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蘇軾也是蘇軾 ——讀蘇軾《倦夜》有感 作者/810的老好人 原詩: 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 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膱@有絡緯,,虛織竟何成。 賞析: 如果讓清代以來的“循規(guī)蹈矩”的詩評者來看待蘇軾的這首五律《倦夜》的話,,他們肯定不會認為這是一首佳作的,,因為他們肯定會看到蘇軾這首詩犯了一個在他們看來是大忌的毛病,就是每句開頭都用了名詞,,明顯犯了“四平頭”(在律詩中連續(xù)四次使用詞性或者結構類型相同的詞語作為一些句子的開頭部分,,就是“四平頭”)的毛病。實際上,,這首詩前七句開頭都是名詞,,而且都是偏正結構的名詞,,這何止是“四平頭”,,簡直就是“七平頭”了,更何況頸聯(lián)“久已白”也犯了三仄調的毛病,。若是讓紀昀,、沈德潛這樣的學者來評判,是可以槍斃掉的了,。 然而我們賞析詩詞,,是不能夠單純從形式上來評判的,。格式不外乎就是詩歌的外在表現(xiàn),就如裝酒的瓶子,,有了形狀,,更為美觀,但重要的還是它里面裝的酒,,也就是詩歌的內(nèi)容,,如果內(nèi)容能打動人,那么它也就可以稱得上是首好詩,。更何況,,唐宋以來,格律詩雖然從格律形式上走向成熟,,但詩人們明顯沒被格律的固定形式束縛住,,古風詩的傳承,詞的變體,,曲的自度,,都是詩人們在規(guī)范之外的不斷嘗試,以靈活的形式容納思想與情感的自由,。如果我們迷失于格律詩的條條框框(事實上更多的條條框框是后人們不斷地加上去的),,而忽略了詩歌表情達意的根本目的,那就是誤入歧途了,。哪怕是大詩人蘇軾,,我們也不能想當然地認為他的詩詞就是符合格式規(guī)范的。向往自由的他,,又怎能在規(guī)范的約束中謹小慎微,,所以他的詩詞中往往就有出律的地方。然而,,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他的創(chuàng)作,。 所以賞析《倦夜》這首詩,我們還是忽略掉它格式上的不足吧,!我們應該從內(nèi)容上挖掘這首詩于我們讀者的價值,。 在我看來,這首詩最大的價值就是讓我們看到了蘇軾的另一面,,呈現(xiàn)了一個更為完整的蘇軾,。為什么這么說呢?因了他諸如《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這樣一些豪放詩文對后人的影響,,讀者們往往只看到他曠達,、樂觀的一面,而忽視了他在困厄命運中的艱難掙扎,而忽視了他不斷遭遇的痛苦,,似乎他天生就是一個樂觀派,,似乎他就得沒心沒肺地說“快哉!”于是似乎他就不會更不能表達他的悲哀與痛苦,,哪怕是做了這樣被看做是消極的表達,,也要在詩詞中高呼一下“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比欢鴮μK軾這樣的認識不是真實的,或者說是片面的,。我們不能否定蘇軾的曠達與樂觀,,但我們更不能否定蘇軾作為人的權利。我們必須看到,,蘇軾的豪邁,,是在諸多的痛苦之中的振作,是迷惘中的自我警醒,,是選擇性的放下,。然而名利可以不在乎,艱難可以蔑視,,被迫害可以寬容,,但有一些屬于全人類的共同情感是不能放下的,比如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比如對家鄉(xiāng)的眷戀之情,,比如羈旅漂泊的寂寞,比如人生將去的空虛,。這些情感也被蘇軾寫進了詩詞中,,比如《倦夜》這首詩。 寫這首詩的時候,,蘇軾已經(jīng)64歲,,身處天涯海角——海南島。先說年齡,,古代人壽命較短,,“人生七十古來稀”,64歲的年紀,,對古人來說,,已經(jīng)可以判斷自己的余生不多了,這時候的蘇軾,,同樣也不會樂觀地判斷自己還有大把時光,,更何況江湖風雨多,,不斷遭受迫害,、打擊的他,,哪怕再樂觀,也已經(jīng)是身心憔悴了,,時時的奔波,,且別說心理的損傷,單是身體的損害,,就絕不是常人能承擔的,,顯然蘇軾也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事實上寫下本詩的兩年后蘇軾就去世了),到了這個年齡仍漂泊在外的他,,且不說葉落歸根的思想,,但是對家鄉(xiāng)(無論是士大夫們心心念念的那個神鄉(xiāng),還是滿載著親人痕跡的家鄉(xiāng))的思念,,總也是消除不了的,。再說所處之地,那時的海南島,,實實在在的真是荒蠻之地,,潮濕的氣候,炎熱的天氣,,風雨不斷,,瘴氣橫生,水土難服,,對蘇軾來說,,那是客觀的困擾。何況他是被貶謫到此,,際遇本就不好,,更何況是到此后還要繼續(xù)受當權者的迫害。若不是當?shù)毓賳T,、百姓的暗中相助,,他連基本的生活條件都不能滿足??上攵?,到了此地的蘇軾,內(nèi)心怎能消除了彷徨,,對自己的未來有多大的恐慌,,這時候的靈魂,不管是天生的樂觀,,還是修煉的曠達,,都安頓不了?。∷运矔钜闺y眠,,也會嘆息連連,。 于是讀《倦夜》這首詩的時候,就著詩句,,我們不難想象這樣一個情景:孤村寂寂,,長夜漫漫,殘月隱隱,,小窗昏昏,,蘇軾徹夜難眠,卻突然被犬吠驚起,,細聽方知是有人經(jīng)過,。行人隱隱去遠,蘇軾回歸了自己的世界,,卻感到了更大的孤獨,,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際遇,想到自己已是衰鬢蒼顏,,卻仍然羈旅于外,,離家離國千萬里,歸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更想到了自己一生碌碌,,卻如蜘蛛織網(wǎng),只能掛于荒園,,最終一無所用,。 就這樣的詩句,我們怎敢套上“豪放”的套子,?這首詩里的蘇軾是孤獨的,,更容含著痛苦,全沒有他豪邁的光輝,。然而這才是在當時際遇中艱難生活著的真實的蘇軾,。在這樣的際遇中,我們又怎能去要求蘇軾把他豪邁的一面展示出來,?倒不如放下神壇中的蘇軾,,就把他當作真實的一個“人”來對待,去感受當時他的內(nèi)心世界,,感受他對歲月無多的惶恐,,感受他羈旅天涯的寂寞,感受他對人生的無奈,,感受他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感受他對功業(yè)的失望。 當然,,我們也不能因這樣的詩句就走向另一個極端,,去徹底否定蘇軾的豪邁。蘇軾對痛苦的真實表達,,反而更能見他形象的高大,,精神的強大,,因為哪怕是處在這樣的痛苦中,,他仍然選擇了以積極樂觀的一面去抗爭。被貶海南,,已經(jīng)貶無可貶,,天道不公,人道不公,,然而他仍然吶喊:“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在海南島上遭遇了許多艱難,,然而他仍然視之為奇遇:“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保ā读露找苟珊!罚?;功名在海南已經(jīng)空無,,他仍然自哂“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保ā蹲灶}金山畫像》)。盡管心里有痛苦,,但他沒有沉淪于痛苦當中,,把自己封閉于個人世界中,,而是盡自己的智慧與才能,為海南人民做了很多實事,,他創(chuàng)辦書院,,傳播教育,改進農(nóng)具,,改善農(nóng)耕,,提供藥方,以藥治病……都展示著他開闊的胸襟,。痛苦是真實的,,但因了他的抗爭而成了反襯,突出了他的豪邁的品格,,更讓他的曠達與樂觀有了依托,。 這樣的蘇軾,更能體現(xiàn)他作為人的價值,,更能成為精神范本,,給那些命運相似的人提供生命范式,給他們以人生的模板,,讓他們在痛苦中能尋找到一個可以借鑒的對象,,從而得到自我解脫的方法。 可惜的是,,蘇軾還是太獨特了,,又或者說能達到他的胸襟、境界的人實在是太少了,。結果是學蘇軾的人很多,,成蘇軾的人,太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