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與音樂是姊妹藝術(shù),，詩樂相連密不可分,。《墨子·公孟篇》說:“弦歌三百,，歌詩三百”,，表明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每一首詩都可以合樂歌唱。從《詩經(jīng)》到唐詩,、宋詞,，再到元曲，音樂促進了詩歌的變革發(fā)展,。詩與樂的交融使詩人在寫詩時,，自然地會注重聲音的組合，不但用語言的內(nèi)涵去影響讀者的感情,，而且還要調(diào)動語言的聲音去打動讀者的心靈,。音樂美是詩人追求的目標之一。

唐代是我國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也是音樂空前繁盛的時代,。生活在盛唐時期的王維，不僅是詩人,，畫家，還是精通音律的音樂家。據(jù)《舊唐書·王維傳》記載:“人有得《奏樂圖》,，不知其名,。維視之曰:'此《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好事者集樂工按之,，一無差,，咸服其精思?！薄都愑洝分姓f王維十九歲試舉解頭時,，隨岐王赴公主宴，因演奏瑟琶新曲《郁輪袍》得到公主的賞識,，受到舉薦,，奪得了解頭?？梢娡蹙S具有深厚的音樂功底和超凡的音樂造詣,。

王維的音樂修養(yǎng)，使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比一般詩人更能準確,、細致地感受和把握各種神奇美妙的音響,，并將之表現(xiàn)出來，形成了音樂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王維的詩有以樂入詩的,，如“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夜秋曲》)抒發(fā)了女子對遠出丈夫深深的思念，彈箏來傾訴滿腔的怨情,。也有以詩入樂的,，如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被譜入音樂，成為當(dāng)時人人傳唱的送別曲《陽關(guān)三疊》,。王維的詩除了具有唐詩的押韻,、節(jié)奏、音調(diào)等語言上的音樂美外,，還創(chuàng)造了許多音樂形象,，具有音樂美的意境。

一

王維早年充滿樂觀浪漫的幻想和積極進取的少年意氣,。這一時期的詩氣勢磅礴,，意氣風(fēng)發(fā)，鮮明地反映了蓬勃向上的盛唐精神,。表現(xiàn)在無論是從軍出塞,，或者是游俠詩歌,，都以清新明快、豪邁健康的音調(diào)奏響了一曲曲激情昂揚的樂章,?！队^獵》便是一曲宏偉的交響樂:

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詩的首聯(lián),，風(fēng)聲、號角聲,、弓箭聲,、馬蹄聲，在明亮雄偉的旋律和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中此起彼伏,，演奏出緊張戰(zhàn)斗的序曲,。第二聯(lián)，在颯颯的急風(fēng)中,，鷹展翅飛翔,，馬輕快奔跑，而無處藏身的獵物則驚恐地發(fā)出哀叫,，如聲勢浩大的狩獵曲,。第三聯(lián)，在高亢豪邁的節(jié)奏中亮滿了勝利的喜悅,，如歡快熱烈的凱旋曲,。尾聯(lián)，在輕松,、柔和的旋律中再現(xiàn)射雕的情景,，如久久縈繞在耳畔的幻想曲。整首詩如一部大型交響樂,，四個樂章逐層展開,，以排山倒海之勢，謳歌了積極進取,、樂觀向上的盛唐精神,，充滿了希望和自信。

類似的詩還有: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

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

關(guān)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隴西行》)

吹角動行人，喧喧行人起,。

笳悲馬嘶亂，爭渡金河水,。

日暮沙漠陲,，戰(zhàn)聲煙塵里。

盡系名王頸,，歸來獻天子,。(《從軍行》)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guān)逢候吏，都護在燕然,。(《使至塞上》)

這些詩充滿了昂揚,、進取的激情，多種聲音組合在一起,，旋律激越,，節(jié)奏感強，極富音樂美,。除邊塞詩外,，王維寫得更多的是山水田園詩。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杰出代表,，他不僅善于寫“景”,，而且善于寫“聲”。王維寫聲不盡是用一種聲音,，如鳥鳴,、雞叫、狗吠,、人語,，他還能把各種神奇美妙的聲音進行組合，形成熱熱鬧鬧響成一片的聲音,，在詩中奏出和諧的山水田園交響曲,，創(chuàng)造出山水田園詩的音樂美,。如《渭川田家》: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詩中描繪了農(nóng)村黃昏時熱鬧而溫馨的場景:放牧山野的牛羊吃飽喝足之后,，哞哞咩咩地回到村落，野雞在麥田深處鳴唱,，農(nóng)夫在村口相遇后愉快的交談,。牛羊聲、野雞聲,、農(nóng)夫聲,，有高有低，節(jié)奏明快,，旋律優(yōu)美,，構(gòu)成了一首田園曲。再如《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依先賢,。詩的前半首寫出了大自然歡快熱鬧的聲音，節(jié)奏緊湊而輕快,，仿佛使人聽到山前山后響成一片的杜鵑聲,，雨打樹梢的涮涮聲和山泉下瀉的嘩嘩聲。詩人如音樂家,，把大自然美好的聲響組合在一起,，如一部自然奏鳴曲，創(chuàng)造出一種活潑,、輕快,、跳動的意境。

二

王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同時以詩人的靈心,，畫家的慧眼,，音樂家的悅耳來感受、表現(xiàn)大自然的,。聲音描寫作為自然山水傳神寫照的一個重要手段,，它通過作用于欣賞者的視覺和聽覺感受，誘發(fā)人們豐富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生動傳神的景物形象,。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把聲音與景色有機配合，融為一體,，組成了一幅幅有聲畫,。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仗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在詩中，詩人把水流聲,、蟬聲等富有特征的自然聲響,，同蒼翠的寒山，下墜的落日,，裊裊的炊煙這些視覺形象配合在一起,，再加上兩個意態(tài)生動的人物形象，以那狂放不羈的歌聲,，形成物我一體,，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詩,、畫,、音樂完美的結(jié)合在一起，詩中有畫,，景中有聲,。

王維在描寫聲音時，善于運用象聲詞直接摹擬聲音,。如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欒家瀨》)

藹藹樹色深,，嚶嚶鳥聲繁。(《同盧拾遺過韋給事東山別業(yè)二十韻》)

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自大散……至黃牛嶺見黃花川》)

詩中的“颯颯”、“淺淺”,、“嚶嚶”,、“潺潺”等象聲的迭字，分別準確地摹擬出雨聲,、水聲,、鳥聲。這種用象聲詞摹擬自然聲音的表現(xiàn)手法,，給人以逼真感,，使人讀后如臨其境，如聞其聲,。迭字的運用又加強了詩歌的音樂性,。

王維還擅長運用“通感”的藝術(shù)手法，把視覺感受和聽覺感受串聯(lián),、勾通起來,。如《青溪》:

言入黃花川，每逐清溪水,。

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詩的第三聯(lián),，以“靜”的聽覺感受表現(xiàn)對松色的視覺印象，從而強烈地反襯出青溪水在亂石中喧鬧的聲音,。

再如:“草色搖霞上,，松聲泛月邊?！?《游悟真詩》)中,，草色竟運動起來，搖漾到云霞之上,，仿佛發(fā)出了聲音;無形的松聲卻成了有形的浪潮,，泛涌到月亮邊，被月亮光鍍上銀亮色。詩人運用“通感”的藝術(shù)手段,，獨出心裁地展現(xiàn)了悟真寺周圍草色和松聲的美,。

聲音與景色的融合，既表現(xiàn)在聲音描寫,，把聽覺引向視覺,，增加了詩的意境，又表現(xiàn)在景色描寫把視覺引向聽覺,，增強了聲音的表現(xiàn)力,。如:

草間蟄響臨秋急，山里蟬聲薄暮悲,。(《早秋山中作》)

紫梅發(fā)初遍,，黃鳥歌猶澀。(《早春行》)

孤鶯呤遠墅,，野杏發(fā)山郵,。(《送徐郎中》)

在這些詩中，詩人并未使用象聲詞摹擬聲音,，他只是點出景物發(fā)出了聲音,。然而，由于詩人生動地刻畫了發(fā)聲的景物形象,，逼真地渲染了特定的環(huán)境氣氛，讀者完全可以想象出聲音的情狀———高低強弱,、疾徐輕重,，以及它所表現(xiàn)的感情色彩，化“看得見”為“聽得見”,，產(chǎn)生聲景的意境美,。

三

王維受家庭環(huán)境影響，早年就信奉佛教,。開元九年,，他貶官濟州時即產(chǎn)生了退隱的念頭。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李林甫執(zhí)掌朝政的政局變化,，使王維的政治熱情急速冷卻下來，對仕途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fā),，王維被叛軍所拘，系于洛陽,，迫受偽職,。長安收復(fù)后，責(zé)授太子中允。歷盡卻難,，身心受辱,，王維雅潔清高的自尊心受到致命一擊，更加消沉,、苦悶,，開始了他“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酬張少府》)的亦官亦隱的生活,，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則步入了后期歷程,。這一時期他寫出了大量表現(xiàn)自然界空靈寂靜之美的山水詩，《輞川集》便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營造自然靜境是王維山水詩的技法之一,。但王維所寫的靜境絕不是呆板、枯燥的,，而是動中見靜,，靜中見動，動靜交錯,，變化無窮的動中之靜,。

“動”與“靜”是對立統(tǒng)一的。寫動是手段,，顯靜才是目的,。以動顯靜，以動襯靜,，動靜相生,，相反相成，這是我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手法,?！笆捠採R鳴，悠悠旆旌”(《詩經(jīng)·小雅·車攻》)寫的是戰(zhàn)馬嘶鳴,，發(fā)出蕭蕭之聲,，旗幟悠悠飄動的景象。然而《毛傳》在釋此二句時說:“言不喧嘩也”,。這就是動中見靜的藝術(shù)妙處,。梁代王籍也寫出了“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入若耶溪》)的句字,，把動與靜熔鑄在一句之中,。王維最善于把靜巧妙結(jié)合，構(gòu)成妙境,。靜之意境不突出,，借動景突出之，正是王維山水詩的高妙之處。

王維以動襯靜,，是通過聲音來實現(xiàn)的,。如《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詩的前兩句靜態(tài)的描寫給人以視覺感受,，后兩句以聲音訴諸人的聽覺,。詩人意在表現(xiàn)春山之夜的寂靜，但并沒有一味地從寂靜無聲上用力,，而是特意地寫了聲響,。夜晚山澗中嘎然響起的幾聲鳥鳴，不但沒有破壞整個春山的幽靜氣氛,，反而使人更真切地感受到環(huán)境的空曠幽靜,，達到了“鳥鳴山更幽”的藝術(shù)效果。

又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詩描寫了秋天傍晚雨后山林的幽美景色。詩人在描寫景物時非常注重動態(tài)與靜態(tài)的相互映襯,，以聲寫靜，以動襯靜,。詩中山泉流過石上的淙淙聲,、竹林里傳出的浣紗姑娘的喧笑聲、漁舟穿過蓮池蓮葉發(fā)出的窸窸聲,，襯托出明凈空山的靜謐,，流露出詩人隱逸山林，遠離塵囂,，陶醉自然美景的心境,。

在王維的山水詩中，這種以“聲”襯“靜”的手法還有很多,?！堵共瘛分小翱丈讲灰娙耍勅苏Z響”以“人語”聲襯托著空山萬籟俱寂的境界?？展葌饕?，愈見空谷之空；空山人語,，更顯空山之寂,。《竹里館》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以“彈琴”,、“長嘯”襯托山林的寂靜?！哆^香積寺》中“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以隱隱的鐘聲和鳴咽的泉聲反襯出深山叢林的僻靜,。《秋夜獨坐》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以秋夜雨聲,、山里果子的落地聲和草里蟲子的鳴叫聲襯托出秋夜的沉寂。這些詩中的聲響不一樣,，真是各有其“聲”,，所襯托出的“靜”也各有其味，富有神韻,?！白x之身世兩志，萬念俱寂”(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篇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