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存仁(1917—2009),,澳大利亞華裔漢學家,祖籍山東臨清,,民國時期曾以柳村任,、柳雨生為名,發(fā)表偵探小說系列《梁培云探案》等,。 1935年從上??既氡本┐髮W國文系,并于8月出版《中國文學史發(fā)凡》(蘇州文怡書局),;1939年在《玫瑰》第1卷第4期發(fā)表文章《舊夢》,,回憶少年時代閱讀、創(chuàng)作偵探小說的舊事,;1940年8月出版文集《西星集》(宇宙風出版社),,收錄《梁培云探案》最后一篇《蛇足》。 《外國的月亮》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02年5月為柳存仁出版的一部文集,,其中不少內(nèi)容來自香港大公書局1952年9月出版的《人物譚》一書,。不過,,這一篇記程小青和偵探小說發(fā)展的文章《程小青》,,似乎是第一次見到。 巴金先生的小說風靡了三十年代成長了的青年男女,,也贏得了他們苦悶中悲凄的同情和熱淚,。每天早晨,從上海公共租界西端的靜安寺遠駛虹口的擁擠的電車上,,就看見不少的青年,,學生也好,商店伙計或工人打扮的年輕人也好,,連站立著的乘客也有一手緊舉了吊著的藤環(huán),,一手拿緊折疊好的《時報》露出了《激流》今天的文字來追尋。年紀更輕的一輩,,是大約十四五歲“情竇未開”的大孩子罷,,他們經(jīng)常咀嚼的營養(yǎng)品不是談情感的小說,是神異詭怪的夢境,,不然,,就是勇敢冒險的故事,等到他們從奇情跑到理智和邏輯的領域里頭去探索,愛看的就是偵探小說了,。年輕學生們自己讀書的選擇,,是細大不捐的??墒?,在上課的時候夾在課本里面裹著偷看的私相授受的秘笈,常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這是任何孩子得了就會愛不釋手的,,我到如今還痛恨聽說這書后面有幾回是趙苕狂先生偽作的。也讀泰山(Tarzan)故事的《野人記》(即E.R. Burroughs 寫的以泰山這個野人做主角的)許多冊不同書名的驚險故事,。而我知道程小青先生和他的《霍桑探案》的名稱,,也是在這個學齡的時候。 霍桑這個名字不像是國人的,,就是小說里面他的助手和探案的紀錄者包朗,,也像是翻譯來的名稱。前者有十九世紀中葉美國的大小說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這里很方便地就跟霍去病,、霍光認了同姓。包朗,,過去有人說是為了開玩笑,,把天笑生的別字包朗孫改的,我看這不像,,雖然程,、包兩人是好友,仍當是西人姓Brown順手牽羊的拆字格,。因為程先生的開始寫偵探小說,,明明是受到翻譯西洋小說的影響的。因為他這延續(xù)了六十多年前后共有幾百萬字的《霍桑探案》,,整個的體裁,、結(jié)構(gòu)(structure)和組織,是和柯南·道爾(Sir Arthur Conan Doyle)的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故事,,有虎賁中郎之肖的,,雖然它沒有一篇的情節(jié)襲用柯南·道爾的故事,而且程先生創(chuàng)作的,,背景最初在蘇州,,但所描寫的大多數(shù)環(huán)境還是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間繁囂復雜的上海租界??履稀さ罓栐?887(清光緒十三年)開始寫福爾摩斯小說,,1903(光緒二十九年)《繡像小說》第四至第十期已譯刊包含六個短篇的《華生包探案》(The Memoirs of SherIock Holmes),到1906年就出了單行本了。還有《案中案》(The Sign of Four),,是1904年出版,,林琴南(紓)和魏易譯的《歇洛克奇案開場》(A Study in Scarlet)是1905年出版的,到了劉鶚寫的《老殘游記》(1903—1908)里提到福爾摩斯之名的時候,,這位遠來的大偵探恐怕已是家弦戶誦了,。 還有一層可說,中國人大部頭地翻譯《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雖然后來柯南·道爾還有續(xù)作,,但是在當時確是《全集》),,是民國五年(1916)就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的。這是一部共十二冊的文言文譯本(自然,,上面提到過的幾種譯本也無一不是文言的),,參加工作的多數(shù)是當時有名氣的文士或名流,像天虛我生(陳蝶仙),、天侔,、常覺、小蝶,,他們似乎成了一組,。其余有包天笑、劉半儂,、周瘦鵑,、嚴獨鶴、陳霆銳和小青先生等都在內(nèi),。劉半儂就是后來學術界享名的劉復(半農(nóng)),,這里半農(nóng)用的還是半儂的名字,是當時小說家的風尚,。陳霆銳是學法律的,,后來成了上海著名的大律師。天虛我生有一個時期是《申報》副刊《自由談》的主編,,后來他去辦工業(yè)去了,這工作由周國賢先生(筆名瘦鵑)接辦,,繼續(xù)了許多年,。嚴獨鶴是《申報》的對手《新聞報》附刊《快活林》的主編。程小青先生這時恐怕已經(jīng)開始在蘇州的東吳一中教書了,。這部《全集》里,,程先生的譯作出現(xiàn)過好幾次,他自己寫偵探小說恐怕也在這時或稍后,。到三十年代,,上海的世界書局異軍突起,又請程先生作主編,把福爾摩斯故事又出版了一部白話譯本的《全集》,,銷路聽說也很暢,。那部文言的《全集》,到1936年也銷到第二十版了,。 和世界上許多別的民族一樣,,在古代的文獻里披沙淘金,我們也可以找出許多類似偵探故事的題材,。西方人的研究常舉《伊索寓言》(Aesop),、希臘史學家希羅都突司(Herodotus 紀元前五世紀)、西細羅(Cicero 羅馬的演說家和政客)等人的文字,,或古本《舊約圣經(jīng)》里一些靠不住的篇章中的材料,,作為古亦有之的談助,其實說的多是些聰明人解決問題的經(jīng)驗,,還不能夠和現(xiàn)代人觀念中的偵探小說相提并論,。這些貌似偵探的古典作品,我們宋代人的俗講里已有“公案”這個類屬,,可惜見到的材料太粗糙了,,像明代萬歷二十二年(1594)朱氏與畊堂刊的《全補包龍圖判百家公案》,可算是后來的《龍圖耳錄》《龍圖公案》這些書的祖本,。但是包龍圖(北宋仁宗時的包拯)斷案,,還待夢兆,這就不如《元曲選》內(nèi)的《包待制智勘灰闌記》包公斷案的聰明和有理性了,?!痘谊@記》案情的解決方式,酷似《舊約圣經(jīng)》的《列王紀上》第三章兩個妓女互爭是孩子的母親,,所羅門王(Solomon)對他們下的判斷,。但是,這也不過是斗智巧地解決了一個難題罷了,,它們都不能像現(xiàn)代偵探小說那樣有細致的合理的偵察,、推究和證明這些步驟。中國舊小說里,,我看只有《醒世通言》第十三篇《勘皮靴單證二郎神》這一篇的寫法,,走的有點像真正的偵探小說的路子。明嘉靖間藏書家晁瑮的《寶文堂書目》子雜類有《勘靴兒》,,又有《沒縫靴兒記》,,猜想跟這個故事或有關系,可惜它們都已佚失了,。 中國作家要寫現(xiàn)代的偵探小說,,不能不向西方出版的這一類的故事中去汲取養(yǎng)料,,這是當然的。但是西方出版的偵探小說數(shù)量很多,,銷路很廣,,簡直可以說是汗牛充棟,要把它們仔細地,、忠實地翻譯,,自然也不能不做些適當?shù)倪x擇。西方偵探小說的崛起,,通常是拿美國十九世紀中葉的愛伽·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一篇小說做計算的開始的,,就是他在1841(道光二十一年,鴉片戰(zhàn)爭英軍侵定海的那年)寫的短篇《認尸所路的兇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程先生譯本是《麥格路的兇案》),。美國愛讀偵探小說的人追念他,,1941年還曾舉行過慶祝偵探小說的百年紀念。愛倫·坡是著名的詩人,,研究他的作品的文學批評家們常說他有兩方面的性格,,他能寫神秘的、詭異的場面,,恐怖的,、用想象力的地方他能寫得讓讀者毛骨悚然。另一方面他又有客觀的觀察力,,能仔細地去描寫瑣細的事物,,把不可觸摸的材料巧妙地變成有形的、零碎的個體和實像,。他的小說的結(jié)構(gòu)很有條理,,時、地和動作都是統(tǒng)一的,。他的偵探小說的主角是推理能力高超的杜賓(C. Auguste Dupin),,故事里偵察事件的工作是業(yè)余的,小說中從來不見有偵探這個名詞,。事實上他寫的偵探小說全是短篇的,,而且也僅寫了三篇,除了上面提過的那一篇,,還有兩篇別的,,后來跟其他的小說收進一部書里,書名就叫做《故事》(Tales),。除了這重要的三篇,他還有一篇名作,,題目是《金蟲》(The Gold-Bug),,似乎也有漢譯,。不過嚴格地說,《金蟲》還不能算是偵探的體裁,。 如果說有人在愛倫·坡以前寫過些關于偵探的東西,,那就是法國人維鐸克(Franois Eugène Vidocq),一個冒險家出身的傳奇人物,。他年輕時當過兵,,也因竊盜犯法入過獄不止一次,后來歸順政府,,在拿破侖的時代是他創(chuàng)立了巴黎的警察部門,。后來他又離職去做生意,生意失敗了,,在路易·菲力普(Louis Philippe)的時代,,又回任偵探部門的首長。后來他辭職,,自己辦了一個私家偵探社,,可以說是私家偵探社的鼻祖,卻又遭政府取締了,。他也參加了1848年的革命,。他生前人人都贊他勇敢、大膽,,辦事有分寸,,文學界中人像巴爾扎克(Balzac)、雨果(Hugo),、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等人都跟他很熟,。這些人雖然不曾寫偵探小說,可是都曾盡量地掠取他的四大卷的《回憶錄》(Mémoires 1828—1829)的材料來滋潤他們的著作,。愛倫·坡當然也讀過維鐸克的書的,,但是維鐸克的《回憶錄》和幾種相關的著作都是些實事紀錄,不是個人的創(chuàng)作,,愛倫·坡的卻是文學作品的小說,。 愛倫·坡之后,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出現(xiàn)之前,,比柯南·道爾約早二十年活躍的,,法國有愛彌兒·戈波留(Emile Gaboriau),他為巴黎的報紙寫長篇小說,,創(chuàng)造了兩個不同的偵探,,一個是塔巴賚老爹(Pere Tabaret),一個是拉柯先生(Monsicur Lecoq),。拉柯先生的工作是職業(yè)性的,,塔巴賚老爹是個博學的老書蠹,。他們兩個跟愛倫·坡的杜賓鼎足并峙,都是福爾摩斯私家偵探的直系祖先,。他們兩人比不上杜賓那樣聰明,,卻比較渾和,也多些幽默感和人情味,。愛倫·坡的那部《故事》這時候雖然已經(jīng)被法國詩人和批評家波德萊爾(Baudelaire)譯成了法文,,戈波留的小說用做參考的恐怕仍是維鐸克的《回憶錄》為多。海峽對岸的英國這時候也出了一位柯林(Wilkie Collins),,他的偵探長篇《月長石》(Moon Stone)又是英國文學中一部大家喝采的佳作,。 像他的那些法國同行一樣,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也是對警探的活動很有興趣的,。1817年巴黎成立了偵探總部,,十二年之后(1829)倫敦也建立了都市警察總部,它的背后是蘇格蘭場(ScotIand Yard),。到1842年(就是愛倫·坡寫成《認尸所路的兇案》的下一年),,英國的偵探部就建立在蘇格蘭場本身,讀過用倫敦做背景的偵探小說的人,,特別是福爾摩斯的愛好者,,都會有想到那里去看一看的愿望的。事實上狄更斯晚年也準備寫一部偵探小說,,題目是《愛德溫·祝德的神秘》(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可惜這部稿子不曾完篇,他就去世了,,遺稿還擱在書桌上,。這半部遺稿后來也出版了,可惜多少讀者想去猜中狄更司下半部要寫些什么,,到今天沒有確定的答案,。 在這之后,就進入了福爾摩斯的世界了,。像上文我說過,,程先生參加過中華版的《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后來又主編過世界版的白話譯本《全集》,。我不記得程先生可曾參加過大東書局請周瘦鵑先生主編翻譯法國莫黎瑟·勒勃郎(Maurice Leblane)的《亞森羅蘋案全集》,。亞森羅蘋(Arsène Lupin)是勒勃郎創(chuàng)造出來的俠盜,有時候也是偷香竊玉的劇盜,。作者跟和他當時齊名的勒儒克司(Gaston Leroux)都是戈波留的后輩了,。此外,程先生還譯過不少美國近代的偵探小說,,二十年代后期出版范·達痕(S.S. Van Dine)的菲洛·凡士(Philo Vance)的幾大部的《探案》,,他一個人全譯了,,這幾部分別以什么什么人物做名稱的《探案》,,它們一出來時的威風真令美國的偵探小說能教世人刮目相看,,而程先生的幾部較后較遲的創(chuàng)作,像《八十四》《活尸》《催命符》《白衣怪》……這些綿密細膩的分析,、推理和科學實踐的應用,,自然也是他翻譯時取精用宏的、無形中的收獲,。 每年成千成萬做計算單位的外國游客到倫敦,,福爾摩斯故居聽說是他們當看的“一景”?;羯D?,上海愛文義路七十七號他和包朗合住的寓所和辦公室,坐落在哪里呢,?我和程先生認識很久,,但是多年來從沒有拜訪過他在蘇州的家,就是在葑門壽星橋的繭廬,,他曾作這些主要作品的地方?,F(xiàn)在,壽星橋改稱望星橋了,。1992年的夏天,,我承章太炎先生的令孫念馳先生和一位封先生陪我同去,蒙主人程育德兄夫婦殷勤接待,,讓我在程先生當年的書屋徘徊了半天,。這書房布置得很雅致,大約和主人生前的部署仍相仿佛,。記得程先生昔年有《繭廬·詠家園》的一首《一剪梅》詞,,我記得,上半闋“橋畔幽居水西,,曲岸風微,,小巷人稀。向陽庭院有花蹊,,春日芳菲,,秋日紛披”,是詠的室外,。下半闋“高閣窗前綠樹低,,曉接朝曦,暮送斜暉,。閑來讀畫更吟詩,,家也恰怡,,國也熙熙”,詠的是室內(nèi)本身,??上襾淼眠t,見不到先生了,。 歸途中我在車上默想:眼前一帶愛文義路的幾家兩層紅色舊樓房又顯現(xiàn)了,。進門前先得推開那半掩著的短鐵門,咯咯的皮鞋得走上石階好幾步,,這里望得見左邊是一小塊花圃,。樓下辦公室的燈光瑩然,這么晚了里面還有電話聲,。是警署的汪銀林么,?倪金壽么?還是不認識的女子呢……老仆施桂白發(fā)也多了幾莖了么,? 外面急亂的電車路上發(fā)出了像音樂的當當聲,,車正要拐彎了?!盎粝壬诩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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