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申簡歷：

1949年北京人,，1968年內(nèi)蒙古上山下鄉(xiāng),，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系,，現(xiàn)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在日本東京藝術(shù)大學(xué)研究佛教美術(shù)五年,。一直從事佛教美術(shù)考古及文物鑒定，為中外大專院校和文博單位授課,，桃李天下,。中央電視臺《尋寶》節(jié)目點評專家。文物著述三十余種,，學(xué)術(shù)界有一定影響,。善畫達摩類佛畫，對草原人馬有深入體會,，畫風(fēng)剛健,，獨樹一幟，獲得美術(shù)界及藝術(shù)市場一致好評,。

榆林發(fā)現(xiàn)的劉宋金銅佛像質(zhì)疑

《文物》雜志95年第1期發(fā)表的“記榆林發(fā)現(xiàn)的劉宋金銅佛像”（以下簡稱“記榆林佛像”）,，介紹了一件被認為是南北朝時南朝宋景平年款的金銅佛像，據(jù)登載佛像照片的形制和發(fā)愿文以及近年發(fā)現(xiàn)的二件同類型偽造佛像分析,，此件屬款景平元年（423年）王世成造彌勒銅像為偽品（圖 1）,。

▲圖1  景平元年款倚坐佛像

下面從榆林景平佛像（以下簡稱榆林景平佛像）的坐姿、服飾,、光背、臺座和發(fā)愿文幾大方面分析如下,，并兼談與之有關(guān)連的二件偽作,。

一、關(guān)于單尊的彌勒倚坐像

榆林景平佛像據(jù)發(fā)愿文可知為彌勒,，呈倚坐姿（善跏趺坐）,。彌勒像從十六國時期（304－439年）即多見于石窟的雕塑和壁畫上。但從目前石窟造像看,，從十六國一直到隋,，彌勒基本上是以交腳坐或思惟坐姿為主流。倚坐像在北朝石窟中也有,，但并非都是彌勒,。甘肅金塔寺西窟中心柱上北涼時的泥塑倚坐佛像應(yīng)該是彌勒像¹。（圖 2-3）屬云岡第二期開鑿的第十二窟前室西壁屋形龕內(nèi)的交腳彌勒像兩側(cè)各有一尊倚坐佛像,，以彌勒置中,，可見左右二倚坐像不是彌勒²。（圖 4） 

▲圖2  甘肅金塔寺西窟中心柱上北涼時的泥塑倚坐彌勒像

▲圖3  甘肅金塔寺西窟中心柱上北涼時的泥塑倚坐彌勒像（放大圖）

▲圖4  云岡第二期開鑿的第十二窟前室西壁屋形龕內(nèi)的交腳彌勒像及兩側(cè)各有一尊倚坐佛像

單尊造像上,，較早的有明確紀年和發(fā)愿文中明指彌勒的像如北魏太平真君四年（443年）菀申造銅彌勒立像³,， 又陜西興平縣出土的北魏皇興五年（471年）石交腳彌勒像⁴,，（圖 5）又有北魏延興五年（475年）陽宴及妻韓令姜造銅彌勒立像⁵，（圖 6） 以及太和二年（478年）張賈造彌勒坐像⁶,。（為結(jié)跏趺坐像）（圖 7）,。上舉四例為立像、交腳坐像,、跏趺坐像,，此外尚有多例不枚舉，即彌勒在十六國至北魏單尊像上極難得見到倚坐像,。一些制作精美的銅釋迦像或觀音像往往在光背后面陰刻思惟菩薩像,，有些是思惟彌勒菩薩，也有是思惟太子像,。南朝的佛像所見甚稀,，單尊像上也尚未發(fā)現(xiàn)倚坐彌勒像。倚坐像的大量出現(xiàn)是在唐武則天自稱金輪皇帝,，全國掀起了大造彌勒巨像的熱潮,，此時不論銅、石造像只要是彌勒,，均多以倚坐為定式,。

▲圖5  石交腳彌勒像  北魏皇興五年(471年)  石灰?guī)r  高87厘米  陜西興平縣出土  陜西省博物館藏  發(fā)愿文：口露羲掩曜而漸廣……惟象而感悟纖弱勝……籠玄泉口口陵……趣是以清信士京…芳根殖□遠著英……故能信悟遺日光鮮頹式…日潛暉華林未朗悲戀……慕口極遂于大代皇……次辛亥為亡父母并諸姊現(xiàn)存眷屬……像一傴惟憂真儀難……匠制莫憑斯慶鐘……女大小內(nèi)外親族諸……諸知識神期妙境共……口華初曜愿在先會口……累消口獲無生忍運……乘六神通，隨心任適…菩薩供養(yǎng)口口口……一切眾生口三界原…類咸同斯慶共階,。此像涢卷式發(fā)髻,，隆起的衣紋上加刻陰刻，為太和前佛像衣紋共通手法,。光背后用漢畫像石手法刻畫佛傳故事,，最下層為四位神王。

▲圖6  韓令姜造彌勒立像  北魏延興五年(475年)  金銅  高24.5厘米  日本個人收藏  發(fā)愿文：延興五年歲在乙卯,，北平無終縣民陽晏,、妻韓令姜為父母造彌勒一區(qū)，為一切眾生,。

▲圖7  張賈造彌勒坐像  北魏太和二年(478年)  金銅  高13.1厘米  現(xiàn)藏日本  發(fā)愿文：太和二年十月七日河間樂成人張賈,，為亡父母造彌勒尊像一軀及眷屬將來。

榆林景平像在劉宋（423年）時即已出現(xiàn)倚坐式可謂是孤例,，即以“記榆林佛像”文中所舉的浙江新昌寶相寺龕內(nèi)的石佛,，當初若是倚坐像，年代也較景平像推遲了近一百年（粱天監(jiān)十二年至十五年,，約513－516年）,。故無論從單尊造像上還是石窟塑畫上考察，與劉宋時代相當?shù)氖鶉帘蔽撼跗?，彌勒多是以交腳坐姿或思惟坐姿為定式,，石窟中偶有倚坐式佛像,，但不一定都是彌勒。小型單尊像中,，此期還沒有發(fā)現(xiàn)倚坐像,，且不論是否是彌勒。

二,、榆林景平像的服飾

此像的大衣,，實在說不出來應(yīng)叫什么樣式。“記榆林佛像”文中也稱“景平像所著服飾較為奇特,，目前尚無相類似的形象可資比較”,，而且也“沒有被后來的佛像制作者所延用”。實際上“記榆林佛像”文的作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此像的問題了,，可惜的是沒有能大膽地否定它,，而是找了很多依據(jù)來說明偽像具有“創(chuàng)新性與繼承性”。

此像現(xiàn)只能依“記榆林佛像”文勉強稱其為袒右肩式袈裟,，內(nèi)似著交領(lǐng)窄袖衣,。此像雖在肩部用袒右肩手法，奇怪地是右肩部又有幾道衣領(lǐng)褶紋,，這種大衣怎樣才能穿著? 大概連作偽者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更奇怪的是胸腹部的幾道階梯式橫衣褶，又象是從著通肩大衣佛像搬來的,，大概作偽者對北朝通肩大衣的階梯式衣褶略有所見,，故生搬硬套，上半身用類似袒右肩式,，下半身用通肩式,，樣式確實奇特。早期倚坐佛像多為通肩式大衣,，如金塔寺西窟、云岡第12窟,，北朝末到初唐又有作褒衣博帶式的,，如敦煌莫高窟西魏285窟。不管怎樣變化,，同一件大衣的樣式是統(tǒng)一的,，不可能袒右肩式和通肩式混合應(yīng)用而導(dǎo)致樣式奇特，不倫不類,。

▲圖8  長安三年石雕依坐佛像  美國舊金山藝術(shù)博物館藏

倒是下垂的雙腿,，大衣覆搭其上，小腿部有幾道Ｕ形紋,，似乎有所本而來,。這種樣式多見于唐代銅,、石造像，如神龍元年（705年）閻宗春造彌勒坐像腿部即如此樣式⁷,，又天龍山造像腿部衣紋也如此處理（圖 8）,。

三、光背外形及紋飾

北朝早期佛像光背呈大舟形,，整體寬闊而長,，開張跨度寬闊，極富力度,。光背底邊可延至造像腳踝,，頂端尖拱形較為鈍緩。太平真君五年（444年）菀申造佛立像,、乃至北魏末的永平五年（512年）道仙造彌勒立像⁸,， 都可看到此期光背外輪廓的共通之處。

時代越晚,，光背外形越趨秀美輕盈,，頂部呈銳角狀，有的底邊也喜上收,，整體呈瘦桃形,。如粱太清二年（548年）銅佛立像⁹、北齊天保二年（551年）毛恩慶造銅觀音像¹⁰均是如此,。榆林景平像光背呈晚期特征,，底邊位置偏高，兩側(cè)上收,，整體為瘦桃形,，與前述同期南北朝造像光背相較，前者寬闊舒展,，開張有力,，后者明顯顯瘦弱輕佻，拘謹內(nèi)收,，與南北朝初期造像雄闊有力的光背不可同日而語（圖 9-10）,。

▲圖9、10  北齊時代的佛像光背（左）,、東魏時代的佛像光背（右）

不論南北朝,，光背紋飾焰端向外挑出，尖銳如匕,，極為挺拔有力,。每組紋路組織有規(guī)律，布局豐滿密實，一氣呵成,，沒有處理不了的空白之處,。而榆林景平像在紋飾布局上顯松散混亂，線條綿軟無力,，焰端角度鈍滯,，缺乏古代匠人刻劃火焰紋時的胸有成竹，得心應(yīng)手的自信感,。最可注意的就是光背頂端處有一組火焰紋交待不清,，似是而非，一反整體紋飾常規(guī),，突然出現(xiàn)一組水波紋,，似乎又敲出幾個小點。這組不協(xié)調(diào)的紋路,，是偽作者無法處理這塊空白而信手為之所露出的破綻,，綜觀南北朝光背紋飾，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只有明清工藝品上才能見到的柔弱的水波紋（圖 11-12）,。

▲圖11  北魏太和年間比丘法恩造像光北背紋樣

▲圖12  榆林景平佛像光背上可疑的水波紋

▲圖13  太平真君二年（441年）款彌勒三尊像

另一件在“記榆林佛像”文中也提到的,，刻款為太平真君二年（441年）趙通造彌勒三尊立像¹¹，也系偽作,。光背紋飾更糟,，其也是在火焰紋底部凡是無法處理的空白處都隨手加刻些這種不知是云氣還是水波的陰刻圖案。這兩組陰刻紋頗為近似,，兩件偽品說不定為同一人所作（圖 13）,。

四、臺座

榆林景平像為四足方座,，正中呈尖拱形壸門,，上有覆蓮臺座。樣式乍看似有古意,，仔細推敲也靠不住,。對照南北朝早期造像可看出，真品具以下特點∶

1.四足每面及橫梁均頗寬闊,，有的足面刻有供養(yǎng)人等,，橫梁多裝飾卷草、絞索,，三角等紋樣。

2.壸門多呈火焰狀或曲鉤狀,，有的無裝飾,，由于四足及橫梁寬闊，使壸門變得低矮狹小。四方臺座總體粗壯安穩(wěn),，厚重結(jié)實（圖 14-15）,。

▲圖14  太平真君四年佛立像臺座

▲圖15  北魏太和年間金銅造像（1977年北京延慶出土）  高27cm  首都博物館藏

3.早期方座多近似四方形或略呈梯形。以上三點,，對照榆林景平像可看出,，此像四足細瘦，壸門則變得寬敞,。正中呈尖拱形的壸門,，在北朝晚期可偶見一二，早期無此造型,。如北魏熙平三年（518年）曇任造觀音立像壸門是尖拱形¹²,，但與榆林景平像還有區(qū)別。景平像的壸門形是唐代小銅佛上最常見的樣式,。又景平像臺座四足外撇角度過大,，也是晚期造像特征（圖 16-17）。

▲圖16  典型的唐代銅佛座

▲圖17  太和年間法恩造像坐像（原日本新田舊藏）

4.再看蓮座,，早期蓮肉突起成臺狀,，下部束腰，榆林景平像蓮座低平,。對照太平真君四年（443年）菀申造彌勒立像可清楚看到這點,。早期蓮瓣中央凸起一道，兩側(cè)成二飽滿的橢圓球,，蓮瓣底部上翹,。這種豐肥飽滿的大蓮瓣形一直到唐延續(xù)不衰，至宋元仍有余風(fēng),。盡管有些早期小造像因材料,、空間限制不能充分雕刻出豪華的寶裝蓮瓣，但不論如何簡略,，大輪廓猶存,。而景平像蓮臺低矮，蓮瓣平板,，每瓣分為二球狀不明顯,，僅僅在“瓣中刻劃一豎道¹³”。作為通高16.3厘米的造像,，在早期銅鎏金像中也屬中等以上較豪華的造像了,，蓮瓣如此簡略，蓮臺萎縮退化,，且球狀部分呈尖銳形,，均不合早期造像形制,。

五、發(fā)愿文

發(fā)愿文字體柔弱,，風(fēng)格近于行書,，公元四百二十多年的書體尚末完全擺脫漢隸遺范，魏碑體正當流行,。對照大夏勝光二年（429年）中書舍人施文造佛坐像刻款¹⁴和北魏皇興五年（477年）石交腳彌勒像后刻款¹⁵,。可見此期字體遒勁有力,，以魏碑體為主流,，是不可能如榆林景平像上出現(xiàn)的所謂“楷行相結(jié)和”的書體的¹⁶。

榆林景平像的發(fā)愿文為∶

宋景平元年正月十四日,，佛弟子王世成敬造彌勒像一軀為亡過父母,，現(xiàn)存夫妻為四恩六道，法界眾生但升妙果,。

有趣的是發(fā)愿文的內(nèi)容還可見于內(nèi)蒙古包頭市文物管理所八十年代征集到的刻款也為宋景平三年（425年）張法造佛像¹⁷（以下簡稱包頭景平像）,。過去一度也認為是真品，實亦為偽作,。其光背后刻款為∶（圖 18）

宋景平三年正月十日,，張法敬造佛像一區(qū)，夫妻普為四恩六道,，法界眾生但升妙果,。

▲圖18  包頭發(fā)現(xiàn)景平三年款佛立像

榆林景平像和包頭景平像在發(fā)愿文的行文格式、布局,、字體上均可看出出于同一人之手,，內(nèi)容上也僅在日期和人名上略作更動而已。況且包頭這尊像在年號上也有問題,，即景平僅有二年,，無三年，此更是枝節(jié)問題了,。根據(jù)以上諸分析,，可斷定榆林景平像是偽作無疑了。

“記榆林佛像”文中還提及寧夏西吉出土的太平真君二年（441年）趙通造彌勒三尊像,，可惜這件佛像也是偽品¹⁸,。（以下簡稱“西吉太平真君像”）。榆林景平像,、包頭景平像,、西吉太平真君像這三件偽作在作偽方法上都有共同之處，所犯毛病也大同小異,，說不定出自一人之手,，故下面將包頭景平像和西吉太平真君像也簡要分析一下,。

包頭景平像通高16.7厘米，為包頭市郊征集,，銅質(zhì)、上有極薄的類似刷金,，若還參照榆林景平像從服飾,、光背、臺座等幾大方面分析,，首先整體造型就有問題,。其光背瘦削狹長，造型秀美,，這種光背造型是北魏晚期才出現(xiàn)的流行于北齊,。又火焰紋細如鬃須，與北朝初期那種形似夔龍的紋樣全然不合,。蓮瓣瘦尖成瓜子形,，兩側(cè)的橢圓球亦變形為狹長細瘦，在南北朝初期找不到先例,。那熟悉的四足方座與榆林景平像完全一樣,，就無須細論了。肩搭帔帛,，是北魏晚期才出現(xiàn)的服飾,。僅此數(shù)端也可斷定此像真?zhèn)慰坎蛔　?/span>

寧夏太平真君二年（441年）趙通造彌勒三尊像較前兩尊更糟，大形上光背長度不夠,，形似鐵锨,，火焰紋綿軟無力，云氣紋根本不合魏式,。覆蓮座上有二道箍狀,，系作偽者的獨出心裁。蓮瓣瘦弱平板,，至于那四足方座不用分析讀者亦可發(fā)現(xiàn)這三件臺座的共同之處,。又佛像的低矮束發(fā)，甜柔的表情,，以及那交領(lǐng)大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于北魏初期，隨手拿太平真君四年（443年）菀申造彌勒立像比較一下,，北魏初期佛像的高聳的水波紋式肉髻,、通肩大衣，上面分布著來自涼州樣式的突起的衣紋,，飽滿的蓮花瓣,，粗壯結(jié)實的方臺座,，兩相比較，可謂涇渭分明,，真?zhèn)瘟⒈?/span>¹⁹（圖 19）,。

▲圖19  太平真君四年菀申造彌勒立像（日本大阪私人收藏）

巧合的是這三件偽作都發(fā)現(xiàn)于西北地區(qū)，有的據(jù)說還是出土的,，但這并不能將其年代提前,，其作偽時代應(yīng)約當清末民國初年，系古董商為獲利所為,。

原文刊載于《文物》1995年12期

注釋∶

1,、甘肅省文物考古所 《河西石窟》 文物出版社 1987年

2、山西文管會·云岡石窟文保所 《云岡石窟》 文物出版社 1977年

3-10,、12,、14、15 參閱拙著《中國歷代紀年佛教圖典》 文物出版社 1994年

11,、中國美術(shù)全集編委會 《中國美術(shù)全集》 魏晉南北朝雕刻卷

13,、16 見常青“記榆林發(fā)現(xiàn)的劉宋金銅佛像” 《文物》 1995年第1期

17、“南朝鎏金銅佛像 《包頭文物資料》 第一輯 1984年

18,、拙著“歷代佛像辨?zhèn)巍?《收藏家》 第三期

19,、拙著“北魏初年金銅佛造像真?zhèn)伪妗?《美術(shù)觀察》 200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