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里有一句諺語：East, west, the home is best.如翻譯成這里本地土話,，就是：東跑,，西顛，不如家鄉(xiāng)碾子山,。真的嗎,？

一

求生東北，卻找不到“北”,。重回故里,，家園雖在，昨是今非,。離別前用作學(xué)校的那所廟,，又改用了集體食堂，我家的老屋和二祖父的房子,，已被征用作學(xué)校,。朗朗書聲，無關(guān)心聲,，卻出新意,。和關(guān)外不同，老家王堂,，祖?zhèn)魉拈T,，內(nèi)娶外嫁，血統(tǒng)純正,。順著基因鏈,，google一下家譜，我家出于老三門那一支,。再進(jìn)王堂,，路遇族人,，東北一行，不用細(xì)問,，心知肚明,。然后一個笑臉，一如為游子回歸而撥亮的一盞油燈,。話不必多,，三句兩句，家長里短,，幾組表情，心田立刻就滋潤起來,。那個年月,，經(jīng)濟(jì)互助很難，但騰出個臨時遮風(fēng)擋雨的窩兒,，為你熥一下帶著血筋兒的親情,，讓被風(fēng)雨東北后的血親暖上幾天，族人還是樂得伸手,。

再多的心理慰藉,，也扛不住肚皮的叫板。糊口,，當(dāng)是第一時務(wù),。稍一喘息，四處找活兒,。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力拉犁的活兒,，母親就用她的肩膀在田間拉了幾天的大犁，只為換點破爛的地瓜,，給家人弄點吃的,。每次重體力消耗后，母親回家?guī)缀醢c在床邊,?；剜l(xiāng)后第八天，父親爭取到一個機(jī)會,，去120里外山東金鄉(xiāng)的漚山開采礦山,。以工分論酬，每天口糧定量1斤7兩,，工作繁重,，勉強(qiáng)度命。迫近春節(jié),，每人四天假期,，發(fā)糧票四斤。父親用糧票換來高粱面，揣入懷里,，小心翼翼地兜著,，展開量天尺，徒步120里,，興沖沖兜回一家人春節(jié)期盼已久的牙祭,。春節(jié)后，父親要回返工地,。行前,，母親心疼父親活計太累，給父親做了一個大餅子,，放進(jìn)兜里,。父親進(jìn)屋看了看熟睡中的姐姐，摸了摸孩子的頭,，含著淚偷偷把大餅子放進(jìn)姐姐的被窩里,，重返漚山。

二

說起漚山,，由于父親認(rèn)字很少,，加之鄉(xiāng)音醇厚，我很難確定“漚”字的調(diào)值與準(zhǔn)確寫法,。為了求證,，我□了金鄉(xiāng)國土局，接電話的說只有葛山,、羊山,，沒有什么“ou”山。并且說羊山因有烈士陵園,，不許開采,，而葛山快開采完了。2008年春節(jié)時與父親重提此事,，父親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容質(zhì)疑他曾有過的那段艱難。進(jìn)一步解釋到,，葛山就是葛山,，漚山就是漚山，怎么能錯,？葛山之石可做杵,，羊山之石可做臼。后來,，我上網(wǎng)金鄉(xiāng)貼吧求助,，一個金鄉(xiāng)人回我：“ou山,，應(yīng)是漚山，屬于嘉祥,，在羊山北,，那里盛產(chǎn)洋蔥?！庇辛艘稽c眉目,，自然高興。草蛇灰線,，順藤摸瓜,，到巨野論壇搜到的是，漚山作為一座山,，早期隸屬嘉祥縣核桃園鄉(xiāng),。1958年撤消嘉祥縣，劃歸金鄉(xiāng)縣羊山公社,。1961年恢復(fù)嘉祥縣。1989年該鄉(xiāng)又從嘉祥縣劃歸巨野縣,。桃園鄉(xiāng)境內(nèi)有金山,、青龍山、漚山,、紅土山,、孫山、鮮白山,、齊山等7座小山,。后來，從《巨野史話》中了解到,，漚山,，位于核桃園鄉(xiāng)南部，面積0.1平方公里,，主峰78.5米,。

漚山的面積、海拔,，在中國很多行政版圖上,，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是,，對于父親來說,，這個只有0.1平方公里的漚山，卻一直巍峨在他歷盡艱辛的版圖中,。漚山的那一段日子里,，他并沒有卸下從東北剛剛歸來的隱痛,，滿懷疲憊，刻骨銘心,。鞍馬未歇,，立即遠(yuǎn)征漚山。面對生活的壓力,，父親只能來這里碰硬,，舉起大錘，手握鋼釬,，企望開鑿著一個家庭的新未來,。

三

那時，采礦手段粗放,，危險自不用說,。父親最為擔(dān)心的，是家人的腸胃,，也在合奏著整個社會的饑腸轆轆聲,。一段日子里，餓死了人,，屢見不鮮,，政府也在盡力解危。有一次,，村里每人發(fā)給糕點6兩,，母親只領(lǐng)到了12兩，母女各一份,，父親不在家,，村里硬是不給配發(fā)。伯父一家3口,，領(lǐng)到24兩,，立即饕餮一空。餓得頭昏眼花的祖父從堂屋出來蹣跚著去領(lǐng)取蛋糕,，結(jié)果空手而歸,。原來，伯父家多出的6兩,，有祖父的一份,。看著祖父氣得渾身哆嗦的樣子,，母親不忍,，返回屋里只給大姐捏了一點點，幾乎全部的12兩蛋糕都拿給了饑餓的祖父,。如此情狀,，顫抖著的祖父老淚縱橫,。過后，嘆著氣對族人說：“×××（母親）一向心直口快,，我起初沒想到心腸這么好,。×××（伯母）他們一家,，人太黑心,，他家下一代不會有兒子的，會斷根的,。我生來最疼愛大兒子,，結(jié)果，他們一家人這樣對我,?！?/span>

在山東，子嗣繼承,、延續(xù)香火,，天大的事。倘若父親咒罵兒子斷根絕戶,，那一定是帶血之罵,，切膚之痛，深至骨髓,。

政府仍在想盡辦法，但是一家人領(lǐng)的糧食還是太少,，連一個小孩半個月的都不夠,。那個時代，隨處就能例證出什么是真正的母愛,。母親到田間四處尋找能吃的一切東西,，哪怕是不知別人遛過多少遍后還剩下的那么一點點地瓜葉，以及壞得不成樣子的半拉地瓜,。帶回后磨碎,，摻些谷癟子蒸成難以下咽菜團(tuán)子。母親說,，那時,，姐姐吃后，食物太糙,，排便非常困難,，憋得直哭。再后來,，這樣的食物,，都找不到了,。母親不得不吃榆樹皮，勉強(qiáng)活命,。

父親遠(yuǎn)走采礦,，“封建”的祖父怕人閑話，不愿意和小兒媳婦一起過,。一個院子里,，祖父、我家,、伯父三家分住,，一口人，兩口人,，三口人,，各自過活。饑病疊加,，祖父身體越來越差,，逐漸不能自理。畢竟,，在舊思想左右下,，祖父寄望長子來照顧。于是,，托族人問一問伯母,。伯母告訴族人：“我不回老屋跟他一起過。就是讓我搬出這個院子,，住進(jìn)別人的半間房子里,，我也不回去侍侯他?！苯^情之至,，祖父無奈，只好讓族人轉(zhuǎn)求母親,。母親沒有說什么,，立即回到老屋照顧祖父。

疼愛掌門,，由來已久,。如何“交惡”，無法得知,。母親說,，災(zāi)難之年，祖父私下對伯父一家總是好過我家,。祖父就曾偷偷賣過父親房上的瓦,，把錢給了伯父,，更甚至從我家囤子里偷地瓜送給他們。我探尋母親,，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祖父干的,？母親說，丟瓦,，是別人告訴的,。囤子里的地瓜每天都少一些，被人拿了,。懷疑祖父,，卻不想明說。試探向祖父求證,，他肯定地回答家里確實沒有外人來過,。母親心里清楚，想想算了,。她說,，那年月，誰不餓??？早年祖父和父親販賣包子時，她偷偷瞥見爺倆背著母親,、姐姐,，偷吃幾個包子，又掏出自己兜里的錢如數(shù)補(bǔ)上,。母親說,，偷吃就偷吃吧，我餓可以挺著,，畢竟他們是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母親的回憶,，她笑不出來，我也笑不出來,，即使笑出來,，也會帶著眼淚。與父親同時患難,，更能映襯出母親心胸的大美,。

這次返回漚山途中，父親親見,，羊山公社境內(nèi)路邊的那些榆樹皮幾乎從根到梢,，被饑餓的人們扒光了,。采礦期間，懶于做事的伯父到漚山找父親要吃的,，父親的工友聽說是父親的哥哥,，這個節(jié)省一個饅頭，那個給個窩頭,，幾天內(nèi)裝了半袋子,。伯父帶回去不久，又來要了一次,。據(jù)父親說,，伯父兩赴漚山帶回吃的，沒有讓祖父,、母親,、姐姐見過半個窩頭。在饑餓面前,，有的人血液溫度也會低于零下,，伯父是不是這樣的人，在九泉之下不妨捫一下自己的心,。

1959年農(nóng)歷二月十一日,，采礦的活兒告一段落，馬上回返,。父親說,，120里路，一般要花上一整天,，這一次他從中午到家是晚上8點多,。但他全然不知，冥冥中催促著他雙腳的是什么,。

重返工地前,，母親還借助在別人家。父親徑直走向那家,，沒見母親,，轉(zhuǎn)向村里的牛棚，遇到登志,。他嘆了一聲,，告知祖父已被四嬸（母親）送走，天明剛好三天,，四嬸已搬回住了,。父親聞聽噩耗，大哭著跑回老屋。問問母親前后經(jīng)過,，母親說,，祖父去世時，伯父不在家,，伯母根本不管,，喪事只有母親一個人來辦。父親聽后,，再一次搶地呼天,。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就在自己叮叮當(dāng)當(dāng)從石頭里刨食時,，二月初九,，自己66歲的父親，因餓而歿,，一身瘦骨,，步履沉重，走向黃泉,。

四

那個時代,，餓，是主題詞,。餓死人,，不是新聞，更上不了頭條,。母親說,，我的大姑奶，心善有加,。父親采礦走后,，看著僅僅二十幾歲、風(fēng)華正茂卻面如黃紙的侄媳婦,，落著一對一雙的淚對著母親說：“王囡娘,，寧可大人缺兒女，不叫小孩缺爹娘,。你看,，我侄兒不在家，就你們娘倆,。你別光讓小孩吃好的,，你吃最差的?，F(xiàn)在這年月,，自己都顧及不來，沒有別人能幫你。要是你餓死了,，病了,，孩子就沒人管了，這個家也就完了,?！闭f的在理，可母親面對那么一點點能吃的,，怎么忍心看著自己孩子餓得哇哇大哭呢,？

祭過“五七”，父親心情壞到了極點,。面對無助的妻女,，出走打工，再所難免,。臨走前,，把一家每月分到的24斤小麥賣掉18斤充作路費(fèi)，剩下的6斤留給母女在一個月里度命,。6斤,，也只是小麥，不是全粉,。6斤小麥,，母親也只能在做飯時，享受到飄出來的味道,，安慰一下自己的胃,。那么一點點糧食，能夠弱小的姐姐一個人維持幾天,？幾日后,，大姑奶已多日粒米未沾，來向母親借糧,，母親給她看看家里僅有的那么一點點,，大姑奶說什么也不想勻出一些了，轉(zhuǎn)向伯母家,。查不到那時天氣預(yù)報的記錄,，那一天，煙囪犯不犯風(fēng),，我不知道,。但是，一向刻薄的伯母,，的的確確舀給了大姑奶一小瓢糧食,。非常痛心的是,，可憐的大姑奶，燈枯油盡,，這一點點糧食顆粒未享,，就餓倒在回返的半路上。待人發(fā)現(xiàn)抬到家里后,，人就不行了,。前腳后腳，喪信即至,。告知伯母時,，伯母對來人說：“我在漿棉線子呢，我沒工夫去,?！蓖ㄖ娓福娓刚f：“我都快要餓死了,，誰管我了,？我不去?！鞭D(zhuǎn)告母親,，母親扔下姐姐，黯然前往,。三餐不繼,，豈能厚葬？很快,，入土為安,。隨后，二祖父磨磨蹭蹭趕去時,，見到的只是一堆黃土,。二祖父來了脾氣，責(zé)問：“怎么不等我,，你們這是干什么,？”大姑奶的親屬反譏：“你來不來無所謂，你們家畢竟老侄媳婦（我的母親）來了,，我們安葬老人,，哪怕是你們王家有一個三生日的小孩來了，合了禮數(shù)就行,！”

原本貧年,，若親情也賤，真的,，比死亡更心寒,。

五

漚山,，歷史上，隸屬區(qū)劃幾經(jīng)變遷,。從嘉祥縣歸并金鄉(xiāng)縣，從金鄉(xiāng)縣復(fù)歸嘉祥縣,，又從嘉祥縣劃給巨野縣,。1958年到1961年，小小的漚山,，的的確確就矗立在金鄉(xiāng),，一直矗立在父親的心頭。不論行政區(qū)劃如何變化,，也化不去父親一肚子的苦楚,。漚山，長了一只腳,，往來于山東的版圖上,。不管怎樣行走，都走不出父親艱辛的內(nèi)心世界,。

最為殘酷的是,，就在父親看見巨大的石頭從漚山崩落的那一刻，120里外王堂的那座大山,，他一生都在仰望著,，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頃刻崩塌,。

不久前,，在中國工商網(wǎng)見到《山東巨野加大山石資源綜合治理力度》（2004年4月7日）一則新聞,，巨野縣出臺山石保護(hù)性開發(fā)意見,，制止山石資源棄貧采富的掠奪性開采行為,，將漚山等5座山已被列為二級地質(zhì)地貌保護(hù)區(qū),。

漚山的記憶,，對于父親,，是一座山由大變小,，由巍峨化為一個土饅頭,。對于我們，巨野人在保護(hù)漚山,，為我們的家族封存了一段質(zhì)地堅硬的辛酸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