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先生雖然是“著名詩人,、散文家”（百度百科語）,，但我看他的一個特殊身份是“老革命”，否則胡喬木是不會主動給他的詩集寫序的（我本人想法）,。據(jù)說他還入過黃埔第二期,，去過莫斯科；當然主要是老報人,、老編輯和雜文大家,。聶先生性格落拓不羈，我行我素,，不拘小節(jié)，是個“大自由主義者”（周恩來語）,。五十年代,，因胡風案牽連（聶為胡風老友）被隔離審查，撤職,，后被劃為“右派分子”,，遣送到北大荒“勞動改造”；六十年代,，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捕入獄,，于1976年10月10日“特赦”獲釋。八十年代初,，《散宜生詩》出版,。對于胡喬木的序，別人求之不得,，但傳言聶則大怒：“（我的書）就叫那篇序搞壞了,！”此事真假，我輩非當事人不得而知,；聶自己寫的《后記》里有“就此也感謝喬木同志的序和加注的提議”句,，這里看不出傳說中的火氣。

聶紺弩舊體詩,，自嘲“打油詩”,，我則喜歡他的明白詼諧，不著一典,，如《球鞋》詩：“不知吾足果何緣,，一著球鞋便欲仙。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得意還愁人未覺,，頻來故往眾人前,。”有趣得緊,，感覺人也年輕了,。《水滸傳》人物,，他寫過一些,，即使“惡人”，他也寫得別開生面,，如《董超薛霸》曰：“解罷林沖又解盧,，英雄天下盡歸吾。誰家旅店無開水,，何處山林不野豬,？魯達慈悲齊幸免，燕青義憤乃駢誅,。佶京俅貫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我在翻看聶老的舊體詩時,，也曾作過一首打油詩（《隨翻聶詩》）：

聶紺弩詩多七律,，平時碎片即佳題。

搓繩割草燒開水,，牧馬驅(qū)牛笑老妻,。

何日成書常被賞，胡風為友屢遭批,。

散宜生集隨翻閱,，幽默輕松易入迷。

下面選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中部分詩句,，與有緣者同享：

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zhuǎn)千回繾綣多。（《搓草繩》）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鋤草》）

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挑水》）

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夸。（《削土豆種傷手》）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余轉(zhuǎn)磨稍風流,。（《推磨》）

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眾歸心吻地皮。（《放?！罚?/span>

北海今朝飛雪矣,，先生當日有裘乎？（《瘦石畫蘇武牧羊圖》）

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周婆來探后回京》）

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白雪陽春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清廁同枚子》）

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拾穗同祖光》）

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伐木贈李錦波》）

開會百回批掉了,，發(fā)言一句可聽么？（《懷張惟》）

不許詼諧唇舌省,，無須思考腦筋磨,。人間萬事皆前定，幾個筲箕幾個螺,。（《往事》）

幾經(jīng)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贈胡考》）

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女乘務員》）

難尋布底棉鞋了，尚著條花睡褲乎,？（《除夜懷查九》）

紅燒肉帶三分瘦,，黃豆芽烹半碗油。（《中秋寄高旅》）

好夢千場猶恨少,，相思一寸也該灰,。（《寄高旅》）

夫作插畫妻著書，父刻木刻子構圖,。四歲女兒閑不住,，畫個黑貓妙矣呼。（《永玉家》）

老朋友喜今朝見，大躍進來何處存,？（《蕭軍枉過》）

凍筆封題簽夏衍,，寒梅消息報春先。（《夏公贈八皮羅士》）

酒不醉人人怎醉,，書誠愚我我原愚,。（《贈梁羽生》）

黃鶴樓高云夢澤，黑龍江遠雪霜天,。匆匆別矣無多祝,，祝氣管炎各早痊。（《以詩一卷贈曙南志別》）

門對珞珈山不遠,，人攜辯證法同居,。（《贈董冰如高啟潔夫婦武昌》）

聞君七月有新詩，何以至今我不知,。（《柬鐘三》）

出問題時有毛選,，得歡欣處且秧歌。（《鐘三往四清》）

天下文章幾人好,，桂林山水一峰孤,。（《邇冬五十》）

早有文章驚海內(nèi)，晚憑胃血浣乾坤,。（《邇冬七十病胃》）

最后晚餐須爛醉,，明朝赤膊石頭抬。（《贈浩子》）

牛鬼蛇神第幾車,，屢同回首望京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淚，便到長城豈是家,。（《解晉途中與包于軌同銬,，戲贈》）

閑書著就無人讀，拋向山妻簿領旁,。（《即事》）

何日讀完書萬卷,，有時傾盡酒千杯。（《雜詩》）

開得一池春水闊,，呈教八國聯(lián)軍看,。（《頤和園》）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從此桃源便是家,。（《船屋》）

死灰不可復燃乎,？戲把前程問火爐。（《七十》）

昔時朋友今時帝,，你占朝廷我占山,。（《釣臺》）

少女玩過又賜死,，居然多情圣天子。（《華清池》）

人逢艷福天生妒,，虎落平陽犬不如,。（《林沖娘子》）

子曰學而時習之，至今七十幾年癡,。平生自省無他短,，短在庸凡老始知。（《八十》）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挽雪峰》《歸途》）

山外青山樓外樓，人身禁得幾拳頭,。（《挽柏山》）

少日昂頭嗔屋矮,，中年駝背笑天低。（《追念伍禾》）

天若有頭砍當怕,，地雖無底掀也慌,。（《反省時作》）

爛草污泥真樂土，毒蟲猛獸美家鄉(xiāng),。天地末日情何異,，冰河時代味再嘗。千年萬年人不到,，但有雁字書成行,。偶為暴客逋逃藪，間作逸民生死場,。（《北大荒歌》）

馬上當能得天下,，牛行只合遇親家。（《放牛戲作》）

筆于紙上沙沙響,，氣在口中虎虎吹。得句何須皆詩意,，集體吟詩事便詩,。低頭笑向老頭兒，我本文盲做甚詩,。你替胡謅三兩句,，明朝任務我完之。詩歌只是你家私,，藏在胸中自不知,。今日文盲勤學習，有朝開口便成詩,。（《集體寫詩》）

黃銅扣子列寧裝,，叫賣新刊北大荒。社會主義歌宛轉(zhuǎn)，人民日報誦鏗鏘,。（《車廂》）

奇書一本阿Q傳,，廣廈千間K字樓。燕山易水歌紅日,，曲婦詞夫惦楚囚,。（《歲尾年頭有以詩詞見惠者賦謝》）

胸中早有辯證法，舌底猶翻花樣經(jīng),。（《贈電工小蔣》）

修過人民三里鐵,，打成自己四周墻。（四周墻指監(jiān)牢,，《鐵道兵小盛》）

歸從地獄無前路,，想上天堂少后門。（《有寄》）

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光,。（《血壓》）

客處為家家處客，非其所是是其非,。（《年初自嘲》）

幾年才見兩三回,，欲語還停但舉杯。君果何心偷淚去,，我如不死寄詩來,。（《贈高抗》）

腸潰去年因酒好，今年腰閃為貪花,。（《嘲悠然搬花閃腰》）

跋坡玉女光長腿,，問路青年抱大琴。（《即事同王向》）

兒時趣事千杯酒,，老景荒唐一夜茶,。（《查九枉顧步見贈韻》）

百歲只差三歲了，不曾富貴卻壽考,。我將爭取活八旬,，為母期頤來拜倒。（《淦智老人九十七歲》）

君當再活六十歲,，我請獻吟三百篇,。（《馬兜鈴姑娘今六十矣豈可無詩》）

識時務者為俊杰，識俊杰者唯陳初,。（《俊杰陳初新婚》）

吾詩未選知何故,，晚近千年非宋人。（《題宋詩選注并贈作者錢鐘書》）

君與小麥同時養(yǎng),，我和大豆一天生,。天氣愈冷心愈熱,，河底更低岸更高。飏處微塵散作霧,，熏時干草化成灰,。車頭早飄優(yōu)勝旗，人名常在光榮榜,。（《殘篇》）

邇來派別忝居右,，當年斗爭也曾左。（《贈文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