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以地理概念作書名,，其實反而富有文藝氣質(zhì)，譬如亨利·米勒頗富爭議的《北回歸線》,，盡管小說里并沒有明確提及這條重要的緯線,。當然，陳福民新作《北緯四十度》定位非虛構(gòu),，正是圍繞這條緯線而來,。

北緯四十度，在中華版圖上,，大略處于草原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的結(jié)合部,，也是兩種文明的過渡帶，在漫長的歷史時間線上,，充滿爭競折沖博弈融合,，而綿延的長城宛若游龍頡頏其間，成為其間最具辨識性的地標,。

上述兩種文明,，本書更習慣表述為游牧文明與中原定居文明。有意味的是,，作者發(fā)現(xiàn),，如北魏拓跋氏、北齊高氏那樣成功進入北緯四十度以南定居下來的游牧民族,，在對接和習慣中原文明的同時,，立刻就要面臨這條經(jīng)典緯線的傳統(tǒng)壓力，也即北部邊境的安全和穩(wěn)固問題——除非像清帝國那樣“把防衛(wèi)線向北推進到了'無限遠’”,。

就歷史題材寫作者而言,，從某一個時間點入手，可以展示限定時間段內(nèi)各色人物及事件于空間切換下的不同動態(tài),，譬如曾經(jīng)影響本土學術(shù)寫作形態(tài)的《萬歷十五年》,；而從某一個地理位置譬如本書選定的這條“中原定居文明的生命線”入手，則可以在歷時的縱軸線上呈現(xiàn)不同時間切片下各色人物及事件的諸般生態(tài)——陳福民稱之為一幅“參與性”的千古江山圖,。這是說來尋常實際蘊含智慧的寫法,，當然也是相當不方便討巧的寫法，需要耗費太多力氣和時間做足功課,。

所謂功課,，一是近乎窮盡地閱讀相關(guān)文獻，再則是認真踏實的實地考察,。這兩點陳福民都做到了,。前者當然要在浩如煙海的史料及相關(guān)著述中披沙揀金積蓄素材,，而后者則需不辭辛苦周折奔波親身體味。一句“寫到的所有主體地點,，我都實地考察過”（頁470）,，實在不是浮躁時代的人輕易能夠并且肯于付出的。

非虛構(gòu)的歷史散文也許不必過于追求小說模樣的生動,，但卻需要設身處地的現(xiàn)場感,。即便是歷史塵煙掠過千百年之后，拂去年代層的堆累,，現(xiàn)場感依然可以再現(xiàn),，重拾某些歷史的細節(jié)，從而廓清諸多“紙面地理學”的弊端,。譬如書中提到,，“土木之變”英宗回京路線由西向東的順序是宣化、土木,，然后希望進入土木東邊的懷來城,。但是現(xiàn)代地圖標志懷來縣卻在土木西邊。史載無誤,，地圖也沒錯,，只是明代的懷來城，后來在修建官廳水庫時被淹沒了,，現(xiàn)在的懷來城是另選新址重建的,；而現(xiàn)在地圖上顯示的“土木之變遺址”也并非事發(fā)原地，而在其南五里左右的老營洼村：這些都是實地勘察才能獲得確認的,。當年太史公正是有“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的親歷,，方才能“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應該是陳福民勉力效法的吧,。

陳福民說,，自己一直都在努力嘗試,，希望將語言的生動,、筆法的細膩,、適當?shù)娜宋镄睦矸治雠c歷史學之嚴謹有效地結(jié)合起來,，從而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前提下,，調(diào)整歷史故事的講述,，重新塑造歷史人物。實在說,，歷史題材的文學敘寫,，不論受過專業(yè)訓練的研究者還是非歷史專業(yè)的“跨界”者，其實都非易事,。陳福民秉持“如履薄冰”的寫史心態(tài),，依托踏實認真的功課，下筆自有從容底氣,，文學出身也為他的敘述帶來富有可讀的故事性,，方便于駕輕就熟間娓娓釋放文采，時時閃現(xiàn)的深切史識也慣常以金句呈現(xiàn)：“文明本身具有一種將悲劇轉(zhuǎn)為喜劇的能力,，維持一個彼此安全得利的短暫局面,，將那毀滅的真相隱藏起來，并且努力向后延宕,，等著下次的紛爭再度出現(xiàn)”,；“歷史也并非總按照牌理出牌，它總是有著非常難以捉摸的魅力”,；“一旦看不清歷史真實,，總以為犧牲是別人的事情，是天神下凡拯救地球,，那很容易在自己必須有所犧牲時就去哭倒長城”——這些都在在說明,，他完成了他的努力。

陳福民自言,，從公元前300年的趙武靈王直至17世紀尾聲的康熙皇帝,，每一個具體的話題都牽涉到繁巨的歷史容量。限于個人目力所及,，我關(guān)注到《北緯四十度》,，始于安祿山唐明皇這對君臣糾葛的《漁陽鼙鼓何處來》，而我個人則對前四史時段內(nèi)的諸篇更有興趣,，譬如,，被陳福民以雖敗猶榮類比于羅伯特·李的李廣、武帝時期漢匈戰(zhàn)史上聲名卓著的衛(wèi)青霍去病舅甥,，以及出塞和親的王昭君等,。

陳福民注意到，“很多公眾讀者的歷史觀并不是通過歷史學習去獲得,，而是在文學虛構(gòu)與民間故事當中完成的,。”大眾對歷史的興趣，或許更自洽于娛樂立身的選擇性消費,，至于真相如何,，未必在他們的享受半徑之內(nèi)。某種意義上,，《北緯四十度》在許多地方,，校正了以往被文藝尤其是俗文藝帶偏的視聽。

譬如,，王昭君的出塞故事,，即便所謂的讀書人，也未必真的注意到,，這一回的和親背景,，遠非大眾印象的格局。自高祖劉邦白登之圍后與冒頓單于開啟和親,，有文景之治聲望的兩代皇帝,，對匈奴要人要財而仍不時擄掠，只能聽任,；而漢武帝時則徹底改變了彼我態(tài)勢,，在衛(wèi)青霍去病這對“專為北緯40度而生的軍事天才”的強大攻勢下，匈奴直線走了下坡路,，再也沒有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到呼韓邪單于登位時，已然是“強弱有時,，今漢方盛”,，只有“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才可以“匈奴乃定”,。而其兄郅支單于被陳湯斬于康居后，終于促使呼韓邪“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民族和解格局之下的和親其實于漢匈雙方都是有益的,，結(jié)束雙方殺伐恩怨，締造河清海晏萬方樂業(yè),，于是元帝“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

這些史實固然班班明載于史籍,，然在不斷層累的民間講述中則是被有意無意忽略的,，毛延壽的故事和昭君的顏值才是大眾的興趣所在，“我們用了前半生的時間通過文學故事去積累歷史知識,，再用后半生的力量去一個個甄別推翻”,，陳福民此言可謂犀利中的。

值得注意的是，全書末篇《遙想右北平》,，從寫法到情緒都與其他篇略有不同,，有點卒章言志的意味，不妨視為陳福民對家鄉(xiāng)的致敬禮贊：“右北平,，是中國最早的北方。它是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是我的精神樂土,。”

我曾不揣冒昧問他,，對北緯四十度的關(guān)注,，是否和家鄉(xiāng)有關(guān)。他的回答是：我不能在“科學”意義上確定,，但就個人感受說,，肯定有關(guān)系！我以為這是一個情結(jié),，而他則借張承志的話而歸為“定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