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出門旅游一年多,，腳下生癢痛苦不已,，只能回嚼昔日游學四方的存檔回憶。突然想到當年早春背著行囊,，一人獨往泉州晉江,，竟然已隔十五年之久。泉州號稱中國的宗教博物館,，也是唐宋以來旅華蕃客云集之地,，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母港，位于泉州中南部的晉江則以一間兩丈見方,，光線幽暗的獨特寺院而著稱,，這里也是全世界孑遺無幾的明教痕跡中最為完整的一處。

中國南方地區(qū)的明教中心基本就是今天的福建沿海地區(qū),。華表山下的草庵寺,，大約在元至元年間始建，可能最初確實只是個草廬而已,，后來才以花崗巖砌壘成為一所封閉的摩尼寺院,。而從草庵寺的形制來看，和佛陀寺院并無多少區(qū)別,。從元代開始,，這種誤會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當時一些佛門弟子尚不能辨識,，于是這種訛誤就使得摩尼教客觀上成為了依附于佛教而存在的,，實際上并不直接相關的旁支。

直至今天,，許多并不懂得光明教義的香客帶著盲目的虔心,，遠道來此,，涌入狹小局促，暗淡壓抑的“光明”草庵,，膜拜一位并不曉得如何度人往生極樂的古怪教主,。這種情形難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高高在上,，盤腿而坐的就一定是有求必應的菩薩,，哪管是觀世音還是彌勒爺，朝上叩頭就是了,，虧待不了的,。

草庵只有約一丈多進深,，建在巨大的磐石之上,，外有香臺，以兩根方柱支撐于地,。小殿面闊三間,，門兩邊金字嵌的對聯(lián)：萬石峰中月色泉聲千古趣，八方池內天光云影四時春,。我跪過了佛祖,，這里就不能屈膝了。走到庵內,，只見一尊背靠山巖的光明古佛，結趺跏坐于石蓮臺上,。他面目清癯,，薄唇蹙眉，長發(fā)披灑肩頭,，頜下兩綹長須,，似有仙家儀態(tài)。僅此兩項,，就和釋教迥然,。佛陀都是螺髻高盤，且六根清凈,，哪來的煩惱鬢毛,？

且看穿衣更是奇怪，淡素白凈,，前襟虛敞,，兩邊似乎寫著一個“中”字，又像是個符咒,，內有中衣,，胸前縛結,，掛著一個白環(huán)，不知道是什么物件,。摩尼佛身后為光明法輪,，赤焰旋繞，輻射八方,。這個是摩尼教最最本質的東西,，也就是經(jīng)籍中大力鼓吹的光明三際的輪回學說。然而釋教亦宣揚光明向善的真義,，并且有更為熾烈的火焰來煌照人性的卑瑣,，這樣就顯得明教之明，終未能為眾所明,，漸漸暗淡下去了,。

廟貌雖存，哪個當真的光明神來供養(yǎng),，背山巨石,，為榕根團鎖，尚鐫十六字真言：清凈光明,，大力智慧,，無上至真，摩尼光佛,。山下還有明代十八碩儒的碑亭,，他們也一樣孤獨，來來往往多少俗眾,，竟有誰人憑吊,？今日本當搓土為香，卻恐見笑迂癡,，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空寂了午飯前的大半時辰，只好勉力而為,，在爆竹聲中上得高阜,，揀選了兩三棟新修的佛堂，來求證草庵的敗落,。

萌蘗于羅馬文明衰微的中世紀早期,，摩尼教的歷史遭際確實相當不幸。那是一個諸多宗教學派各執(zhí)其說,，為爭奪生存空間而殘酷撕咬的蒙昧時代,，在兩大文明板塊沖撞的敏感地段，摩尼教注定要成為強勢宗教刀俎之下的魚腩,，血淋淋地端上祭臺,，作一個邪惡的標本來警戒效尤,。倘若生在百家爭鳴的先秦春秋，恐怕就沒有這樣的慘況了,，或者在好談玄怪的兩晉,，也能聊以為豪門權貴酒飯后的閑話，總比受紅衣主教的欺壓要好,。

然而在中國所受的煎迫,，也并不比薩珊宮廷的好受多少,，摩尼教只得寓身于主流教派門下，非佛非道地延存著，當然其間也有過與中國道教的親密合作時期,，但終究由于面目不清,，學術凋零,，沒有在這片土壤里滋榮繁茂,，仍為正統(tǒng)所鄙棄，所遺忘,。明代洪武初年,，朱元璋下令禁絕各地異端,，摩尼教在中國常被稱為明教,，沖犯國號，自然在打擊之列，當然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其教義神秘主義色彩濃厚,，常為農(nóng)民起義領袖所借用，遠離社會主流，從而對統(tǒng)治集團構成威脅。

小說《倚天屠龍記》設定的時間背景,，也正是摩尼教在中國已進入衰落的元末明初,，今天普通中國人對于明教的認識,，估計大多來自金庸先生的這部武俠經(jīng)典,。六大派圍攻光明頂?shù)亩温洌欢ǔ潭壬戏从沉嗣鹘贪l(fā)展中的屢遭打壓的事實,，當然真正的明教并非武術團體,，理論雖然紛雜但畢竟有脈絡可循。中心思想是：人身上都有光明的種子,，囚在罪惡的軀殼內,，等待解脫，光明種子通過吃蔬菜,，尤其是瓜果類可以多得,，而多食魚肉葷腥,，便多加一分罪惡,。

這種譬喻十分有趣，但究竟什么是光明種子呢？為什么它們會被牢錮在軀體之內呢,？這話要從一千七百多年前說起了。且說在西域諸邦中,，有個叫作蘇林的小國,，位置就在今天伊拉克巴格達附近，某個名叫跋帝的波斯人,，娶了一位安息王室遠親,，住在靠近底格里斯河畔的泰西豐這里。當時這里已經(jīng)有了早期基督教的傳播,，跋帝一家就是浸禮會一個分支機構的忠實信徒,。跋帝有個兒子叫作摩尼，據(jù)說他十二歲那年就得到了光明天國國君的啟示,，要他離開浸禮會,。

于是在二十四歲時，摩尼便大膽宣稱,，浸禮修道于事無補,，教徒應當潔身謹行，方能去往天國,。這番離經(jīng)叛道的言論自然遭到浸禮會嫉恨,，摩尼被痛毆一頓幾乎打死，他見浸禮會只會動用暴力威嚇,，便正式脫離基督信仰毅然離去,。從此后他獨立門戶，自稱光明天使,，周游各國,，不知疲倦地宣傳他的教義，這種新的宗教,，就叫做摩尼教,。當時他身邊只有包括他父親在內兩三個信徒，經(jīng)歷重重困難,，靠給人治病來搭售他的那套奇怪理論,，一行人最后來到了印度。

摩尼在印度呆了數(shù)年，和當時的一些賢者深入探討玄學,，還潛心研究佛陀的學說,，積累了很多佛教的理論知識，很受啟發(fā)，于是他回到波斯,，開始尋求可以支持他理論的政治力量,。當時薩珊王朝正處于對外擴張的黃金時期，沙卜兒國王急需一種統(tǒng)一的宗教體系來強化統(tǒng)治,，并和東羅馬帝國抗衡,。摩尼的傳教主張正好跟薩珊王的政治意愿相吻合，于是沙卜兒厚遇摩尼,，待之為國師,，準許其在王土之內自由傳教，通行無礙,。

摩尼教得以發(fā)揚光大,，并迅速成為了西域地區(qū)一支新興的宗教勢力。沙卜兒死后,，新君霍彌茲德也是虔誠的摩尼教徒,，可惜次年駕崩，王兄即位,。這位巴赫蘭王從內心憎惡摩尼教,。摩尼自覺不妙，便打算逃亡他國,，哪知在邊境被捉,，押回了王城。巴赫蘭不容摩尼辯解,，就將他投入大牢,，嚴刑拷打，還下令將他抽筋剝皮,，可憐花甲之年的摩尼竟然遭受了這樣令人發(fā)指的摧殘,，帶著慘痛的呼號，銜恨而亡了,。

和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相比,，摩尼更為不幸的是，其宗教在他身后沒有取得更大的發(fā)展,。他是一個宗教理論家,，實踐者，一個博采眾長的淵博學者,，同時也是不知疲倦的著作家,。為避免重蹈佛教和基督教創(chuàng)始人述而不作，使后來信徒莫衷一是的前轍,，摩尼花了大量時間用于教的典籍編纂工作,。為后人熟知的有七部大經(jīng),，一本圖集。七部經(jīng)書的主要內容已經(jīng)散佚不全,，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于摩尼教義的文字記載，更多地來自那些對摩尼教進行嚴厲攻擊的基督教各派,。

摩尼教的根本理論被稱為二宗三際,。所謂二宗，就是宇宙間截然對立的光明與黑暗,，分別代表了“善宗”與“惡宗”兩股勢力。百善之首,，稱為大慈父,，或稱明尊，總有相,，心,，念，思,，意五德,，以及慈，信,，足,，忍，智五施,，明尊的法相有四種表現(xiàn),，稱之為四面尊嚴；而惡宗元魁即為黑暗神靈,，其國有五魔：雙足,，四腳，羽翔,，鱗潛,，躡行。三際者,，一為初際,，即混沌元始，清濁分明,；二為中際,，此際善惡交兵，天下大亂,；三為后際,，明暗罷兵,，善惡各得其所。

初際開始時,，兩宗相安無事,，后來不甘寂寞的黑暗魔頭打破平衡，意欲侵占光明圣界樂土,，于是兩下大戰(zhàn),。明尊層層委派，召喚到先意佛,，令他率其子五明佛出戰(zhàn),，不料那魔頭著實厲害，光明五子竟然被吞,，明尊無奈,，只好另請高明，這一次,，驚動的神靈更多了,。總之為了救出五明佛,，各派正義力量齊心協(xié)力,，想盡了各種辦法。最終有個日光佛和電光女佛互相配合,，扮作俊男美女,，迷惑眾魔，使之癲狂亂舞,，光明子乘機噴瀉而出,，落于地下，化為花草樹木,，走獸飛禽,。

到此似乎有個終結。然而惡魔借凈風和善母二佛變成人類,，囚禁明性,，這人類的兩位祖先，即是亞當和夏娃,，亞當不知本性光明,，也不懂得肉身囚禁之苦，幸得夷數(shù)佛（即耶穌）點化,，才幡然悔悟,。亞當后裔都是慧明佛在人間的化身，遍歷各大教派之宗主,，而末了一個完美化身就是摩尼本人,。摩尼現(xiàn)世后弘揚光明正教,，于是人類大多明白了自身的罪孽，夷數(shù)佛以具智法王的面目出現(xiàn),，對妖魔鬼怪來了一次總算賬,，恢復了光明王國的清靜世界，諸惡均遭桎梏,，無從作孽,。

摩尼教在薩珊王朝盛極而衰，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祆教（又叫瑣羅亞斯德派）的排擠,，摩尼本人就是被祆教集團譖言所害,。但善惡二宗的理論卻是地地道道的祆教核心內容。而在神祗信仰方面,，摩尼教大量吸取了基督教的內容,，把基督教高高地抬到了宗主地位，甚至直接沿用了耶穌,，諾亞等在圣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名物。摩尼本人則以耶穌使徒自居,，下降人間解救苦難,，號為三界獨尊，眾生父母,，也并不諱言摩尼教很大程度上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

但是上帝似乎并不領情?；浇淘诹_馬帝國取得合法地位后,，采用各種手段對摩尼教進行排擠和抑制，而羅馬統(tǒng)治者由于長期同東方國家處于敵對狀態(tài),，擔心摩尼教成為波斯埋設在帝國內的精神毒劑,，故而對其教徒進行肉體和精神的上的殘酷迫害，摩尼教在各地都被視為邪教而加以禁絕,，甚至在異端的眼中也同樣是異端,。不過在伊斯蘭旋風吹遍阿拉伯世界之前，摩尼教在中亞和西亞一度非常興盛,。

在公元七世紀中晚期，摩尼教可能已經(jīng)傳入中國,，波斯僧侶攜帶經(jīng)卷晉見武則天,，受到了女皇帝的款待，獲得了建寺傳法的許可,。后來在安史之亂末期,，回鶻出兵助唐平叛,，可汗在洛陽得遇摩尼高僧，帶其回國,，遂皈依光明,，并將摩尼教重新推薦給唐代宗。作為一種政治回報,，唐王朝對于摩尼教采取了寬容態(tài)度,，但后來回鶻實力衰落，又與唐朝交惡,，摩尼教徒人心渙散,，戒律松懈，朝廷于是下令查禁,。

在這之后的歷朝歷代,，摩尼教都不被統(tǒng)治上層接受，被蔑稱為食菜事魔,，南宋陸游也曾上書朝廷,，要求根絕魔教邪說。沒有及時走上層路線或許是摩尼教未能走到最后的重要原因,，但走向滅亡的絕不止此,，教義晦澀復雜卻又寄希望于貼附其他主流宗教，招致其他教門紛紛與其劃清界限,。中國雖是文化包容性很強的國度,，但出于種種原因，摩尼教沒能適應最后這片溫和的土壤,，和先前的景教,、祆教一起，在歷史的天空中劃過一道別樣的色彩便匆匆消湮不見……

本期《有方》暫告段落,，留下一個小問題：你知道中國歷史上以明教為名的農(nóng)民起義,，都有哪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