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之前，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僅供觀賞的花木,。而今滿街滿巷盛開的花朵,，我往往要憑借手機上安裝的識花軟件才能辨認(rèn)出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年代,，大干苦干,，把溝邊田頭的野草都鋤得精光,，野花都見得少；更因為喜愛花花草草被批為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見了也不會注目欣賞,。

后來有一陣子《牡丹之歌》響徹城鄉(xiāng)，我五音不全地扯著嗓子喊“百花叢中最鮮艷”時,，曾可憐而卑微地私忖過：那國色天香的牡丹到底長什么樣子呢,？那時候覺得牡丹之類的佳花異卉，就如繁華富麗的大都市一般,，尊貴,，罕儷，遙不可及,。

然而有一種花卻是見慣不怪甚至是熟視無睹的,，那就是木槿。我們老家,，把木槿叫做插柳,，幾乎家家戶戶都是用這種植物做籬笆墻。這東西潑野,，命賤,，全然不需要嬌生慣養(yǎng)。割來枝條,，密密匝匝往菜地周邊一插,，全都能成活。插柳根須多,，有力地抓緊泥土,。枝條綿長柔韌，編織在一起,，組成一道密實堅固的墻,，可攔野物家畜。

插柳也是開花的,，一朵朵開在農(nóng)家的籬笆墻上,，碩大而明艷。紅白間雜的葉脈上,，有紫色的斑點洇染開來,；鵝黃的花蕊，吐幾縷鸞絲,，無風(fēng)也晃曳,。

這花無疑也是美的，可我們愛美的天性，或者泯沒于政治的風(fēng)雨,，或者淹滅于饑荒的催迫,，對于它絢爛多姿的存在，基本上是漠然置之,，毫不在意,。

直到最近幾年，鮮花滿世界開放,，從前只在書本里見聞過的各種名花寶蕊,，都紛至沓來，給我們苦樂無常的人生,，塞進來一抹香艷,。連從前開在籬笆墻上的插柳花，也被植入公園,，種在園林,。初見之下，如晤故友般親切,，也有點小小的疑惑：這平淡無奇的凡花俗朵,，怎么也登上大雅之堂了呢？

待我一查,，我的天吶,，原來這花，可不是尋常之物,。

首先它不叫插柳,，而叫木槿，而這個“槿”字,，我們從前都不認(rèn)識,；它居然還是韓國和馬來西亞的國花，珍貴如此,，令人刮目,；它朝開暮落，但花蕾繁多,，前赴后繼,，常開不敗,，占滿一夏一秋,，古人因此盛贊它有“日新之德”。我們居然對此一無所知,。

據(jù)稱木槿花還是一道菜肴,，美味且富有營養(yǎng)。其花蕾口感清脆,，開放之后則滑爽無比,，還含有蛋白質(zhì),、脂肪、粗纖維等,。我雖然到今天也未曾味識過這道菜肴,，但總是忍不住一次次想，在從前那些饑饉的歲月,，我們經(jīng)常不得不以野菜,、觀音土充饑，怎么就不知道要吃這個呢,？

用木槿做籬笆墻,，古已有之，宋人楊萬里有詩為證：“稻穗堆場谷滿車,，家家雞犬更桑麻,。漫栽木槿成籬落，已得清陰又得花,?！倍覀冊趺淳筒恢浪心鹃龋孕衅涫堑貙⑺鼏咀鞑辶?？

不過木槿在更早的時候也不叫木槿,，而叫“舜華”。詩經(jīng)上說：“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說有位姑娘和我在一輛車上，她的臉孔就像木槿花一樣美麗,。這么一比,，在我看來，倒是賦予了木槿更多的靈動與生氣,，讓早年那些籬笆墻上的花朵,，突然鮮活起來，有如一雙雙少女之眼,，明眸善睞,，穿過幽暗的歲月，廣遠(yuǎn)的時空,，似乎在對我訴說著什么,。

似乎有一點幽怨，有一點孤單,，有一點遺憾,，為著我們對她們的漠然無感。但她卻是寵辱不驚的，管你什么歲歉年豐,，管你什么籬笆墻,，她兀自鮮妍；她甚至是威武不屈的,，無論盛夏烈日,，還是秋風(fēng)蕭瑟；無論是布爾喬亞情調(diào)的責(zé)難,，還是普羅大眾趣味的輕賤,，她受命不遷。

這籬笆墻上的木槿,，可曾思慕過君王的園囿,、權(quán)貴的庭圃？我想這是斷斷沒有的,，你看她們開得多么自在,，多么欣悅，她們是專為天下蒼生開放的呀,，這籬笆墻才是她們的系命之所,，寄愿之處。盡管在很多時候,，蒼生們迫于生計,，迷于欺瞞，未免陷于愚陋,，對他們的傾情付出全無覺知,，但她們無怨無悔。

籬笆墻上開不出牡丹,，那是帝王的弄臣,，權(quán)門的佞幸?；h笆墻上只有木槿,，那是平民的恩禮，是大地上的星月,，是歲月里的燈盞,，是獻給苦役者的一掬清淚，一張笑臉,，一缽羹食,。老家的籬笆墻還在的吧？籬笆墻上的木槿還開著的吧,？下次回去,，一定要仔細(xì)看看，給她們行個注目禮,，也給鄉(xiāng)親們說一說這木槿的非同尋常,，千般萬般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