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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蘇舜欽，一座滄浪亭

 作者：喻軍 日期：2022-03-17

喻軍

      蘇州最古老的園林滄浪亭,，曾經(jīng)多次更換主人,。相傳五代十國晚期吳越王錢俶的妻弟孫承佑在此營建別墅，后北宋詩人,、集賢院校理蘇舜欽遭貶謫到此,，買下這個當(dāng)時已成廢園的地方并筑亭，命名為“滄浪亭”,。

      我曾四次游歷滄浪亭,，那里，蘇舜欽當(dāng)年營造的景觀風(fēng)貌早已不在,，但他磊落坦蕩的人格,、一腔孤直的情懷已然馨傳千年。歷史上北宋官員的被貶和起復(fù)都頗具戲劇性,，蘇舜欽卻是個例外,，他一經(jīng)離開便成絕唱，從此被歸位于千年文史中的一股清流,。

      每夕讀書“飲一斗”

      蘇舜欽有嗜飲之名,，他在岳丈祁國公杜衍家“每夕讀書，以飲一斗為率”,。

      蘇舜欽在岳丈家讀《史記·張良傳》,，每到精彩處，便拍案叫好,，隨即滿飲一大杯,，估計文章讀完時也已酩酊大醉?！皾h書下酒”這個典故,，就是打這兒來的。與蘇舜欽并稱“蘇梅”的詞人梅堯臣曾說過：“吾友蘇子美，有酒對自傾,?！闭f明蘇舜欽飲酒無須酒搭子，還可以自己飲出“龜飲”“鶴飲”等花樣,。

      蘇舜欽比酒名更加響亮的,，是他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奈哪憽．?dāng)時的文壇“西昆體”盛行,，士子們的文風(fēng)浮靡,、纖佻瑣細，被稱為“四六時文”,。在這股流行風(fēng)潮下,，蘇舜欽并不隨波逐流，以其流暢質(zhì)樸,、筆力豪雋的文風(fēng),，與力倡詩文革新的北宋古文運動之領(lǐng)袖歐陽修聲氣相投。須知唐宋八大家中,，“三蘇”,、曾鞏及王安石都是歐陽修的學(xué)生，歐陽修對于承續(xù)韓柳文脈,、引領(lǐng)古文風(fēng)氣作出了突出貢獻,。而他先后寫過三篇文章肯定蘇舜欽的詩文創(chuàng)作，稱“子美之齒少于予,，而予學(xué)古文反在其后”,。

      鑒于“四六時文”之弊愈演愈烈，宋仁宗進行了行政干預(yù),，下詔勸勉學(xué)者須重視古文,，這才使風(fēng)氣有所扭轉(zhuǎn)?；仡^再看歐陽修坦承蘇舜欽學(xué)古文早于自己的做法,，我以為并不是文人間的一種度讓，而是歐陽修如實道出實情,。蘇舜欽雖未列入“宋六家”,，但并不意味他沒有這個資格和實力。

      蘇舜欽生于世代簪纓之家,。祖父蘇易簡是狀元出身的一代名臣,，父親蘇耆官至地方轉(zhuǎn)運使，又是宰相的女婿,。蘇易簡,、蘇舜元（蘇舜欽兄）,、蘇舜欽被稱為“銅山三蘇”,。因眉山蘇氏父子亦屬川籍,，且都為蘇姓，便有“眉山三蘇”與“銅山三蘇”的比附,。論資歷,，歐陽修是蘇軾、蘇轍兄弟的老師,，蘇舜欽乃歐陽修的終身摯友,，年齡也比蘇軾大29歲，因此是蘇軾兄弟的師叔輩,。但令人嘆惋的是,，“銅山三蘇”爺孫三人，年壽最高的也沒有超過50歲,，后來的影響力遠不及“眉山三蘇”,。

      慷慨上疏指陳時弊

      歐陽修說蘇舜欽“狀貌奇?zhèn)ィ犊写笾尽?，從蘇舜欽后來的種種表現(xiàn)看,，他的確是性情中人，且自視甚高,。他在文壇上的卓爾不群,、不媚時俗，后來也延伸到他在政壇上的一系列行為,。

      蘇舜欽22歲時,，因父親官職而得到一個幾無品級的小官職。按一般常理,，地位低微的官員首先應(yīng)學(xué)會“藏鋒”,，但性情耿介的蘇舜欽一出手就讓人瞠目。那年道觀玉清昭應(yīng)宮遭雷火焚毀,，仁宗想重修它,，一班大臣雖有微詞，卻不敢拂逆上意,。蘇舜欽小官一枚,，卻挺身而出，可能因不夠級別到不了御前的他,，竟以擊登聞鼓的方式上了一道《火疏》,，首句便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烈士不避鈇鉞而進諫,，明君不諱過失而納忠,。”然后分析國情、直陳觀點：數(shù)歲連遭水澇,，百姓頗甚困乏,，財貨耗于內(nèi)、征役勞天下等等,，歸根結(jié)底就是說皇帝不該靡費巨資重修玉清昭應(yīng)宮,。話說到這里其實可以適可而止了，但蘇舜欽還要求仁宗“罪己”“修德”,，并罷免那些“無裨國體”“竊弄權(quán)威”的大臣,。當(dāng)然導(dǎo)致的結(jié)果有二：其一，玉清昭應(yīng)宮不修了,，這說明仁宗能夠納諫,、不是昏君；其二,，蘇舜欽出京,，調(diào)任滎陽（今屬河南）尉，這說明仁宗還是生氣了,，但在處理上尚知輕重,。

      景祐元年（1034年），蘇舜欽終于靠自己的本事考上進士,，任光祿寺主簿,。因憂患意識太強，多次上疏指陳時弊,，《宋史》言其“無所回避”,，使“群小側(cè)目”。這其實已埋下“倒蘇”的伏筆,。蘇舜欽還曾充當(dāng)范仲淹革新集團中的“急先鋒”,，提出很多建設(shè)性意見。他還函告范仲淹,，提醒他不要“畏縮循默,，顧望而不為”?？梢钥闯?，蘇舜欽不因所居卑末而隱匿觀點，相反敢于在德高望重的前輩面前照樣有啥說啥,，這性格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也是夠剛的”,。

      還有一件事，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尹洙,、歐陽修等新派人物同遭貶謫，在仁宗下詔“戒百官越職言事”之際,，朝野上下噤若寒蟬,，蘇舜欽還是不看“山水”，照樣寫下一篇《乞納諫書》：“不惟虧損朝廷大政,，實亦自取覆亡之道?！边@是一種不惜搭上身家性命也要跳將出來為那些失勢人物仗義執(zhí)言的姿態(tài),，超越了一般的人情世故。非但如此,，當(dāng)范仲淹即將赴任貶所,、遭遇“無人敢送君一程”的凄涼時，蘇舜欽寫詩送別他,，絲毫不避嫌,。

      他遭人算計的一刻終于來了。慶歷四年（1044年）,，進奏院祀神時,，蘇舜欽和以前一樣，用所拆奏封的廢紙換錢置酒,，招待同僚好友,。官吏李定也想?yún)⒓泳蹠瑳]想到被蘇舜欽拒絕了,。李定發(fā)怒,，四處散播關(guān)于蘇舜欽的謠言，正好被蘇舜欽的政敵,、宰相呂夷簡的手下抓住把柄,，以所謂“監(jiān)主自盜”的罪名把蘇舜欽削職，且連累幾十位參與宴會的人一同被貶,，其中還包括梅堯臣,。可以分析出,，仁宗皇帝并非看不出其中的道道,，而是本身就不喜歡這個動不動就犯顏直諫的“諍臣”。

      流寓江南買廢園

      在北宋,，官員遭貶黜可謂家常便飯,，很多高級官員包括蔡京等，都是屢遭貶謫,，又屢被起用,。蘇舜欽的被貶亦屬平常之事,。

      他流寓江南，定居蘇州,。從他寫的《滄浪亭記》中,，或可品出他當(dāng)時的苦悶心情：“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始僦舍以處。時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狹,，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睖胬送さ膩須v是,，他花了四萬錢買下一座五代廢園（歐陽修的《滄浪亭》中說“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可惜祗賣四萬錢”）,，在園內(nèi)略加修葺,，并在北碕筑亭，取《孟子·離婁》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句意,，將園子命名為“滄浪亭”,。

      寄跡園池林泉，只是聊以自遣的權(quán)宜,，絕非精神上的解脫,，更不可能獲得心靈的安頓?！端问贰氛f,，蘇舜欽時常發(fā)憤懣于歌詩，其體豪放,，往往驚人,，這從他的詩句中可以加以印證，“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閑”,，第一句滿含憤憤之意，第二句則只能視作自我的寬慰,。而他在寫給歐陽修的信中也袒露了心跡：遭此構(gòu)陷,，累及他人,，故憤懣之氣不能自平；一夕三起,，茫然天地間無所赴愬等,。從這里可以想見蘇舜欽的人品，他心心念念“累及他人”,，因此久久難以釋懷,。而歐陽修讀信后，則止不住感嘆“子美可哀,，吾恨不能為之言”,。

      蘇舜欽的“滄浪亭歲月”不過短短三年，當(dāng)他重被起用為湖州長史時,，未及赴任,，即告病逝,，年僅40歲,。正應(yīng)了那句話——剛者易折啊,！

      如今滄浪亭的景觀早已不復(fù)原貌,，但臺榭亭閣、秀石玲瓏,、高木修篁之間,，仍是一派周回曲折、蔚然深秀的江南園林風(fēng)致,。

      我最近一次路過滄浪亭是在深秋,。我入園時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正忙碌著布景張燈,，一打聽,，原來是為昆曲《浮生六記》的上演做準備。自2018年七夕節(jié)開始,，每周六晚上滄浪亭均有演出,，且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兩百多年前,，蘇州文人沈復(fù)和妻子蕓娘曾住在滄浪亭愛蓮居西邊的軒房里，過著平淡而充實,、溫馨而簡樸的生活,。沈復(fù)在自傳體小說《浮生六記》中提及，他與蕓娘曾帶了條被子,，于中秋之夜進入滄浪亭,，二人鋪被于亭中,，坐在上面相擁賞月。多么浪漫的場景??！而今，這段美麗的愛情故事被重新演繹,，聲光電技術(shù)集納了滄浪亭園景中的亭臺,、詩畫、曲池,、藕荷,、石橋等諸多元素，創(chuàng)造出昆曲演出中的經(jīng)典劇目之一,。

      沈復(fù)和蕓娘的愛情故事映襯著蘇舜欽的貶謫生活,，共同構(gòu)成了滄浪亭的人文余馨，使人久久留連,、不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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