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管子”在大屋左側,，三槐嶺 1 號的大門口,，天主教堂的塔樓下，一個鼓皮板子搭的小木屋,。小木屋夏天窗板斜撐起可全開,，冬天開扇小窗。屋內(nèi)擰龍頭,，水管在屋外,。

小時候，就是一位高瘦的老奶奶坐在這間鼓皮小木屋里放水,。憑水籌牌子（也叫“歡喜”）買水,，一擔水一根。水籌牌子是一塊小竹片做的,，約兩寸長,、半寸寬，上頭有個小圓孔,，被長期傳遞把磨,，水跡汗跡浸染得小竹片光滑紅潤。水籌牌要到自來水公司派來的人那里買,，兩分錢五根,。老奶奶收到水籌牌子用一根鐵絲穿進小圓孔，鼓皮小木屋內(nèi)木壁上掛了一大串,。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家里就請了一位大叔挑水,，那時有專門為居民們挑水的行當。幫我家挑水的大叔個子很高,，冬天穿一件滿是補丁的棉襖,，夏天穿一件對襟土棉背心，肩上搭一條毛巾,。再熱就“打赤膊”（裸上半身）,，露出很好的“塊頭”?？蓱z的是挑水大叔沒有鼻子,，鼻子處只見兩個黑洞，聽大人說他是小孩時得什么病落下的,。挑水大叔說起話來聲音總混合著“嗡嗡”的鼻音,。開始我們很怕他，后見挑水大叔很和氣,，就習慣了,。大屋里小伢調(diào)皮，還偷偷學他那講話的聲音,。

大屋里家家都有口大水缸,，我家放在后堂屋房門口。周邊也放滿了其他家的水缸,。水缸兩尺半左右高,，小伢多的鄰居家水缸直徑近三尺。水缸蓋子有的是幾塊活動木板,，有的是杉木做的兩塊半圓木蓋,。

挑水大叔把水挑來，先打開水缸的蓋板,，扁擔不離肩,，右手拎起水桶輕靠缸邊倒入，再把扁擔一擺,，用左手拎起倒入,。第二擔水挑來，水缸蓋子還沒蓋,，挑水大叔把水挑到缸跟前,，木桶不落地，左右開弓,，輕飄地就把水倒入缸中,。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水倒入水缸的那一瞬間，“嘩……”干脆利落,，一股清香水氣撲鼻而來,。水挑完,，挑水大叔擦了把汗，就在水缸旁邊木門柱子上劃兩筆“正”字,。劃滿一個正字是五擔水,，記得當時挑一擔水半分錢。幾天集中與挑水大叔結次賬,。三五天挑水大叔還要刮缸（刷洗）一次,，把水缸清洗一遍再挑滿。

后來父親挑水,，上中學我也學著挑水,。那時哪個屋里伢到了可挑水的年齡如不會挑水，鄰居們就會說：“這個伢'慣死’（慣壞了）了,。”就是鄰居不說,，兒子伢也有一種壓力,，會自覺去學著挑。

父母買了一對大木桶和一根竹扁擔,。母親請她最要好的同事彭瑞芬老師,，在桶上和扁擔內(nèi)彎分別寫了“雄、偉,、美”三個字,，這是我和弟弟建偉、妹妹建美姓名最后一字,。夏天,，父親在烈日下把新桶打了好幾遍桐油，桶曬成紅里透黃的銅色,。再把竹扁擔兩頭系根粗麻繩,，吊個鐵鉤，就可挑水了,。

父親不在家時,，我先與母親兩人抬一桶水，后又開始學挑兩個半桶水,。感到兒子伢抬水和挑個半桶水太“掉底子”（掉價）,，自尊心也受到刺激，咬咬牙也要從挑大半桶開始,。

放水屋離我家水缸距離約 30 多米,，門外約 20 米，要從街上走過,，上大屋大門口的幾塊青石臺階,，過天井,、大堂屋到后堂屋水缸。這又是個中途不能歇的活,，街上大人小伢挑水沒人歇的,，必須一口氣到位。開始,，我挑得晃晃蕩蕩,，憋得滿臉通紅。上大門口臺階時,，桶提不起來,，桶底撞在臺階邊，桶里的水“嘩啦”灑了一地,。往水缸倒水也得用“筲筒”（竹筒瓢）先舀幾下再倒,。

街坊新安和同屋玲玲比我大一點，他倆是我心目中水挑得最好的,。步子穩(wěn)實輕快,，扁擔兩頭吱吱嘎嘎有節(jié)奏地顛動。新安挑到半路還有個換肩動作,，扁擔從右肩抖一下,，換到左肩。街坊們每每看到他這個動作,，都會投來稱贊的目光,。我檢查自己，一是力量問題,，二是挑少了,，有協(xié)調(diào)技能問題。當經(jīng)過多挑多練,，肩膀痛了堅持,、肩磨破又堅持的幾次反復，我也挑得比較穩(wěn)了,。也學著挑水大叔缸前不歇肩兩邊倒水的優(yōu)美動作,。玲玲的弟弟小四小我一些，也不示弱,，幫姐姐挑水也有模有樣,。

下雨、下雪挑水難,，路上結冰就更難,。會挑的人也會不小心滑倒在冰雪上，人仰桶翻,。大人用一種木屐套著鞋子可防滑,，小伢們穿不慣,，還是堅持穿套鞋和解放鞋。后來結冰時,，每家就在自己大門口鋪點草包,，或撒點燒過的炭圓灰，連成一路,，就好走多了,。

玲玲挑水的這身功夫沒有白練，下放農(nóng)村農(nóng)民都感到驚訝,，不久推薦到武漢醫(yī)學院學醫(yī),，成為知名的婦產(chǎn)科專家。在大屋對面的五醫(yī)院為街上人服務了一輩子,。小四后成為區(qū)級領導,。新安也成為一公司經(jīng)理，都是一輩子服務于轄區(qū),。

有年冬天特別冷,，水管子纏上“草要子”（粗草繩）都結了冰放不出水來。鼓皮放水屋的屋檐吊著一排一尺長左右的冰凌,。我才發(fā)現(xiàn)放水老奶奶那個鼓皮小木屋四面透風，好冷,！好冷,！她戴一雙半截棉紗手套，五指露在外面,，粗糙的幾個指頭拎著一個陶質(zhì)烘籠,，她用烘籠烘烤著水管。她的視力似乎又差了很多,，腦袋,、烘籠和雙手基本挨到一起，全部在水管上摸索著,、烘烤著,。還是幾個壯年的男街坊想了些辦法，水才慢慢出來,。

又是個冬天,，放水的老奶奶沒來了，天天抓革命,、促生產(chǎn),、忙家務的街坊們，才開始覺得老奶奶存在的重要,。三槐嶺 1 號住的王大爹打開小木屋幫大家放水,，街坊們自覺把水籌牌放在小木屋的木臺板上,。那天之后就再也沒看見老奶奶。她平常也很少說話,，是什么聲調(diào)我都沒記住,，只記得她那雙粗糙打皺的雙手和永遠弓著的腰，她笨拙地轉動那個锃亮水龍頭,，用一根竹棍不停拉水的彎管子,，使水龍頭左右轉動放水的場景深深留在我的記憶里。

王大爹說她死了,，“蠻造業(yè)”（可憐）,。老奶奶老家是洪湖人，還是個烈屬,，丈夫在 20 世紀 30 年代大革命時期就被國民黨殺害,，一生守寡。

后來政府拆了鼓皮放水小木屋,，街上類似這樣的放水小木屋都改成公用水管子,。我們分到大匯堂那口井邊新裝的公用水管用水。自己放水,，按人頭每月分攤水費,。街坊輪流坐莊到每戶收水錢，還會在水管子附近公布當月水費,。

每個月底,，就出現(xiàn)有一家大人或帶小孩上門到你家收水費的情景。“您家這個月水費 2 塊錢,，平均每人 4'毛’（角）,，您家 5 口人?！比绱说鹊?，已成規(guī)律，這些就是市井老街的水文化,。到如今,，完成了自來水進入家家戶戶的夢想，只是經(jīng)歷那段歷史的一代代人,，也大多進入了歷史,。

資料鏈接：

【挑水】舊時漢陽城區(qū)居民挑水一般分兩種。一是居民用桶到不遠處的江河,、湖塘去打水,，挑回來用。二是居民到井里打水或在公用自來水管買水，用桶挑到家里用,。此外,，城區(qū)還有專門挑水的挑水工。據(jù)資料統(tǒng)計,，新中國成立初,，漢陽挑水工有100余人。一些條件較好的雙職工或自己家人因病因殘不能挑水的,，就由挑水工送去,，這當然要付費。

【放水小屋】漢陽城區(qū)放水小屋有兩種,。一種是公用設施類的,，井上有一小屋，是避免居民們打水時遭風吹,、雨雪淋身,。一種可稱得上是賣水屋。挖井人挖井并做上小屋,，一般白天由上年紀的人守在小屋里,，收來打井水的居民的錢，一般按桶或擔來收錢,，價格很低廉,，收費人收費用來收回投資和供賣水人的生計，屬于半公益性的,。城區(qū)來了自來水后,，開始因為供應點少，為便于管理及收費,，也有集中的供水屋（俗稱放水點）和賣水人。隨著城區(qū)自來水普及到每家每戶,，放水小屋漸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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