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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前,，我遠離父母,，被分配到偏僻的浙江省武義縣邵宅公社下埠口大隊知青插隊落戶。
報到時,，縣內(nèi)務(wù)局知青辦發(fā)給我一本厚厚的紅塑皮《毛澤東選集》,、一條白湯布、五個月的生活補助四十元和二百斤定額糧票,。該辦工作人員王斌（音）操著杭州腔對我說：“小仰,，你現(xiàn)在去，正趕上麥?zhǔn)占竟?jié),，還能分得春糧,。希望你在農(nóng)村虛心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在'三大革命’第一線立新功,。你去下埠口,，我們會雇運輸公司手推車幫你運送行李?！?/span>我時年18歲,，弟妹們還小，全家六口人僅靠父親做手藝的微薄收入糊口,。
臨行前,，母親從支農(nóng)補貼中拿出12元錢，替我買來一床新棉被,，被面的顏色是小圓圈紫紅色的,。我憑糧票以每市斤一角三分六從糧站買來50斤大米，又買來兩斤豬肉炒了一罐霉干菜,。家住縣城的小姨送我一床有補丁的藍方格舊蚊帳和一只她結(jié)婚時的嫁妝“人造革皮箱”,，盡管這舊箱子的提手已損壞，但用麻繩捆扎一下還好用的,。
1972年4月26日上午，陽光明媚,，我和母親從百里之遙的老家柳城乘客車到達武義,。中午時分，縣運輸公司的手推車工人才姍姍來遲,。裝上行李后,，這位四十來歲的搬運工推著車，我和母親則跟在他的后面一起步行,。從縣城到下埠口約20里路,，我們沿著城北塔腳，繞至北缸窯村,，然后走到履坦再乘渡船過江到對岸,，途經(jīng)新金塘,、湖塘沿村之后，搬運工告訴我們說再走二三里路就要到了,。我朝前看去一片片綠黃相映的麥田,，遠方連綿起伏的山上有一座小廟，后來才知道這是村里的“本保殿”,。從山邊一條小路拐彎,，走進便是村口，首先看見的是下埠口小學(xué)的幾間平屋教室,。小學(xué)老師很熱情,，一聽說知青來了，就馬上叫一名學(xué)生帶我們?nèi)ゴ箨犧k公室,。聞訊趕來的大隊黨支部副書記老何,，看過縣知青辦的介紹信，讓我們先在大隊辦公室坐一下,，搬運工卸下行李等物品,，便匆匆推著空車趕回縣城去了。此時是下午兩點半,，正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社員從田里干活回家吃點心（一日四餐中的第三餐）的時間,。一些好奇的年青人紛紛趕來圍觀并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突然,，從門外傳來一位婦女的叫喊聲：“新來的知識青年是哪－個,？”她走進辦公室，老何指著我告訴他：“這位就是新來的知識青年,?！薄斑祝趺词悄械哪?？講過是女的知識青年來插隊落戶,，為啥來了個男的？男的知識青年我們大隊不要,！”這位身材較長有點齙牙的中年婦女大聲嚷道,，說得我十分尷尬，臉也紅了起來,。原來是縣知青辦一位工作人員先前到該村聯(lián)系時,，誤把我說成是女知青，下埠口大隊各生產(chǎn)隊都表示愿意接收,。這時,，老何見狀忙打圓場，說：“不管男的知識青年要不要,，既然是縣里安排來的,，晚飯總要燒起來吃的,。”他吩咐旁邊一位小青年說：“子明,，你去大隊養(yǎng)豬場背一捆松毛柴過來,，讓他們好燒晚飯?！贝藭r,，圍觀的人漸漸散去，那位中年婦女也不再責(zé)備,，離開時丟下一句話：“反正我們大隊男的知識青年是不要的,。”老何安慰我說：“這個女人是大隊書記的妻子,，口直心快,，你不要見怪，她講的話不算數(shù),?！崩虾沃噶酥皋k公室對面的一間舊房子，對我說：“這間房子是安排你居住的,，你自己先搞衛(wèi)生,，過一會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一下?！闭f完,，他就去田畈干活去了。我觀察了一下,，整幢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舊房子是早年農(nóng)村“五間頭”住宅,，辦公室是在廂頭房，安排我住是的是正間大房,，有十幾個平方,，因久無人住，房內(nèi)一股霉潮氣味,。一會兒,，王子明背來了一捆松毛柴放在大房外面的廚房邊，走過來告訴我：“這間大房的主人是光棍'金余頭’,，前幾年他上吊死掉的?！弊用髦钢孔訕前迳系囊粋€小洞,，對我說：“金余頭上吊的繩子就是穿過這個洞掛下來的?！甭犓@么一說,，頓時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從廚房挑著水桶走到外面，問了他人找到了村西的一口水井,。挑水回來,，母親洗刷水缸和生銹的鐵鍋，然后生火做飯,。來到這陌生的下埠口第一天晚上,，母親住在遠房親戚家里，而我住在這個陰森森曾有人上吊死亡的兇宅內(nèi),，躺在舊床上望著樓板上那個恐怖的洞孔,，回想起大隊書記妻子下午的一番數(shù)落，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想想落到如此地步,，真是傷心至極，不由自主地流出委屈的淚水,。翌日早晨,，大隊黨支部書記老葉來到我的住處，說本來縣里通知是安排女知青的,，現(xiàn)在你來了,，生產(chǎn)隊一下子不肯接收，需大隊做思想工作,，你就先休息休息,。
原來，四百多人口的下埠口村有三個生產(chǎn)隊,，他們都怕我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以后娶妻生子會增加生產(chǎn)隊人口而影響他們的利益。而如果是女知青來了,，以后會嫁出去或者留下本隊給社員當(dāng)媳婦,，那就不會影響他們的利益了。所以,，三個隊都不愿意接收我,。后來，在大隊領(lǐng)導(dǎo)的說服下,，老葉所在的第三生產(chǎn)隊才勉強收留了我這個男知青,。
記得第一天參加勞動的是下稻田用手拔雜草和耘田。我學(xué)著農(nóng)民的樣子,，雙腳跨在稻苗兩側(cè)彎著腰,，一邊拔草一邊用手耘田。這一天勞累下來，腰酸背痛直不起來,。在田里干活我最怕的是被螞蝗叮入腿上,，這一條條蠕蟲般的螞蝗叮入腿部只覺得癢，一旦發(fā)現(xiàn)用手拔出吸了一肚血的螞蝗,，那受叮的腿部創(chuàng)口還在流血,，真有點恐佈。還有一種比芝麻還小的蟲子“螟滲”（音）,，多在樹蔭處飛來飛去,，田畈勞動休息時，人們到大樹底下乘涼,，這“螟滲”常叮得我手腳一個個腫皰,，防不勝防，十分可惡,。那時實行人民公社,，三級所有，生產(chǎn)隊是集體經(jīng)濟的基礎(chǔ),。社員參加勞動每日記工分,。起初，社員評分給我的底分是五分半,，只有正勞力十分底分的一半多點,。年終決算分配才知道當(dāng)年每日工分的報酬數(shù)額，第三生產(chǎn)隊一天十個工分的報酬是三角六分,，我干一天活的收入是二角錢左右,。但不久，社員們見我干活不偷懶,，就評議加我底分為六分半,。下鄉(xiāng)的第一年年底，我的底分提高到七分半,，年終分紅扣除預(yù)支的糧食之后,，生產(chǎn)隊找補給我二十元。一年做出頭,，我用這二十元錢剛好買來布棉做了一件棉襖,。之后我每年出滿勤，底分也逐漸加至正勞力十分,，所以年終分紅也不斷提高,，到了插隊支農(nóng)的第四年，年終生產(chǎn)隊決算分紅給我的錢有一百三十六元,。下埠口東臨后山,，半山腰一棵大樹上裝著一只高音喇叭,。每天天沒亮，喇叭就響起了《東方紅》,，公社廣播站開始第一次播音，喇叭聲響徹全村,。村婦們聞聲起床,，做飯炊煙四起，我也早起自己做好一天要吃的飯,。平時,，常聽到公社呂副書記在廣播上講話，他鼓勵農(nóng)民社員學(xué)大寨精神,，“早出工,、晚收工，一天到晚不放松,，必要時候開夜工,。小雨不停工、大雨打沖鋒,，一工頂過兩三工,。”有時,，年已半百的呂副書記還喜歡在廣播上清唱幾句婺劇《紅燈記》選段,，他很幽默、平易近人,，所以農(nóng)村的老百姓都很敬重他,。
一年中的夏收夏種“雙搶”是最忙的季節(jié)，大隊事先要開一次“雙搶誓師大會”,，各生產(chǎn)隊隊長摩拳擦掌,，紛紛上臺表決心，說：“寧瘦幾斤肉,，也要保質(zhì)保量保季節(jié)完成'雙搶’任務(wù)”,，社員們聽了熱血沸騰。記得那年雙搶的一天凌晨兩點多鐘,，鄰居子勤媽媽因鬧鐘誤調(diào)提早了兩個小時響起鬧鈴,，她起來后敲我的后窗叫醒我，我也馬上起床到隔壁叫醒同隊社員郭某夫婦一起去開早工,。我們包工的一個組五六個人,，借著天上的點點星光走到稻田，拿起鐮刀就“沙,、沙”地割起稻子,。割啊、割啊，估計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一丘田的稻子都割完了,，怎么還不見其他組的社員來開早工呢？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隊長和社員們才陸續(xù)來到田畈,，他們見了我們這么早就收割了一丘稻田，感到十分驚訝,。這時,，我這才知道是子勤媽媽提早叫醒了我，從而導(dǎo)致了“半夜雞叫”的笑話,。
在下埠口支農(nóng)的五年里,，我深切體會到農(nóng)民種田很辛苦，如唐代詩人李紳賦詩所曰“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蓖瑫r，讓我感觸至深的還有農(nóng)民的那種艱苦樸素精神,。第三生產(chǎn)隊社員郭子法,，他身材矮小，家有三個孩子,，妻子彩嬌,，天天出勤。在田畈,，她把幼小的孩子放在樹腳下,，旁邊撐放著一把雨傘，自己迎著驕陽和丈夫一起在田里干活,。郭子法在生產(chǎn)隊干活很賣力,，收工后總是要到山腳采石場的路邊挑幾塊石頭回家。他像“愚公”一樣,，挑石積少成多之后,，居然用石塊砌墻蓋起了一幢三間新瓦房。有一天晚上,，我還在熟睡中,，突然聽到后山高音喇叭里傳來大隊黨支部書記老葉急促的喊話聲：“各位社員，請注意,！各位社員,，請注意,！施公塘水庫大壩被大雨沖掉了一個缺口，情況緊急,，請大家馬上帶鋤頭畚箕編織袋趕到施公塘水庫搶險,！……?！蔽乙还锹祻拇采吓榔?，迅速穿好衣服披上蓑衣戴上箬帽手持電筒，匆匆背著鋤頭冒雨趕往離村三四里遠的施公塘水庫,。一到現(xiàn)場，只見大壩缺口洪水噴泄,，全村許多社員已趕到,，葉書記站在水庫山沿小道邊不停地叫喊：“請大家注意安全！排成兩個隊,，把泥土裝入編織袋后一袋一袋傳上大壩,。”由于伸手不見五指,，人們要干活又要打手電筒照明很不方便,。這時，我提議大家把手電筒交給我,，然后我用繩子把十多支手電筒捆扎起來像探照燈一樣掛在樹上,，在漆黑的夜空顯得格外明亮。支部書記老葉說這個辦法好,，稱贊我真會動腦筋,。經(jīng)過全村一百多人三個多小時的共同奮戰(zhàn)，終于把大壩缺口堵住,，從而保住了水庫的安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民社員在沒有分文報酬的情況下，忘我地參加深夜水庫搶險,，這種無私的集體主義精神是多么地難能可貴啊,。
1975年7月29日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這天深夜,我正在熟睡中,，隱隱約約聽到門外有叫喊聲,，我朦朧中在想：開早工也還太早啊，接著又呼呼大睡著,?！安缓昧耍≈R青年仰忠那里著火了,！……,?！编従訁橇妓犻L的妻子王麗華一邊跑，一邊敲著一只空的洋油箱大聲地叫喊著,。她從外面沖進來猛敲我的房門,，我驚醒后開了門，只見廚房板壁和桁條上面堆放的柴禾已經(jīng)燃起火苗,。我驚慌失措,，忘了穿衣，打赤膊手提兩只水桶沖出廚房,。此時,，村里的社員群眾紛紛趕來救火，上百人分成兩排,，分別從水井,、小溪取水傳遞到現(xiàn)場撲火。吳佩榮大伯挑著一擔(dān)人糞尿到子勤媽媽家的二樓,，在木窗上他用尿勺把人糞尿撥向下面的著火點,。突然“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廚房塌陷,，幾捆被燒的柴禾像火球一樣飛起來映紅上空,。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不斷撥水，大家終于把火撲滅,，慶幸的是磚墻相隔的我那住房安然無恙,。后經(jīng)消防部門查驗是另一位知青章某業(yè)的弟弟在做飯之后沒將柴火熄滅，剩柴靠在板壁上而引起的火災(zāi),。假如那天深夜,，鄰居王麗華不起床給小孩喂奶而仍然熟睡未醒，那么極有可能我已葬身火海,。如果不是村民們的奮力救火,，那么我的房內(nèi)財產(chǎn)和糧食也隨房子毀于一旦。
支農(nóng)期間,，我從春播育秧到夏收夏種,，從耘田施肥到秋收秋種，用雙手捧牛豬糞施肥等農(nóng)活我都干過,。我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蠶，干過拉船纖夫的活,，還當(dāng)過植保員,、守林員、辦過粉干廠,、代課老師,、故事員,、宣傳報道員等，曾評為縣知青先進代表,。1975年12月,，公社組建電影放映隊時，我被抽調(diào)當(dāng)上了電影放映員,，直至1976年11月被招工返城時止,。下埠口，山青水秀的小村,，我在此地度過了近五年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嘗到了上山下鄉(xiāng)支農(nóng)的酸甜苦辣，磨練了意志給我的人生之路樹立起奮發(fā)向上,、自強不息的精神,。我對下埠口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它是我永不忘懷的第二故鄉(xiāng),。
作者簡介：仰忠，經(jīng)濟師,、三級律師,，浙江省金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近年出版了散文集《往事煙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