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本紀(jì)》中節(jié)選的《鴻門宴》,，歷來為膾炙人口的名篇?！而櫋肺闹杏忠苑畤堦J宴一節(jié)最為出色,。太史公以潑墨巨筆，極力鋪寫樊噲的忠,、勇,、壯、豪,，使樊噲的形象呼之欲出,。前人評論此段文字：“一個字也少不得”。   

樊噲擁盾帶劍闖入軍門,，撞翻交戟護帳的衛(wèi)士,，怒發(fā)上指直赴筵前。衡情度勢,，此時楚營將士的心理,，對這個莽漢自是又驚、又怒,、又恨,、又怕,，但礙于劉邦是項羽的座上客，項羽沒有指令,，只好隱忍不發(fā),。在項羽令賜噲樊卮酒時，楚營將士為了發(fā)泄憤怒和不平,自認(rèn)為得到了耍笑對方的報復(fù)機會,，因而不是照項羽的吩咐“與之卮酒”,而是“與之斗卮酒”,。后人不得其意，簡單地將“斗”解釋為大酒器,。譯為給他一大杯酒,。這樣解釋,顯然失掉了原作的神韻，也未能與下文的“與之生彘肩”的“生”字作有機的扣合,。    

為了領(lǐng)會全文神韻，必須對“斗”字作正確的解釋,。按《中華大辭典》第十三分冊“斗”字條注五(只有此條與酒器有聯(lián)系),；“斗，有柄之酌酒器也,?！对姟ご笱拧ば腥敗?酌以大斗?！妒琛罚?大斗,，長三尺，謂其柄也,。蓋從大器挹之于樽用此勺也,。《穆天子傳》：'佐者承斗而哭,?！蹲ⅰ罚?斗，酌水杓也,?！庇纱丝磥恚肥且ň迫雺刂?，而非飲酒之杯,。劉伶的“五斗解酲”，杜甫的“李白斗酒詩百篇”,，跟“飲若長鯨吸百川”,、“一手持蟹螫，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一樣,，都是修辭上常用的夸張手法,；現(xiàn)代戲刷舞臺上象征斗狀的方形酒杯，決非“斗卮酒”之“斗”,。

據(jù)此,，“斗”在句中應(yīng)是名詞作定語用，“斗卮酒”,，就是“象瓢大的大卮的一卮酒”,。就情推事，這卮酒,，想來足有十好幾斤,，樊噲接過它來，毫不遲疑,，仰起脖子骨碌碌灌將下去,。楚營將士在驚懼狀態(tài)中，又轉(zhuǎn)為嘩然而樂,。項羽這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統(tǒng)帥,，對樊之壯，也難免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因而再呼“與之彘肩”,。此時，楚營將士為了泄憤繼續(xù)耍笑樊噲,，又“與之一生彘肩”,，即一個生的豬腿，這一個整腿,，又將有十斤左右,，樊噲覆盾于地，“拔劍切而啖之”,。啖之者,，狼吞虎咽也。楚營將士見狀又掀起一陣嘩笑,，項羽則再贊壯士,，亦為之一樂。樊噲也才得到了表面推尊項羽,，暗加數(shù)說責(zé)備的機會,，使項羽措手不及，莫能置辯,，也使足智多謀的范增,，一時難再施其計，打亂了他暗害劉邦的部署,。如果說,，楚營將士在樊噲初闖宴時的亂,，是由于驚、懼,、怒,，此時的亂，則由于喜,、笑,、樂。正由于有這戲副性的情節(jié)引出的亂,，才給了劉邦以借入廁偕樊噲,、夏侯嬰等四將脫身虎口的機會?！端疂G傳》中武松過景陽崗前的一段描寫,，武松一氣喝十幾斤酒，吃七,、八斤牛肉,，也許正是借鑒了太史公刻畫樊噲之壯的筆法。   

“斗”和“生”,，包含了豐富內(nèi)容，勾勒出楚營的環(huán)境氣氛和將士們的心理,，可謂寥寥兩字,，占盡風(fēng)流。后代詩家講究煉字,。太史公煉字的精警,，的確使人驚嘆。魯迅先生評價《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讀《史記》時，應(yīng)當(dāng)當(dāng)詩讀,，當(dāng)《騷》讀,。詩人忌太露太直，把話說盡,。司馬遷筆下含蓄委婉,、曲折有致，形成了他獨特的風(fēng)格,，產(chǎn)生了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

這種筆法，在《史記》中隨處可見,。如對漢朝開國皇帝劉邦和漢武帝劉徹的譏刺,，在書中分散使用,，已為大家所熟知。勾勒人情世態(tài)一字二字的點睛之筆,，常使人拍案叫絕,。如《韓長孺列傳》中，描寫韓安國因事下獄,，不堪蒙獄吏田甲侮辱時說：“死灰獨不復(fù)燃乎?”田甲應(yīng)道：“燃,，即溺之!溺，即便溺之溺,。照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你要燃么，我拉泡尿?qū)⒛懔芟?又如《李將軍列傳》中,，李廣罷職家居,，偕賓客夜獵，被灞陵醉尉呵止,?？透嬖唬骸肮世顚④姟,！蔽竞侵唬骸敖駥④娚胁坏靡剐?，何乃故也?!”(按：今：現(xiàn)任之意；故：卸職之意,。均引申義,。醉尉只是借口，如果真的現(xiàn)任將軍到來,，溜須拍馬唯恐不及,，豈敢呵斥。)寥寥一個“溺”字,，一個“今”字,，一個“故”字，就寫盡了封建社會中官吏們的捧紅踏黑的炎涼世態(tài),。太史公兩處只寫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不多著一言，讓讀者自己去用想象補充,、去咀嚼當(dāng)事人韓安國和李廣的心頭滋味,。又如《項羽本紀(jì)》，寫到項羽救趙于鉅鹿大破秦軍后,，召見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而當(dāng)寫到項羽遭到慘敗,，悲歌別姬時,，則是“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二句只易一字，鮮明地對比了項羽的盛衰,，也生動地再現(xiàn)了項羽盛衰時的面貌和心理,，更勾勒出了諸侯將和楚營將士的群相。這些都是太史公用筆精妙之處,，所謂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是也。

作者簡介

王東梅,，重慶市萬州區(q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