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烈士詩抄》的出版年份是1959年。詩集編者蕭三這樣介紹它:“它的作者很少是被稱為詩人的。但是每一個作者——每一個革命烈士本身就是一篇無比壯麗,、無比偉大的詩章,。”體例上,,編者為每位作者配上人物小傳,、生卒年月、生平事跡,,對每首詩的引征,、出處都做了詳細考證。形式上,,詩集包含了舊體,、新體詩、歌謠等,。內(nèi)容上,,詩集涵蓋了天下意識,家國情懷,、懷古吊唁,、理想主義、底層情結(jié),,雖然有些詩在技術(shù)上并不成熟,,但是其入世的意識和責任的警醒,能在閱讀時引發(fā)共鳴,。詩集中,第一類是自省,、奮發(fā)詩,,這類詩帶有宣誓性質(zhì),格調(diào)沉郁,,語氣莊重,。比如古承鑠的《宣誓》、羅學(xué)瓚的《自勉》,、車耀先的《自誓詩》、呂惠生的《留取丹心照汗青》,。羅學(xué)瓚《自勉》:“不患不能柔,,唯患不能剛,唯剛斯不懼,,唯剛始有為,。”《自勉》中的這兩句話,是詩,,是名言,,是警句,充滿勵志的力量,?!傲⒅驹诳飼r,欲為國之英,?!保_學(xué)瓚《隨感》)“斯民正憔悴,吾輩尚蹉跎,?!保ɡ畲筢摗顿浵酂o》)“杜鵑空有淚,鴻雁已無家,。浩劫悲猿鶴,,荒村絕稻麻。轉(zhuǎn)旋男兒事,,吾黨豈瓠瓜,?”(惲代英《每作傷心語》)讀這些句子的時候,一股悲壯之氣從脊梁骨冒出,,老一輩革命家和知識分子將國之恥辱寫得力透紙背,,他們肩負民族使命的決心令人振奮。本書中還有一類舊體詩,,這類詩肩比古人,,或者引據(jù)經(jīng)典,充滿蒼勁的古意,。比如熊亨瀚的《客中過上元節(jié)》:“大地春如海,,男兒國是家。龍燈花鼓夜,,長劍走天涯,。”這首詩的氣概頗似曹植《白馬篇》中的游俠風格,?!白蛞苟赐ピ拢裣鼭h口風,。明朝何處去,?豪唱大江東!”熊亨瀚的這首《途中》,,氣象和韻骨頗像曹操的《觀滄?!?。何叔衡的《詩一首》改寫自陸游的《劍門道中遇微雨》:“身上征衣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生合是忘家客,,風雨登輪出國門?!边@類詩情感悲壯,,氣象高古,使用古人的語言表達英雄情懷,,不勝枚舉,。除了自省詩,,更多的詩在牢獄,、鐵窗中寫就,因而語言上充滿吶喊和雄壯的底色,。這類詩有《把牢底坐穿》(何敬平),、《囚徒歌》(林基路)、《獄中》(楊道生),、《獄中歌聲》(何斌),、《鐵窗明月有感》(余文涵)、《告別》(文澤),、《黑牢詩篇》(蔡慰),、《絕命詩》(鄧雅聲)、《囚歌》(葉挺)等,。葉挺的《囚歌》為公眾熟知:“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軀怎能從狗洞子里爬出,!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將我連同這活棺材一起燒掉,,我應(yīng)該在烈火與熱血中得到永生,!”這首詩之前被收錄在中小學(xué)的課本里,現(xiàn)在讀來依然令人熱血澎湃,?!八览锾由ǘ窢帲F窗難鎖鋼鐵心,!”這是王若飛《二行》中的詩句,。大多數(shù)牢獄詩是高昂的、宣誓的,、獻祭的,、標語的,革命范式的語句和宏闊的精神格局,,為當下新詩中狹窄的通行范式提供鏡鑒與反思,。比如李少石的《南京書所見》:“不作尋常床簀死,英雄含笑上刑場,?!痹偃缰芪挠旱摹督^筆詩》:“頭可斷,肢可折,,革命精神不可滅,,志士頭顱為黨落,好漢身軀為群裂,?!边@些詩在寫的時候卯足了勁兒,用壯士的口氣和赴死的決心寫就,,最后化成英雄的壯烈語言,。鐵窗詩、就義詩,、刑場詩無吟哦,、低語、沉默的語調(diào),,大都高昂,、激揚、爆發(fā),,甚至常常質(zhì)問,、批判。比如殷夫意氣風發(fā),、蓬勃向上的《我們是青年的布爾塞維克》:“我們是青年的布爾塞維克,,一切——都是鋼鐵:我們的頭腦,我們的語言,,我們的紀律,!”另一種,是柔石在《血在沸》使用質(zhì)問口氣的詩:“帝國主義呀,,記住你們的末日,。大風在飛沙,猛浪在卷石,。從工廠的煙囪里噴出火,,在犁鋤上,,土地濺出了血!一切,,你們的一切,,都在崩潰了,都在收場了,!”與柔石的《血在沸》一樣,,彭湃的《勞動節(jié)歌》,殷夫的《血字》,,歐陽立安的《天下洋樓什么人造》皆使用了詰問句式,,語氣尖銳,直接拷問敵人,,編者蕭三稱之為“時代的尖刺”,。李天和的《回答敵人審問》比較特殊:“老子革命本是真,老子革命一個人,,你要問:普天下都有我的人,,你殺了老子人一個,叫你中驛不太平,?!崩钐旌椭换盍耸艢q,這首詩是他被敵人殺害時寫下的,。讀者已經(jīng)無法揣測一個十九歲的小伙子走上刑場上的心理,,但是從這首詩中能讀出“勇”字。但是,,“詩比歷史更真實”,,詩濃縮了更多的情感細節(jié),比歷史敘事更具現(xiàn)場感,。另一類囚牢詩基調(diào)冷靜,但語氣上感性,、鎮(zhèn)定,,甚至感傷。比如藍蒂裕的《示兒》:“愿你用變秋天為春天的精神,,把祖國的荒沙,,耕種成為美麗的園林!”這是他在臨刑前留交同志轉(zhuǎn)給他孩子的遺囑詩,。再如余祖勝的《明天》:“白天怎能叫太陽躲藏,?明天,是個幸福的日子,?!边@兩首詩歌都是牢獄中寫就的祝福篇,,筆調(diào)從容,內(nèi)容安靜祥和,。還有一些獄中詩基調(diào)悲傷,,比如任銳的《送兒上前線》:“送兒上前線,,氣壯情亦愴,。五齡父罹難,家貧缺衣糧,。十四入行伍,,母心常凄傷。烽火遍華夏,,音信兩渺茫,。”作者將戰(zhàn)爭造成的骨肉分離之痛寫在詩里,,字里行間充滿悲情,。再如何斌的《獄中歌聲》:“姑娘,天昏昏,,地冥冥,,用什么來紀念我們的愛情?惟有作不倦的斗爭,。用什么表達我的忿怒,?惟有這獄中歌聲?!笨梢哉f,,這類詩修正了英雄的刻板印象,英雄不再只有英勇,、剛硬,、堅定的一面,英雄也有溫度,、有情感,、有家庭,詩歌是一種“安慰”的形式,。除卻革命詩,,另有一部分詩寫底層社會的悲戚現(xiàn)狀。比如許端芳的《農(nóng)人的嘆聲》,,黃勵的《工人苦》,,曾萊的《春》《夏》《秋》《冬》。曾萊的《夏》寫的是舊社會工農(nóng)的悲慘生活:“夏日田中谷子黃,,拌桶乒乓響,,可望吃糒糒,。背時軍閥真堪傷,捐款多花樣,,催兵如虎狼,。挑黃谷,折苛捐,,五拖六搶,,看著看著,搶得精光,?!弊x曾萊的《夏》,仿佛重新身臨杜甫《石壕吏》中的苛政場景,。許端芳《農(nóng)人的嘆聲》:“農(nóng)民苦真苦,,清早去鋤土,太陽已下山,,做到二更鼓,。日光當頭曬,汗如雨下注,,風吹暴雨淋,,正在田間做?!边@樣的現(xiàn)實主義白描,,藝術(shù)質(zhì)感和震撼力不比唐代詩人李紳的《憫農(nóng)》“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差,。曾萊的《冬》:“年關(guān)已將到,,心里慌又焦。兒啼饑,,女號寒,,衣服當完了,紅苕沒一條,,債主家中逼,,如何是好?”作者為窮人發(fā)出呼號,,仿佛讓讀者看到了畫家王式廓的《血衣》或者電影《白毛女》中的相關(guān)場景,。歌謠寫就的革命詩,另有一種境界,。歌謠內(nèi)容通俗易懂,,內(nèi)含游戲和童趣,用朗朗上口的語調(diào),強化了諷刺,、荒誕的藝術(shù)效果,。比如夏明翰《童謠》:“民家黑森森,官家一片燈,。民家鍋朝天,,官家吃湯丸?!痹偃缟虻先骸犊嘀袢~》:“苦竹葉,,青又青,家家戶戶要抽丁,。張家抽了張大定,,石家又抽石耀廷?!边@兩首詩都是揭示統(tǒng)治者的壓迫,展現(xiàn)民間的水深火熱,。再如澎湃的《田仔罵田公》:“冬冬冬,!田仔罵田公:田仔做到死,田公吃白米,。冬冬冬,!田仔打田公。田公唔知死,,田仔團結(jié)起,。團結(jié)起來干革命,革命起來分田地,。你分田,,我分地;有田有地真歡喜,,免食番薯食白米,。”這些詩雖用歌謠寫就,,但卻充滿鼓動的力量,,讀來有別樣的味道。的確,,這是一本非同尋常的詩集,,詩的作者大多數(shù)二十多歲,有的僅有十五歲(如張錦輝寫下《就義詩》時年僅十五歲),??梢哉f,他們在生命盡頭,飽蘸熱血寫就了這些詩,。打開《革命烈士詩抄》,,就是打開一本歷史的血書。這些革命詩以血肉之名,,以靈魂和真理之義,,對革命的發(fā)誓與踐行。沿著他們的詩行,,讀者的靈魂接受洗禮,,更近一步地窺見真理。《革命烈士詩抄》是一本有聲的革命書,,它消彌了革命與詩之間的裂痕,,將身體、情感,、文學(xué)與犧牲聯(lián)合起來,。詩集里既有將革命和正義奉為至高的詩作,也有對逆境中的生命沉思,;既有宣誓,、報國的題材,也有吊唁,、辭親的篇章,。詩集中,書寫最多的是對死亡的思考,。文澤在《告別》中寫到:“在革命者的面前,,死亡的威脅是多么無力……”向死而生意味著意義的重尋,重溫經(jīng)典意味著精神的浴火重生,。革命詩的語言底氣有質(zhì)問,、吶喊、憤懣,、不平,,不論使用了哪種基調(diào),感情底色卻只有一種:熱烈,。熱烈是紅色的,,紅色是血的底色,詩是血的比喻,,這些年輕的作者用頭顱滴下的血寫詩,。用殷夫的詩《血字》里的句子來總結(jié)一下,就是:“血液寫成的大字,?!薄凹t色”是什么,?紅色絕不是空洞的經(jīng)典二字,紅色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包含了崇高與獻身,,也包含了理想主義和家國天下,紅色是下一代人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一位革命烈士死亡,,等于建立了一座博物館。詩歌保存了他們的精神世界,。這本《革命烈士詩抄》,,足以讓我們重溫一個熱血沸騰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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