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美麗的早晨,,從山里面來的下力的鄉(xiāng)下人,已經(jīng)一批又一批地擔(dān)著米糧,、煤炭,、水果之類從這條山道上經(jīng)過了。那些強壯的鄉(xiāng)下的男子們是窮苦的,,赤著膊,,但從他們所挑的東西看來,那山里面又是那樣的豐饒,。他們有的就在這山道邊的大竹林旁邊停了下來,,歇著氣,抽煙,、或者簡短地談話,。大竹林里面是深邃的、神秘的寂靜,,初夏的早晨底輝煌的陽光照射在竹林底左邊,,竹林里面斑駁地散布著黃金的光明和新鮮的、潮濕的暗影,。山道邊上的那些雜亂地散布著,,又是神奇地結(jié)構(gòu)著的舊的房屋在冒著藍色的煙了,山雀們從煙影里活潑地飛過,。這早晨的景象是一種奇特的愉快,,而且,山下的那一座不小的村鎮(zhèn),,它底屋頂,,它底奪目地閃耀著的玻璃窗,,以及它四周的綠色的稻田和林木,在輝煌的天空下,,形成了一種富麗的景象,,而飄起各種形狀的,成百的藍色,、灰色的煙帶來,。一個幼小的、肥胖的,、破衣服的女孩,,一只腳跨在門外,咬著一個稀爛的桃子,,睜大著她底純潔的眼睛,,不動地、驚異地看著山下,。保長王德興,,搬了一張靠椅擱在大竹林旁邊的水溝上,就在那些歇腳的鄉(xiāng)下人底旁邊,,安閑地躺著,,抽著煙,吐著痰,。他用一種可怕的大聲吐著痰,,沒有多少時間,他底周圍就布滿了濃痰和泡沫了,。他異常安閑地躺著,,在這樣的早晨和這種景色里,這意趣是帝王般的幸福,。他是精瘦的老人,,可是很和氣,他不時地張望著,,嘲弄地閃耀著他底眼睛,,希望和別人說話——顯然的他是又滿足,又快樂,。十四歲的,,瘦削的女孩張么妹擔(dān)著空了的籮筐慢慢地走上來了,疲勞而滿足,,喘著氣,。她是天亮?xí)r就擔(dān)米下山的,,現(xiàn)在是卸下了重擔(dān)回來了,,并且,,買了一雙草鞋。她 底細瘦的手擱在扁擔(dān)上,,用著一種溫柔的,、精致的感情,玩弄著草鞋底繩索,。她底赤腳無聲地在光滑的石板上走過,。她是愛俏的,可愛的姑娘,,用紅線扎著的兩根細小的辮子,,在她底結(jié)實的后頸上,柔順地搖動著,。“么妹兒,!你啷個快就轉(zhuǎn)來了!”王德興大聲說,。“拿跟我看,!”王德興莊嚴(yán)地說,,并且意味深長地點了一下頭。“三叔,,你看我買的是一百二,,還是線打的絆絆!三叔這該不貴罷,!”張么妹興奮地,、活潑地說,紅著臉,,看著王德興手里的她底心愛的草鞋,,又看著王德興底嚴(yán)肅的臉,顯然的,,希望贊揚,,這贊揚將使她特別的幸福。王德興嚴(yán)肅地,,意味深長地翻看著草鞋,,好久不開口。他一向都不高興這個刁頑的,、無禮的姑娘,,也痛恨著她底父母的,于是他不覺地嫉恨起來了。他底那種快樂的,,滿足的心境,,就突然地消失了。“三叔,,他還是要了一百八,,我給他一百二就賣跟我了!這要管一些時候穿的罷,!”張么妹說,,紅著臉,哀求地看著這個操縱著她底幸福的,、高深莫測的,、古怪的人。王德興沉默地看著草鞋,,拉了一下它底絆結(jié),。“我看你還是遭了!”他突然地大聲地說,,輕蔑地看了張么妹一眼,,“這個爛草鞋,一百二——貼我十塊錢看我要不要,!”張么妹,,羞慚地紅著臉,痛苦地假笑著,。她覺得自己是錯誤的,、有罪的,并不是因為損失了錢,,也并不是因為草鞋真的不好,,但總之是錯誤,有罪的,,她希望王德興能夠原諒她,,她剛才還希望贊揚。“你這個草鞋,,頂多只值五十元,!”王德興說,彈著鞋底,,又拉了一下絆結(jié),,“你不信叫別個品品看,!”他說,指著那幾個看著他的,、歇腳的鄉(xiāng)下人,。“這個鞋子嘛,,”他向鄉(xiāng)下人說,“你看它表面上還有個形式,,其實毫不值錢,!只有你才會乖乖的拿一百二去買嘛!”他不屑地,、活潑地動著身體,,向張么妹說,他底樣子,,使兩個老實的鄉(xiāng)下人笑起來了,。“不過,,”么妹說,,受不住這樣樣的打擊,含著眼淚了,,“它總比……打光腳板好,!”“打光腳板!咦,!”王德興興奮地,、滿足地大聲說;“請問你姑娘,,打光腳板要錢么,?你買一雙高跟鞋來穿還要好哩,那些摩登兒,!”歇腳的人們笑起來了,,王德興無比地快樂了,“在前些年一雙草鞋嘛,,值不上一個桃子底價,!”他指著那個咬著桃子,看著山下的,,幼小的女孩,,“是在民國十三年,我十塊錢在鄉(xiāng)下收一千多雙草鞋,,這哪個又不曉得,!那里候你怕還沒有見閻王哩,又說……”“你不管!”張么妹說,,含著淚奪過草鞋來,。“我上我的當(dāng)跟你屁相干,!”“好,,跟我屁相干!”王德興說,,被這意外的反抗弄得有點狼狽了,。“本來我倒不當(dāng)說,,只是我心里藏不住真話,!姑娘,我說的是真話,!你那個草鞋,,”他吐了一口痰,指著草鞋,,說,。但又沉默了,喘息著,,覺得心里有刀割一般的痛苦他底臉發(fā)白了,。張么妹呆站著,看著草鞋,。它已失去一切的光澤與美麗了,,好像經(jīng)過了一種奇怪的魔術(shù)似的。她底幸福,,啊,,那溫柔的黃金的幻境,這個美麗的早晨,,是從此消失了,!“姑娘,你那個草鞋嘛,,本來倒還不錯,,”王德興,痛苦地喘息著,,說,,顯然的,他是被自己底意外的熱情所傷害了,,希望從痛苦中平靜,,安靜自己,。但這時張么妹舉起草鞋來,拍的一聲拋擊在他底臉上,,而且,,被自己底這個行動所驚嚇,又替草鞋覺得傷心失望地,、憤怒地哭了起來,,奔開去了。但跟著她就停止了哭聲,,站下來了,,叉著腰,兇惡地望著這邊,。那些歇腳的人,沉默地,、嚴(yán)肅地看著她,,又看著王德興。那個幼小的,,咬著桃子的女孩,,直到此時為止驚異地看山下的,也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好,,你個瘋丫頭,我老人家不跟你動肝火,,二天賣你哥哥底壯?。 蓖醯屡d,,痛苦地喘息著叫,,然后他就撿起草鞋來,譏嘲地察看著,,又在自己底腳上比了一下,。“都還乖,,”他快樂地嘲弄說,,“小不到丁點兒——夏天穿起來硬是安逸得板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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