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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茫茫

 棲鴻看紅樓 2022-08-31 發(fā)布于山西

我推開家門,看到的是茶幾上放著的一張火車票,。終點是遙遠(yuǎn)的呼和浩特,。我從來沒去過這個草原上的城市,但我知道,,他的故鄉(xiāng)就是那遙遠(yuǎn)的草原上,。可是他也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他簡單地告訴我:“祖父要去世了,,我要回去一趟?!?/span>

我想了想:“你的祖父也是我的祖父,,我應(yīng)該陪你一同回去?!?/span>

這根本是正確的,、簡單的決定,,可是他去看著我想了十秒鐘,。他從來處事果斷,十秒鐘已經(jīng)是思考的極限,。最后他說:“好,。我再去買一張火車票?!?/span>

我就忙著收拾行李,。撿素色的,、輕便的衣服裝了一提包?;瘖y品不用多帶,,可草原上蚊蟲很多,陽光又烈,,防曬霜應(yīng)該買點好的,。睡衣、床單,,還有……據(jù)說在那不開化的地方,,男人女人是睡在一個帳篷里的。雖然這是種很新鮮的體驗,,雖然我搞了十幾年蒙古語言研究,,可我絕不會為冒險而去。是的,,我都是為了他,。

在認(rèn)識他以前我已經(jīng)談過四次戀愛,追我的男孩子可組成一個排,??傻谝谎垡姷剿揖陀斜焕纂姄糁械母杏X。他一米八二的個子,,烏黑的卷發(fā),,五官英俊得不應(yīng)該。不喜多言,,也不喜多聞一言,,用時下流行的詞語“酷”來形容他,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男孩子追我,,不僅因為我身材高挑、五官秀美,,也因為我有足夠的腦容量,。我在他身邊與那些鶯鶯燕燕出沒,卻從不多發(fā)一言,。四年,,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我們走到了一起,。

結(jié)婚三年,,他不曾有過什么花花草草的事,雖然這些對他易如反掌。說不清是對我忠誠,,還是對自己忠誠,。我也保持著最初的沉默美德,也就是說,,好奇心是有的,,但成功地抑制住了。

于是,,對他的家鄉(xiāng),,我?guī)缀醪恢朗裁础_@匆匆的行程,,目的地是“天蒼蒼,,野茫茫”的陌生草原,,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除了對祖父盡孝之外,萬一他有個什么青梅竹馬或是媒妁之言呢,,我可不能一時疏忽,。

他推門進(jìn)來。“火車是三點十分的,,我們該走了,。”說著提起了我的提包,。我大驚:“還得買點防曬霜呢,,還有你的衣服……”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下腳步,,我也識趣地住了口,。火車站有提款機(jī),,呼和浩特也不會沒有,。我?guī)е业男庞每ǎ惨欢◣е?。這就夠了,。

車程二十八小時。他提前買到了臥鋪票,,而臨時只能買硬座,。他把我安頓放在自己臥鋪鋪位上就沒了蹤影。我找了幾次都找不到他,,也只好放心,,因為下車時他一定會來找我,。我沒法問他任何問題,,也習(xí)慣了我的提問得不到回答,。

鄰座是個健談的中年人,一路除了吃飯睡覺就不停地講草原上的冒險故事,,聽得我津津有味,,抵消了旅途的寂寞。不抵消又能怎么樣呢,?這樣的男人,,是我自己選的。

聽得累了我就睡,,睡醒了去餐車吃飯,,特意多點了一個菜,還喝了一瓶啤酒,。經(jīng)驗告訴我,,吃得過飽就會犯困。再次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旁邊的旅客也一定都睡夠了,圍著那個中年人聽他說話,。

那中年人說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給鄰座的旅客講著草原上的許多傳說。一條河因為詛咒而消失,,美麗的少女背叛了愛情后生了三個啞巴兒子最終發(fā)瘋而死,,解放軍兵團(tuán)與草原上各種野獸的對峙,“王健是開運油車的,,還帶著槍,。結(jié)果被困死在草原里。被狼困死的,!一群狼圍住他,。他的汽油用完了,想下車加油,,狼圍著車門他就下不來,!他有槍啊,他不是有槍嗎,?那狼邪門了,,被打死好多,可趕來的更多,!子彈打光了,,狼還不退,,就那么活活地困死在卡車?yán)锪耍∧阏f邪門不邪門,?”

旁邊有人接話:“難保是他得罪了什么神靈吧,,要不狼怎么會那么齊心,比人還團(tuán)結(jié)呢,?!?/span>

中年人一拍大腿:“就是啊,那件事報紙上登了好幾天,,后來忽然再不提了,,就是有人傳說,其實狼攻擊王健,,是因為那批汽車兵太張狂,,得罪了草原上的伊敏拉瓊家族。伊敏拉瓊家在草原八百年了,,人丁又不旺,,功夫又不好,也沒有什么錢,,就是憑馴狼的一套本事立足,。那群汽車兵是小毛孩子,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邪,,得罪了他們還有好的,?”

我忍不住問道:“只聽說有馴狗馴老鼠馴海豚的,可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馴狼的,。他們是怎樣馴的,?”

中年人反問:“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姓伊敏拉瓊,。要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知道馴狼的方法,,他們家還能在草原立足八百年?”

另一個絡(luò)腮胡子也接口了:“這是真的,。伊敏拉瓊家族有一種秘傳的本領(lǐng),,'馴狼’其實是外人的說法。真正的情況是,,他們懂得狼的語言,,能與狼交流溝通。所以在他們放牧的地方,,狼出現(xiàn)也只是路過,,從來不襲擊羊群?!?/span>

中年人一拍大腿:“對啊,,是這樣的,。聽說有許多牧人,為了避免損失,,投靠了伊敏拉瓊家族,,每年交納貢賦?!?/span>

火車單調(diào)的“咣當(dāng)”聲忽然停了下來,,我身子一震,,向窗外看去,。零星的燈光告訴我,這不是一個車站,。稍遠(yuǎn)處是一片黑暗,。列車竟在野外拋錨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后背好像吹過一陣風(fēng),,有點寒意。

周圍的人好像都有同感,。喧嘩聲停止了,。有人忽然喊:“快看!那綠色的小燈,,是什么,?”

野地里有綠色的小燈,一對一對出現(xiàn),,倏忽,,又滅了。健談的中年人低聲說:“不是狼吧,?”

是的,,是狼。我們的列車已經(jīng)行駛到草原上,,拋錨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所在,。黑夜里,看不清狼的輪廓,,只有那一對一對出現(xiàn)的小燈,,是狼冷冷的眼睛。我們被狼包圍了,。

那明滅的綠色小燈漸漸清晰,,我知道狼是逼近了。我不能判斷他們的準(zhǔn)確數(shù)量,,只覺得分布的范圍很廣,。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那邊的車窗里也有星星點點的綠色小燈。狼群竟然包圍了整輛列車,!

中年人叫了起來:“為什么停車,?他媽的快走啊,!好端端的停什么車,?列車員呢?我找列車員去,!”

列車廣播忽然傳出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因為前方軌道出現(xiàn)故障,,列車暫時停運,。目前故障已經(jīng)排除,列車將繼續(xù)運行,,列車將繼續(xù)運行,!”

幾乎在同一個剎那,那星星點點的綠色小燈全部熄滅,,列車也輕輕搖晃著,,又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

我有點懵懂:“狼呢,?怎么會一下子消失了,?還是同時閉上眼睛了?這么整齊,,快趕上國慶閱兵了,。”

絡(luò)腮胡子回答:“那是狼同時轉(zhuǎn)身走了,?!?/span>

中年人松了口氣:“看見車停,想來撿點便宜,?;疖嚢l(fā)動,它們知道撿不到便宜,,還不走等什么,?”

可是,在同一瞬間轉(zhuǎn)身而去,,沒有一頭狼回頭看一眼,。這狼群的組織紀(jì)律性真叫人嘆為觀止。有這樣高的智商,,竟不知道鋒利的狼牙撕不動鐵皮的車廂嗎,?

絡(luò)腮胡子低低地說了一句:“狼不像是來襲擊的,,倒像是……一個儀式?!甭曇綦m低,,還是引起周圍人的全部關(guān)注。在眾目睽睽之中,,他有點心虛似的,,用更低的聲音嘀咕了一句:“歡迎伊敏拉瓊族長的儀式?!?/span>

一個冷冷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該下車了,。”我倏地回頭,,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的,。他在硬座熬了二十多個小時,,卻沒有一絲倦容,。

我迷迷糊糊地起身跟他下車,火車在我身后開走了,。我奇怪地問:“咱們不是去呼市嗎,?怎么提前下車了?”

他并不看我,,邊往站外走邊說:“火車出了故障,,必須在這個小站臨時停車。這時下車更方便,。你跟著我,,別走丟?!?/span>

雖然是睡臥鋪,,我還是很累。不光是身體,,更多是精神上的,,也許因為來到了完全不同的陌生環(huán)境吧。走了很久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站位于一個小鎮(zhèn),,只有一條小街,稀稀拉拉的十幾間店鋪,。街上人很少,,站在街道這頭,可以一眼看到那頭,。他帶著我向鎮(zhèn)外走,,我磕磕拌拌地跟著,,視野里越來越荒涼。我忍不住問:“咱們要走多遠(yuǎn),?”也象預(yù)料之中的沒有答案,。

不知走了多久,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眼前才閃現(xiàn)出一座建筑,。奇怪的建筑,低矮的房子,,木圍欄桿,,遠(yuǎn)遠(yuǎn)地散發(fā)著一股牲畜的氣味。他加快腳步走去,,我實在跟不上了索性停了下來,。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喊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進(jìn)入那建筑中,,看不到了,。我又急又氣,幾乎哭起來,。

他很快地走了出來,,快得叫我的氣惱還來不及轉(zhuǎn)化為擔(dān)心。他手里牽著兩匹高大的駿馬,,一黑一黃,,很桀驁不馴的樣子。他對我說:“上馬吧,?!?/span>

我喜歡騎馬,還是淑女馬術(shù)俱樂部的會員,??伤窃诙畟€小時的火車行程之后,在一條漫長的步行路之后,,讓我騎馬走不知終點的長路,。我咬著嘴唇,不看他,,也不說話,。

他看看我,又看看馬,,回頭大聲叫了幾句話,。我是研究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的,精通蒙古話,甚至掌握了蒙古的好幾種方言,,可是他的話我?guī)缀跻痪湟猜牪欢?,因此,同床共枕幾年的愛人,,忽然之間顯得極陌生了,。我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從那建筑里跑出來兩個人,,穿著蒙古民族服裝,,皮膚黝黑,臉蛋上兩塊太陽紅,,健壯得像挖煤工人,。他指著我對他們大聲地說著什么,那兩個人也大聲答應(yīng)著,,并不好奇地看我一眼,。他終于回過頭來對我:“我先回去。讓他們駕車送你,?!?/span>

他走了,把我扔在兩個陌生男人中間,,他甚至沒有給我介紹一下,。這兩個人是誰?他們憑什么聽從他的指揮,?如果能夠交流,我相信人性本善,,他們會幫助孤獨的女人,。可他們多半連普通話都不懂,,把我送到哪里去,?他們也許知道,可我不知道,。如果他們劫持我,,或者半路拋下我,我如何求助,?我甚至可能找不到一個懂普通話的人,,即使我想回大學(xué),我也找不到一個能交流的人,,為我指出去火車站的道路,。茫茫天地,天地之間似乎只有一個我,。我悲從中來,。

一個粗魯?shù)臐h子走近我,,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他開口了,,說得很慢,。我發(fā)現(xiàn)我竟能聽懂他的話!他說的不是漢語,,是蒙古話,,我竟忘記了自己是學(xué)習(xí)蒙古語言的。當(dāng)然我的蒙古語是的紙上得來,,連錄音磁帶也聽得不多,。沒想到我能聽懂他的話。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他在說:“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還是現(xiàn)在就上路,?”

這粗魯?shù)哪腥司箷f出如此體貼的話,,我明白丈夫為什么把我托付給他,心中的不快一掃而光,。我用生澀的蒙古話告訴他:“還是現(xiàn)在上路吧,。”

這兩個男人為我駕車,,一輛寬大的馬車,,鋪著厚厚的墊子,坐著很舒服,。車行不快,,路也還算平坦,我累得幾乎麻木的神經(jīng)開始恢復(fù),。天,,是這樣藍(lán),草原,,是這樣闊,,像夢中的一樣。茫茫的原野,,藍(lán)天綠草,,也許會讓哲學(xué)家感慨人的渺小??晌抑皇且粋€都市女人,。我在心里想了好幾遍蒙語發(fā)音,問:“請問哪里能買一架相機(jī)?”

看似粗魯?shù)哪凶踊卮穑?/span>“車站就有,,我們可以彎一彎,,回去買一架?!蔽要q豫了:“要走很遠(yuǎn)嗎,?”他笑笑:“兩三里路吧?!蔽页砸惑@,,回頭看去,可不是下車的那個小鎮(zhèn),,就在不遠(yuǎn)處橫著,。我啞然失笑了。

另一個高個子插嘴了:“車站的相機(jī)很不好,,是哄外來旅客的,。我過幾天從呼和浩特買一架好一點的,給你捎到扎西拉丁爾那里,?!?/span>

我控制住自己沒說蠢話。扎西拉丁爾,,我的丈夫,,可那是一個多么陌生的名字啊。我只聽到過一次,,是結(jié)婚前他的一次生日,,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西餐廳吃過飯后,,漫步在月下,。我問他的蒙古名字,他告訴我,。我掌握的蒙古詞匯中沒有這樣一個詞,以至于說得很可笑,。后來我就沒用那名字稱呼過他,。

我們的目的地原來還有兩天的路程。當(dāng)夜我們寄宿在草原一個人家,。主人是位老人,,雪白的頭發(fā)與胡須,臉上的皺紋像黃土高原的溝渠,,全身散發(fā)著牛肉的腥膻氣味,。送我的男子對他很尊重,還特意互相介紹。白發(fā)老人名叫“克巴勒”,,是蒙語方言中的一個詞匯,,意思接受于“先知的人”??税屠丈舷麓蛄恐?,眼里閃動著疑惑,態(tài)度卻很客氣,,客氣得有點恭敬,,超越了老人對客人的禮儀。我已經(jīng)困得顧不及禮儀,,然而躺在地氈上,,眼睛睜不開,嘴巴張不開,,頭腦卻偏偏不肯進(jìn)入夢鄉(xiāng),。

蒙古包的生活果然是男女同宿,他們并不覺得不妥,,甚至不覺得該替客人保持環(huán)境的安靜,,顧自高談闊論著。聽得久了,,我也能聽懂幾句,。白發(fā)老人也如同一般老人,喜歡抱怨幾句,。他抱怨年輕人過度放牧,,把草皮都?xì)Я耍直г故裁醇易宕颢C太多,,會引起“長生天”的憤怒,。不知怎么時候我睡著了。

我被叫醒的時候,,東方的太陽已經(jīng)放出萬道光茫,。我們又上路。

這次是騎馬,,因為祖父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騎馬比坐車快。真是痛苦的旅程,。相伴的兩個男人只管放開馬飛駛,,當(dāng)我跟不上時他們也打馬飛跑著轉(zhuǎn)個圈,從不提一句“歇一歇”,,甚至不跟我說一句話,。中午沒有吃飯,。直到天全黑下來,我的耳朵和嘴巴都沒有一點收獲,。

可是旅程終于結(jié)束了,。他們幫助雙腿已麻木得無法動彈的我下了馬,幾乎是抬著我進(jìn)入一間寬大卻敝舊的蒙古包,,褪色的地氈上躺著一件蒙古式的長袍,,袍子里隱藏著一個人。他的皮膚已經(jīng)沒有了光澤,,頭發(fā)和胡須都不能在皮膚上附著,,他的嘴唇是灰白的,像陰天的天空,,他的眼睛不是睜開也不是閉上,,他還發(fā)出偶然面輕微聲音,但那些不能稱為音節(jié)的響動并不表示任何意義,。我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也許已經(jīng)100歲了,也許還不到五十,。很難想象他也曾風(fēng)華正茂,,也曾是皮膚光滑、眼眸明亮的嬰兒,,也曾與一個女人孕育生命,、復(fù)制基因??伤褪俏覀冃量嗦贸痰慕K點,。我馬上跪了下來,謙卑地跪下,,深深地低頭,,用蒙語叫道:“祖父?!?/span>

老人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只是用喉嚨發(fā)出含混的,、沒有音節(jié)的聲音,,或許是呻吟。一位中年婦女慈祥地扶我起來:“孩子啊,,你辛苦了。真是個漂亮的媳婦啊,?!?/span>

我笑笑,,回頭看丈夫,他靜靜地告訴我:“這是姑姑,?!?/span>

婦女微笑著:“是啊,我是你的姑姑,,你父親的唯一的妹妹,。你一定累壞了,快去歇一歇吧,。伊敏特薩拉特特,,你把我侄兒媳婦的帳篷準(zhǔn)備好了嗎?”

身后響起回答:好了,。”我吃了一驚,。在進(jìn)入帳篷時我確定里面只有三個人,而進(jìn)入帳篷后沒有聽到一點聲音,,這個叫做“伊敏特薩拉特特”的人是什么時候來的,?抑或剛才呆在什么地方?我霍地回身,,看到的是一個小女孩,,也許十八九歲,因為身量已經(jīng)很高,,可以面容枯黃,,毫不滋潤,身材也干板板的,,象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發(fā)育晚的那種,。她對我點點頭,就轉(zhuǎn)身出去了,。我只好跟著她去,。

一座小小的蒙古包里生著火盆,溫暖如春,。地氈上又鋪著厚厚的毛氈,。偎著火盆的是一碗牛奶,和一盤饅頭,。饅頭,!饅頭!我真是個沒出息的人,,見了饅頭竟象見了親人一樣,。伊敏特薩拉特特已經(jīng)退了出去,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把自己拋到食與睡當(dāng)中去,。

睡醒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回憶了片刻才想起來:我是在自己的婆家呢,。按照宗法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而按照現(xiàn)代的觀念,,人最重視的是個體的舒服,而不是別人的看法,。我打了個哈欠,,又閉著眼睡了一會兒。

再次醒來,,我揉著眼坐起,。叫做伊敏特薩拉特特的小孩立刻給我端進(jìn)來清水。我從蒙語向她道謝,。大概是我的發(fā)音不正宗吧,,她輕輕笑了一下,然后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洗過臉,,發(fā)現(xiàn)沒有一點化妝品。這該死的,!只好走出屋來,。美麗的夕陽給了無邊的草原一個金色的邊緣,這金邊亮得叫人無法逼視,。我下意識地摸摸口袋,,不,那里沒有精巧的數(shù)碼相機(jī),。真是遺憾,!也許今生無法再見到這樣的美景了。

我來到祖父的帳篷里,。丁看來是一夜沒睡,,但還算精神。姑姑坐在祖父的腳頭,,手里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牛奶,。我問:“祖父還好嗎?”姑姑微笑道:“今天好一些了,?!彼p聲說道:“天可憐見,讓祖父挺過這一關(guān)吧,?!?/span>

我走上前去。過了一夜,,祖父的臉色更加青白,,嘴唇甚至有一點血色,。從翕動的嘴唇中,斷續(xù)地發(fā)出呻吟,。我忽然覺得,這并不是臨終無意的呢喃,,而是忍受不了痛楚的呻吟,。老人是什么病,?癌癥嗎,?很疼嗎?

他把頭湊近了,,輕聲說道:“祖父,,這是您的孫兒媳,昨天來給您磕頭了,?!弊娓笡]有說話,只閉了閉眼,。

姑姑輕聲說道:“我們出去吧,。”他失控地大叫起來:“不,,不,,你們不要走!祖父他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姑姑輕嘆道:“你和你父親一樣,太感情用事了,。你別忘了你的名字,。扎西拉丁爾,就是'最后的希望’,。你是伊敏拉特家族的最后一個男人,,是下一任族長。你應(yīng)該是陪在族長身邊的最后一個人,,族長有話對你交待,,你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接任禮。按規(guī)矩,,我們必須回避,。”

他沖動地抓住祖父的袍角,,哀求地望著姑姑:“可你剛剛還說他今天好一點了,。你不會騙我的,,是吧?”

姑姑搖了搖頭:“就算真的好一點,,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拖延救不了他的命,你還是抓緊時間,,完成你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吧,。”

他如同被擊中一般,,姿勢完全不變,,而漸漸軟下去,似乎精力絲絲縷縷,無形地消散在空氣里,。我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卻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急忙伸手,,拭去臉上那兩行男兒淚,。他的淚讓我吃驚而心痛。數(shù)載夫妻,,我從未曾見過他的淚,。是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可是,,縱然他與祖父感情很深,,那畢竟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他也從未提過與祖父感情很深,。怎么就傷心到如此失態(tài)的地步,?伊敏特薩拉特特也許是外人,可姑姑是祖父的親女兒,,也不見得象他這樣傷心,。

姑姑帶著我走了出來。我們看到伊敏特薩拉特特的背影,,她似乎剛剛路過這座蒙古包,。姑姑輕聲告訴我:“你要小心她,表面看不出來,,她其實有一肚子壞心眼,。剛才準(zhǔn)是在偷聽。”

我覺得匪夷所思,,也不喜歡姑姑那鬼鬼祟祟的態(tài)度:“她為什么要偷聽,?”

姑姑理直氣壯:“守在族長身邊送終的,只能是下一位族長,。這是家族的規(guī)矩,。新老族長有些秘密要告訴,她也想當(dāng)族長呢,,巴不得把每一個字都聽到耳朵里,。”

我覺得好笑:“她也想當(dāng)族長,?那小女孩子?”

姑姑認(rèn)真地說:“家族只要有一個男人在,,就輪不到女人當(dāng)族長,。扎西拉丁爾回來了,她會暗害他,,殺了他,,也殺了我,就輪到她當(dāng)族長了,。畢竟,,她是老族長的親孫女,是扎西拉丁爾的妹妹,?!?/span>

我笑不出來了。姑姑嚴(yán)肅鄭重的態(tài)度讓我緊張,。而幾天來的重重反常也讓我深思,。這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不能用文明人的價值觀來衡量,。也許,,他們看重族長地位,勝過一切,。伊敏特薩拉特特,,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對多年不見的哥哥心懷敵意,,也許是可能的吧,。但是殺人……我笑了。

有馬蹄聲傳來,,接著是勒馬的嘶叫,。姑姑迎了過去,用蒙語快速地問答著。原來是路上送我的男子,。我也迎上去,,看著姑姑接過他遞上的一小包東西,匆匆走向祖父的蒙古包,。她猶豫了一下,,大約是想到族長臨終的儀式,不敢進(jìn)入,,就在門口徘徊等候,。

回過頭來,那男子正對我和氣地微笑,。他說:“我是來送藥的,。”他說了藥的名字,,但我一時不能確定,,似乎是指狂犬疫苗。我忍不住問:“給誰送藥,?”

他指一指祖父的蒙古包:“被狼咬了,,傷很重?!闭f得很簡短,。事實上不能不簡短,因為我并不熟悉蒙古語,,說多了我會理解不了,。可是說得簡短,,我就更費解了,。蒙古包里只有丁和祖父,祖父被狼咬傷了,?

他碰碰我的手臂,。我低頭看,他遞給我一個小盒子,。狐疑地打開,,里面竟是一具精巧的數(shù)碼相機(jī)!我大喜地開機(jī),,電量是滿的,,內(nèi)存卡也裝好了。我感激莫名,。我只是隨便提了一句,,甚至沒有托付。草原人的質(zhì)樸與好客,像一股溫泉,,流進(jìn)我的心里,。

我急忙從口袋里掏錢。身邊的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墒撬泵笸耍B連擺手,,說出一大堆蒙語,,然后匆匆上馬。我急得用漢語叫了起來:“別走,,我還沒給你錢呢,!”

伊敏特薩拉特特越過我,遞給那漢子一疊紅色的人民幣,,同時用蒙語說著什么,。他擺手拒絕,反復(fù)說著“不能收”,。這句話我聽懂了,但我沒有聽懂伊敏特薩拉特特溫和而堅決的話,。他終于收下了錢,,在馬上向我彎腰,然后策馬揚鞭,,消失在地平線,。

我向伊敏特薩拉特特道謝。她輕輕一笑,,用漢語說:“他們尊敬我們,,我們也該尊重他們。不能像主人對仆人一樣,,任意役使,。”

這是指責(zé)嗎,?我解釋:“我只是向他打聽,,哪里能買到相機(jī),并沒有叫他替我去買,。是他主動送了來,,我很意外,也很感激,?!?/span>

伊敏特薩拉特特回頭看著我,忽然笑了。她的笑如同在枯黃的臉上開了一朵燦爛的花,,花心里充滿了嘲諷,,可是不惹人反感,因為那嘲笑是善意的,。她說:“幫你買相機(jī),,只是順便的。是姑姑用祖父的名義命令他送藥,,明知道這藥已經(jīng)完全沒用了,。”

噢,,原來如此,。聽得出她對姑姑有所不滿。我釋然了,。朝夕相對的兩個女人,,貧窮和操勞,封閉的生活,,互相敵視很正常的吧,?她與姑姑之間的恩怨,彼此詆毀,,甚至臆想到迫害,。我不想?yún)⑴c其間。

我倆隨便走了幾步,。我忍不住問:“你原來是丁的妹妹,?”

伊敏特薩拉特特回答:“我父親是他父親的弟弟,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禮制,,我算是他的堂妹,。”她看看我:“他在外面叫???”

我笑了:“你們兄妹多年沒見面了嗎?好像很疏遠(yuǎn),?!?/span>

伊敏特薩拉特特笑了,笑容中又含著嘲諷,,顯然我說了蠢話,,可是她充滿善意,讓人生不起氣:“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離開草原了,。再說,,他是族長呢,,怎么能隨便跟我親近?!?/span>

我低下頭來:“我是研究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主攻蒙古語??晌沂堑谝淮蝸聿菰?。說實話,聽到族長這個稱呼,,我就好像聽到故事一樣,。”我對她說這些,,其實是想告訴她,,丁也并不把族長看得很重。如果她真的想當(dāng)什么族長,,不必把丁當(dāng)作敵人,。

伊敏特薩拉特特正視著我,片刻,,她嘆了一口氣,。她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了幾步。太陽很好,,照得她的臉很燦爛,。我驀然發(fā)現(xiàn),她雖然有著稚嫩的小孩子一樣的身材,,其實已經(jīng)不小了。她有一雙相當(dāng)成熟的眼睛,,笑容里有種友好的嘲諷意味,,似乎對一切都見過了、看透了,、歷經(jīng)滄桑似的,。可她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少數(shù)民族小女孩,。

伊敏特薩拉特特回過頭來,,面容很和氣:“你就叫我特特好了。故事也好,,真事也罷,,哥哥不能拒絕。伊敏拉瓊家族的族長不是好當(dāng)?shù)?。他卻沒有選擇,,”她又是一笑,,這次我確認(rèn)她的笑容中充滿嘲諷,“他是伊敏拉瓊家族最后一個男人,?!?/span>

伊敏拉瓊?這是個并不陌生的詞語,。我在火車上聽過的,。這個家族有驅(qū)使狼的能力?;疖嚨囊馔馔\?,據(jù)說是因為狼群在迎接伊敏拉瓊族長。我看看特特,,又回頭看看祖父居住的蒙古包,。如果真的有這樣特異的能力,祖父會被狼咬傷嗎,?也許是我聽錯了,,被狼咬傷的并不是祖父。就算家族真有特異的能力吧,,可那有什么用,,祖父的生活并不奢華。這能力換不來財富,,也不能挽留親人的生命,。

我試圖說服她:“也許你們土著人很看重什么族長,可是丁,,他在大學(xué)里已經(jīng)是副教授了,。我們過得很好。一個虛妄的族長名號,,我想不出有什么誘惑力,。不過,當(dāng)就當(dāng)了,,也沒什么了不起,。但為這個搞得兄妹不能親近,未免得不償失,?!?/span>

特特失笑:“嫂嫂,你真可愛,。你怎么會覺得族長只是一個虛妄的名號呢,?權(quán)力從來都是跟財富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可是一大筆錢,?!彼难劾镩W過一絲光芒,,在我來不及捕捉前就消失了。她又換上了含嘲帶諷的笑,,可我不能分辨這笑容是不是善意的了,。

回憶下火車以后的旅程,我也覺得,,這個家族在草原上是有勢力的,。但,將故的族長居住的是一頂破舊的帳篷,,身邊只有女兒和孫女侍奉,,這個家族的財富呢?人,,尤其是女人,,總是跟著感覺走的。貧窮的印象直接影響了我的思維,。丁也從來沒跟我提起過財富,。或許他并不知道,?可是特特知道,。

我不想就此談下去,因為我不垂涎意外的財富,,不愿讓特特把我的好奇誤會為貪婪,。我換了個話題:“特特,你的思想很深,。我覺得,,你應(yīng)該走出去,去外面的世界,,讀書,,工作,一定會很好的,。如果你想出去,我愿望幫你,,好嗎,?”

特特又笑了。今天早晨,,特特很愛笑,,常常讓我意識到自己說了傻話。但我并不討厭她,。她給我很好的印象,,雖然算不得美麗,,可她活潑,新鮮,,聰明,。而且,她完全不是昨天那個不開化的,、神秘的女孩,,而是充滿智慧,能夠與我溝通,。

特特從寬大的衣袖中摸出一個紅色小本子,,塑料封皮上有金色的“學(xué)生證”三個大字,下面注明是“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對此,,我當(dāng)然是行家。這不是大學(xué)生的學(xué)生證,。

特特告訴我:“我在讀研究生,。這次請假回來,是侍奉祖父的,。等回到學(xué)校,,我就該參加保博的考試了?!?/span>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固然,丁很少對我說他家中的事情,。但,,無論如何,知識分子家庭,,有一個讀研究生的妹妹總是一件大事,,況且是這樣一個人丁稀零的家庭。他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想不出理由,。他甚至從未提過有一個妹妹。丁,,我的丈夫,,當(dāng)我來到你的家鄉(xiāng),我反而與你更加遙遠(yuǎn)了,。

我正想問問特特的導(dǎo)師和研究方向,,特特忽然面容大改,說:“祖父走了,?!彼掖蚁蜃娓妇幼〉膸づ褡呷?。我忙跟上她。

姑姑在蒙古包外,,恨恨地瞪著特特:“你還賊心不死嗎,?”

特特冷冷望著姑姑的雙眼:“按照伊敏拉瓊家族的規(guī)矩,你和我是同樣的,,不是嗎,?我和你的血管里同樣流著伊敏拉瓊的血液,你的并不比我的更紅更熱,,扎西拉丁爾的也一樣,。”她用手指一指蒙古包:“那里面躺著的是我的祖父,,你的父親,。他快要死了,或許已經(jīng)死了,。我不該進(jìn)去向他告別嗎,?”

姑姑橫臂阻攔她的腳步,恨恨地說:“你不過是想說,,扎西拉丁爾并非老族長親生,。你不過是惦記著自己做族長罷了?!彼D(zhuǎn)向著蒙古包,,恭順地問:“扎西拉丁爾,我們可以進(jìn)去了嗎,?”

過了片刻,,才從包里傳出丁沉悶的聲音:“進(jìn)來?!彼麤]有說“進(jìn)來吧”,,不再是客氣的邀請。我的心里有一瞬間的不舒服,。當(dāng)然,,他在祖父去世的時刻哪里還能顧得到禮貌?我能理解,??墒俏也豢删人幍南胂罅Πl(fā)作,腦海里掠過諸如皇冠,、儀仗、高高在上的寶座一連串印象,。同時,,我發(fā)現(xiàn),,姑姑的態(tài)度分明恭謹(jǐn)起來。

特特匆匆掀開帳簾,,走了進(jìn)去,。姑姑也走進(jìn)去。我猶豫了一下,,沒有進(jìn)去,。我不喜歡送葬的場面,這常常讓我聯(lián)想到人生,、永恒之類的題目,,使我憂郁起來。我跟剛剛死去的老人沒有感情,,雖然此行的目的就是送葬,。我輕輕嘆了口氣。老人已走,,我們快能回家了,。姑姑的懷疑,特特的野心,,都要離我們遠(yuǎn)去了,。

草原上的喪葬并沒有繁復(fù)雜儀式。丁守在祖父的遺體旁,,寸步不離,,也一言不發(fā)。特特要打理我們四個人的衣食,,很少有閑暇的時候,。姑姑眼光里少了慈祥,多了敬畏,。我不喜歡她幾乎是諂媚的態(tài)度,。我寂寞得難堪。

第三天的早晨,,姑姑起得很早,。特特把一個用長藤草編的長方形網(wǎng)兜擺在祖父的帳篷前。丁把老人抱出來放在上面,,老人身上,,覆著一條長長的羊毛被,把老人的頭臉都擋來起來,。掀去舊被時,,我看到祖父的右肋邊衣服撕裂,裂口染著血。祖父真是被狼咬傷的,?那么驅(qū)狼的傳說完全是誤會,?

丁、特特和姑姑一起把藤網(wǎng)抬起來,,向遠(yuǎn)處走去,。他們沒有招呼我,但按照禮法,,我應(yīng)該去,。蒙古族的葬儀是什么樣的?這與我的學(xué)術(shù)研究并非全無關(guān)系,。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相機(jī),,可是在葬儀上拍照據(jù)說是不禮貌的。

我們走了很久,,直到四面望去,,再也不見一頂帳篷,也看不到一個人,,丁才停下腳步,。他們把藤網(wǎng)挪動了一下,向著某個神秘的方向,,然后就往回走了,。所謂老族長的葬禮就是這樣簡單?姑姑和特特跟著他,,我也連忙追上去,。

背后,有聲音傳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聲音其實已經(jīng)響了很久,只是這一次,,距離我們很近,。我忙回頭看去,就在祖父停尸的地方,,出現(xiàn)了幾頭狼,。我急忙告訴丁:“狼來了,!”

在那一瞬間,,丁似乎一下就老了十歲,他的頹唐使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英姿勃發(fā),,變成一個中年人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淡淡地吩咐:“伊敏特薩拉特特,明天,,你去收尸,。”

我忽然想了起來,,曾經(jīng)在書上讀過的,這是草原的“天葬”,。再不舍,,也要把親人的遺體拋在荒野,如果被狼吃掉,,靈魂才能上到天堂,。是的,狼嚎聲已清晰可聞,,祖父的靈魂很快就會登上天堂,。我們此行目的已達(dá),可以回到城市里去了,。

特特答應(yīng)了一聲,,沒有絲毫猶豫??墒枪霉煤鋈患饨衅饋?。我回頭看去,三四頭狼,,就在我們身后四五步,。最前面的一頭,灰白我毛色,,幾乎有一輛自行車那樣大,。我甚至看清了它尖利的牙齒,嘴角的饞涎,,還有鮮血,。它剛剛咬了祖父的尸體,又向我們撲了過來,!

丁一把把我拖在背后,。他左手握著我的手,右臂橫在胸前,。我能從他握手的力度和肩臂的姿勢看出他的緊張,。他的手越握越緊,我貼在他的背上了,,我甚至能感到他猛烈的心跳,。他的心臟一次次猛烈地沖擊著胸腔,像要跳出來似的。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這意外面前,,丁竟然比我更慌亂。

也許是聽信了“伊敏拉瓊家族能與狼交流”的傳聞,,也許已經(jīng)被草原上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弄得麻木了,,也許是我天生鎮(zhèn)定,我竟然從他的肩頭探看,,看那幾只大狼會怎樣沖上來,。

三頭大狼并沒有沖上來。他們睜著綠幽幽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后,,根據(jù)一聲聽不到的號令,一起轉(zhuǎn)身走了,。我看著那三條沉重的尾巴拖著地皮離開,,似乎它們的心情也有點沉重。

丁放開了我,,有點羞赧地偷看姑姑和特特的神色,。特特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似乎對這場面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這也難怪,,她生在草原,長在草原,,當(dāng)然與狼有更多的接觸,。姑姑卻奇怪,她不害怕,,卻是一臉的疑惑不解,。可是與丁的目光一相遇,,就迅速變了臉色,,又現(xiàn)出讓我不舒服的諂媚神情來。

丁忽然想起了什么,,迅速向狼退卻的方向追去,。姑姑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特特欲行又止,,看了看我,。我怎能讓丁孤身犯險?忙也跟上,。偶然回頭,,特特如影子跟在我的身側(cè),。

丁忽然跪了下來。半人高的草叢,,影響我看清他見到了什么,。我想走近,特特拉住了我,,輕聲說:“是祖父的遺體,,你……最好不要過去?!?/span>

為什么呢,?我不是已經(jīng)見過了嗎?就在片刻以前,,是我們四個一起把祖父的遺體送到這里來的。我拂開草叢走近去,,立刻明白了特特的理由,。

是祖父的遺體,但已經(jīng)面目全非,。幾乎每一寸肉體都不見了,,許多地方露出白骨,白骨上齒痕累累,。是那幾只狼干的,,在這短短的片刻,它們完成了老族長的天葬儀式,。姑姑的表情是輕松的,,甚至是欣喜的。據(jù)說這意味著老人的靈魂已經(jīng)被“長生天”收留了,。特特有些留戀不舍,。畢竟是祖孫的永別。而丁的神情叫我很難理解,,傷心,,彷徨,恐懼,。

我以為接下來該收拾行李回家了,,然而帳篷前聚集了許多人。他們對著丁跪了下來,。我眼見著這失傳已久的禮儀,,幾乎覺得自己進(jìn)入了另一個時空??墒?,還不止這樣,。丁坦然就坐,那些穿著皮袍的蒙古人,,依次膝行上前,,舉手輕輕觸摸了他的頭頂,再膝行而退,。

我完全愕然了,。這禮節(jié)我絕沒有見過,可又似曾相識似的,?;叵肓季茫畔肫鹪谌摹犊奁鸟橊劇芬粫杏涍^,,似乎是撒哈拉沙漠里伊斯蘭教的禮節(jié),,沒想到會在中國北方的蒙古草原上邂逅。我顧不得去想文化傳承或者相互影響,,只覺得自己陷入一場穿越的噩夢里,。

那么多的人,終于一個一個行禮完畢,。丁沒有站起來,,只是提高了聲音。他的聲音一向低沉,,有一種磁性,。而此時,高亢的聲調(diào)顯得尖利,,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女人的歇斯底里,。我很不舒服。

他說得很快,,我來不及聽懂,,只捕捉到幾個片段:“背叛……按時交納……必須……十天之內(nèi),否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看到眾人越來越恭順,,身子彎得越來越低,很多人的頭頂都要觸到草地了,。

丁罵了足有半個小時——我從雙方的神態(tài)上判斷——終于住了口,。他用鷹隼禿鷲般兇狠尖利的目光,掃視了全場,,然后猝然起身,,回到祖父的帳篷里去。

那許多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犯了什么錯,,被嚴(yán)厲地訓(xùn)斥,。出于交際的本能,我想去安慰他們幾句,,可是無從說起,。他們似乎也不需要安慰,站起身來,,一個一個溜走了,。

我們?nèi)齻€女人進(jìn)入帳篷。姑姑也跪行了摸頭禮,。特特沒有動,。丁抬起頭來,用鷹隼般銳利陰狠的目光盯著她,。特特也跪了下來,,只是嘴角孕育著一個嘲笑。摸頭禮應(yīng)該是表示對族長的承認(rèn)和尊重,,我確認(rèn)特特是有一點不恭敬,。但這不恭敬從何而來?是文明人對舊禮儀的不屑,,而是不服氣丁來做族長?我不能判斷,。我喜歡特特,,姑姑的做作與諂媚讓我不服侍??蛇@兩個人的話對我有同樣的影響力,。

姑姑恭敬地輕聲對丁說:“這幾天你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丁疲憊不堪地點點頭,。我們退了出去。

他的確是累了,,三天來寸步不離祖父的遺體,。我盡量不打擾他??墒峭砩?,我去問他要不要吃晚飯,看到他陡然老了二十年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他顯然沒有睡著。

我忍不住躺到他身邊,。第一次,,我用手指撫著他的頭發(fā),,安慰這個疲憊的男人。我認(rèn)識的丁,,和草原上的扎西拉丁爾,,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沉著果敢,,大有擔(dān)當(dāng),,一個外表張揚,內(nèi)心疲憊不堪,。有時我甚至不知道,,他和我的他,是否真是同一個人,?;蛘咴谙禄疖嚨臅r候我搞錯了?跟著另一個人走到別人的家,。

但是這個丁我喜歡,。他走下了神祗的高壇,來到我的身邊,。我看到了他冷酷面容下的虛弱,,我不再是他隨形的影子,我們是舒婷筆下的木棉與橡樹,,共同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是的,,天蒼蒼,,野茫茫,如果真有陰謀與殺害,,我將與他并肩戰(zhàn)斗,。

在我的懷里,他終于睡著了,,高大的身軀佝僂著,,濃眉緊皺,心事重重,。他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呢,?僅有的兩個親人,姑姑與特特,,互相敵視著,。我不知道該向誰去了解丁的困境,也不知道如何能幫他,。茫茫草原,,并不是我想象的樣子,。

走近了的草原,并不是紀(jì)錄片里的翠綠色,,而是灰色,,灰得看不到邊。這漫天灰色里唯一新鮮的就是特特,。她一直穿著一件灰色的蒙古袍,,可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她和草原正好相反,,她才是翠綠的,,而且是流動的綠,輕盈流轉(zhuǎn),,奔騰向前,。

姑姑呢?雖然她給我愚昧而勢利的印象,,但她對丁的愛護(hù)也是無微不至的,。她反復(fù)地、不遺余力地提醒關(guān)于族長權(quán)儀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讓丁不至于束手無策,。也許她沒有文化,但她絕不愚蠢,??墒牵c特特的矛盾從何而來,?她指責(zé)特特的野心會完全是臆想嗎,?

特特接受了文明教育,,又了解家族的權(quán)力與財富,,她還對丁的族長權(quán)威表示過不服氣。她有野心嗎,?她有魄力嗎,?她足夠狠心嗎?她會對哥哥殺之而后快嗎,?

我被自己的思想嚇住了,,慌亂地躲到丁的懷里去。丁被我驚醒了,,或者早就醒了,。他就勢摟住了我。我們從彼此的身上汲取溫暖,,也許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了:“其實,,我并不想當(dāng)什么族長,你相信嗎,?”

我?guī)缀趺摽诙?,快得倒象是說假話了:“相信?!蓖A艘幌?,我又補充,“我也不認(rèn)為,,族長有什么吸引力,。”

他的頭微微搖了搖:“不,,你不知道,。伊敏拉瓊家族是很有錢的。這些錢,,其實還不是錢,,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藏在某個地方,,只有族長才知道取得它的途徑,。我對這財富并不感興趣。但,,有太多的人覬覦這龐大的財富,,而我,是獲得財富的唯一途徑,。匹夫無窮,,懷璧其罪。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他必須擔(dān)負(fù)起自己并不想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如果祖父在,,他就不需要面對這一切,。所以他在面對祖父的死亡時,表現(xiàn)出與平日完全不同的怯懦,、猶豫,、和軟弱。尤其是面對的敵人,,竟可能是自己的血親,。我無言了。

接著,他說了一句話:“問題是,,祖父并沒有告訴我,,那秘密究竟是什么?!?/span>

我還不能完全了解這句話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事情已經(jīng)失控了,,向著完全不可預(yù)知的方向發(fā)展,,像失去方向盤的汽車。而丁,,就坐在這汽車的駕駛座上,,被安全帶綁得無法動彈。

我沒有冒險的欲望,,不幻想失控的汽車恰好開到黃金窟,,只希望回到正常的軌道。我忍不住問:“咱們快下火車時,,有一次意外停車,。廣播里說是軌道故障,但我明明看見狼群包圍了列車,,又齊刷刷地離開了,。當(dāng)時有乘客說,是狼群歡迎伊敏拉瓊族長的儀式,。這是真的嗎,?是在歡迎你嗎?”

丁沒有回答,。我習(xí)慣了他的不回答,,顧自說下去:“他們說,伊敏拉瓊家族有驅(qū)使狼的本領(lǐng),。如果真的,,祖父怎么會被狼咬傷?所以,,財富也許同樣不存在,,只是傳說,,是嗎,?否則祖父臨終,怎么會不告訴你,?”

丁仍然沒有回答,,但他臉上有思索的表情,表明他聽進(jìn)去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給我講述他的身世,。他是上小學(xué)時離開草原的,政府出資助學(xué),。每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適齡兒童都可以免費就學(xué),,只是由于草原地廣人稀,孩子們必須要城市去寄宿,。他對草原的記憶很少,,很難從回憶中找出貧富的根據(jù)。

家族已經(jīng)人丁稀薄了很多年了,。但離開草原時父親還健在,,另外,還有一個未成年的叔叔,。所以,,他的離開有實驗品的意味,看城市的文明氣息能否改良這人丁單薄的家族,。家族里只有男丁才能繼承族長地位,,除非男人全部死絕。叔叔和父親相繼逝世,,父親的另一個兒子夭折,,他成為唯一的族長繼承人,也從親人們身上看到自己的生命的脆弱,。

草原上,,死似乎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丁輕輕地說:“父親死時還很年輕,,叔叔幾乎是夭折,,弟弟也沒活到成年。我想,,我也會很快死去的,。”

我告訴他:“不是的,,祖父不是得享高壽嗎,?父親和叔父的死只是意外。你想得太多了,?!?/span>

他搖搖頭:“不,祖父今年只有四十三歲,,是草原的烈風(fēng)吹老了他的面容,。四十三歲,,這已經(jīng)是家族長壽的極限了?!彼难垌舆^我的不解,,輕輕解釋了一句:“祖父是父親的叔叔。父親的父親去世時,,父親還只是個胎兒,。”

他的故事告訴我,,他的不安的預(yù)感是有證據(jù)的,。我的心像肯德基的可樂,在冰塊里輕輕碰撞,,冷冷地,。他在我懷里,也冷得像塊冰,。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倦極而眠。我卻了無睡意,。走出蒙古包,,看到特特用牛糞煮肉。她側(cè)著頭,,遙望遠(yuǎn)方血紅的太陽,。天蒼蒼,野茫茫,,大地如砥,,殘陽如血。這確是美不勝收的,??晌姨岵黄鹋d致。勉強(qiáng)拍了幾張照片,,我暗暗懷疑,,難道幾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審美疲勞了?姑姑長居于此,,想必早已看司空見慣,。丁的久別重逢,也看不出絲毫觸動,。似乎只有特特,,在真心欣賞。

我緩緩來到她身邊坐下,,沒有說話,。她回頭看看我,微笑了:“餓了吧,?你都一天沒吃東西了,。”

好像在回應(yīng)她的話,,肚子叫了一聲,。我不好意思地一笑。特特從鍋里撈了一塊肉給我:“你嘗嘗,?!?/span>

肉的味道的確很好,可見我真的是餓了,。特特看著我狼吞虎咽,,笑了:“很鮮吧?草原也很美呢,。你愿不愿意留下來,?”

我搖搖頭:“學(xué)校沒有請假,我得趕回去,?!?/span>

特特問:“那么扎西拉丁爾呢?”

她是在試探嗎,?她陰謀殺死丁,、除掉通向族長路上的絆腳石嗎?如果離開,,她會放過丁嗎,?我遲疑著,沒有回答,。

姑姑的聲音傳來:“你想打聽什么,?族長的行止,你憑什么過問,?你是個女人,,別忘了你的身份!”

雖然懷疑,,姑姑的話仍讓我不平,。女人并不低人一等吧?況且姑姑不也是女人,?但她沒等我質(zhì)問,,就轉(zhuǎn)向我,溫柔而又恭敬,,顯然她并不歧視所有女人:“孩子,,祖父的喪事辦完了,。可是我沒有夫家,,你讓我一直住下去嗎,?”

這天壤之別的態(tài)度把我弄糊涂了。從小受的禮貌教育讓我脫口而出:“這是您的家,,您當(dāng)然可以住,。可是……這話怎么能問我呢,?我是小輩啊,。”

姑姑正色道:“你是族長夫人,,女眷的事,,是你的權(quán)力范圍。我們都要聽你的,。比如伊敏特薩拉特特,,她本該回學(xué)校上課了,可是如果你不讓她走,,她就不能走的,。”

她的謙恭讓我不知所措,。我慌亂地說:“當(dāng)然,,學(xué)業(yè)重要。她隨時可以走的,?!痹捯粑绰洌霉媚樕下冻隽丝裣驳男θ?,那是陰謀得懲后的歡笑,。我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可不知道是什么圈套,。

姑姑轉(zhuǎn)向特特,,拖長了聲音:“伊敏特薩拉特特,你聽到了,,準(zhǔn)備什么時候走嗎,?”特特淡淡回答:“火車票是明天晚上的?!彼幕卮鹱尮霉靡渤粤艘惑@:“這么急,?”她欲言又止,縮住了口,。

特特道:“改革的論文里,,有些關(guān)于蒙語發(fā)音的問題,,需要我去幫他。祖父過世,,已經(jīng)按草原的風(fēng)俗進(jìn)行天葬,。我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卞伬锏娜獍l(fā)出甜美的香氣,,特特起身走開了,。

我問姑姑:“特特在寫有關(guān)改革的論文,?怎么會有蒙語發(fā)音的問題?”姑姑對著我,,是一副慈祥而恭謹(jǐn)?shù)男δ槪骸案母锸莻€人名,,叫李改革。是她的同學(xué),。哼,,誰知道呢,也許會做她的漢子,?!?/span>

原來如此。特特有個志同道合的小戀人,,她急著去見他,。姑姑也正想讓特特離開。我隨意說的話,,符合兩個人的意愿,。我的些微不安消失了。而姑姑的懷疑也該煙消云散了吧,,特特要離開草原,。

可是姑姑不這樣想:“不過幾百里路程,說走就走,,說回來還不就回來了,?哼,你等著吧,,她很快就會回來,,我們的命都會斷送在她手里?!彼е?jǐn)?shù)乜纯次遥骸安?,你不會有事的。她不會害你,?!?/span>

是的,,她不會害我。如果姑姑的理論成立,,她要殺的首先是丁,,然后是姑姑,因為他們流著伊敏拉瓊的血,。而我,,我是外人。

可是丁是我的丈夫,,如果他有危險,,我怎能置身事外?姑姑的話暗示著什么,?

特特真的走了,,換上了藍(lán)白兩色的運動裝,并不是名牌,,卻很合身,,讓她纖細(xì)的身材顯出幾分窈窕。她背著草綠色的雙肩包,,完全是青春的都市少女形象,。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學(xué)校園,面對著同事或者學(xué)生,。她會害丁嗎,?她有著大好的前途,有著志同道合的戀人,。她不會吧,。可是難說,,丁不也拋下前途回到草原了嗎,?

可是她要走了,要離開草原,,就說明她沒有害人之心了嗎,?即使按姑姑說的,她還會回來,,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我戀戀不舍地送了她很遠(yuǎn),對她說:“等你畢了業(yè),,就來我們學(xué)校工作好不好,?我們大學(xué)也要開設(shè)少數(shù)民族語言系。系主任的人選還沒有定,我的導(dǎo)師很有希望,。他如果當(dāng)選,,就會有比較大的影響力?!?/span>

特特?fù)u搖頭:“我知道你們學(xué)校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教研室,,要升級到系了?一定是歐陽儒做系主任吧,?他是你的導(dǎo)師,?我和歐陽教授開過一次會,對他的研究方法并不欽佩,?!?/span>

我啞然了。半天才說:“歐陽先生是我的導(dǎo)師,。我和他私交也不錯,。本來我想,,如果你想去我們大學(xué),,我可以……不過你說得對。早有人說過他的研究方法有問題,。這些年,,他也的確沒拿出什么過硬的研究成果?!?/span>

特特說:“十年磨一劍,,不能頻繁地取得成果并不是壞事。但歐陽先生在北京研討會上曾說,,他是南方人,,那次是第一次來到黃河北岸。研究蒙古文,、西夏文,、契丹文三十年,沒有到過草原一次,,這種鉆在故紙堆里的研究法,,會把活的學(xué)問做死?!?/span>

她回過頭來,,望著茫茫草原:“我舍不得離開草原。我的草原,,我的家,,多么美,多么遼闊,??墒悄阒绬?,草原沙化的速度,每年加快百分之十七,。草原狼已經(jīng)接近滅絕,。狼位于草原食物鏈的頂端。它的滅亡,,會讓食草動物失去天然的優(yōu)勝劣汰的機(jī)會,。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草原數(shù)日,,我似乎已經(jīng)丟棄了多年所受的教育,。特特的話鉆進(jìn)耳朵,我竟然一時不能理解,。特特轉(zhuǎn)身向車站走去,,同時告訴我:“我在要本校讀博士。我的研究方向,,是草原生態(tài)學(xué),。”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的心里打起了鼓,。她是在宣戰(zhàn)嗎?她不會離開草原,。族長只能有一個,,她還是容不下丁。我的心又提起來了,。

特特走了,,縱然不喜歡,姑姑也成了我唯一的女伴,。姑姑對我越發(fā)恭謹(jǐn),,幾乎大事小情都要向我請示。而我隨口的回答,,每一句都被她認(rèn)為是“英明無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還有管理的才能,。

除了姑姑以外,,還有些當(dāng)?shù)厝岁懤m(xù)來訪,每一個人都不空手,,帶頭大包的禮物,,對祖父的去世表示吊唁,同時恭喜扎西拉丁爾成為新的族長。丁高傲冷峻,,如同印度的神祗塑像,,接受著恭賀,而不發(fā)一言,。他驕傲得讓我要不好意思了,。

然而姑姑告訴我,他們都是族人,。作為族長,,扎西拉丁爾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他的冷傲毫不過分,。

男女有嚴(yán)格的分界線,。族長的權(quán)力并不轉(zhuǎn)移到他的夫人。但在女眷中,,族長夫人——就是我——幾乎像慈禧太后那么尊貴,。她的話并無過實之處。當(dāng)我在路上與婦人相遇,,對方會深深地彎著腰后退,,讓我先通過。如果是騎著馬的,,一定會因我而下馬,。沒有人敢于主動與我攀談,。我嘗試與人聊天,,但我的每一句話,都會有人用敬重的短句子回答,。再問下去,,就是慌亂到不知所措。于是,,我的問話,,就成了對他們正常生活的干擾。我只好放棄,。

只有姑姑能和我談一談,。丁早出晚歸,甚至徹夜不回,。我見到的他,,每每是一身大汗、疲倦如泥,。他收到的禮物越來越多,,都是草原的土產(chǎn),有肉干、鮮肉,、活的牛馬羊,,還有皮毛。

姑姑告訴我,,這些都是族人貢獻(xiàn)的禮物,,是族長應(yīng)得的??墒亲娓概R終為什么過得簡樸如斯,?姑姑說:“老族長年紀(jì)大了,精力不濟(jì),,很多人不交納貢獻(xiàn),,他也顧不到。現(xiàn)在扎西拉丁爾當(dāng)了族長,,人們見他精明強(qiáng)干,,把從前拖欠的貢賦也補交了上來?!彼闯隽宋业牟话?,笑一笑,安慰地說:“別擔(dān)心,,族里的規(guī)矩如此,,這都是你們應(yīng)得的?!?/span>

我仍是不安,。盡管姑姑再三強(qiáng)調(diào),這些財物是應(yīng)得的,,但我能感受到牧人們的不滿,。借宿時遇到的白發(fā)老人克巴勒,在送上一整張艷麗的彩色毛氈后,,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看到蒙古包拴著一匹雪白的駿馬,馬鞍下墊著雪白的馬氈,,繡著淺黃,、粉紅、雪青顏色的圖案,,不注意看不出來,,一看清楚就被吸引,那顏色雅致,,帶著非草原的審美,。

我凝神這圖案時,,姑姑走了過來:“好看嗎?這是我送給扎西拉丁爾的,。雖然他是我的侄子,,可是他也是族長,我應(yīng)該送上貢賦,?!彼f得很自然??墒潜灸芨嬖V我,,沒有那么簡單。她試圖向我表示,,她對族長的權(quán)威是認(rèn)可并且服從的,。

我不想介入草原的價值觀念,只單純地表示感謝:“謝謝你,,姑姑,,這花繡得真美。是你繡的嗎,?”

她似乎愣了一下,,掩飾地低下頭,馬上轉(zhuǎn)開話題:“你不應(yīng)該道謝,。貢賦是應(yīng)該的,,沒有什么值得道謝。你應(yīng)該保持威儀,,否則會墜落族長的聲威,。”

我無言以對,??晌也⒉徽J(rèn)同。那美麗的色彩和圖案,,我看到的不止是價值,還有心血,。為此道謝,,無論收受雙方身份如何,都是應(yīng)該的,。畢竟,,多少個不眠之夜才能繡成,而我只是動動嘴唇,。

丁走了出來,。姑姑立刻深深地躬下身:“族長,,對不起,我們的吵鬧打擾你休息了,?!?/span>

丁也有些不慣:“不,是我起晚了?,F(xiàn)在幾點,?牧人們都出去放牧了吧?”

姑姑立刻說:“可你不是牧人,,你是族長,。你不需要那樣辛苦,否則有損威儀,?!?/span>

丁愕然:“有必要嗎?這里只有我們?nèi)齻€,,……”

這次卻是姑姑打斷了他:“不管在什么時候,,不管對著什么人,你都要記得,,你是最尊貴的,,比皇帝還要尊貴……啊,對不起,,我怎么可以用教訓(xùn)的口吻對族長講話,。請你原諒我,原諒一個老人的嘮叨,,因為她偶然的不敬是出于一片赤誠之心,。”

看得出,,這樣的恭維丁也有些不慣,。可是他不敢再表現(xiàn)謙虛,。轉(zhuǎn)頭去看,,他被那雪白的駿馬吸引了,興致勃勃地騎上去,。

在大學(xué)里我并不知道丁會騎馬,。可是據(jù)說草原上的女人是騎在馬上生孩子的,,丁的血管里流淌著蒙古人的血液,。他矯健地上馬,不需要馬鞭,,只用雙腿一夾,,駿馬就飛馳而去了,。

可是那天,丁是步行回來的,。那匹白馬先他而歸,。姑姑迎著丁,小心地,、討好地說:“這匹馬野性難馴,,我叫人殺了它吧?!倍∧樕幊?,過了好半天,才搖了一下頭,。

丁沒有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姑姑聽牧人們說,丁竟被頑劣的白馬甩下背來,。初學(xué)者被馬甩下是常事,,但在族長身上,這幾乎是個笑話,。怪不得丁的臉色陰沉,。

丁是個不服輸?shù)娜恕KB續(xù)幾天,,天天騎著那匹白馬,,還故意騎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毫不理會我的提心吊膽,。牧人們說,,他被摔了很多次,幸好秋高草肥,,才沒有出危險,。牧人們的口吻從嘲笑到贊賞,丁用他的頑強(qiáng)挽回了聲譽,。

但危險是存在的,。他不止一次鼻青臉腫,有一次衣服上還沾了一大片斑斑血跡,。他不經(jīng)意地解釋,,白馬把他帶到了狼窩,遇到了正在捕食的狼群,。那血跡,是狼咬嚙野兔時迸濺的,。

他精疲力竭地回來,,帶著滿身的傷痛,,幾乎是倒地就睡。他和姑姑一天說不了兩句話,,和我也是,。可是眼神交錯,,我看到了恐懼,。我不知道他在草原奔馳遇到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有致命的危險,。我的心戰(zhàn)栗不止,。

丁終于有空跟我坐下來說說話,是十天以后了,。他在星夜中薄醉而歸,,呼喝姑姑給他倒喝茶解渴。我遞給他一碗水,,皺著眉勸:“這么晚了,,姑姑早睡了。她畢竟是長輩,,你怎么好這樣使喚她,?”

丁將水一飲而盡,雙目炯炯地看著我:“她真的早就睡了,?”沒有一絲醉意,。

我驚奇地問:“你不信任她?”

丁的回答讓我不寒而栗:“我不是不信任她,,我是不信任任何人,。”他停了停,,又補充:“除了你,。”

除了我,。當(dāng)然,。可我是外人,,走不進(jìn)草原生活的圈子,。城市也有過白色恐怖,但我生活在和平時期,,沒有恐怖的心理體驗,。為了讓他安心,我立刻起身,,輕悄悄地走出蒙古包,,在周圍搜索一圍,。悲風(fēng)四垂,草木如歌,,并沒有什么異樣,。我又回到他身邊。

他一臉的警惕,,見我向他微微搖頭,,才放松下來,頹然倒下,,就那么靜靜地躺著,。我卻忍不住:“你不信任姑姑,,為什么,?她不是你的至親嗎?”

丁輕輕地?fù)u頭:“我也說不清,。我回家了,,可是像個外人。牧民都是我的族人,,可是他們對我冷淡疏遠(yuǎn),。姑姑再三告誡,說那些貢賦是我應(yīng)得的,,可交納貢賦的人們分明萬分不舍……姑姑說,,祖父年老,力不從心,,族人們不交納貢賦,,其實是在欺負(fù)他。我有責(zé)任挽回祖父失去的尊嚴(yán),,就必須和族人對立,,可是我不愿意。今天,,我忽然想到,,關(guān)于祖父和家族的一切,都是姑姑告訴我的,?!?/span>

夜風(fēng)從蒙古包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嗖嗖地有些涼了,。我隨手從堆放的禮物中取了一件灰黑色的皮袍,,蓋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這不是我記憶中的那雙手,。丁的手,,從來都溫暖,、有力,,把我的小手包得很緊,很安全,??墒乾F(xiàn)在這雙手變得枯瘦,出著冷汗,,還微微顫抖著,。它甚至變小了,小得可以被我反握,。

我的心揪痛了,,忍不住說:“你在草原不快活,咱們回去吧,?!倍《读艘幌拢劬镉姓f不出的東西流轉(zhuǎn),,終于有了神氣:“回去,?離開草原?真的……真好,。對了,,咱們?nèi)ト鹗堪桑抢镏伟埠??;蛘呃赖哪膫€小國,沒有中國人的地方,,好不好,?”

我愕然了:“我說回去,是說回大學(xué)里去,。咱們本來沒有請幾天假,,回去還有課呢?!?/span>

丁搖搖頭:“不行,,太近了。他們會追上去,,會殺了我的,。太危險了。咱們必須逃走,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逃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才能安全地地下半生?!?/span>

我不知道他怕什么,,但他全身瑟縮著,眼光像將熄的火苗,,高大的身軀佝僂著,。我不能不相信那危險真實存在,而且一定是要命的危險,。

丁喃喃地自語著:“去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沒有中國人,沒有人說漢語,,沒有人說蒙語,,就像建文帝一樣……”我忍不住了:“沒有人說漢語,我們怎么跟人交流,?沒有人說蒙語,,我們怎么找工作,怎么生活,?我們的存款……”

丁茫然地看著我:“生活,?錢?我們有啊,?!彼龅刈似饋恚崞鹕砩系钠づ郏骸斑@個,,是用幾十張沒滿月的小狼狼皮制成的,,一件就值幾萬?!?/span>

他拋下皮袍,,從如山的皮毛堆里隨便拿起一件,是一件黑得發(fā)亮的女式皮衣,,樣式很簡單:“這個,,是用剛成年的小貂腋下的皮縫綴而成,這一件就要用掉上百件貂皮,。秋瑾詩時說'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如果她真有一件這樣的貂裘,,換了酒是一輩子也喝不完的,。”

他又踩了踩腳下的地氈,這正是那白發(fā)老人克巴勒送來的:“克巴勒有七個女兒,,都是出名的巧手,。這條毛氈是他們用一年的時間才織出來的,是外國人最看重的純手工羊毛地氈,?!?/span>

他拋下貂裘,在皮貨堆里翻著,,找出一把發(fā)烏的銀質(zhì)小刀:“你看這上面的文字,,再看這花紋,這是什么朝代的,?”

銀刀上有三種文字,一種是恭正的宋體字,,兩種是彎彎曲曲的少數(shù)民族文字,。那兩種少數(shù)民族文字有相似之處,但顯然不同,,而且都不是蒙古文字,。那花紋應(yīng)該是唐宋時期的,繁復(fù)而精致,,我不明所以,,猜測著:“這像是一件古物。這是宋體字,,但不是規(guī)范過的,。宋朝用宋體字作公文,秦檜進(jìn)行了規(guī)范,。這樣的文字出現(xiàn)在秦檜當(dāng)政之前,,應(yīng)該是北宋,最晚是兩宋相交時期,??墒橇硗鈨煞N文字,好像是后加上的……”

    丁接口說道:“這種是契丹文字,,這種是女真文字,。白銀雖然屬于重金屬,但遠(yuǎn)不如黃金貴重,。把一把短刀打造得如此精致,,是北宋城市經(jīng)濟(jì)、手工業(yè)高度發(fā)達(dá)的表現(xiàn),。這把刀只是裝飾,,并沒有實際用途。又加上契丹和女真文字……我猜它多半是作為宋政府向遼交納的'歲幣’時用來折現(xiàn)的,后來又流落到女真人手中,。而在草原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后來在女真人與蒙古人的戰(zhàn)爭中被奪的。契丹人建立的是遼國,,女真人建立的是金國,,蒙古人建立了元。那么你猜,,這件歷經(jīng)四朝的文物該值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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