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瓔寧

一

毛驢一連串的響鼻,、長叫，掀翻了有些稀薄的夜晚,，將黎明從濕漉漉的草叢中撈了上來,。推開木板子門的吱扭聲、套牲口的吆喝聲,、夫妻拌嘴的埋怨聲,、雞鴨出窩的喧鬧聲、柴草在灶膛里燃燒的細(xì)微畢剝聲……開啟村莊新的一天,。

還在睡夢中的我,，聽見父親在院子里磨鐮，刷,、刷,、刷的聲音隨著磨刀石上的月牙兒高低錯落遞進(jìn)我的耳鼓。當(dāng)聽見拖著長音“刷——”的一聲的時候,，意味著父親磨鐮的結(jié)束,，也意味著父親即將叩響我的門環(huán)：起床，起床了,，到趙家灘割麥子,，麥黃不收，有糧也丟……四把鐮刀,，全都被父親磨得寒光閃現(xiàn),、錚明瓦亮，一字排開在磨刀石的旁邊,，好像是磨刀石生出來的幾塊優(yōu)質(zhì)的鐵,。

兩條腿的人再怎么走，也走不過四條腿的牲畜,。我們坐在毛驢車上,，臉上涌現(xiàn)著自豪和滿足。父親更是威風(fēng)凜凜,，坐在驢屁股后面,，揚著他的皮鞭子，嘴里不停喊著：“嘚,！駕,！喔——吁——”皮鞭子隨著毛驢行走的節(jié)奏搖擺著，像一根柔韌十足的柳條兒,。

小腳的二大娘也去趙家灘割麥子,。她穿著偏襟的黑藍(lán)色褂子，下擺肥大的還能裝進(jìn)一個人去,。裹腳布在腳踝處露著一點兒白邊,，似乎是沒有隱去的月牙。一個顏色渾濁的大包袱趴在二大娘肩上,，鐮刀光滑的木把露在外邊,，一些草繩子耷拉在包袱的角上，像是包袱盛不下它們,。二大娘一只眼睛里有一個蘿卜花兒,，又裹著小腳，本來就走不快,，一個大包袱還騎在她的背上,，她更加難以快速行進(jìn),。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像皮影里的一個人物，在堤壩上跳著走,，輕飄飄的,，左右搖晃。我們趕上了她又趕超了她,。她瞇起眼睛,，看了看我們的毛驢車，又看了看我們,，嘴張了張又閉住了,。她看我們的時候，我看見了二大娘眼睛里的蘿卜花,，像一朵蒲公英,，圓潤漂亮，在她眼眶里游弋,。

父親趕超二大娘后,，對母親說：“咱捎上二嬸子吧，她走到趙家灘還不得黑天了??！”母親的口氣很堅決：“不捎她，你忘了他兒子往咱家柵欄門口拉屎撒尿扔磚頭的事了,，二嬸子還護(hù)犢子,。”父親瞪了一眼母親,，一聲“吁——”,，毛驢停住了。父親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值當(dāng)記仇嗎,？二嬸子還給咱孩子送窩頭呢，你咋不說,?！蹦莻€年月，地瓜面做的窩頭是我們的主食,，司空見慣,，吃了不但瀝心，還臉色發(fā)暗,。二大娘送的玉米面帶蔥花的窩頭,，就是稀罕物了。那窩頭,，金黃中夾雜星星點點白綠的蔥花,，吃起來香噴噴,、咸滋滋的，別有一番風(fēng)味,。

等了好半天,，二大娘才飄到我們跟前，翻動眼里的蘿卜花,，但并沒有說什么。父親說,，二嬸子你上車吧,，我們捎著你。四個人也是拉,，五個人也是拉,，不多你一個。二大娘笑得嘎嘎的,。她一笑我覺得她眼里的蘿卜花在逐漸放大,，似乎要跳出眼眶。她爬上我們的毛驢車時,，母親拉了她一把,。兩個女人的“仇恨”瞬間化解。

二大娘挨著我和姐姐坐在車上,，她身上熱烘烘的,，身上的血管突突跳著。顯然,，二大娘走路走得頭發(fā)都亂了,，發(fā)髻松松垮垮的像要散架的樣子，腳踝處露著的白色月牙也成了黑色的,。她把雙腿一盤,，兩只尖尖的滿是塵土的小腳相對著，像兩只織布用的梭子,，兩只歲月之機里的梭子,。

如果二大娘真的走十五里路到趙家灘，恐怕她會成了一個“瘋子”,。麥子還沒有開鐮呢,，她人早已癱倒在地頭上。她的兩個兒子,，一個腿有殘疾,，一個在外邊吃公家飯，二大爺又出門了,，這割麥子的活,，只能靠小腳的二大娘了,。二大娘在車上被毛驢拉了一路，“嘎,、嘎,、嘎”地笑了一路。那是魯北平原婦女們一種特別的笑,，直率,、豪爽、簡單,，強大到可以將悲傷,、困苦遮蓋，可以縮短路途,，給平淡無奇的生活注入生命力,。

臨下車的時候，二大娘從她的包袱里摸出兩個圓乎乎的東西,，還沒有等我看清楚,，她已經(jīng)塞進(jìn)了我家的包袱里。等她淹沒在自家的麥子地里,，我從包袱里摸出那兩個圓乎乎的東西,，一看是兩個大甜瓜！這兩個大甜瓜挺著圓圓的腦袋,，一肚子的蜜汁橫流,，可謂“江湖救急”。姐姐用指甲在瓜的頭頂掐了一下,，出現(xiàn)了兩只眼睛的縫兒,，似乎聽見二大娘說了一句“子債母還”的話。

二

趙家灘的麥浪就像“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趙家灘位于黃河?xùn)|岸，是黃河的水澆灌的沙土地,。這塊地里長出來的麥子,，麥稈粗壯，顆粒碩大飽滿,。過年的時候能不能吃上餃子,，過生日的時候能不能喝上一碗面條，全指望這些麥子啦,。

卸了驢和包袱,，父親、母親，我和姐姐,，都操起一把鐮刀,，腰里捆上一捆草繩子，心里涌動著麥子金色的浪頭開鐮了,?！班辍⑧?、嚓”,，“嚓、嚓,、嚓”,，那聲音比磨鐮刀的聲音短促而動聽。麥子握在手里,，沉重而溫暖，實在又虛幻,。如果說黎明的時候,，一塊石頭打磨一塊鐵的話，現(xiàn)在就是一塊鐵用自身的硬度擁抱麥子的軟,，生活的軟,。“麥捆根,，谷捆梢,，芝麻捆在半中腰?！蹦赣H給我們?nèi)酉逻@句話,，攬著四趟麥子，像身體里安裝了電鈕的人,，飛快地向前行進(jìn),。她的身后，一捆捆綁好的麥子,，似乎是從現(xiàn)代化流水線上下來的,，大小相同，整整齊齊,，精神抖擻,。

麥茬整齊鋒利，空空的胸腔里似乎有“嗚嗚”的風(fēng)聲,。被麥子覆蓋了幾個月的新鮮泥土也顯山露水了,，仔細(xì)一看還能看到黃河的浪花、蛇的身段、小鳥的爪印和一窩一窩的鳥蛋,。當(dāng)我放下鐮刀,，將注意力放在敲破一個鳥蛋，看看里邊是不是有小鳥的時候,，母親依然一馬當(dāng)先,，彎腰直腰，她連續(xù)不斷地抽著腰里的草繩子,，她每抽一根,，我都感覺一道閃電劃破了趙家灘的上空。一些塵土也圍著母親上下?lián)潋v著,。而母親卻渾然不覺,，她全身心沉寂在麥子中,，執(zhí)著于糧食這個詞語,。

歇著的間隙，我和姐姐去看母親,，母親全然是一個草人了,。麥芒穿插在她的頭發(fā)里,，密密麻麻，摘都摘不掉,，撕也撕不下,，似乎麥芒生著無數(shù)的鋸齒，牢牢地把住了母親的頭發(fā)衣褲,?？墒歉铥溩拥哪赣H，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六月的太陽正炙烤她的年華,，也感覺不到麥芒正穿透她的衣褲,，鉆進(jìn)她的肌膚甚至生活里。她的狀態(tài)多像海子在詩歌里寫的那樣,，“收麥這天,，我與愁人握手言和?！?/span>

我和姐姐后悔沒有聽父母的話,，腳上沒有穿襪子，麥茬穿透了鞋底,，直接戳到了腳心里,，那些麥芒欺負(fù)我們年少似的，一個勁地扎我們的臉,、手腳,、胳膊，連藏在衣服里的腿和胳膊的部分，都被麥芒扎得全是小紅點兒,，奇癢難忍,。更要命的是一些麥芒神不知鬼不覺，扎進(jìn)了我的手并沿著血管潛入心底,，成了永遠(yuǎn)的刺,。父親母親不種麥子、我離開故鄉(xiāng)很多年后,，依然能感覺到那種疼痛,，隱隱的，小小的,，看不見,，摸不著，無法言語,。麥子這是告訴沒有長大的我們,，生命中有些痛是我們必須遭遇的，生命中有些果實也是需要我們付出汗水才能得到的,。

當(dāng)我們累得筋疲力盡,，裝了滿滿一大車麥子往家趕的時候，二大娘的地里剛剛露出不多的麥茬,，麥子也捆得大小不一，可是天已經(jīng)黑了,，也不知道二大娘的麥子得割到啥時候,，二大娘會不會像母親一樣成了草人？她眼睛里如果再映進(jìn)金黃的麥子和傍晚的霞光,，將是什么顏色呢,！

我離開故鄉(xiāng)的那年，趙家灘的麥子地就租賃給了別的村子,。二大娘死了很多年后,，母親也死了。我們村子原先的麥地早已被白蠟樹霸占,。如今鐮刀生銹,，毛驢走失，木板子車漏水腐朽,，只有麥穗之上的呢喃猶在耳畔,，細(xì)密、溫暖,。六月,，故鄉(xiāng)緊緊地貼在胸口，上面堆滿了麥芒，厚實而疼痛,。風(fēng)之后,，請不要嘲笑這些習(xí)習(xí)沙沙的聲響，那是一些生命碰撞之后,，準(zhǔn)備點亮一個人的眼睛,。一只布谷抽走麥田的青綠，一些金黃隨聲倒地,，麥秸做的杠桿翹起了那么重的夢,，我是夢里的一粒麥子。

布谷銜著一些顏色和香氣走遠(yuǎn)了,，我的記憶撐破陶罐,，打濕麥地。我從一粒糧食中起身去了 遠(yuǎn)方,。

思念啊,，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