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較長,，為照顧看官閱讀習(xí)慣,，分三期發(fā)表。

    又長見識了。老陳和夏班長的這點交道,，有爭,，有讓，有自我,，有善良,，內(nèi)中還透著哲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以及人際關(guān)系學(xué)的應(yīng)用,，夠我學(xué)一陣的,。但老陳強調(diào)的重點是吃啥補啥,，吃腰子補腎,。驢毬驢蛋很金貴,，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夜里盼,。特別是驢毬加工的“金錢肉”,，是肉中極品，食之有“金槍不倒之功”,，而且其炮制與食用,，是一種品味，一種文化,。

    飲食與文化扯到一起,，大都有故事可講，比如乞丐與叫花子雞,、周文王與涎水面,、杜甫與五柳魚，蘇軾與東坡肉,、張愛玲與蛤蟆酥等,，雅俗共賞，傳揚很廣,。然傳統(tǒng)美食文化,，三句話就扯到男女之事，是否與前人“種地靠牛,，點燈靠油,，吃水靠挑，娛樂靠毬”的單調(diào)生活有關(guān)呢,？我那時還沒娶妻,，對床幃之事充滿新奇。老陳的話令我心跳加快，臉頰發(fā)燒,。他關(guān)于金錢肉的炮制,，更是讓我耳目一新。

    所謂的金錢肉,，就是驢毬的切片,，外圓內(nèi)方，酷似孔方兄,。其制作相當(dāng)講究,，也非常麻煩,。首先是取驢毬有講究，一定要在勃起的情況下割下來,，用其生猛。其次是炮制的時候要將驢毬洗干凈,，用堿水浸泡一小時,，再用淘米水浸泡半小時,，然后找?guī)赘窨辏瑢A頭切掉,，剩下的四棱截成兩三公分的小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插入中孔，在兩節(jié)之間要夾一些生姜末和辣椒干,，以便煮燉時入味,。再下來是備湯，一定要鐵鍋,，鍋要大,，水要寬，將生姜,、皮牙子（洋蔥）,、茴香,、陳皮、花椒和辣椒等調(diào)料入水后加蓋煎燉,，大半鍋燉到小半鍋,，一開鍋蓋香氣四溢，這湯就備好了,；最后把把浸泡好的驢毬放入湯鍋,，文火慢燉一小時，差不多八九分熟,，加鹽,，再燉十五分鐘撈出，用長筷子捅出中孔的短竹節(jié),，切片擺盤,。片兒要切得薄薄的，就一個銅錢的厚度,，開元通寶,、乾隆通寶那樣，擺得要像穿了繩子的錢串兒一樣,，上桌的時候澆上蒜泥,，瀝上辣椒油,，加適量醬醋,，這一盤金錢肉便可以下酒了。

    我的天,！為吃一口騷肉,，費如此大的周章，這都同《紅樓夢》里王熙鳳招待劉姥姥的茄鲞有一媲了,，一般人恐怕折騰不起,。我懷疑老陳下放農(nóng)場二十多年，身在沙漠腹地,，處在社會的最底層,，溫飽能否保障尚未可知，怎么會有精力研究如此復(fù)雜的飲食珍品呢,？結(jié)果老陳說他在農(nóng)場前十八年干屠宰,，后四年做廚子,，金錢肉的手藝是從一位將死的戰(zhàn)犯那里學(xué)的,。他按照戰(zhàn)犯說的做法,，又加了自己的理解,，試做了一次，結(jié)果一個領(lǐng)導(dǎo)吃了贊不絕口,，就把他調(diào)到了場部的招待所。

    “我的生物專業(yè)早已廢了,，考古方面更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頭兒叫我來陪你，就是領(lǐng)個路,?！崩详愓f?！安贿^,，今天能得到半頭驢，實屬冷鑊子里爆出一只熱栗子 ——意外,?！?/span>

    我就不理解：“為什么這里的毛驢子這么便宜呢？”

“這還不是最便宜的,，”老陳說,，“碰巧了，三塊錢的也有,?！?/span>

    原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視毛驢為朋友,，忌諱吃毛驢肉,。家養(yǎng)的毛驢老了，病了,、傷了,、不能再干活兒了，主人就會將其牽到遠(yuǎn)處,，或河邊,，或樹林，或山里,，任它“自由升天”,。就有那心眼兒比較活的，趁夜色將毛驢偷偷弄到城里,，隨便碰個買主,，討幾塊錢都是外快，生意又不敢明做,，怕見人,，所以老毛驢不值錢。而買的人,，一兩家吃不了（是時還沒有家用冰箱的概念）,，又不敢拿出去賣,，怕被以“投機倒把”定罪，所以都是大家伙著買,，伙著吃,，市場上根本買不到，想吃驢肉全靠運氣,。

    俗話說,，牌越打越生，就越喝越親,。老陳這個人,，因為在底層時間長了，身上一點知識分子的清高和矜持都沒有,。這么一頓飯的交流,，他便認(rèn)我為忘年交，請我晚上跟他回家,，他要好好露一手,，給我做金錢肉，順便請幾個朋友喝酒,。他恢復(fù)工作后新找的老婆,，老夫少妻。妻子的戶口還在農(nóng)場,，少不得朋友幫忙,，借機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我謝了老陳的好意,，強調(diào)我在市郊下團隊調(diào)研，出來是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的,，軍人不能隨便在外面過夜,。老陳說那就吃過再回去，一個當(dāng)兵的,，也沒誰敢打劫,。

    老陳誠心相邀，我便恭從命,。其實我對驢肉沒有特別的興趣,，沒興趣是因為極少吃過。小時候在農(nóng)村老家,，糧食倒是不缺,，肉只能等到每年春節(jié)村里殺豬分一次，其他時間想吃肉就盼著村里的牲口“出麻達(dá)”（小孩心理,，實屬不該）,，但這種幾率很低,，好不容易遇上，敲著碗歡慶一場,，最終分到每戶碗里的,，也只夠塞個牙縫，哪里還分得出什么肉味兒,！到部隊特別是調(diào)入機關(guān)后,，吃肉變得很平常，豬肉牛肉為主,，隔三差五也有鮮魚,，對肉已經(jīng)不再有強烈的渴望，但老陳那個金錢肉,，還是誘惑力十足,，惹得人心里癢癢。

    一瓶酒喝完了,，大部分是老陳喝的,。他說恰到好處，就叫服務(wù)員上過油肉拌面,。這家飯館確實名不虛傳,，面又細(xì)又勁道，肉酥嫩而辣爽,，吃一回就忘不了,。可是一盤面剛吃半盤,，老陳突然起身,，囑我繼續(xù)吃，他得趕快回廠里去,。他擔(dān)心那幫小年輕不得要領(lǐng),，把驢毬弄壞了。既是如此,，我也放下筷子,，同他一起走了。臨出門時,，他向服務(wù)員要了個裝酒的小紙箱,。

    太陽還沒落山，路上行人已經(jīng)少了,。我倆一人騎一輛自行車,，他“永久”，我“飛鴿”,，都是新的,，那富有節(jié)奏的鏈條聲,，回響在呼呼的風(fēng)里，特別悅耳,。迎面碰上一個毛驢車隊,，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像是娶親的,。駕車的毛驢兒頭上都扎了紅布條，看起來精神抖擻,，神氣活現(xiàn),。我倆下車站定，目送車隊過完,，以示禮貌,。突然想到那頭被殺的傷驢，不禁發(fā)出一陣感嘆,。感嘆毛驢拉車馱人,，為人服務(wù)了一輩子，到頭來還要被人宰殺,，烹了吃了,，何其悲慘！

    十分鐘就到工廠了,，后院的景象有些凌亂,。人似乎比離開時多了幾個，而且還是上些年紀(jì)的,。一棵大桑樹底下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有一個頭上包紗布的青工在燒火，還有一個在劈柴禾,。被劈的是產(chǎn)品的包裝箱,，亂七八糟擺了一堆。夏班長和幾個助手,，一個個臉上血不刺啦，將毛驢推倒在那幾米城墻遺址下面,，用繩子綁腿,。兩條前腿已經(jīng)綁在一起，兩條后腿還沒綁好,。那毛驢拼命反抗,，被折騰得半死不活，仍然打滾尥蹶,，連咬帶踢,。

“干啥,？這是干啥？胡毬鬧么,！”

    老陳一打起車撐就扯著嗓子喊叫,，順手摘下帽子，脫掉外衣,，往自行車后座的紙箱上一放,，就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他的判斷沒錯,，夏班長他們殺驢的確不得要領(lǐng),，把兩個人都弄傷了。老陳又氣又笑,，一把奪過韁繩,，便喝令他們都走開。這情景,，頗有幾分家長罵熊孩子的架勢,，也讓我發(fā)現(xiàn)笑呵呵的老陳，也有發(fā)飆的時候,。

    墻根下就剩毛驢和老陳了,。只見他蹲下身，嘴里“嘖嘖嘖嘖”地叫著,，將捆毛驢的繩子解開,，然后在毛驢的頭上、脖子上撫摸一陣,。他發(fā)現(xiàn)毛驢的脖子上受傷了,，傷口往外流血，便輕輕的地往傷口吹氣,。那毛驢開始還很抗拒,，慢慢地覺得老陳并無惡意，甚至可能是它的朋友,，便不再驚慌,，繼而徹底放松，后來竟像個受了委屈回到父母身邊的孩子,，充分享受老陳給予的撫慰,。一會兒，仿佛是為了表達(dá)對老陳的敬意,，毛驢竟猛地伸了一下脖子,，前腿刨地，掙扎著站了起來,，用兩只耳朵摩挲老陳的胳膊,。

    一陣風(fēng)來,。幾只麻雀落在墻頂，“啾啾啾啾”鳴叫著,，驚奇地地朝下探看,。這些天上飛的，可能不理解兩條腿的人為何對四條腿的毛驢如此溫情,。老陳的臉挺得平平的,，沒有理會麻雀，但他也撮住嘴模仿麻雀“啾啾啾啾”的叫聲,。邊叫邊撫摸毛驢,，從驢頭到脖子，再從脖子到鬃毛,。毛驢的鬃毛很短,，完全不能與馬相比，但它似有靈氣,，只喜歡捋順毛的感覺,，與許多聽?wèi)T了順耳話的人一樣。殊不知捋順毛的心懷叵測,，最終會對其進(jìn)行捧殺,。

    我突然想起“蠢驢”這個詞，便不再憐惜這頭將死之驢了,，因為它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所有突如其來的好處都暗藏致命的殺機,。眼前的老陳,，就是充分利用毛驢的愚蠢，準(zhǔn)備讓它在極度的愉快和高興中突然斃命,，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因為不再憐憫毛驢，我便覺得老陳的舉動像個演員,。他用自己的虛情假意,，騙取了毛驢的信任，騙出了毛驢的眼淚,。毛驢的淚珠有黃豆般大小,，一顆顆掉在地上，發(fā)出“噗兒噗兒”的響聲,，瞬間就融入黃土，看不見一點痕跡,。老陳裝得像個慈祥的父親,，用衣袖給毛驢拭淚,，還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毛驢的臉上。

那一刻,，夕輝斜射,，人臉和驢臉都被涂成了金色，也不管    是長是短,，是黑是紅,。我趕緊舉起相機，照了兩張,。甚至連題名都想好了,，就叫《最后的溫情》?；蛟S是現(xiàn)場太靜了,，快門的“咔嚓”聲顯得特別悅耳，那幾位青工突然嚷嚷著給他們來張合影,，這會兒也不怕“赫魯曉夫和豬在一起”了,。

    拍完照片，現(xiàn)場重歸安靜,。老陳喊我,，讓把他的中山裝扔過去。但他接了衣服,，不是自己穿,，而是折疊成雙層，蓋住驢頭,，兩個袖管往驢脖子上一系,，驢的世界便進(jìn)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