑去大普公廟里問:我怎么還不死啊,?怎么還不死???

我不知道大普公有沒有回復我。我不是那神婆,,我聽不到回答,。

那一天,你太姨正在陪我挑糞水,,準備給田里施肥,。挑著挑著,她突然倒下去了,。我以為她又要耍賴撒嬌不肯挑了,,哪想,她這次躺了個四腳朝天,。

我問阿妹:阿妹你沒事吧,?

我阿妹四腳朝天地朝我笑,說:我沒事,,估計是要死了,,你趕緊讓人把我抬去廳堂。

我趕緊跑去找北來,。

我邊走邊罵著:蔡屋閣,,你要這個年紀就走了可真太賴皮。你多陪我?guī)啄瓴恍邪?。我是你姐,,應該走在你前頭。

北來帶著人來的時候,,我阿妹興奮地喊:快點快點,,我快扛不住了。

大家哈哈大笑,,覺得這可不像要走的人。

他們不知道我阿妹,,我知道的,。

小的時候難受,她就愛哇哇地哭,。真的難受了,,她就會開玩笑。這脾性都一輩子了,,就沒變,。

阿妹剛被抬到廳堂里,整個人突然松弛下來了,。我看著她,,像是正在漏氣的輪胎,一會兒癟一點。

阿妹說:你把藏著的夫人媽拿出來吧,,現在可以信神明了,。我說好。

阿妹說:阿姐我這輩子都用來陪你了,,我先走了,,這樣下輩子我會先投胎,咱們換一下,,你記得來找我,,當我阿妹。

我說:好,。

阿妹說:我怎么還沒看到阿母來接我,。

我說:阿母好像投胎了。

阿妹說:我看到有個六七十歲的男的來接我,。是不是咱阿爸?。课艺f:他什么樣啊,。

阿妹突然激動地說:我看到了,,他是咱們阿爸。

阿妹笑了,。

阿妹走了,。

阿妹走后,我生氣了好一會兒,。

明明應該是我先走的,。

然后我想了想,從此也去參加死亡觀摩團了,。

阿妹走后,,那塊地我一個人真種不動了。北來說,,他找人種,,我要哪天心癢,想去動一下,,就去動一下,,想松多少土,就松多少土,。

我想想,,這也好。

我特意跑去和那塊田解釋了,,我當然聽不到它說話,,但我知道,,它看過多少人的生與老,一個個人就是它一季季的作物,,它都知道的,。

沒去種地,沒去裝卸,,沒有阿妹,,我的時間一下子空出來了??粘鰜淼臅r間,,黑乎乎的,盯著,,老讓我心慌,。

還好,百花和水得一直陪著我,,還好你大舅,、大姨、阿母,、三姨,、四姨,、小舅……輪著長大,我發(fā)現時間一空了,,就去幫著帶孩子,。

我把神婆那藤躺椅搬到院子中間來,。我躺在那上面,,用腳推著,,想,那神婆當時就躺在這兒和路過的神明說話啊,。

我對著半空小聲喊:神明你們回來了吧,。

我聽到遠處狗在叫,孩子在嬉鬧著,。

我笑著想,,自己果然不是神婆。

然后我好像突然聽到了一句:是啊,,回來了。

我趕緊坐起來,,拼命回想,,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好像不是從天上來的,,好像不是從地上來的,,好像就是從我心里來的,。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聽到神明說話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當神婆了,。

應該從你有記憶起,你外婆我女兒就一直是在床上的對吧,?其實她從三十多歲生完你小舅,,就站不起來了。

百花從三十多歲起,,就真的活成一盆花了,。

一開始是她的腿長了一個個紅點,像一朵朵梅花,。然后那梅花枯萎了,,變成一塊塊黑斑。當黑斑布滿了整條腿,,腿就開始浮腫,,開始一點點地爛。經常一天不到,,就瘀了黏糊糊的膿,。

水得真是好丈夫,每天都要打一桶水到院子里,,再把百花背到院子里,,用水把腿細細地沖洗干凈。

百花的臉越來越白,,身體也莫名地變白,。我后來躺在藤躺椅上,經常對著半空問:我家百花是怎么了,?

然后我聽到一句話,,我不知道是從天上來的,還是地上來的,,或者我心里來的,,但我就聽到一句話:百花是天上下凡的水仙花。

我難過地想,,水仙開完花就要死了啊,。所以我一定不能讓百花開花了。

我又想,,百花已經生了六個孩子開了六朵花了,。我一這么想就著急了。

我開始像我阿母一樣,,一圈圈地去一座座寺廟,。但我不是去和神明吵架,,我只是和他們說話。我一個個神明說過去:咱們商量一下,,我的壽命都給百花,。這樣我可以快點死,百花可以多活一些,。

我就知道命運這家伙不省心,。

一開始是好消息。那天,,北來說,,你二舅公西來在馬來西亞被封了什么爵位。咱們中國歸僑總會還特意發(fā)賀信給他,。還說你二舅公過幾天就回國,。

我不知道什么是爵位,我只想著,,我又可以見西來了,。

西來第二天就回來了,這次回來,,他沒帶妻子沒帶孩子,,就他一個人。

西來那天還是問我:阿娘,,我可以在你房里打地鋪嗎,?我說:當然啊。

西來那天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我說西來是不是地上硌身體,,要不你和阿娘一起睡床上。

西來說好,。

西來一躺到床上就難過起來,。

我說西來你干嗎難過。

西來說:這是我第一次和阿娘睡床上,。

我也難過了,。我說西來啊,阿娘這輩子護你不夠,。西來說:不是的,,阿娘對我最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車開到家門口來,。我看西來已經收拾好行李了。

我問西來:你怎么就要走了?

西來說:阿娘對不起,。

我說: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西來沒回我,,就一直哭,。

西來上車了,車開走了,,車又倒退回來,。

西來喊:阿娘啊。

我回:哎,。

西來說:阿娘啊,,其實我一直在找我生父生母,其實我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們死后又葬回昆明了,,我這次是去昆明看他們的。

我說:我家西來真好,,還知道念著父母,,你趕緊去。

西來說:阿娘啊,,其實我之所以娶麗明,,是因為麗明也是昆明過去的。她的父親希望她記住,,她來自美麗的昆明,,所以叫麗明。我說:那真好,,你趕緊去,。

西來說:阿娘你記得,我這輩子就你一個阿娘,。我說:好啊,,我記得的。

西來去昆明了,,我以為他直接從昆明回馬來西亞了,。但是北來和我說,西來到了昆明就不回去了,,住在昆明了,。

我想,西來肯定還有事情沒辦完,。

過幾天,,北來和我說,麗明也帶著孩子去昆明了,。

我說:真好啊,,麗明和孩子陪著西來回家了,。

又過幾天,北來來找我了,。

他一進門就讓我先找個椅子坐下來,。

我問: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北來說:阿母你不哭啊,,西來走了,。

我沒反應過來,說:西來去昆明了我知道啊,。

北來哭了,。北來說:西來死了。

北來說:其實西來查出來是肝癌晚期,。他這次之所以去昆明,,只是想死在昆明。

北來說:西來好幾次想和你說,,但說不出口,,西來臨死前讓麗明一定轉達,說,,他對不起你,。

我說:傻孩子啊,你這一輩子沒有哪一個事情對不起我,。

我說:傻孩子啊,,你這輩子唯一對不起我,只有這次,。你走的時候怎么不讓我陪著你啊,。

第二天,麗明和孩子們捧著西來的骨灰回來了,。

麗明說,,這是西來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著阿娘,。

那骨灰大概十幾斤重,我抱著那骨灰,,像是抱著剛來找我時的西來,。

我對著骨灰說:西來,你可得等我,,阿娘陪你一起回天上去,。

北來給西來辦了一個很鋪張的葬禮。好多大領導都來了,我不懂普通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們說著,我就笑著,。

西來葬禮后一周,,一個晚上,我本來睡著了,,北來來找我。他和我說:阿母,,我今天要和惠瓊帶著孩子去廣東了,。

我問:為什么去廣東?

北來突然一下子跪了下來,,說:西來走了,,一堆人到我的錢莊提錢。阿母,,我沒錢了,,此前都是西來給我補的。

我說:那我的錢給你啊,。

北來說:不夠,。

我說:那你把那房子賣了啊。

北來說:不夠,。

我想了好久,,說:北來你不能走,神明看著的,。北來哭著說:但是阿母,,我活不下去了。

我說:阿母囤了一廚房的地瓜干和魚干,,肯定能養(yǎng)活咱們很久,。我說:那塊地阿母明天再去種起來。

北來天蒙蒙亮才回自己家,。接近中午了,,沒有再來找我。我想了想,,還是跑去北來的房子看看,。

還沒到,就聽到一堆人的罵聲,,許多人見我來了,,沖過來指著我一直罵。

我一路往人群里走,中間是北來,,被人綁著,,渾身上下都是傷。

我要去解開北來的繩子,,有人沖過來要打我,。我站起來,把臉迎上去,,我說,,你打吧,兒子的錯,,就是母親的錯,。

可能我太老了,可能我是神婆的媳婦,,可能我好像可以和神明說話,,終究沒有人打。

我把北來的繩子解開,,我問北來:你怎么被人綁這兒了,?

北來哭著說:我讓惠瓊帶孩子走了。

我說:那難怪,,是該打,。

最終是新的村長來了。

那村長說:萬流嬸,,要不你打個電話給西來的妻子,,看能不能騰挪一下。

我說:我不懂怎么聯系,。

北來說:我知道,。

在村長的勸說下,大家這才暫時散去,,叮囑著,,有回信就給所有人交代。

那一天,,我第一次陪著北來住在他那房子里,。

一開始,北來一直不說話,。我說:北來,,你問問麗明,麗明那么好的人,,一定會幫的,。

北來說:阿母,,其實我知道的。西來賺的錢一直捐,,剩下的錢,,如果拿來補我的坑了,麗明和孩子們怎么辦,?

我說:北來真是好孩子,,這個時候還想著西來一家子。

我說:那咱們就說好,,任人罵任人打,,然后拼命賺錢,咱們一起還,。

北來抬起頭看著我,,哭著說:阿母,我一輩子都在拖累你,。你當時就不應該要我的。

我說,,你可是夫人媽送給我的,,我怎么能不要?

我想著,,北來肯定一直沒吃飯,。我說,北來你幫我挑桶水來廚房,,我?guī)湍阒笸氲毓蠝?/p>

我把地瓜去了皮,,洗干凈,切了塊,。北來還是沒來,。

我想,北來應該太久沒干粗活了,,做不來,,還是我來挑吧。我正要往院子里的水井走,,就聽到撲通一聲,。

我走到水井邊,沒看到北來,,我喊著:北來你在哪兒,?我聽到風聲,和風送過來的海浪的聲音,。我沒聽到北來的聲音,。

我趕緊低下頭看那井里——北來也沒在里面,。

我想,北來逃走了,。我想,,北來果然還是小孩。我想,,北來又做錯事了,。

我走出去,站在路上,,扯著嗓子喊:北來不見了,。

一下子涌來一堆人,把我圍起來了,。有的人趕緊去搶北來房子里的東西,,然后派人占房間。還有人帶上木條,,把院子圍住,,說院子是他的……

我想著,西來給我買的床我還沒睡過,,我想著,,那可是西來買給我的。

大家都在搶來搶去的時候,,我還是擠進了那個北來給我準備的房間,,趕緊在西來給我買的床上躺了一下。

真的如惠瓊所說,,像躺進一片香的大海里,。

從那天起,各家都派了自家女人,,每天有人來我家,。不讓我出門,連我去廁所都要盯著,。

過了幾天,,村長來找我了。他說萬流嬸啊,,找到北來了,。我問:北來在哪兒?

我這才知道,,北來不是跑了,,而是走了。

他說:北來是在海邊被發(fā)現的,,是被浪打上來的,。

我說:是不是大普公廟后面那片海?。?/p>

村長說: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北來的親生父母和爺爺奶奶就是往那片海走的,。

看來北來早就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他小時候大概經常悄悄去看那片海吧,。

我當了他這么多年的阿母,我竟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陪他去看看那片海的。

雖然多活了五六十年,,北來最終還是和他們一家人一起走了,。

北來走了,問題沒有走,。村長問我,,怎么聯系麗明。我說:我真不知道,,以前都是北來聯系的,。

村長說:放心,我想想辦法啊,。

水得和百花本來堅持要陪我,但當時百花已經不能起床了,,我發(fā)了一通脾氣,,這才把你外婆一家趕走了。現在整個房子又只剩我一個了——不過我不是一個人,,總有人一直看著我,。

一開始的幾天,幾十個人把我團團圍住,,連晚上都在我的房間里打地鋪;到后來,,他們商量著值班,每天兩個人;又過了一兩個月,,就變成一個人值班了,。

負責聯系麗明的是村長,村長偶爾來,,也告訴我情況,。說,電話聯系上麗明了,,麗明在想辦法,。

過了幾天,,村長和我說:麗明和我來電話說想回來,我讓她別回來,。

我說村長你真是好人,。村長笑著和我說:那楊仔屎是我堂哥,他走的時候寫了封遺書,,遺書上交代了我要照顧你,,我本來想,你們都大人物了,,照顧不到,,真沒想,還真可以幫上忙,。

我說:你不能叫他楊仔屎,,他是村長。

村長眼眶也紅了,。

那段時間真是辛苦你外公水得,,他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給我送來可以吃一天的飯菜,周六周日不用上班的時候就背著百花來看我,。

我和水得說:可真拖累你了,。

水得說:沒有拖累,我和百花相親的時候你就說過,,百花以后不能走路,,雖然有華僑但家里很窮——阿母都說過,阿母沒有撒過謊,,我也都想過的,,我都答應要背百花背到老的。

不讓我干活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藤躺椅上,,一躺躺一天。躺著躺著,,總是不甘愿,,抬起頭,對著半空喊:有誰在嗎,?鬼也可以,,神也可以,和我說說話??!

常常是我認真等著的時候,偏偏聽不到誰回話;但每次將睡未睡的時候,,我會突然聽到有什么在和我說話,。

我在想,,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聽到的?

這種日子應該持續(xù)了大半年,,有天村長喜滋滋地來了,,和我說:麗明終究匯來了一些錢,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據說,,還了大家一大半。剩下的,,麗明說把公司每年的利潤寄過來還,。

過了幾天,家里突然沒有人來盯我了,。我等到下午還是沒有人來,,我出門了,左拐,,往鎮(zhèn)上走,,往百花的家走。走在村子里,,很多人看著我,,看見我往村子外走,有人問:你去哪兒???我說,放心,,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和西來的骨灰都在家里的,我不會跑的,。

那人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就沒再說什么了,。

我一路走過去,一路有人看著我,,我一路解釋過去,,他們就一路放我走了。

我走到百花家,,百花沒想到我能出來了,,問:阿母你怎么出來的啊,?

我說:是神明加你奶奶加你哥哥們護送我來的,。

最終,,麗明前前后后還了七八年,才把欠款還完,。她一還完欠款,,就說要幫我辦去馬來西亞的手續(xù)。

她說,,她不想到咱們這里了,,不希望我還在這里,也不希望西來的骨灰在這里,。

她說,,而且西來本來就不是這里的人。

麗明也是執(zhí)拗的人,,還是幫我辦了去馬來西亞的手續(xù),,還讓自己的兒子我的孫子念中特意飛回來接我。

我其實就見過念中一面,,他上次回來時還是個抱在懷里的小孩,。我和這個鎮(zhèn)子的所有一切,本來就和他無關,。

是村長去車站接念中的,。念中進到家里來,估計是覺得臟兮兮的,,一直站著不肯坐,。

我理解的,念中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故事,,所以他看到的只有臟,。

但是我不會普通話,也不會外國話,,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講那些故事,。

念中先開口了:奶奶,我父親說,,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娘,。

念中說的是閩南語。

我一下子哭了,。我問:你怎么會講閩南語,?

念中說:我父親一定要我學的,還特意找了馬來西亞同鄉(xiāng)會的人來教我,。

念中說:我父親說,,奶奶你只會講閩南語,所以我必須會講閩南語。

那天,,我就用閩南語給念中講了發(fā)生在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聽完,念中不僅坐下來了,,他還問我:奶奶,,我今天晚上能睡在這兒嗎?我想睡在你房間里打地鋪,,在我父親打地鋪的地方,。

我開心地說可以啊。

我問念中:想父親了,?

念中哭著說:是啊,。

我說念中不哭,我也一樣,。

我還是騙了念中,。我和念中說,我和他一起回馬來西亞,,我們還帶上西來的骨灰,。

當時去馬來西亞,從咱們泉州也可以飛了,。泉州的華僑們一起給家鄉(xiāng)捐了一個機場,,說是方便他們回家的。據說我兒子西來出了很多錢,。

那天早上,,我讓水得幫我們雇了一輛車,陪著我們去機場,。

等到了機場,,我一塊塊磚頭看過去,一面面墻摸過去,。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塊磚頭哪一面墻算是西來捐的。

要登機了,,我說:念中,,奶奶不懂,你先進去示范給奶奶看,,要怎么弄。

念中進去了,。

他進去后,,我和他揮揮手,說:念中,奶奶不去了,,你和你母親說,,她會知道為什么的。

念中哭著說:奶奶怎么年紀這么大了還這么調皮,。我笑著說:奶奶從小就調皮,。

麗明沒在馬來西亞接到我,知道我肯定不會去了,。她就開始每個月給我寄錢,,每個月打來電話,我每個月都去郵局接,。

有次她生病了,,有氣無力地說:阿母啊,我答應了西來給你養(yǎng)老的,,如果這次我沒了,,你別怪我,你讓西來別怪我,,我讓念中繼續(xù)給你養(yǎng)老,。

我說麗明,那我不干,。你如果怕被西來怪罪,,你就得活下去,活得比我久,。

后來,,麗明又活得好好的。

我的時間完全空出來了,。我就每天去參加死亡觀摩團,,每天琢磨怎么死。哪想,,那些團員一個個順順利利地走了,。我好幾次生氣地問神明,一座座廟地問過去:不會讓我死在百花后面吧,?如果真是,,你們可真壞。

神明可能回答我了,,我沒聽到,。

也不知道為什么,開始有人傳說我是個很厲害的神婆,,每天總有人來我家等我,,想問我他人生遇到的事情。

我聽著他們的故事,就翻找下自己的記憶,,如果記憶里剛好有類似的故事,,我就講給他們聽。

有時候我講自己的故事,,有時候我講神婆說過的故事,,有時候我講葬禮上聽來的故事,有時候我講神明簽詩里的故事……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說成是咱們這地方最好的神婆了,。

但我明明還不能和鬼神說話啊。

北來的妻小還是沒有消息,,百花的孩子一個個長大了,,該娶的娶該嫁的嫁。我實在沒事干,,就在百花和百花幾個孩子家輪流著住,。這不,連你出生也都是我陪著的,。

我住得最長的,,還是百花家里。

你外婆百花后來就動不了了,,一直坐在床上,,我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

百花看著我一直笑,,她沒什么事需要和我說,因為,,她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倒有故事,。

每次我都給百花講,,我在一個個孩子那兒看到的,講我去參加死亡觀摩團以及別人來找我說的故事,,講我們以前的故事,。

說著說著,百花累了就閉上眼了,。我趕緊推推她,,問:百花你沒走吧?

百花被我推醒了,,笑著說:我在啊,,阿母,。

我放心了,然后輪到我困了,,我還在睡著,百花一直推我,。

我睜眼,,只見百花著急地問:阿母你沒走吧?

我笑著說:百花,,我在,。

如果我沒記錯,百花是在你讀小學一年級時走的,,對吧,?我記得的,我想百花那么疼你,,你肯定要難過的,,是我去小學接的你。

我記得你那時候正在上課,,讀的是《春天在哪里》,。老師念課文的時候是普通話,我聽不懂,,但講解的時候是閩南語,,我聽懂了。

我聽著聽著,,也跟著想,,春天在哪里啊,?

直到你下課了我才進去找你,,然后我和你說,你當時果然哇哇地哭,。

我當時沒哭,,你還生氣地問我:阿太你為什么不哭?

我當時其實還在生氣,,嘴里在偷偷罵著命運那家伙,,真的讓百花走在我前面。所以我還是沒有哭,。

但現在我要走了,,我得告訴你,其實我覺得百花走得挺好的,。她的身體實在太疼了,,她又怕我擔心,,一疼就笑,所以她整天一直笑,。

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可是百花的阿母。

我后來老是和夫人媽說:算了算了,,讓百花先走吧,。我要是先走了,百花身體難受,,心里還得難過,。我說,我都送走了其他孩子了,,最后這個孩子,,還是由我來送吧。

故事講到這里,,阿太笑瞇瞇地對我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阿太準備要走了,。我知道,我留不了她的,。我知道,,這是我見阿太的最后一面。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直看著她,。

阿太說:如果你真的不想我走,就扶著我,,咱們再出去走走,。我說:好啊。

我攙扶著阿太,,先是把整間房子一個個角落走了一遍,,走到故事對應的地點,就問我:記不記得,,這是我偷藏藥的地方;記不記得,,這是西來打地鋪的地方……

我攙扶著我阿太,把這個小鎮(zhèn)的一個個地方又走了一遍,。她說:你看,,這就是我婆婆說的,那個愛讀書的鬼住的地方;你看,,這就是我阿母滑下去的地方;你看,,這就是我看到那只巨龜的地方……

我們走回到大普公廟,,坐在那個入海口,。

我阿太說,,后來她夠老了,坐在那地方,,有時候會看到,,不同朝代不同人的靈魂就順著這江,一直流淌到這里,,然后匯入海里。

阿太瞇著眼看著大海,,我看著阿太,。

阿太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樣,說:我死的那天晚上,,你一定要盯著天上看,。

阿太得意地看著我好奇的樣子,問: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阿太說:一個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時候,,他可以有一個選擇——可以入土為安趕緊輪回,,也可以向天開槍,再不回來,。那樣,,天上就會多一個洞。

阿太說,,你看,,天上一顆顆的星,就是一個個不愿再回人間的靈魂向天開的槍,。

終章皮囊

聽完阿太的故事回到北京后,,我請母親每天下午都要去探望她。每天探望她的時候和我打個電話,。我說,,我想和她說幾句話。

雖然我沒有想說什么,,但我一定要在她離開前,,和她說些什么。

但母親每次要把手機遞給阿太時,,阿太總是不肯接,。母親說,,你阿太一直擺著手,打到她手上還挺疼的,,畢竟阿太的手瘦得只剩下骨頭了,。

阿太嚷著說:哎呀,有什么好說的,,你叫他在北京好好的,,在這世間好好的,反正阿太都在,。

我對著電話喊:那你走后我找得到你嗎,?你有留一尊神給我嗎?

阿太聽到了,,就是不肯接電話,,但在電話那頭喊著:我也沒那么神通,不確定能讓你找到我,,神我也沒有,,我爭取啊,爭取能常來夢里看你,。

我在周刊社工作,,每周總有一個晚上要熬夜盯著排版。那個晚上,,我就在編輯部的行軍床上睡著了,。

正睡著,我感覺有人打開了我的辦公室,,推門進來,。我太困了,沒有爬起來,。只感覺到有手在摸著我的頭,。我醒來,看到是阿太,。

阿太說:我要去搭飛機了,,你送我嗎?

我愣了一下:搭飛機,?你去哪兒,?二舅公不是不在馬來西亞了嗎?阿太笑著說:快起來,,輪到我走了,,你得趕緊起床來送我。

我醒了,,我知道了,。

阿太的葬禮是二舅公的妻子麗明從馬來西亞飛回來主持操辦的,。她說:你二舅公生前交代了,阿娘走的時候,,必須辦得風風光光,。她還說:你二舅公,應該已經接到你阿太了,,他是那么孝順,,不會讓自己的阿娘一個人走那段路的。而且他還挺有本事的,,應該能說服那邊的神給你阿太優(yōu)待了吧,。

大舅公的后代應該還在廣州,沒有一個人來,。我外婆的小孩倒全都來了,。他們見我也趕回來了,問:是不是你記得阿太說的那句,,神婆說她一輩子無子無孫無兒送終,所以你就一定得回來啊,。

我說:當然,,我家阿太必須贏啊。

我阿母走過來,,哭得難看死了,,很堅定地說:就是你阿太贏了啊。她怎么能輸,。

然后還說:我都可以想象得到,,她對來接她的神明和祖先,那副得意揚揚的表情,。

說完,,我們一起笑了。旁邊同樣也在辦葬禮的人白了我們一眼,。他們估計覺得,,我們是特別不合格的子孫吧。

回北京后,,我想,,我得把我阿太告訴我的故事寫成一本書,我想,,這樣,,即使她不來看我,我也可以把她留在書里——這樣,,我就可以隨時找到她了,。

有一天晚上,,我提起筆開始寫了。那篇文章叫作《皮囊》,。

皮囊

我那個活到九十九歲的阿太——我外婆的母親,,是個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歲突然撒手,,阿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親戚怕她想不開,輪流看著,。她卻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憤怒,,嘴里罵罵咧咧,一個人跑來跑去,。一會兒掀開棺材看看外婆的樣子,,一會兒到廚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廳聽見有人殺一只雞沒割中動脈,,那只雞灑著血到處跳,,阿太小跑出來,一把抓住那只雞,,狠狠往地上一摔,。

雞的腳掙扎了一下,終于停歇了,?!斑@不結了——別讓這肉體再折騰它的魂靈?!卑⑻皇莻€文化人,,但是個神婆,講話偶爾文縐縐,。

眾人皆喑啞,。

那場葬禮,阿太一聲都沒哭,。即使看著外婆的軀體即將進入焚化爐,,她也只是乜斜著眼,像是對其他號哭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靜的打盹,。

那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無情,。幾次走過去問她,,阿太你怎么不難過?阿太滿是壽斑的臉,竟輕微舒展開,,那是笑——“因為我很舍得,。”

這句話在后來的生活中經常聽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經常到我家來住,她說,,外婆臨死前交代,,黑狗達沒爺爺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幫著照顧,。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謂的“舍得”。

阿太是個很狠的人,,連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樣用力,。有次她在廚房很冷靜地喊“哎呀”,在廳里的我大聲問:“阿太怎么了,?”“沒事,,就是把手指頭切斷了?!苯酉聛?,慌亂的是我們一家人,她自始至終,,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病房里正在幫阿太縫合手指頭,,母親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和我講阿太的故事,。她曾經把不會游泳,還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讓他學游泳,,舅公差點溺死,鄰居看不過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來,。沒過幾天鄰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鄰居都罵她沒良心,她冷冷地說:“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

等阿太出院,,我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說:“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這個皮囊,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材,。”說實話,,我當時沒聽懂,。

我因此總覺得阿太像塊石頭,堅硬到什么都傷不了,。她甚至成了我們小鎮(zhèn)出了名的硬骨頭,,即使九十多歲了,依然堅持用她那纏過的小腳,,自己從村里走到鎮(zhèn)上我老家,。每回要雇車送她回去,她總是異常生氣:“就兩個選擇,,要么你扶著我慢慢走回去,,要么我自己走回去?!庇谑?,老家那條石板路,總可以看到一個少年扶著一個老人慢慢地往鎮(zhèn)外挪,。

然而我還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歲的時候,一次她攀到屋頂要補一個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躺在家里動不了。我去探望她,,她遠遠就聽到了,,還沒進門,她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孫,,阿太動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彪m然第二周她就倔強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沒走幾步又摔倒了。她哭著叮囑我,,要我常過來看她,,從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撐,慢慢挪到門口,,坐在那兒,,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時常往阿太家跑,特別是遇到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和踏實。

后來我上大學,,再后來到外地工作,,見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總是請假往老家跑——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個下午。雖然我說的苦惱,,她不一定聽得懂,,甚至不一定聽得到——她已經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開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我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許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個早上,。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你阿太走了,。然后兩邊的人抱著電話一起哭,。母親說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話給我:“黑狗達不準哭。死不就是腳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誠心想念我,,我自然會去看你。因為從此之后,,我已經沒有皮囊這個包袱,。來去多方便?!?/p>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欲望的污濁給拖住,。阿太,我記住了,?!叭怏w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闭堃欢▉砜赐摇?/p>

對了,我和你們說了嗎,?我母親說,,我阿太要死的那一刻,先是得意地笑開了,,嘴里喊著:你看吧,,誰說我無子無孫,我的孩子都來接我了,,誰說我無兒送終,,我孩子的孩子,都在為我送終,。

喊完之后,,我阿太突然溫柔地說著什么,像在安慰某個小孩,。我母親說,,她湊上前去聽,就聽到阿太用親昵的語氣說著:不哭不哭,,你這傻孩子,,和我鬧了一輩子,你難道不知道嗎,?其實真正是我親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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