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被荒涼的風(fēng),，阻斷了電力和公路

     除了鳥類，偶爾飛過天空,，大量陡峭的山巖,，保存得

    像古書，無數(shù)世代以來,，無人翻閱，這個村莊從未

    在地圖獲得過命名,，但并不影響它以豐富的土壤和巖石

    堆積動植物的樂園,，只要天空照常日出或降雨，土里

    就不缺乏生命的秘密,，從無到有,，再回歸虛無，細(xì)胞啊

從一棵安靜的草到奔跑的兔子,，哪里不是渺小的奇跡

自從人類有了村莊,，停止流浪，漫山獵食者自然學(xué)會了

定居,，它們的氏族無比強大,，根脈竄破了堅硬的石頭

更多的力量啊，朝著天空升起幽綠的眼睛,，成熟的果實

讓太陽的光芒,，在我們胃里，找到華麗的辭藻,，因為

我們的存在,，這個世界超越了物質(zhì)，味覺可以變得抽象

一粒細(xì)胞接觸母親,，過度負(fù)累而下垂的子宮,，孩子啊

你的下肢，時時刻刻牽動親人患病的呼吸,，柔弱而短促

從幼年,，生存的艱辛,，就是一種血統(tǒng)，世世代代依靠

大地,，沉陷于泥濘,，一個孤獨的村莊，如何將人的軀體

折磨不休,，陡峭的山,，好像把石頭塞滿肺部，不要說

勞動或步行,，想象一下風(fēng)的路徑,，就會難以忍受，那些

生長在懸崖的灌木,，猛烈敲打我們被太陽曬黑的聽覺

祖父說,，埋頭趕路，要像一頭牛,，天亮以前

把肩頭的木料扛進縣城,，數(shù)量有限的鹽巴、肥皂

與火柴,，明天將會在國營百貨商店與鄉(xiāng)村之間

構(gòu)成臨時的戰(zhàn)略工事,，那個時候，買賣就是戰(zhàn)爭

只能偷偷摸摸進行,，農(nóng)民的體力,，就好像沙袋

在城郊隨意堆壘，每個日子,，不管如何努力進攻

縣城依賴的金屬,，聳立的煙囪，車速以及偉人像章

在父輩身上反復(fù)尋找最嚴(yán)重的傷口,，神經(jīng)系統(tǒng)

壓力,，就是這樣聚集在一條充滿懸念的小路，鈔票

像膏藥,，纏著鄉(xiāng)下人腳跟,，粘著泥漿的草鞋，磨穿了

歲月的老繭,，但是人們還得低著頭,，小心翼翼趕路

沒有文字記載，村里永遠(yuǎn)只有具體的事物,，沒有大路

戰(zhàn)馬無法通過,，所以數(shù)百年來，就沒有將軍或土匪

只有光腳的農(nóng)夫,，站在稅田,，不斷向帝王,，繳納貢賦

這里，人們相信有土壤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野菜,、糧食

和柴禾，就一定有坎坷的小路,，蹣跚的老人和孩子

從夕陽走向炊煙深處,，一定有，饑餓和呻吟發(fā)生,，早春

祖父扔下葉子煙,，第一個，赤腳跳進冰渣濺射的水田

接著,，叔父和父親,，高高地撩起褲腳，把巨石一般的水牛

推下去,，多數(shù)日子水的溫度決定一切,，冬天的冰像骨頭

穿破人的皮膚，到了春天,，它們溫暖得像女人,，總是用

一種親昵的語氣談?wù)撧r(nóng)事，夏天,，它們把天空，懸掛在云端

仿佛一只巨大干癟的胃,，糧食特別稀少,，如同干涸的河床

匍匐于土地，靠水生長的景物,，在欲望里枯萎,，人也不例外

請問，到了秋天,，村莊的風(fēng)中到底飄著什么,，覓食的麻雀

舞姿純屬多余，寂寞的斗笠蓑衣,，在原野捕捉那些聲音

那濕漉漉的時刻,，種子就成了心跳，占領(lǐng)整個世界,，農(nóng)民

開始流汗,，血液在體外循環(huán)，在黯淡的土壤人生開始了

原諒我,，那時候,，我還十分幼小,，觀察事物的方式，僅僅

出于好奇,，我看見,，泥土下沉睡的青蛙和蚯蚓，在鐵器

重?fù)粝绿K醒,，鮮嫩的草尖,，總會有蝸牛，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太陽落山,，眾多無名的昆蟲漫天飛舞,，它們?nèi)怏w的熱情

全部釋放給虛無，生命的存在就這樣,，在時間的河流

消失,，成年的動物，除了對食物發(fā)表,，一定的看法

便閉著嘴忙于消化,，它們冷漠守著村莊，對花紅柳綠

一點兒也沒興趣,，在空曠的村莊,，只有我跑來跑去

忘了饑腸轆轆，望著云里盤旋的鷂子,，每當(dāng)麥子熟了

它們就俯沖而下抓走那些麥田里覓食的兔子和小雞

至于突如其來,，一陣閃電雷霆震驚天地，我們的屋頂

必然漏雨,，黑色的椽子和瓦片,，在大樹的搖晃下，暴雨

傾盆,，短時間內(nèi),，洪水之上，浮起泥土,，大地,，變得

不那么可靠，整個村莊仿佛泥制大船隨時會解體,，親人

個個神色緊張,，握著鋤頭從河岸走上山坡，然后回到

田地邊,，路已不成路了,，但肢體還那樣執(zhí)著，全部體力

交付給腳印,，鞋子不用了,，只要骨骼和血液迸發(fā)能量

沒有錢不要緊,，只要有鹽巴，日子照樣可以有滋有味

聽啊,，我樂觀的父親在唱著自編的歌曲,，這個世界

極為有限，熟悉的事物,，不僅會擦傷皮膚,，也會傷及

靈魂,，全靠務(wù)農(nóng)養(yǎng)家的父親有他的痛啊，不能向人述說

他給家里的狗以及耕田的牛都取了諢名，閉著眼,，他

就想起這些動物單純的快樂,，他就把這些動物帶進

自己的故事,，他就用聲音,，把自己的憂傷，帶到田野

誰也聽不懂,，他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封閉自己

糧食不值錢，窮人的孤獨更不值錢,，但是酒卻很奢侈

他做夢都在喝酒,，回到白晝，每一粒糧食都很艱難

從播種到收獲,，漫長的時間,，就像情節(jié)單調(diào)的劇本

他還得撐住，自己導(dǎo)演,，自己欣賞,，他的妻子

身患重病，三個孩子讀書,，他缺錢,，但錢距離鄉(xiāng)村

過于遙遠(yuǎn),，他唯一的把握就是糧食,、土地和農(nóng)歷

你知道鄉(xiāng)下的孩子在想什么，他們衣衫襤褸目光清澈

站在大路邊,，等候來訪的親戚或者吹著嗩吶的迎親隊伍

散發(fā)著糖果或卷煙的芬芳,，少數(shù)古代的英雄，早已趁著

節(jié)日,，騎馬走進年畫,，他們站在路邊，還在等候新的學(xué)期

簡陋的教室有嶄新的老師和課本,，等候城里傳說的汽車

像馬一樣,，越過高山,，趟過溪流，驕傲地停在村口,，那里

幾百年的榕樹和上千年的石拱橋,，什么沒有經(jīng)歷過

如今唯一的遺憾，就是這村莊,，缺少一條公路

記得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的肩膀扛著行李包，像一頭騾子

氣喘吁吁,，一口氣走了十來公里山路,，終于坐上了汽車

盡管它又臭又爛，渾身找不到一處可以用來欣賞,，我還是

像被劣質(zhì)酒灌醉似的,，看著車窗外面，那些遠(yuǎn)離公路的群山

我的父親混雜在趕集的人群之中,，他的叮囑我完全聽不到

我的親人和村莊,，被連綿起伏的森林遮掩，思念他們,，大聲

呼喊也不起作用,，甚至我隱秘的哭聲他們也聽不見，秋天

空蕩蕩的田野,，他們聽得見的事物大概只有刮過山梁的冷風(fēng)

到了城里,，被冬天嚴(yán)密地鎖在回憶中，晚上,，只要有閑暇

有沒有月亮,，我都會站在街頭或樓頂，模仿狂風(fēng)呼嘯

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村里人開始盛行出門,，遠(yuǎn)走廣東、福建

和江浙,，打工掙錢,，兒時的伙伴，很快學(xué)會了爬火車

和說外省話,，往往在三至五年之后,，他們偶爾才有路費回家

帶回牛仔褲或者幾件塑料玩具，他們和我一樣,，終年忙碌

卻一無所有,，他們比我擁有更多的見聞和經(jīng)歷，不能

載入史冊，便捎帶回老家講給家里的父母聽,，一群從外地

回來的打工仔,，春節(jié)時候，擠滿鄉(xiāng)鎮(zhèn)集市,，他們不購買

任何商品,，只是溜達(dá)，在異鄉(xiāng)漂泊的日子他們學(xué)會了逛街

在燈下戀愛,，或者在小酒館,，對著墻壁，獨自傾訴心事

他們習(xí)慣了穿上西裝彬彬有禮招呼熟人,，擠在他們中,，我

無話可說，大學(xué)里那些殘破的書卷,，好像傻子手里捧著

鏡子,，與現(xiàn)實世界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居然沾沾自喜,，要努力進去

我討厭骯臟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農(nóng)戶趕著肥豬，大搖大擺穿過

狹窄的石板路,，我習(xí)慣站在屋檐下對著荒野大聲讀書

驚嚇那些聽不懂的鴿子,，集體逃向藍(lán)天

大學(xué)畢業(yè)，我不敢回家,，因為錢少,，因為我行李包里

全是書籍，搬不動,，我整個的身體,，把靈魂丟在學(xué)院里了

是啊九月的壞天氣告訴我，工資比什么都重要,，坐車啊

吃飯啊買衣服,，貧窮，仿佛一位剛剛結(jié)識的朋友,，陪同我

認(rèn)識了職業(yè),、社會地位以及更多更多抽象事物，婚姻啊

面子啊,，榮耀啊,，印象最為深刻,，是十二月份,，提前降臨

一場大雪，把我從書堆里，高高拎起,，扔進冰窖似的磚瓦房

我為此生病,，日夜咳嗽，一天三支青霉素的注射費也無力

支付,，更不要說什么營養(yǎng)品,，站在空洞的臥室，我不敢想象

這樣糟糕的地方,，每天晚上,，美夢照常誕生，慢慢昂起頭

我需要用仰望這種姿勢來輔助治療頭痛,，呵呵頭重腳輕

人也是植物受著季節(jié)無情折磨,，庭院中樹木葉子全部脫落

它們多傻啊，站在那里等著天上掉下餡餅,，我也好不了多少

誰做過衣錦還鄉(xiāng)的夢,？在鄉(xiāng)下有那么多沉重的農(nóng)活

由親人承擔(dān)，他們深深地低下頭,，扛起土里銹跡斑斑

小小的鐵鋤鐵犁鏵啊,，那是比任何戰(zhàn)爭，都要緩慢

殘酷,、慘烈,、驚駭?shù)慕饘俚氖录麄兏冻隽艘簧拇鷥r

什么功勞也談不上,，換取的勝利,，不過是一年之中時間

對自然的承諾，此時此刻,，我的父母我的親人啊,，我的兄弟

姐妹，我拿起筆,，在風(fēng)中描畫你們的背影,，豐收不屬于我

我記得，小伙伴們用鐮刀在泥土上作畫,，村里的大叔

到了秋天,，使用火焰，把最古老最沉重的土壤灌醉

讓它們在酒中,，變成釉質(zhì)的碗,、陶罐和磚瓦，有了糧食

什么都會有,，繼續(xù)耕種,，還會有蔬菜，高樓大屋，兒女婚姻

子孫萬代,，泥土啊帶給村里人身體,，太多的疲憊，同時

也給他們帶來夜晚的睡眠,，他們想著土地,，夢就會瘋狂生長

二十一世紀(jì)，最初的年代,，貧困不再寫在人的臉孔上

唯有你,，故鄉(xiāng)的村莊，像赤身裸體的棄兒,，依然存在于

歷史之外,，不管我如何努力，我的筆都無法牽著你,，走出

那個幽深的峽谷,，我一個人無法克服地理的制約，面對

漆黑無燈的夜和長期的泥濘,，我只有逃避,，像大多數(shù)村里人

進城買房或者朝著公路遷居，村莊迅速荒蕪,，小路被雜草

吞噬,，昔日的肥田，找不到半個犁頭印,，就這樣,，我徘徊在

村莊，在魚腥草叢生的池塘邊,，踩著泥濘,，緩緩步行

不再為鄉(xiāng)下人的道路發(fā)愁，卻遭到更為空曠的事物襲擊

是啊,，這村莊附近,，我到底迷戀什么

有一天，父親從老家突然打來電話,，他的喜悅令人驚訝

村里要修水泥路,，還要通電，村民不用掏錢,，國家掏錢,！

窮了一輩子，父親好像腰纏萬貫的暴發(fā)戶,，他沒有一分錢

但他同樣可以用電照明,，水泥路從家門口一直通往縣城

以后,，自行車摩托車或小車隨便哪里都可以去，經(jīng)過

一個夏天的興奮,，三米五寬、水泥澆筑的村道,，毫無爭議

把地球上最后一個村莊,，從亙古的荒野拉進城市的懷抱

從此，我相信,，物質(zhì)絕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它至少是

精神的邊界，供我們認(rèn)識,、了解和想象,，國家在最大的視野

輻射著土地，就是電力和公路像神經(jīng)系統(tǒng)一樣,，把最遙遠(yuǎn)

和最近的世界,，連為一個整體，至于人,，每一個都可以擁有

整個世界,，走不出村子的人慢慢老了，卻并不殘缺,，因為

天空布滿電的信號,，大地布滿人的腳印，任何一個村子

和村民,，都被包圍其中,，就像我們，總被群星和海洋包圍

在世界中心,，巨大事物,，任何變遷，都緩慢而堅定不易覺察

在這里,，任何人,，都算不了什么，這個村莊早已被我拋棄

這里道路從來不曾屬于我,，盡管我生于斯,，我的雙腳曾為此

傷痛，站在這里,，我不敢大聲說話,，我啊從來沒有做過

一件實際的事情，面對離開這塊土地,，進入城市或是留守

耕作的人,，我倍感羞愧,，除了說一筐廢話，什么也沒做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