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君

大爺是老黨員,，他的黨齡比我的年齡長好多,。

我剛記事時，他就已經(jīng)是公安局的處長了,。我曾天真地問過他,，大爺你的官兒有多大啊,？我要是干了壞事被抓走,，你能救我嗎？大爺被逗笑了,，你一個小毛丫頭,，能干什么壞事？

那些年,，每逢大年初二,，大爺全家五口就齊聚在我家小屋，乍一看,，好像大爺是他們?nèi)业尿湴?，可聊著聊著，就聊出了過節(jié),。尤其對“老大的事”,，全家都諱莫如深。后來聽說,，父子倆還大吵一場,，竟至兒子多年不見自己的老爹。

有時,，大爺一個人光顧我家,，一間小屋，一張小桌,，兄弟二人把酒言歡,，時而也會爭論到面紅耳赤。小時的我,，總以為他們吵架了,。但吵過之后，大爺還來,，二人接著把酒言歡,，接著面紅耳赤。大爺一走,，父親便又念起他的好來,。父親說，他們小時候家里窮,，大爺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12歲就去當(dāng)學(xué)徒，給師傅打雜,，連倒尿盆的活兒都干,。到了年三十，他扛著一袋米和一袋面回家時,，家里人都餓著肚子呢,。父親幽默中帶點酸楚地說，要不他怎么比我矮半頭呢,，全家的重?fù)?dān)都壓在他一人兒肩上,，他能長得高嗎？

大爺很早就參加工作,，到了公安局,，入了黨，升了處長,。父親總結(jié)他的長處：老實,，聽話，膽子小,。最后補充一句,，是個好人。

有一次,，大爺傍晚來,，與父親對飲。但他表情凝重,，酒喝到半酣,，大爺滿臉通紅，眼眶潮濕,。我小小的心都提起來,，怕他會忽然哭出來。父親仗著酒勁兒,，埋怨他,，說他太老實，老實過了頭,，就是窩囊,。還說，自己親兒子受委屈都不吭氣,。大爺?shù)吐暯忉?，我有原則,，父親一聽就火了，說,，狗屁原則,，你就是怕保不住烏紗帽，大爺急急地爭辯,，絕不是,，你不懂……

相比之下，大媽性格爽快得多,，尤其數(shù)落起老頭兒的不是來,，總是滔滔不絕，她說,，老三師范畢了業(yè),，被分到遠(yuǎn)郊一所中學(xué)，這個以前成天夢想當(dāng)詩人的孩子,，以后要成天守著一幫農(nóng)村娃娃當(dāng)孩子王,，郁悶得不行。大媽以為,，憑我大爺?shù)娜嗣},，給兒子換個延續(xù)夢想的好去處，就一句話的事兒,，可他就不說這句話,，聽任兒子自己去“撲騰”，他都不細(xì)問,。

最慘的,，還是老大。老大18歲插隊到農(nóng)村,，因為事故腿受了傷,，住院接骨后，又被護(hù)士不小心打翻了開水瓶,，讓那條壞腿雪上加霜,，他給父親寫信，是想讓他去給撐腰的,。我大爺去了,，默默給兒子辦了出院手續(xù)，什么也沒說,，就把受盡委屈的兒子帶了回來,。大媽又以為，這回，他總該托人給兒子找個工作吧,，這不就一句話的事兒嗎,，可他還是不說這句話。老大靠自學(xué),，當(dāng)了醫(yī)生,，又成了家。多年后,，因為提起這事兒，父子倆大吵一架,。大爺說,，你別以為我有點職權(quán)就應(yīng)該幫你們，你們都該靠自己,！這話一說,，把全家人都傷得夠嗆。

好多年來,，大爺在外人眼里風(fēng)光著,，在家庭內(nèi)部卻有眾叛親離之勢。

后來我們搬進(jìn)樓房,，各有各的天地,，他們兄弟間相聚，多被電話取代,。

幾年后,，大爺電話里說，他升了局長,。

又幾年后,，大年三十，大媽打來電話,，她背后一片喧鬧,，混雜著電視聲和說話聲，仿佛有一團(tuán)熱氣包圍著她,。父親問,，孩子們都在呢？

大媽話語中充滿喜慶,，都在呢,。老二老三聊天呢，說著忽然提高了嗓門兒說,，老大一家三口,，正陪著那個老頑固包餃子呢。

父親笑道，想通了,？大媽說,，唉，他這輩子,，反正,，就圖他個老實唄……

掛了電話，父親跟我嘆道,，他這輩子,，入了黨，當(dāng)了官,，可仔細(xì)一想,，他哪兒享過什么福啊。不過,，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