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紀慈恩

■圖片｜ Moonpaige

■編輯｜ 徐安

看到標(biāo)題，也許你猜到我想要聊一聊關(guān)于《我不是藥神》這部電影,，是的,，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講述一個故事,。

在約8年前,，我在福利院工作的第三年，那時的我,，是一個對人性,，對愛，對人世間那些無可奈何的事徘徊,，迷茫,，是非搖擺不定的年齡和心境，也就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翠翠,，她是一個7歲才被遺棄的患有嚴重先天心臟病的女孩。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深夜,，派出所的警察把她送來,，她始終低著頭，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她還是震驚了我——她的胳膊和腿很瘦很瘦,，像吸毒人員，完全沒有柔軟的部分,。

我接過警察的筆錄,，上面寫著——流浪兩個月，靠撿垃圾為生,。

那一年我23歲,，對這樣的境遇，沒有足夠的能力來理解,，我去我們給她安置的房間看著她蜷縮的樣子,，望著眼前的這個小孩，心臟深深地疼了一下——過去的兩個月，她是如何生存的,？又是什么樣的力量讓她走到這里,？

我不知道。

我們都不知道,。

于是,，很多人開始說，她的父母太狠心了,，這么大年紀才遺棄,，這個孩子太可憐了。

而翠翠始終不說話,。

在這段時間里,，我也曾經(jīng)在心里埋怨過翠翠的父母，只是那個時候仍然沒有智慧問自己一句：如果他們真的不愛她,，他們會選擇在出生當(dāng)天就扔掉她,，又何苦養(yǎng)她7年，以她的疾病來看,，7年,，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我們生活在一個道德分明的時代,，犯法代表著罪惡,，嚴厲必須是無情的。

2年后,，翠翠必須要做一個大型的心臟手術(shù),，我去照顧她。

那一次手術(shù),，是翠翠的重生,，也是我的新生——我在職業(yè)生涯中的新的一次蛻變。

有一天,，翠翠聽到護士們竊竊私語,，還是相似的討論：這個父母太狠心了。

翠翠終于忍不住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她從抽屜里拿走藥,，離開了醫(yī)院,，我們最終在火車站找到了她。

經(jīng)過院方的商議,，他們讓我把她帶回家,，也就是在這三天里，我的心靈徹底地被這個只有9歲的重癥兒童洗禮了。

“你的爸爸媽媽是好人,，對嗎？”我這樣開場,，想要打開翠翠的心匣——我不知道任何有關(guān)她父母的細節(jié),，只是這樣感覺。

翠翠開始哭,，撕心裂肺的哭,。

她一邊哭一邊說，你們不要罵他們,，他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媽媽為了給我治病賣掉了一只眼睛（對此，翠翠沒有能力解釋清楚,，我猜是非法捐獻眼角膜）,，媽媽說，只要有一只眼睛看得見就可以生活,?？墒羌幢氵@樣，錢很快就花光了,，那天,，我聽到爸爸打電話他要去搶劫，是我求他們?nèi)拥粑业?，只有扔掉我,，我才能夠活著，爸爸媽媽也不需要成為壞人?/span>

我和翠翠抱著哭了很久很久,。

把翠翠送回醫(yī)院的時候,，我去找了她的主刀醫(yī)生，我問他,，以她身上的刀口來說,，她過去做手術(shù)大概要花多少錢？

醫(yī)生告訴我,，保守估計50萬,。

那是2008年，從翠翠流浪的痕跡來看,，她應(yīng)該來自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你知道，在2008年,，甚至更早的時候,，一個農(nóng)村家庭要花50萬治病，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相信翠翠的父母一定是到了借錢都不知道該問誰借的份上,，除了犯罪,，他們已死路一條的時候，才放棄翠翠的,。

我也問過自己,，如果你有一個這樣的孩子，你是誓死不遺棄她就看著她死在你懷里,，還是放她走,，只要她可以活著，你不介意自己是一個惡人,？

我沒有答案,，我的幸運只在于我從來不需要做出選擇，并不代表我的選擇會更高尚,。

我也試圖腦補過一個畫面,，翠翠睡著以后，她的爸爸媽媽在家門口商量扔掉她時,，他們的樣子,，她的媽媽故意和她走失，撒手的那一刻,，她的樣子,，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和無奈?？赡芟啾容^而言,，如果不是愛到至深，看著她死,，或許更容易吧,。

雖然十年過去了，每當(dāng)想到這里,，我還是會心痛,。

在看《我不是藥神》的時候，我腦子里都是翠翠,。

當(dāng)我們站在道德的至高點去評論一件事的時候,，僅僅是我們不需要做出選擇。

我們之所以可以高談?wù)撜{(diào),，僅僅是你還有至少兩種選擇,，可是對于大部分病人來說，他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而活下去,，又是多么艱難的事。

我長期照顧一個患有笨丙酮尿癥的4歲的孩子,，笨丙酮尿癥是一種很罕見的新生兒疾病,，簡單說，得這樣病的孩子不能吃含有蛋白質(zhì)的食物,，一旦吃了就會失明,、智力低下最終影響腦神經(jīng)正常運行而死亡。

于是每次當(dāng)其他小朋友吃飯,、吃零食的時候我就把他抱走關(guān)起來，他就哭就鬧就打我就詛咒我,，可我仍然“鐵面”的忍受,，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阿姨們會說,，“真狠,，我做不到”，可是,，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我在罕見病中心工作的時候親眼看著一周前一個3歲的小孩還和我調(diào)侃問我有沒有男朋友，一周后就變成了一個傻子,。

我不介意他恨我,，怨我，罵我,，詛咒我,，他長大以后會感謝我今天刻薄的堅持。

只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沒有經(jīng)歷這樣的選擇,，不知道這個世界對我們足夠?qū)捜荩愀静恍枰鎸θ诵缘奶魬?zhàn),，而并不代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如此幸運,。

但是影片最終還是法大于情，是的,，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或許未來通過我們的不斷努力,，我們可以改變法律,，但是當(dāng)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們必須遵守現(xiàn)有的規(guī)則,。

如果有一天,，翠翠的父母被警察找到,，他們還是要因為遺棄罪而住進監(jiān)獄，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偉大,，法律就是法律,。

但我也相信翠翠的父母會說，我不在乎,！我這樣選擇了,，就已經(jīng)不害怕結(jié)果了。

是的,，很多事情,，我知道它違背了原則和道德標(biāo)準，我還是會去做,，因為我知道在超乎法律和道德之外,，還有一種規(guī)則叫做——“我愛你，我愿意為愛你而接受懲罰,?！?/span>

在我看來，最深沉的愛便是——我不在意我會面對怎樣的未來,，我不在乎受到懲罰,，為了愛你，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

我不想用一種標(biāo)準來看待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自然有它的規(guī)則，

我臣服于規(guī)則,，

但是我也敬畏我的靈魂,，

是可以高于世界，

高于宇宙,，

高于人類的渺小,。

我想我至少可以做到少一些言語的殺傷，

我允許和尊重你的選擇,，

或許我不能理解,，

但是我允許你選擇了你可以為此而承擔(dān)責(zé)任的人生，

很多時候的不理解,，

不是別人是錯的,，

僅僅是因為我不需要如此理解我自己。

當(dāng)那個白血病人求警察不要把程勇抓走,，

他們想要低成本的活下去,，

可是身為警察，

還是不能應(yīng)允,。

就像那個患有笨丙酮尿癥的孩子求我給她吃巧克力的時候,，

我也只能說抱歉,，

因為我知道，

這樣的軟弱,，

是我無法承載的結(jié)果,，

我不能因為同情和柔軟，

而看著一個我能料到的更為糟糕的結(jié)果發(fā)生,。

警察也不能破壞規(guī)則,，

因為一旦破壞，

這個國家就無法運營,，

所以當(dāng)所有人都責(zé)怪警察無情的時候,，

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因為這是他所選擇的職業(yè)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我不給你吃其他小朋友吃的食物,，

從來都不是因為不愛你，

可是我仍然要狠,，

無論你多么恨我,，

我狠,，

我刻薄,，

我絕情，

并不代表我在心里沒有深深的歉疚,，

和對你視為己初的疼惜,，

我愛你，

只是與愛其他人的方式不同,，

我的絕情,，

也只是因為我愛你。

你犯法了和我仍然敬重你,，

是可以并存的,，

而表達敬意的方式，

是曾經(jīng)瞧不起程勇的親戚警察向他投來敬意的目光,，

那種目光在我看來有敬佩也有祝福,，

是警車里的警察說“開慢一點”，

是車窗外對于白血病病人來說最安全的口罩的摘除的敬意,，

是被抓的無良藥販子張院士的守口如瓶,，

他為了生存，為了貪婪,，為了人性中他也不受控的部分,，

但也并不代表他沒有善良，同情和對白血病人的情感,，

他最后的善良就是盡他所能讓白血病人以現(xiàn)在的方式繼續(xù)存活,，

或許多年的藥販經(jīng)歷,，

也曾在某些時刻他對白血病人是有情感的，

然而那種情感太薄弱,，

終究沒有戰(zhàn)勝貪婪,，

是在程勇接受他的懲罰的時候，

無數(shù)你看不到的人,，

被你罵過的政府,，

改善了醫(yī)保，

和時代慢慢的進步,。

你要允許,，

我們的國家不夠完美，

你要有能力,，

陪它一起變好,。

后來，翠翠被美國家庭收養(yǎng)了,，我永遠忘不了她走之前的前一晚,，我們在一個被窩里，她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你見到我的爸爸媽媽,，你告訴他們，我從來沒有怨過他們,，無論我在法律上是誰的女兒,，我都深深愛他們，和當(dāng)初一樣,。姐姐,，我去了美國會把每一天都寫下日記，等我18歲回來了,，我就送給你,，就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分開一樣，等到那個時候,，我不會再給我爸爸媽媽帶來任何負擔(dān)的時候,，我再回去找他們。

我什么都沒說,，摟著她,，哽咽地說，嗯,，好的,，然后使勁點頭。

我們都不知道彼此,，那一晚,，是不是含著淚水睡著的,，第二天，還是要面對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