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書是指輯錄各種典籍資料,，分門別類以便檢尋征引,，兼具“資料匯編”和“百科全書”性質(zhì)的工具書。古代類書既是傳統(tǒng)中國獨具范式的典籍,，也是中華民族豐富文化的結(jié)晶,。從魏晉六朝直至明清近世，歷代類書的編纂綿延不斷,，形成了源遠流長的發(fā)展脈絡和歷久彌新的修撰傳統(tǒng)，同時呈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

從“御覽”到“備覽”

中國類書的發(fā)展脈絡可概括為兩條主線,，首先是官修類書的傳統(tǒng),。官修類書歷代迤邐不絕,，據(jù)其修纂時代分析，又可歸結(jié)為今人喜聞樂道的文化圖景：政治昌明的時代更易推動重大文化工程的構(gòu)想和完成，簡言之即“盛世修典”。乾隆三十九年圣諭開篇稱“國家當文治休明之會,，所有古今載籍,，宜及時搜羅大備，以光冊府,，而裨藝林”,，正可用以比方,?！笆⑹馈彼拗暗洹?，主要體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是正史,，一即類書,。

與其說“盛世修典”,，不如說“易代修典”。歷代官修類書之尤卓犖者,，如《藝文類聚》由唐高祖下令編修,，《太平御覽》為宋太宗詔旨編纂，《永樂大典》修成于明成祖登基不久,，《古今圖書集成》始纂于清康熙后期等,，均編成于開國之初,。如果說修史書是為了總結(jié)前朝故事以為鑒戒的話,，那么修類書則根植于文獻困厄與政府典藏的傳統(tǒng),。每當易代之際，傳世文獻通常遭罹大規(guī)模的焚毀之厄,，新朝廷每致力于搜集和整理典籍,，作為構(gòu)建新朝文化方略的思想資源和文獻基礎,。時代更迭帶來的圖書之厄,，是政府修典的深層動因,，“盛世”則為修典提供了政策和經(jīng)濟保障，官修類書便是其直接體現(xiàn),。

在官修類書之外，私修類書也顯現(xiàn)出茁壯的生命力,。從齊梁時代陶弘景的《學苑》,、劉孝標的《類苑》到隋唐時代虞世南的《北堂書鈔》、白居易的《白氏六帖》,，再到宋代晏殊的《類要》,、王應麟的《玉海》,，以至于元明以來的《萬寶全書》《天中記》《唐類函》等,。歷代私修類書總量之巨，遠在官修類書之上,；且與官修類書常受時局左右不同,，私修類書可以完全不受政治牽制，體現(xiàn)出編纂者“積學以儲寶”的動機,，還原了類書作為“匯聚知識的文獻載體”的純粹性,。

在傳統(tǒng)中國的知識世界里，官修類書往往以“御覽”為動機,，而宋元以降漸次興起的私修類書和坊刻類書則主要體現(xiàn)為“備覽”,。從“御覽”到“備覽”，不僅是類書閱讀主體的改變,，更反映出知識受眾的普及化。

類書定型,、分立與融合

類書的核心性質(zhì)是分類,，《皇覽》正式確立了這一體例，因此被后世學者視為“類書之祖”,。魏文帝曹丕敕編該書雖有上繼《呂氏春秋》和《淮南子》之宏猷,，但在著述形式上已發(fā)生深刻變化：《呂氏春秋》的十二紀、八覽,、六論與《淮南子》的內(nèi),、中、外,，雖也有類編的雛形,，但畢竟不同于以類編排，在思想上雖雜糅百家,，卻經(jīng)過重新闡釋,，力圖熔冶眾說,，自成一家?！痘视[》則明確“隨類相從”的編排方式,，思想內(nèi)容以綜述為主，并不時直接征引典籍,，已與后世逐漸定型的資料匯編式類書相去不遠,。

在劉歆《七略》以來傳統(tǒng)書目的著錄中，《呂氏春秋》和《淮南子》屬于“九流”之雜家,，自然居于諸子略,。荀勖《中經(jīng)新簿》則明確歸在乙部，亦即子部,。由于體例和性質(zhì)上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中經(jīng)新簿》將《皇覽》置于丁部，自成一類,，不與《呂氏春秋》和《淮南子》同列,。齊梁以來的類書大都述而不作、照錄原文,，使類書的品格有所下降,，于是《隋書·經(jīng)籍志》將其重新劃歸子部，附列雜家之后,。至于《新唐書·藝文志》,，終于正式確立子部類書類的命名和定位。從依附雜家到自成部類,，《皇覽》及其同系列書在目錄著作中的分類衍變,，正顯現(xiàn)出類書走進典籍前沿并逐漸定型的過程。

梁武帝敕編的《華林遍略》傳入北方,，很快便產(chǎn)生替代品,。據(jù)唐人丘悅《三國典略》記載，北齊后主采納陽休之的創(chuàng)意,，命祖珽等“取《芳林遍略》,，加《十六國春秋》《六經(jīng)拾遺錄》《魏史》等書”，僅歷時七個月即編纂而成,。雖大舉利用前書資材,，但在編纂體系上經(jīng)過重構(gòu)和改造，不僅體現(xiàn)了北朝文化的特色,，而且“蕭,、顏撰例，諸賢秉筆”，撰例謹嚴,，編排有序,，因此后出而轉(zhuǎn)精?！度A林遍略》和《修文殿御覽》的因承和革新,，正式引發(fā)類書史南北分立的格局。

南北兩大類書的流傳,，《修文殿御覽》較《華林遍略》影響為大,，傳世時間也更久。但在距古較近的隋唐時代,，《修文殿御覽》不僅沒有取代《華林遍略》,，而且在隋和唐初，《華林遍略》更受統(tǒng)治者重視,，幾度成為官修類書編纂的典范和取材的對象,。隋煬帝敕命柳顧言、虞綽等編纂的《長洲玉鏡》“源本出自《華林遍略》”,，歐陽詢編《藝文類聚》以《皇覽》《遍略》等為基礎,，再“棄其浮雜，刪其冗長”,。此外,，以《文思博要》為藍本編纂的《三教珠英》，連同《文思博要》本身也都是《華林遍略》的后裔,?？梢娞瞥豕傩揞悤鵁o不深受《華林遍略》之影響，南方類書“一統(tǒng)天下”,，北方類書則長期缺席,。直到北宋初官修《太平御覽》“以前代《修文御覽》《藝文類聚》《文思博要》及諸書參詳條次”，代表北方的《修文殿御覽》一躍成為主流,，統(tǒng)合南方系的《藝文類聚》和《文思博要》,，至此南北分立的鴻溝得以彌合，類書史才真正實現(xiàn)了地域融合,。

官私合流與體式嬗變

北宋官修類書除《太平御覽》外，還相繼編有《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冊府元龜》等,，后世將其合稱為“宋四大書”,。此后，《天和殿御覽》《邇英要覽》等官修類書綿延不輟,，至于南宋則私修類書異軍突起,，《四庫全書》著錄的19種南宋類書均為私修類書，著者有祝穆的《事文類聚》、潘自牧的《記纂淵?！返?。此外更衍生出以《事林廣記》為代表的通俗日用類書，在元明兩代影響深遠,。直到明成祖敕編《永樂大典》,，官修類書才出現(xiàn)繼統(tǒng)者，然而只是曇花一現(xiàn),，明代類書史仍主要延續(xù)南宋類書的私修傳統(tǒng),。

明清鼎革之后，康熙尤喜類書,，先后敕編《佩文韻府》《淵鑒類函》《子史精華》《駢字類編》,，這些大型類書表面看是出于官修，實際承遞的卻是元明以來私修類書的傳統(tǒng),?！杜逦捻嵏飞铣小俄嵏河瘛贰段遘図嵢稹罚稖Y鑒類函》則規(guī)仿《唐類函》,，均以私修類書為藍本,，從其以康熙書齋名移題類書也昭示出私修傳統(tǒng)的痕跡。而同時期陳夢雷在胤祉的資助下編纂《古今圖書集成》,，繼承的又是包羅萬有的官修傳統(tǒng),。由此可見，官私分明的類書傳統(tǒng)主線,，至于清代則顯現(xiàn)出逐步綰合的趨勢,。

同樣是匯聚典籍，類書旨在分門別類,、提要勾玄,，叢書則設立主題、薈萃群書,，宗旨相似而體例有別,。與類書相比，叢書的起源較晚,。南宋時出現(xiàn)《儒學警悟》《百川學?！返染C合性叢書，正式確立了這一文獻類型,。二者區(qū)別還在于,，類書從產(chǎn)生之初就奠定了官修的傳統(tǒng)，此后官修與私修并立,，而叢書自始為私家所編,，迄未見官方主持修纂,。

在清乾隆以前，官修典籍的載體形式一直是類書,，至于乾隆則以叢書繼起變革類書,。他在圣諭中抨擊《永樂大典》“意在貪多務得，不出類書窠臼,，是以踳駁乖離,，于體例未能允協(xié)”，批評《古今圖書集成》“率屬因類取裁,，勢不能悉載原文,，使閱者沿流溯源，一一征其來處”,，于是詔旨開館修書,，在四庫館臣的共同努力下，《四庫全書》遂得以彪炳于世,，一舉奠定在叢書史上的里程碑地位,。但從淵源來說，《四庫全書》應視為官修類書的變體,，體現(xiàn)的仍是官修類書的修撰傳統(tǒng),。縱觀整個清代的文獻編纂,，叢書形式開始躍居為主流,，類書則退居于下席，這一現(xiàn)象當根源于《四庫全書》帶來的輻射力,。

時移物換,，學術(shù)昌明，日漸豐富的文化典籍需要梳理和總結(jié),，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需要檢索和利用,，類書以分門別類、述而不作的性能,，正可肩此重任,。于是，國家級重點古籍整理項目——《中華大典》應運而生,。

作為按現(xiàn)代科學分類體系編纂的巨型類書,，《中華大典》既承續(xù)了古代官修類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旨在超邁前修,，根據(jù)現(xiàn)代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來分類,，強調(diào)緯目的科學性、條理性,、實用性,，以全新視野系統(tǒng)觀照傳統(tǒng)典籍，必將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傳播帶來勃勃生機,。

西學東漸以來,，尤其是進入大數(shù)據(jù)時代以來，雖然受到了百科全書,、辭書以及電子檢索的技術(shù)化沖擊和影響,，但類書傳統(tǒng)并未式微，而是展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傳統(tǒng)類書的文獻價值和學術(shù)價值尚需系統(tǒng)研討,，類書這一體式仍有待于學者的繼續(xù)開掘和合理利用。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類書敘錄,、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暨南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