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春節(jié)特刊】小小說鼓王作者/雪峰

蒺藜文學(xué)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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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王

一聲大鼓響,，

聲傳十里外,，

四街塵土亂紛紛。

……題記

二月二龍?zhí)ь^,?；爻菦]幾天，俺娘來電話說,，快回來吧，鼓王和你哥較上勁了,。這兩個冤家唉,。

收拾東西，和媳婦打了招呼,，匆匆由縣城往家趕,。

鼓王何人？俺爹,。

古郡平舒出鼓手,，就像有的地方出戲子，有的地方出大官,，有的地方出鐵匠,，有的地方出劁豬的。古郡平舒出鼓手,，出好鼓手,，俺爹就是。臘月二十三祭灶,，送灶王上天言好事后,，小年就開始了（民以食為天，灶王頭等重要,，過年第一個吃到供奉）,，一直到正月十六,，低沉的、春雷般的鼓聲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把年味攪得濃濃的,。

平舒人勇武剛烈，喜歡“賽鼓”,。一村鼓響,，村村鼓聲唱和。過年時,，白天街上就有自發(fā)的鼓賽,。兩村的鼓隊，各打開一片場子,，鑼鼓喧天,，鼓槌翻飛，紅綢飄飄,，人潮如涌,，喜氣洋洋。村落間,，夜晚不時也有“鼓戰(zhàn)”,。村里的年輕人，在河堤上架起大鼓,，向鄰村“鳴戰(zhàn)”,。鄰村不甘示弱，也抬出大鼓激昂“應(yīng)戰(zhàn)”,，看誰能堅持到天亮,。夜幕下，怒吼的鼓聲,，像從天邊滾過的春雷,，常常通宵達(dá)旦響，人們在鼓聲中,，把年過得有滋有味,。

最熱鬧的要數(shù)大鼓比賽了，周圍村莊的鼓隊,，聚攏在一開闊地,，幾十面大鼓列陣以待，一齊擂響,，霎那間,，鼓聲轟然，震天動地。在恣意擂打中,，時而輕磕鼓沿,，音色悅耳，如小橋流水,，少女撫琴,，似驟雨打芭蕉，大珠小珠落玉盤,。時而重槌擊鼓,，如金戈鐵馬，萬炮齊鳴,，有石破天驚之勢,，萬馬奔騰之威。精彩處,，男人狂吼,，女人鼓掌，孩童喝彩,。觀者如醉,，鼓者如癡。那一刻,，鄉(xiāng)村的喧鬧,，足以震天地，撼日月,，驚鬼神,。

在鼓戰(zhàn)中，俺爹風(fēng)頭出盡,。雷師傅興的這面大鼓，鼓聲渾厚,，洪亮,，震撼、穿透力極強(qiáng),。擂動時,，排山倒海的巨響，將平舒大鼓獨步天下的氣勢發(fā)揮到極致,。

往往大鼓戰(zhàn)罷,，鼓隊人聚在一起，幾壺濁酒,，歡歌笑語,，一醉方休。

每次鼓戰(zhàn)，俺爹像凱旋的將軍,。在平舒打出了氣勢,，打出了威風(fēng)。本來姓王,，鼓技精湛,，出神入化，名字漸漸淡出,，鼓王卻叫響了,。

找鼓王？容易,。上點年紀(jì)的人都會告訴你,，出縣城向西南，一去四五里,，子牙河畔一溜演馬,，朱、畢,、毛,、王、劉,、張,，到那兒一打聽，是個小孩子都能領(lǐng)你找到,。

俺村王演馬,，名字有點怪。王字好理解,、全村王姓大戶,，演馬就有點費解了，這跟當(dāng)年抗遼英雄楊六郞有關(guān),。據(jù)傳,，平舒曾是宋代古戰(zhàn)場，楊六郞掛帥駐守此地,，演馬村既是演練軍馬場所,。對此，俺深信不疑,，古郡平舒很多地名都印證了這一點,。城北有幾個“四岳”村，相傳楊六郞娶柴郡主后,，大刀王懷女千里尋夫,，風(fēng)塵仆仆,，到平舒沒給楊六郎好氣兒，只是追問,，你是要還是不要,？楊六部膽兒再大，也不敢得罪柴郡主呀,，只能逃而避之,。平舒人至今，“岳”與“要”字音不分,，岳飛讀成“要”飛,，后來形成幾個四岳村，但這幾個村沒有一個姓岳的,。再有城東的南趙扶鎮(zhèn),。六郞被王懷女追到此地，過了子牙河,，拆橋斷路,。王懷女橫刀立馬，望著洶涌的河水,，落下傷心淚,，感嘆一聲，好難招的夫呀,！后改成南趙扶,。還有，馬六郎村,，原先叫“罵六郎”,。王懷女逼婚不成，惡氣難消,，站在高坡大罵六郎,。大概六郎一代忠臣，平舒人厚道,，覺得罵字有點不恭,，后改成馬六郎。現(xiàn)在村里也沒有一戶馬姓人家,。

打鼓有鼓譜，靠師傅口傳心授,。俺家是祖?zhèn)?，傳至俺爹這輩兒已經(jīng)整整十九代。楊六郎的演馬場,，當(dāng)時肯定鑼鼓喧天,，很是熱鬧了,。鼓聲能振人心，鼓士氣,，加之六郎帶軍有方,，常打勝仗。楊家軍紀(jì)嚴(yán)明,，愛民如子,。每當(dāng)勝仗之后，當(dāng)?shù)鼐用裨棕i殺羊,，載歌載舞,，敲鑼打鼓去慰問，算是早期的擁軍活動啦,。軍民相慶,，鼓樂同奏，氣勢磅礴的軍樂與歡快喜慶的民樂結(jié)合,，逐漸演變出了振奮人心,，歡天喜地的平舒大鼓。歷經(jīng)千年傳承,，成為平舒的“天樂”,。

來平舒古郡，不聽鼓王敲的大鼓,，枉來,！

俺爹鼓王稱號，絕非浪得虛名,。美國有泰森拳王,，靠的是拳頭和牙齒，巴西有貝利球王,，靠的是腳丫子,。俺爹靠的是鼓槌，靠的是一百零八套鼓譜,。只要俺爹托起鼓槌,，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就倏地刺進(jìn)了你的耳膜，一種古樸,、原始的力量滌蕩著你的心靈,。鼓槌起落如

舞劍揮載，聲如春雷滾動,，鼓韻的激越里翻滾著浪嘯濤吼,，抒發(fā)千年一脈的蒸趙雄風(fēng)。冥冥之中,，一股勇氣從大地涌入全身,，手腳生力量,，魂魄起豪氣，有了一種脫胎換骨般的快感,。那是一種力量與陽剛,，抗?fàn)幣c宣泄。聽一通俺爹打的大鼓,，保你準(zhǔn)傻,。

別看俺跳龍門考上大學(xué)，成為村人羨慕的吃皇糧的公家人,，可爹最待見的是大哥,。大哥活脫脫俺爹的“翻版”，一米八五的大個,，細(xì)腰,，扇面的肩胸，粗眉深眼,，看上去有一種淡淡的憂郁,。尤其是脾氣，打小就犟,，特像俺爹,，認(rèn)準(zhǔn)的事，八頭牛也拽不回,。小時候偷騎生產(chǎn)隊的驢,，爹知道后拿棍子就揍。大哥趴在地上,，任憑俺爹像擂鼓一樣,，就是一聲不吭。最后俺爹樂了,，說聲是俺的種,，比我還犟。男人也怪了,，不管丑俊,，脾氣好壞，兒女越像自己心里越美,。俺更多地是遺傳了娘的性格,，感情細(xì)膩。其實俺心里最清楚,，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哥真正受寵，是他繼承了俺爹的“衣缽”,。大哥自小就是爹的跟屁蟲,，耳濡目染，早早學(xué)會了敲鼓,，深受爹的真?zhèn)?。用俺爹的話講，虎門無犬子,，不看誰的兒子嗎,？北方大鼓，悲愴,、雄渾,、激昂，在此基礎(chǔ)上,，大哥又將柔婉,、細(xì)膩、華麗的南方大鼓特點夾揉其中,，粗獷而不失溫柔,，陽剛之中透出陰柔之美，就像西楚霸王的長歌劍舞中,，襯著虔姬輕歌曼舞,。大哥在南方當(dāng)過兵，與其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吧,。

這次回家,，俺就知道大哥和爹肯定是又“頂牛”了,。難怪,，倆牛脾氣。

這兩年,，俺爹與大哥不合,，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原因很簡單,，大哥成立了“紅杏”歌舞團(tuán),，專侍“白事”。按村人的說法,，就是吹打班,，吃涼菜的?！凹t杏”給人一種挑逗的感覺,，但不管如何，大哥的歌舞團(tuán),，很快打出一片天地,，在平舒赫赫有名,。大哥業(yè)務(wù)忙，倘若誰家出殯,，能請上“紅杏”,，那是一份榮耀。最遠(yuǎn)到過幾百里外,，主家不在乎錢,，要的就是那個名聲。歌舞團(tuán)由起初的十幾人,，發(fā)展到目前的六七十人,，種類齊全，有和尚,、老道,，有鼓樂、歌舞,，有梆子,、京劇，有武術(shù),、氣功,。倘若主家肯出錢，還有專門“吊孝”的,，披麻戴孝唱得淚流滿面,，感天動地，孝子們也被感動得泣不成聲,，紛紛解囊,，花花綠綠的鈔票塞滿“吊孝”人的“塌頭”。誰家“出大殯”,，能請上紅杏歌舞團(tuán)全班人馬,，在當(dāng)?shù)鼐退恪吧w帽了”?！俺龃髿洝钡闹鲀憾疾辉诤蹂X,，只圖名聲，花錢買孝順,，值?。ò车f，活著不孝順,，死了瞎折騰,，有屁用！）

歌舞團(tuán)里最受歡迎的是辣舞。演員嚴(yán)格挑選,，貌美靚麗且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需要大方。農(nóng)村不比城市,，陽春白雪欣賞不了,，圖的是熱鬧，感官的刺激,，看出殯可不是在劇院，有時喊起好來,，露露肚臍,，聳聳雙乳還是很合村人口味的。有時候,，兩個班子較起勁來,，全都使出看家本領(lǐng)，分個馬高凳短,。正因為紅杏有雄厚的實力,，從未輸過，在同行中成為老大,，聲名遠(yuǎn)播,。有時出一個大殯，真有萬人空巷,，觀者如堵的感覺,，絕不亞于俺爹當(dāng)年“擂鼓贏親”的場面。

“紅杏”是俺爹的一塊心病,。當(dāng)著俺的面,，俺爹就罵大哥，那是傷風(fēng)敗俗,，有辱祖宗,。看哪天給你把攤子砸了,。

罵歸罵,，大哥依舊我行我素。那犟脾氣,，刀架脖子上,，眼都不眨。燕趙多慷頓悲歌之士,。還別說,，抗日八年，俺查資料，平舒就沒出過叛徒,。背地里也和大哥探討過,，別讓老父親再著急生氣，畢竟年過古稀的老人了,。大哥苦笑道,，要想生存，就得順應(yīng)社會潮流,，按當(dāng)下電視上常講的,，與時俱進(jìn)吧。其實,，咱爹生氣,，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歌舞團(tuán)，歌舞團(tuán)只是不愿讓我干罷了,，沒到給我砸攤子的地步,，也不至于和俺生這么大氣。

最根本的原因,，這幾年,，從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六，村里不再鼓聲雷動,，人們不再望鼓而聚,。掙錢的掙錢，打牌的打牌,，沒有了過年的熱鬧,，鼓聲淡了，還能有年味嗎,？咱爹心里憋屈,，有氣，你在外邊上班,，不沖俺撒氣,，找誰？他還想回到年輕時候,，還想找到那種風(fēng)光無限的感覺,，可能嗎？人們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實際,，你原先多癡迷文學(xué),，現(xiàn)在不也放下多年了嗎？社會就這樣,，咱爹思想跟不上了,。

大哥孝順，方圓幾十里出名，從小沒和爹娘頂過一句嘴,，挨揍也不言語,。盡管現(xiàn)在和爹志不同，道不合,，但事事為老人著想,，家里事從不讓我操心。大哥常說,，你盡管奔你的前程,，用錢言語，在這上面投資,，賠不了,！家里的事你甭管，有俺和你嫂頂著呢,。俺一直非常敬重大哥。娘和大哥嘮家常時,，大哥知道俺要買樓,，當(dāng)夜就讓大嫂拿來二十萬。大哥常說的一句話,，跟爹娘上不來,，跟從一個娘腸子鉆出來親兄奶弟上不來，甭提交朋友,。交下也是酒肉朋友,，沒真情，長遠(yuǎn)不了,。

這次回來,，俺真也犯愁。勸誰呢,？同時,，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進(jìn)家門的時候,，已是黃昏,。娘正熬粥貼餅子。蒸氣在屋里彌漫著,，家的感覺一下子濃起來,。

孩子沒回來？

俺笑笑說,，他早想爺爺奶奶了,，可明天還得上學(xué)呀。

灶里的火燒出來，俺娘手里拍著餅子,，和俺說著話,，三腳兩下把柴踢進(jìn)灶里。臉上蕩漾著幸福,，說,，俺也想孫子了，才走幾天呀,，人老嘍……

幾天不見,，娘的白發(fā)似乎又多了。我放下捎回來的幾樣菜問,，俺爹呢,？

其實不用問，俺也知道爹準(zhǔn)在鼓房,。南房蓋了一個大間,，專門放鼓。有民謠唱道：俺的家里大鼓大,，一間房子盛不下,。這間房門口也大。多大,？卡車可以輕松開進(jìn)去,。早年間，在平舒大鼓被視為神物,，過年時,，只有用披了紅籠頭的壯馬，把那大鼓接到大街,，才能敲打,。

俺輕輕走到南房，默默看著爹一下一下地擦拭著大鼓,。墻上掛著大鑼,、小鑼，大镲,、小镲,，鐃，鈸,，鼓槌,，也擦拭得锃亮，拴著鮮艷的紅綢,?？吹竭@些,，仿佛聽到咚咚鼓聲，一股復(fù)雜的感覺涌上來,，鼓就是俺爹的魂啊,。

這面大鼓，直徑兩米一八,，重三百五十公斤,，鼓面锃亮，鼓桶油黃,。鼓桶四個鐵環(huán),，掛在架子的四個鐵鉤上。架子寫著“民國十年雷震云興”,。小時候,，就聽俺爹講震云專門興鼓。雷師傅興鼓非常講究,，從不考慮用多長時間,，只重好名聲。先把曬干的木料,，加工成同樣厚薄的木片,，圈成鼓桶，關(guān)鍵要勻,，音出來才諧調(diào)。最講究,，工序最繁瑣的就數(shù)蒙鼓皮了,。鼓皮須是三至五歲的牤牛皮，且沒有鞭傷,、刀痕,、針眼，送來時要滴著血,。按鼓的大小割成圓塊,，燙一次開水，刮去表皮,，刮掉內(nèi)層贅肉,，然后貼在墻上陰干。最關(guān)鍵的一道工序就是干后的再次削皮了,，這是技術(shù)活,，雷師傅親自動手，皮削得勻,，音色才會美,。接下來就是拉皮,，為讓鼓皮繃緊，拉的時候還要不停敲打鼓沿,，讓拉力均勻,。來回幾次頂壓揉拉之后，師傅就要試鼓音了,。預(yù)期的效果是不用力,，鼓槌自動彈起，并發(fā)出嗵咚,、嗵咚的響聲,。最后是釘釘和上油漆，大鼓算是做好了,。

俺爹說,，雷師傅興了一輩子鼓，最器重的就是咱家這一面,。當(dāng)時雷師傅親自把鼓從任丘送來,，馬籠頭上系著彩綢，大鼓上蒙著紅布,。一試鼓音,，把全村人都震了，齊聲喊道,，好鼓,！好鼓！雷師傅和你爺爺喝了一宿酒,。做個好鼓,，太難啦，雷師傅舍不得呀,。

這面大鼓,，寄托了俺爹太多的情思，俺娘因鼓嫁給了俺爹,，俺爹也因它成為名震平舒的雄風(fēng),。俺現(xiàn)在理解爹了，他內(nèi)心很孤獨,。奢靡的現(xiàn)代音樂充斥著這個世界,，猶如洪水的泛濫，擋也擋不住,，原始,、雄渾、偉岸的鼓音正漸漸遠(yuǎn)去,，怎不傷老人的心呢,？孤獨,，卻又無奈。普日紅極一時的威震平舒大地的大鼓,，難道真的成為人們永久的記憶,？

俺爹輕撫著大鼓，一行老淚潸然而下,。俺的腦海沒有爹流淚的記憶,，給俺的印象，俺爹就是一座山,，堅不可摧,。

俺故意喊：“娘，飯熟了嗎,？俺可餓啦,。”

俺爹慌亂地用那骨節(jié)粗大的手抹了兩把臉,，然后扭過頭問,，你啥時候回來的？

剛回,?？粗埏L(fēng)猶在的身架，俺聯(lián)想到古戰(zhàn)場上雄赳赳的武夫,。爹,，敲一通過過癮？

俺爹拿起鼓槌,，又頹然放下,。不敲了，沒心情,。

瞧好吧,，明天它就發(fā)威了,。

俺說,，也好，弄倆菜,，咱爺倆喝一壺,。

俺到灶間，很快整出幾個菜,，燙了一壺衡水老白干,。

爹，把俺大哥叫來,？

俺爹胡子哆嗦著,，少提他,，一見他就心煩。

俺娘沖俺使眼色,，你和你爹喝兩盅,，這幾天酒蟲子又出來了。

喝著酒,，爹說著大哥的種種罪狀,，不該辦“紅杏”歌舞團(tuán)，雖說掙不少錢,，可那是下九流,。正月十五縣里花會調(diào)演，才敲了幾套就溜了,，人們還不是沖咱這大鼓去的,，讓俺這老臉往哪擱？俺精心傳授的鼓譜,，說扔就扔了,？讓俺怎么去見你爺爺……俺爹說著，眼紅紅的,，臉上帶著一絲憂傷,。

俺娘眼睛濕了。幾天不見,，娘老了許多,。娘用袖子沾沾眼說，二子,，今天叫你回來,，是娘的主意。你哥接了一個大活,，朱演馬一家出大殯,，要你哥全班人馬。你爹和你哥頂牛了,，明天非要攢辦一幫人去敲鼓,，說非要讓大鼓發(fā)威，壓壓你哥的邪氣,，看看到底大鼓厲害,，還是一群瘋丫頭厲害。

俺娘也難哪,。一個是相濡以沫,，相攙相扶一輩子的男人，一個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勸誰呢,？印象中,，娘和爹從沒紅過臉，她洞悉爹的每個眼神,、表情,、動作，總是默默地配合爹的每個決定,，俺爹成就的每件事,，都有俺娘的堅強(qiáng)后盾，絕沒后院起火的顧慮,。兩人目不識丁,，卻識大體。像兩頭勤勞,、溫順的黃牛,，溫暖、滋潤著這個家,。蓋這所房子的時候,，大哥在外當(dāng)兵，俺正上小學(xué),，爹和娘下工回來,，利用晚上一車車推土，一塊塊脫坯,。房蓋起來,，倆人瘦了一圈，臉上卻始終掛著幸福的笑,。其實,，俺娘從心理上是傾向爹的，畢竟因鼓結(jié)緣,，因鼓相守一生,。更何況，俺娘也是平舒聞名的女鼓手啊,。只是俺娘無法評判大哥的是與非,。孩子憑能力掙錢，沒偷沒搶,，錯了嗎,？丈夫把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傳承下去,，更沒錯,。曾經(jīng)令全村人驕做的大鼓，還有多少年輕人會擂打呢,？

看著暗然傷神的爹娘,，俺的心也隱隱作痛,。只能勸道，爹,，明天你別去,，大哥也肯定為難。

爹的老眼紅紅的,，一仰脖干了一盅,。去，一定得去,。俺就不信邪,，不敲他個人仰馬翻，不知道鼓王的厲害,。

依娘撤下酒壺說：瘋啦,？一把子年紀(jì)也不怕人笑話。

俺爹把胸脯子拍得啪啪響,，俺老啦,？當(dāng)年賽鼓，敲一宿,，第二天干活一點不耽誤,。

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娘盛上糝子粥說,，你喝多了,，世上哪有老子跟兒子較勁的？

一提大哥,，俺爹氣得吹胡子瞪眼,。較勁？明天攢辦一幫人,，非跟他較較勁,，必須分出個麩子白面來。

娘白了爹一眼,，淚就在眼窩里打轉(zhuǎn),，嘆口氣道，牛脾氣,。

長這么大,，頭一次看見娘和爹生氣，忙打圓場,，吃飯吧,，一會粥就涼了。

三人不再說話，呼嚕呼嚕的喝粥聲特別響,。

晚飯后,，俺獨自一人坐在子牙河堤上。初春的夜,，真涼,。望著靜靜的小村，耳邊似乎滾過春雷般的鼓聲,。鼓是爹的命,，是爹的魂。思緒飄飄,，俺似乎又看到爹年輕時賽鼓的英姿,，如醉如癡，人鼓合一,?？吹侥镌诠穆曋幸簧砑t衣，洋溢著青春的美麗,，一路走來,。“打鼓贏親”,，在平舒?zhèn)鳛榧言?/span>----

俺爹打鼓出了名,，自然有許多挑戰(zhàn)者。那年正月,，河間臥佛堂下“戰(zhàn)表”,，定于初八與鼓王賽鼓。消息不脛而走,，周圍幾十里的村民都想目睹鼓王的風(fēng)采,，與外地賽鼓，氣勢最重要,。為鼓王搖旗響喊,，助威加油！

村西大場,，一片開闊,。天剛亮，場上已是人頭攢動,。

太陽升起,，鼓王來了。一輛大車披紅掛彩,，大鼓上蓋了紅綢,。俺爹身披紅袍,，其他八個鼓手和三十個镲鑼手一身杏黃，一律古代武士打扮,，頭包彩巾，上別紅纓球,，腰扎板帶,，三寸寬，胸前胸后護(hù)心寶鏡,。一水的二十左右小伙兒,！戰(zhàn)鼓未響，觀者已經(jīng)激動不已,，豪情難抑,。

隨著人們的喊叫，西南方來了兩掛彩車,，年輕的車把式,，揚(yáng)鞭催馬，風(fēng)一般來到大場上,。頓時,，人群沸騰了。臥佛堂鼓隊,，清一色的女將,！一身綠裝，發(fā)髻高挽,，別一朵紅絨花,，個個精神抖擻。為首的是一俊俏女子,，面若桃花,，雙目含笑，紅綢上衣,，紅綢褲子,，紅包巾，紅緞繡花鞋,，在那一站,，猶如一團(tuán)跳動的火焰。颯爽英姿,，巾幗英雄,，激動的人群更加狂熱。在這里讓你真正感受什么是人山人海,，什么是摩肩接踵,，什么是揮袖成云和喊聲震天,，讓你真正領(lǐng)略冀中平原農(nóng)民的狂歡節(jié)……

兩隊相向而立，擺好陣列,。賽鼓了,，喧囂的人群靜下來，靜靜的,。兩邊先是輕敲鼓沿,，節(jié)奏由緩到急，由輕到重,，隨著兩聲“咚嗵”“咚嗵”,，紅衣女先發(fā)制人，鑼鼓驟然響起,。鼓王的鼓槌在空中耍了倆花,，猛然落下，一場鼓戰(zhàn)拉開序幕,。女鼓手輕快活潑,，彩綢翻飛，如彩蝶逐花,，時而輕擊鼓邊,，如蜻蜓點水，女镲手或腳踢繡球,，或木蘭出征,；鼓王更不示弱，用眼神,、動作,、表情指揮著一切，大鼓聲如響雷,，震心撼魄,，打镲者挺胸昂首，雙臂高展,，二郎擔(dān)山,，忽地镲高拋，如燕穿云,，忽地左镲在右镲邊上直立旋轉(zhuǎn),，如輪飛轉(zhuǎn)，或張飛翻馬,，或泰山壓頂,。演者如癡如醉，觀者掌聲雷動,。觀者被感染,，演者被激昂,。女鼓手輕拋鼓槌，協(xié)調(diào)一致,，男鼓手跳高打鼓,，“嘿！哈”不斷,。紛亂時狂風(fēng)亂卷,，烏云壓頂，齊整時揮旗演陣,，人馬齊進(jìn),。他們用聲音,、動作,、表情，用色彩,、氣氛,、心靈，演繹著生的痛楚與歡愉,，死的凄美與壯烈,，表達(dá)著愛的純潔與豁達(dá)，恨的鮮明與果敢,。簡單,、原始、赤裸的天樂,，撞擊著你的耳膜,，帶給你震撼。西場上,，鼓聲,、镲聲、鐃聲,，人喊聲,，合在一起，驚天動地,，數(shù)里之遙可聞其聲,。女鼓手汗如雨下，男鼓手頭冒熱氣,。兩隊人馬,，圍著頭領(lǐng)，邊舞邊打,，綠隨紅動,，猶如一幅美麗的陰陽太極圖在轉(zhuǎn)動,。

這一切，讓你感受嬰兒落地的美麗與希望,，男女歡愛的激情與燃燒,，老人離去的憂傷與無奈。引領(lǐng)你神游生命的過程,，把你推向精神王國的極致……

鼓戰(zhàn)持續(xù)到中午,，女將漸漸乏力，鼓王越戰(zhàn)越猛,，干脆甩掉上衣,，露出年輕健美的肌肉。忽地,，女鼓手停下來,，人群也漸漸靜下來。鼓王隨即敲出兩個鼓花,，鼓槌重重地按在鼓面上,。瞬時，萬馬齊暗,，雨歇風(fēng)停,。人們高喊著，鼓王,！鼓王,！鼓王！

賽鼓結(jié)束,，勝負(fù)分明,。

賽鼓，和平戰(zhàn),。沒有你死我活,，無論輸贏，一樣的心曠神怡,，共同的精神會餐,。女鼓手個個面若帶雨的桃花，嬌喘吁吁,。紅衣女子默默注視著鼓王,，輕輕扯下紅包巾，嘩地一下,，一頭黑發(fā)如瀑布般傾瀉下來,。俺敢斷定，這一頭青絲,，比現(xiàn)在任何一個秀發(fā)廣告模特的都要美,。她手輕輕一抖,，包巾像一只彩蝶，在空中輕輕飄飛,，不偏不歪,，正罩在鼓王頭上。人們先是一驚,，幾秒鐘后,，噢-----，海嘯般的喊聲響徹云宵……后來,，女鼓手成了俺娘,。

俺爹確如娘所講，一頭犟牛,。俺辦法使盡,，嘴皮磨破，爹就認(rèn)一個理兒———不給他點兒顏色,，不知鼓王是誰的,。

壽過八十,，“老”為“喜喪”,。兒孫有錢，出殯愿意熱鬧,。靈棚搭出半里,，孝子無數(shù)，在兩側(cè)或趴或跪,。一身重孝,，像羊圈里臥了一群肥碩的綿羊。靈棚對面,，搭起戲臺,，正上方掛著“紅杏歌舞團(tuán)”的條幅，臺上一個長發(fā)小伙子,，斜挎電吉它,，正彈奏著，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在岸上走…,。戲臺左側(cè)，幾個嗩吶手,，腮幫子鼓鼓的,，聲音凄婉高亢。右側(cè),，身披彩袍的道士,，笙馨齊鳴,，邊敲邊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唱的什么）。武場子最熱鬧,，一個黑壯小伙子鼓了肚子,，運(yùn)好氣，正讓人們用棍子抽打,，一群人不停地喊好,。小販們支好攤子，擺著花花綠綠的各種小玩意,，大聲吆喝著,。賣糖墩的，吹糖人的,，賣瓜子的,，賣風(fēng)箏的，套圈的,，還有算卦,、看相的。小孩子跑來鉆去,，吊孝的人一撥接一撥,，看熱鬧的擁來擠去。鞭炮聲,、樂器聲,、歌聲，孝子們的哭聲,，人們的喊叫聲混雜在一起,，亂哄哄一片，像天橋的雜耍場子,。

鼓王的大鼓隊來啦,！人們一下圍攏來，俺爹和十幾個老者身著綠裝,，頭包紅巾,，在戲臺對面擺開了陣勢。雖寶刀不老,，卻沒了當(dāng)年的氣勢,。歲月不饒人，這些志同道合的同盟軍,，最小的也過花甲,，背都駝了。年青人呢，不是外出打工,，做買賣,，就是下地干活了，或者圍在一起打麻將,，誰還癡迷敲鼓,？人們越來越實際了。

俺爹用鼓槌一指戲臺,，像指著鬼子的炮樓,，眼里噴著火說，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沒有任何過渡,，鼓槌在空中重重落下。滿臉皺紋的鼓手們,，有如神魔附體,，一下子精神起來。大鼓怒吼了,，它像發(fā)怒的獅子,，張開血盆大口。震撼魂魄的吼叫聲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時,，全場的人都圍攏來，人們鼓掌,，叫好,，一片沸騰,。人群感染著鼓王,，似乎又回到年輕時代，昔日的豪情撞擊著傷痕累累的心臟,，滄桑的臉上又現(xiàn)出笑意……

對面臺上,，音樂聲驟然強(qiáng)了一倍，隨著強(qiáng)有力的迪斯科的音樂,，一隊身著短裙的姑娘出現(xiàn)在舞臺,。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加上強(qiáng)有力的節(jié)奏,，立即把群眾又吸引過去,。鼓隊前面立即冷清了許多。

鼓王變換著套譜,，甩掉上衣,，镲手花樣迭出，觀眾又被引了回來,。年歲不饒人,，僅幾袋煙的功夫,，鼓王已經(jīng)汗如雨注，氣喘如牛,。

四下望望,，大哥始終沒有露面。娘站在一邊,，臉色很難看,，掛著淚，捏著衣角的手有些抖,。

一種難以名狀悲傷籠罩著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