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戊辰年(1808)重修《余杭縣志》(以下簡稱嘉慶志)卷2《建置》寫道: 禹杭者,,夏禹東去,舍舟航登陸,,因以為名,。司馬彪《郡國志》 “司馬彪《郡國志》”六個字是嘉慶余杭縣志的注文,說明這是大禹說的原始依據(jù),。原文“禹杭者”云云,,則是直截了當(dāng)將“禹杭”與“余杭”等同起來,“禹”和“余”在這里變成了想當(dāng)然的諧音通假字,,而“舍舟航”的“航”字也隱含著“航”與“杭”字通假,,就是說,光從字面上就可將“禹航”理解為“余杭”,,從而加深人們對于余杭地名來自大禹舍航登陸的印象,。 那么所謂“司馬彪《郡國志》”這個出典究竟是否可靠呢? 余杭大禹像 司馬彪是西晉人(,?-306),,《郡國志》是他《續(xù)漢書》里的八種志書之一。因范曄所撰《后漢書》無志,,南朝蕭梁時劉昭給《后漢書》作注便將司馬彪各志析為30卷補(bǔ)入,,雖為附驥,卻彌補(bǔ)了《后漢書》無志的缺憾,。司馬彪《郡國志》在《后漢書》30卷志書中的次第是第19卷至第23卷,,占有5卷篇幅,《嘉慶志》引述“禹杭”之說,,又注明出自“司馬彪《郡國志》”,,當(dāng)即指此。但今考清王先謙(1842-1917)《后漢書集解》本30卷志書部分的第22卷,,即《郡國志》揚(yáng)州卷中的吳郡“余杭”條下,,卻并無此句。錢林書先生《續(xù)漢書郡國志匯釋》所依據(jù)的是中華書局廿四史標(biāo)點(diǎn)本,,在同一條目下,,也沒有征引到此說。這就表明,,今傳本《后漢書》所補(bǔ)入的司馬彪《郡國志》和學(xué)者們所能搜集到的異說里,,其實(shí)都沒有《嘉慶志》所提到的這一條記載,。那么《嘉慶志》的原始依據(jù)究竟從何而來呢,? 這里選錄幾種極具權(quán)威的稱余杭之名成因于大禹的志書一種類書: 1.南宋咸淳年間(1265-1274)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16《疆域一》對杭州包括余杭在內(nèi)的建置沿革作了一些考證,其相關(guān)一節(jié),,作如下交代: 《郡國志》《寰宇記》《皇朝郡縣志》皆云,,杭因禹得名,。且謂山頂有石穴,相傳禹維舟處,。又謂本禹杭,,俗訛禹為余。 2.南宋嘉熙年間(1237-1240)開刻然后陸續(xù)成書的祝穆《方輿勝覽》卷1《浙西路臨安府》云: 余杭,,《寰宇記》:夏禹舍舟航登陸于此,,因名。 3.南宋乾道五年(1609)周淙《乾道臨安志》卷2《歷代沿革》云 《太平寰宇記》:夏禹東去,,舍舟航登陸于此,,乃名余杭。 4.北宋太平興國年間(976-984)樂史《太平寰宇記》卷93《江南東道五》云 《郡國志》云:夏禹東去,,舍舟船登陸于此,,乃以為名。 5.類書,,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李昉等《太平御覽》卷170《江南道上·杭州》云 《郡國志》曰:夏禹東去,,舍航登陸于此,乃以為名,。 這幾種兩宋文獻(xiàn)雖然字句略異,,但大意相同,都認(rèn)為“杭因禹得名”,。1,、2、3三種又都把樂史撰著的《太平寰宇記》(1,、2簡稱為《寰宇記》)當(dāng)作大禹說的主要來源,,而樂史本人則和《太平御覽》的編者李昉等人一致,將《郡國志》作為此說之源,。 于是可知,,《郡國志》是大禹說的終極源頭。 因此,,余杭嘉慶志的引述也應(yīng)該和上列諸書一樣,,是有其源流依據(jù)的。需要說明一下的是,,余杭之有縣志,,據(jù)嘉慶志張吉安《序》,開始于北宋祥符年間(1008-1016),,比太平興國稍晚二十多年,,也就是說,樂史、李昉他們當(dāng)初能夠看到的文獻(xiàn)資料,,第一部《余杭縣志》的編者也基本都能看到,,而余杭修志,遠(yuǎn)紹近繼,,代有編纂,。嘉慶志正是在繼承前代縣志的基礎(chǔ)上重修的,故其所稱《郡國志》此條屬于歷代縣志移錄而來,,應(yīng)在情理之中,。 嘉慶余杭縣志 然而,由于今傳本司馬彪《郡國志》根本就沒有“禹杭者,,夏禹東去,,舍舟航登陸,因以為名”這一記錄,,則所有溯及至西晉的大禹說來源就完全是一場竹籃打水,,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況且,,司馬彪《郡國志》的體例,,對于郡國縣邑等名稱基本都不溯源,例如對吳郡各縣僅作如下記述: 吳,,本國,,震澤在西,后名具區(qū)澤,。海鹽,。烏程。余杭,。毘陵,,季禮所居,北江在北,。丹徒,。曲阿。由拳,。安,。富春。陽羨,,邑,。無錫,侯國,。婁,。 由這個例子可見此書之簡要,,這一條除了吳、毘陵,、陽羨,、無錫稍有解說外(但均不涉及名稱起因),,其他都只是排列其名而已,,它甚至還不如班固的《漢書·地理志》詳細(xì)。所以,,我們無法想象作者在此會對余杭作一個特別的地名起源說明,。 司馬彪這篇《郡國志》要到南梁劉昭將其補(bǔ)入《后漢書》并為其作注時,才開始點(diǎn)明那些郡國縣邑的由來出處,?!坝嗪肌睏l下的劉昭注是: 顧夷曰:秦始皇至?xí)?jīng)此,立為縣,?!妒酚洝吩唬蓟逝R浙江,,水波惡,,乃西北二十里,從狹中渡,。徐廣曰余杭也,。臣昭案:始皇所過乃在錢唐、富春,,豈近余杭之界乎,? 劉昭這條注釋非但無一字提及大禹,并且連余杭出自秦始皇的說法盡管有顧夷,、徐廣之證在前,,也是保留疑義的。這就可以確定,,如果《郡國志》原文有大禹說,,劉昭沒有必要舍近求遠(yuǎn)去引證一種他自己都深表狐疑的秦皇說。這一證據(jù)有力地說明,,所謂司馬彪的那一條大禹說,,不但傳本原文沒有,連佚文的可能性也不存在,,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那么,文獻(xiàn)上言之鑿鑿的《郡國志》之說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西晉司馬彪以外或以后別有同名的《郡國志》一書呢,? 宋初樂史(930-1007)《太平寰字記序》云: 雖則賈耽有《十道述》,,元和有《郡國志》,不獨(dú)編修太簡,,抑且朝代不同……臣今沿波討源,,窮本知末,不量淺學(xué),,撰成《太平寰宇記》二百卷,。 此序果然提到“元和有《郡國志》”。元和(806-820)是唐憲宗年號,,期間涉及全國范圍并且傳到今天的地志只有李吉甫(758-814)編成于元和八年上(813)的《元和郡縣圖志》(以下或簡稱《元和志》)一書,。李氏此書是一部配圖的地理總志,內(nèi)容和形式都超越了唐初魏王李泰編纂的《括地志》,,是唐代地理名著,。那么樂史序中所指稱的“元和《郡國志》”是否就是這部《元和郡縣圖志》呢?這是一個迄今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的問題,。樂史撰《寰宇記》,,從體例到內(nèi)容,《元和志》都是他主要的參考書,,因而經(jīng)常被大段抄錄,。問題是,樂史引用書目往往不嚴(yán)謹(jǐn),,有時全稱,,有時簡稱,有時還采用變稱,。由于引用的書目涉及多種地志,,變稱一多,就難免引發(fā)混亂以致張冠李戴,。如《太平寰宇記》卷3《河南府》之引書,,有《郡國縣道記》,有賈耽《郡國志》,,有《漢書·郡國志》,,還有為解說“萇弘祠、白君祠,、石虎”等遺跡而引的《郡國志》等等,。賈耽(730-805)是比李吉甫年長28歲的唐代地理名家,著有《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貞元十道錄》等,,樂史這里引用的《郡國縣道記》、賈耽《郡國志》,,應(yīng)該就是被他一書兩稱而實(shí)際上是同部著作的《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太平御覽》常引作《四夷郡國縣道記》),?!稘h書》只有《地理志》而無《郡國志》,之所以被引作《漢書·郡國志》,,今人王楚文《太平寰宇記》點(diǎn)校本認(rèn)為脫一“后”字,,當(dāng)作《后漢書·郡國志》。至于“萇弘祠,、白君祠,、石虎”下所引的無冠名《郡國志》,依照樂史序言,,似乎是指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了,,但該書傳至今日即如賀次君先生點(diǎn)校本,,因闕文重重,,無法校對到這三條引文,造成后人甄別困難,。賈耽之書雖也間或被稱為《郡國志》,,但其人已早于元和年去世,因而不能設(shè)想無冠名之元和《郡國志》可能是賈耽著作,。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 (上下滑動閱覽) 問題集中到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有無可能被樂史變稱為《郡國志》,,或者說本來就有過《元和郡國志》的別稱。有近代方志學(xué)家,、??睂W(xué)家之稱的繆荃孫(1844-1919),就把見于《太平寰宇記》的無冠名《郡國志》引文一概視作《元和郡縣圖志》佚文,。 但問題遠(yuǎn)非如此簡單,,依據(jù)后人引書看,南宋王象之《輿地紀(jì)勝》用《元和郡縣志》全名引述,,祝穆《方輿勝覽》用《元和志》簡稱,,宋初的《太平御覽》引《郡國志》條目偶有合于《元和志》,又引作《元和郡縣圖志》,,而樂史本人抄錄李書根本就不稱引書名,。由此論之,李吉甫親筆所著的《元和郡縣圖志》是不太可能被簡稱或變稱為《郡國志》的,。還有一個現(xiàn)象是,,《元和志》一般只列主條目,而《寰宇記》引《郡國志》共有354條,,基本都是一些次條目,。清代嚴(yán)觀作《元和郡縣補(bǔ)志》輯補(bǔ)今本《元和郡縣圖志》時,將《寰宇記》引《郡國志》文,,只部分地看作是《元和志》佚文,,收入了其中34條,,其余條目則以盡是“稗官小說,多與正史不合,,未敢濫入”,,可見《元和志》與《郡國志》兩書在體例與內(nèi)容上有重大差別。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年第1輯刊登過由葛蓬天編譯的日本學(xué)者高橋稔《元和郡國志研究》一文,。據(jù)介紹,,高橋稔檢出《寰宇記》引用《郡國志》佚文,只有36條在今本《元和志》里找到相同條目,,但內(nèi)容卻有明顯差異,,因此樂史所引《郡國志》和今本《元和志》絕非一事。高氏還根據(jù)《唐會要》等文獻(xiàn),。認(rèn)為《元和郡縣圖志》曾出現(xiàn)過30卷,、40卷(今本)、54卷三種說法,,40卷本是在元和八年已編成的30卷本基礎(chǔ)上擴(kuò)衍,,乃作者手定本,而54卷本是李吉甫于元和九年卒后由他人將其《六代略》及這本所謂《郡國志》羼入后的卷次,,至南宋時又遵循李吉甫進(jìn)書表基本精神,,刊落后增的內(nèi)容,恢復(fù)了40卷本舊觀,。從高橋稔的論證看,,宋人引述的元和《郡國志》,很可能就是54卷本《元和志》的部分內(nèi)容,?;蛘咭部梢哉f,元和《郡國志》雖然不能貿(mào)然認(rèn)定其為《元和郡縣圖志》的增訂本,,它也是一部元和時期與李吉甫有密切關(guān)系的地理志,。 《后漢書·郡國志》 應(yīng)該說,,元和《郡國志》與《元和郡縣圖志》非一人所作甚明,,證據(jù)很多,,因無關(guān)本文主題,,不予羅列,。一個基本理由是余杭一名的來源,,兩者意見不一,?!对椭尽肪?5《江南道一》云:“余杭縣,,本吳地,。《吳興記》云:'秦始皇三十七年,,將上會稽,,途出此地,,因立為縣,舍舟航于此,,仍以為名,。’”可知李吉甫未錄大禹舍舟航之事,,甚至,,他當(dāng)時都可能還不知道有大禹說。且李書體例但主一說,,不征異辭,,因此,如果兩說不能并立,,則元和《郡國志》與《元和郡縣圖志》必非同一作者,。 余杭《嘉慶志》所引司馬彪《郡國志》的大禹說,從上述情況看,,當(dāng)與《太平寰宇記》,、《太平御覽》等文獻(xiàn)一樣,,實(shí)際上只是引證了一個中唐時期才出現(xiàn)的說法,。在早期的余杭縣志里,原注只可能是“《郡國志》”三字,,比較靠后的或明代或清代的縣志編者,,因兩宋地志專著已不易看到,而常識中的《郡國志》正式傳本只有《后漢書》所附的司馬彪30卷志書中才有,,從而被誤導(dǎo),,從而便想當(dāng)然地加上“司馬彪”三字,而這一妄加,,便虛構(gòu)了一個讓許多人信以為真的大禹說源自西晉的假象,。 經(jīng)過以上辨析,至少澄清了兩點(diǎn): 第一,,大禹說并不始自西晉司馬彪,; 第二,余杭《嘉慶志》和宋代樂史等人所稱引的《郡國志》既不是《后漢書》中的司馬彪《郡國志》,,也不是今本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而是一部今天已佚的中唐地理志。 由此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是,,大禹說的始作俑者是唐人,。 資料|吳義全 排版|周 佳 編校|劉萬偉 張雪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