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稱第一古來傳。

海內之名泉第一,，齊門之勝地無雙,。

《天下第一說趵突》系列作品之宗旨：不作泛泛而談，但憑事實說活,。專意在歷史煙云中,，尋覓、發(fā)現(xiàn)趵突泉作為“天下第一泉”的價值內涵,。

之一：藝術創(chuàng)新大師唐夢賚

何謂震驚,？

震驚就在眼前。

你,、我,、他，還有所有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趵突泉在三百年前，竟然擁有了如此唯美,、如此精致的一組詩作,。

這三首《趵突泉》詩，竊以為：

其唯美程度,，猶如《千里江山》,。

其創(chuàng)作難度,，不亞《只此青綠》,。

創(chuàng)作者是清代康熙年間濟南府淄川縣著名詩人、學者唐夢賚,。

只此青綠

唐夢賚,，稱得上是藝術創(chuàng)新的大師級人物，但歷來的文學史甚至古代文學研究,，對他的關注卻很少很少,。

因而，我們的敘事,，只能先從唐夢賚說起吧,。

唐夢賚（1627—1698），字濟武,，際武,，號嵐亭、豹巖,。清初濟南府淄川縣人,。清順治六年（1649）進士，改庶吉士 ，三年后擢翰林院檢討,。因上疏言事,，被責以言辭“切直”。罷官后怡然歸籍,，專意著述,。著有《志壑堂集》，編纂有康熙《濟南府志》《淄川縣志》等,。

唐夢賚工詩文,，王士禛稱其“詩近東坡，文類蒙莊”,。平生所著數(shù)十萬言,，皆窮極理奧，斐然成家,。

書影：唐夢賚《志壑堂集》

歷史上,，曾有學者注意到了唐夢賚不同凡響的創(chuàng)新意識與成果，如道咸年間詩人,、學者王培荀,，他在其《鄉(xiāng)園憶舊錄》中這樣稱道唐夢賚：

“雄于詩。疊莊字韻作七律,，層出不窮,，見者驚詫。贈漁洋云'蠟燭五侯新制誥,，秋千三影舊郎中’,。蓋漁洋自外官特起內用，以詩受知也,。人服其工,。又有句云：'三十六宮飛燕身，二十四考中書令,?！瘽O洋以為妙于'萬八千戶冠軍侯’。然先生詩雄渾流暢,，初不以雕琢見長,。”

唐夢賚是康熙《濟南府志》的纂修,，對家鄉(xiāng)濟南府至為熟悉,，他更是濟南泉水、特別是趵突泉的知音,。王鐘霖曾在《第一泉記》中引唐夢賚的話語以證趵突泉為天下第一泉之名符其實,，他說,，

“齊郡唐際武先生云：吾行幾遍天下，所謂第一,、第二泉者,，皆不如吾濟諸泉，惜陸羽未品之耳,！”

齊郡唐際武,，即濟南唐夢賚，他說自己足跡幾乎行遍天下,，而所見到的號稱天下第一泉及第二泉的,，都比不上濟南的名泉。

從唐夢賚到王鍾霖,，其實事求是,、竭盡心力維護濟南家鄉(xiāng)泉水的聲譽和形象的作為，令人感喟,。

淄川唐夢賚墓園

唐夢賚寫趵突泉的詩作現(xiàn)存四首,。我們且看其《由趵突泉登白雪樓》：

明湖春日最多情，蠟屐悠然逸興生,。

來鶴橋邊王屋水,，分金山下叔牙城。

人因華鵲偏成賦,，泉為滄溟倍有聲,。

一任竟陵添聚訟，濟南誰敵舊詞名,？

清刻本《志壑堂后集》卷二

書影：唐夢賚《由趵突泉登白雪樓》

詩作宕開一筆,，先是從春天里的大明湖寫起，其后,，來到來鶴橋邊的趵突泉上,，他強調指出趵突泉源頭的深與遠（“王屋水”，古人認為趵突泉水來自王屋山）,；而泉邊高高聳立的紀念李攀龍（滄溟其號）的白雪樓，更使得趵突泉聲名遠播,。唐夢賚作為濟南詩派的主將,，自是深深服膺由明之邊貢、李攀龍作為開山祖師的明清濟南詩派,。他說：任憑“竟陵”派（按：“竟陵”應為“公安”）文人排擊攻訐,，“濟南”（指李攀龍）的詩名是無人能敵的，“濟南”這面大旗是永遠不會倒的,。

之二:唐夢賚《趵突泉》：奇麗無雙的驚艷之作

前面的論述,，對于本文來講,，可能只能算作引子。

唐夢賚的七律《趵突泉》（三首）,，才是我們今天的論述中心,。

趵突泉近照    王琴攝影

以下，我們進入正題,。

唐夢賚關于“吾濟諸泉”特別是趵突泉“天下第一”的看法,、還有其藝術創(chuàng)新的成功實踐，應該說,，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的《趵突泉》（三首）里,。

這三首詩，創(chuàng)出了詠歌趵突泉的古今之大觀,。

何以如此說,？

請看以下，我們來欣賞這三首奇特的《趵突泉》詩吧：

醉月吟花載小車,，濟南花月事無涯,。

呂翁祠下花遮月，白雪樓前月印花,。

花樹月來仙子館,，月臺花墜酒人家。

通身月窟花枝干,，坐待花飛月未斜,。

山翁臨水聽潺湲，酌水看山不肯還,。

王屋山通金線水,，杜康水照玉函山。

山當紫閣水聲咽,，水涌朱橋山影閑,。

有水無山不與行，幽人意在水山間,。

征歌貰酒愛泉清,，日日歌筵載酒行。

楊綰乍臨歌酒減,，劉伶又醉酒歌成,。

歌闌酒氣兼花氣，酒半歌聲亂水聲,。

春陌踏歌春煮酒,，酒瓢歌扇聽流鶯。

清刻本《志壑堂后集》卷三

書影：唐夢賚《趵突泉》

筆者想提醒諸位讀者,，這組詩里,，包含著一個隱藏了三百余年（唐夢賚此詩作于康熙甲子二十三年即1684年）的秘密,，你能看得出來嗎？

原來是,，這三首詩,，各以二字串聯(lián)（疊用）其中，第一首是“花月”二字（每句皆有）,，第二首是“山水”二字（每句皆有）,，第三首是“酒歌”二字（亦每句皆有）。

三首加在一起,，則是：“花月山水酒歌”,，是趵突泉的“花月山水酒歌”呀，何等奇妙艷麗之至,！

當著發(fā)現(xiàn)了這詩的奧秘之后,，真的令筆者好生興奮，又好生吃驚,！

這是何等精巧的設計,！這又是何等艱難的創(chuàng)作喲！

趵突泉能夠擁有如此唯美,、如此景致的古詩,，實在令人震驚！非常之震驚,！

可惜很少有人能發(fā)現(xiàn)這個奧秘,。起碼，除筆者外,，還未曾見到有第二人提及論及此詩呢,。

先看第一首——花月詩。

花月,，泛指美好的景色,，亦指美好的時光，如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何等嬌艷醇美,。

趵突泉花事   王琴攝影

首聯(lián)：“醉月吟花載小車，濟南花月事無涯”,，詩人說他與友人以車載酒來到趵突泉,，命酒邀月，吟花賦詩,，而濟南、尤其趵突泉的景致之美是沒有窮盡的,。

頷聯(lián)：“呂翁祠下花遮月,，白雪樓前月印花”是全詩的華彩章句,，實堪稱大家手筆,，絢麗至極,，風月無邊?！段鲙洝酚?/span>“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之妙句,，而“花遮月”“月印花”者，亦有與之相類的異曲同工之妙,，那意在言外的韻致,，令人不禁心神俱往。你看這“花遮月”,，若問：呂翁祠下的花樹,，能遮得住月光么，那月光從樹間花隙透過,，是否會留下一地斑駁如畫的花影呢,？這一切，都留在了讀者的想像世界里,。

至于白雪樓前的“月印花”,，則真的成了月色印（照射）在地上的稀疏花影了呀,，看來,，此處的花卻沒有遮住月亮，然而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這“月印花”如果是印在白雪樓左近的趵突泉的水中呢,，豈不成了“春江花月夜”的“落月?lián)u情滿江樹”了！

這里,，上下句的“花遮月”與“月印花”相互關照,，構成了回旋往復、余韻不盡的音樂節(jié)奏之美,，展現(xiàn)了趵突泉清夜花枝春滿,、天心月圓的迷人情景。

趵突泉白雪樓   王琴攝影

頸聯(lián)：“花樹月來仙子館,，月臺花墜酒人家”,。

又一派大好景致。仙子館,，謂嫦娥仙子所居之月宮,，酒人家，為泉上之酒肆茶樓,?；渖?，月色斑斕，來自仙人之館,，而月臺上,，花隨風落，墜落酒人之家,。由此,，我們看到，在朦朧的月色下,，趵突泉的花樹,、建筑（呂翁祠、白雪樓）,、泉水,、月臺、酒肆茶樓,，甚至大地,、飛花……都在不停地變幻花樣，真?zhèn)€是詩意氤氳,，美不勝收,。

“月臺花墜酒人家”，還使筆者想起唐夢賚同時期所作《濟南上元竹枝詞》的詩句,，謂之“七十名泉賣酒旗,，鵲湖風漾綠差池”，這詩句展示了昔日濟南元宵節(jié)典型氣象：大大小小的泉邊酒肆,，幾乎全部飄蕩著招徠顧客的酒旗,、酒幌，濟南人用清泉水釀就的美酒,，成了節(jié)日的主打,，用今天的時髦話語，這是“泉水經(jīng)濟”的繁榮,。此與趵突泉上鮮花飄香的“酒人家”正好相互印證一番呢,！

值得一提的，還有詩里那么工穩(wěn),、典雅的對仗,，如呂翁祠下與白雪樓前；花遮月與月印花,；花樹月來與月臺花墜,；仙子館與酒人家；其玲瓏與精致，讓人不得不服,。

再看第二首——山水詩,。

濟南是一座山環(huán)水繞,、山水一體的山水名城,。

大明湖上“佛山倒影”     呂傳泉攝影

特別在趵突泉上，不惟有涓涓清流,，那滿山的翠嵐直撲眼底,，極富山水相映之雅趣。這景致,，使得有著“山水癖”的唐夢賚極為愜意,。首聯(lián)：“山翁臨水聽潺湲，酌水看山不肯還”,，山翁者,，詩人自況也，唐夢賚稱自己在趵突泉上“酌水看山”,，竟然得意得不肯回家了,。

頷聯(lián)：“王屋山通金線水，杜康水照玉函山”,。

上句“王屋山通金線水”,，言濟南泉水之源遠流長（舊說：濟南泉水包括趵突泉水來自王屋），系（王屋）山中水,，下句“杜康水照玉函山”,，則為山水映照之美艷；這其中,，王屋山與杜康水,；金線水與玉函山，何等貼切講究,，堪稱隔句相對的絕妙好辭,。

頸聯(lián)：“山當紫閣水聲咽，水涌朱橋山影閑”,。

這是進一步寫眼下趵突泉的水光山色之美,。青山正對泉畔的紫閣，而泉水幽咽,；溪水涌流于朱橋之下,，而青山幽閑地倒影其間?？吹搅藛?？青山始終是景致的主角之一呀！我們可以閉上眼睛盡情想像一番：藍天白云，趵突泉畔春光乍泄,，紫色水閣,，朱紅橋梁，更兼有流泉淙淙,，青山照影,。此中山水一體的景致況味，頗為難得,。

因故,，詩人最后高詠：“有水無山不與行，幽人意在水山間”,，此真乃山水清音,、高士逸趣也！

第三首——酒歌詩,。

煮酒,、敲棋、徵歌,、斗茶,，歷來是文人風雅的極致表達。

而這第三首《趵突泉》詩每句都有“酒”“歌”二字,，分別用“征歌貰酒”,、“歌筵載酒”、“歌酒”,、“酒歌”,、“歌闌酒氣”、“酒半歌聲”,、“踏歌煮酒”,、“酒瓢歌扇”串聯(lián)起來，并運用漢代司馬相如貰酒成都,、魏晉劉伶醉酒作《酒德頌》,、質性貞廉的唐代宰相楊綰一經(jīng)上臺，豪門貴族變奢從儉,、望風而化的一系列典故,，將風雅的詩人們在美麗的趵突泉畔——春日縱情飲酒的歡快氣氛表達得淋漓盡致。實在是構思巧妙,、形式美艷,，令人嘆為觀止。

今趵突泉望鶴亭茶社      王琴攝影

奇麗無雙的《趵突泉》詩,，正與“天下第一”的趵突泉相匹配,，真是珠聯(lián)璧合呀！

寫出這樣講究而精致的詩作，且為三首,，前面已經(jīng)談到,，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或者可以說：那不是一般的難度,，而是超級大的難度,。

而這無疑是需要作者的大學問、大才情的,。

唐夢賚自構思到創(chuàng)作成功,，總共用了多長時間，我們已經(jīng)無從得知,。

我們只是知道，能夠擁有這樣一首獨具一格,、別開生面的贊美詩,，是趵突泉的永遠的自豪與榮耀。

而詩人唐夢賚,，則以類似《江山千里圖》一般精美與難得的這一詩作,，用來把自己最深的愛獻給了趵突泉，獻給了他最愛的“天下第一泉”,。

趵突泉上,，柳芽初吐照春水   王琴攝影

最后，筆者還想啰嗦幾句,。

上面這首各種府縣志和泉水志從未收錄的唐夢賚的《趵突泉》詩,，其言說方式極其獨特，極其罕見,，實堪稱藝術探索與形式創(chuàng)新的精品力作,，它充分展示了趵突泉、還有其主人們的瀟灑與風雅,。

由此亦可知,，生活在三百年前的濟南府詩人唐夢賚實在是一位追求詩藝美、特別是詩的形式美的唯美大家,、大師,。

王培荀在談到唐夢賚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用了“疊字韻作七律”,，“層出不窮,，見者驚詫”的話語。

好一個“見者驚詫”,，這是對藝術創(chuàng)新的最高肯定,。

藝術的創(chuàng)新，大多是從形式創(chuàng)新開始的。

老百姓的俗語,，叫做“玩花兒”,，即“玩花樣兒”，其中貶抑居多,。

而藝術恰恰需要這“玩花樣兒”,。

世上沒有不含內容的純粹形式。

那些個內容決定形式的傳統(tǒng)說法,，亦不過空洞無物的套話而已,。

筆者最為欣賞的一位西方敘事學大師說：

技巧從來就不是敘述的輔助方面。

不是別的,，而是方法,，創(chuàng)造了意義的可能性。

精妙至極,，字字珠璣,。

 （感謝王琴女史提供精美攝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