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春天的北京,，風(fēng)吹在身上還是有些寒意,。一大早，湛若水穿著厚厚的袍子就從住處趕去翰林院上班,?？熳叩睫k公室時，他聽到一個人正在屋子里講著什么,。湛若水悄悄走過來,，但見一個30歲左右，一身戎裝的年輕人,，正在那里與翰林院的同事講著話,。只聽他講道：“心才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產(chǎn)物,。心認識不到的,，它可能存在嗎？”

只聽這一句,，湛若水心里就猛一咯噔,。這個年輕人的思路和平時自己所想的真是一致啊。他不禁認真地打量起此人來,。

他容長面頰,，一雙細長的眼睛有一種幽光。他眉毛濃密,，直插鬢角,。他的上下唇都留有不長的胡須，這使他年輕的臉上多了些成熟,。這個人面部最顯著的特征是中挺的懸膽鼻,。這是一張清秀儒雅的面孔，看得出是個長久沉于內(nèi)心的讀書人,；可分明他又有掩不住的剛毅梟雄之氣,。這個年輕人,，頗有文武兼?zhèn)涞呢S姿美儀。

湛若水還在認真的觀察中,，卻見這個年輕人霍地站起來,，然后走到門口，他指著庭院栽種的樹木說：“人有心,，才有了解,。比如你看春天到了，花開了,。院子里這些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都開花了,。我們沒看這些花時，花是寂靜的,。當(dāng)我們看到了這些花,，看到這些花有紅、有黃,、有粉,、有白等各種顏色，花已在你心里而不是在心外,?！?/span>

湛若水問同事黃綰這個講話的人是誰？黃綰告訴他,，此人叫王陽明,，任南京刑部主事，這幾天他來京城公干,，在吏部講學(xué),。

哦，湛若水早就聽說過此人大名,，知道他年紀(jì)輕輕,，卻已是學(xué)問精湛,，且文功武略，都有研究和實踐。王陽明的驚人之處,，是對盛行于當(dāng)今的程朱理學(xué)提出了不同看法,，那些立意和主張都很有說服力,。王陽明的學(xué)問,，與自己和老師陳白沙一向的治學(xué)很是合拍。今后,，自己非常愿意與王陽明討論研習(xí),，以增裨益,。

待到空閑，黃綰將王陽明介紹給湛若水認識,。

王陽明一聽說是湛若水,，馬上躬身施禮道：“久仰，久仰,。先生不慕虛名,，潛心學(xué)問，才華卓著,，受小弟一拜,。”

湛若水回禮,。

大家坐下說話,。

王陽明說：“先生從廣東來,，說起來我們先祖與廣東很有淵源,。”

王陽明的先祖王綱在明朱元璋時代,，經(jīng)劉伯溫推薦被任命為兵部郎中,。有一年，王綱接朝廷命令,，被派往廣東任參議督辦軍餉,。王綱帶著兒子王彥達一同前往廣東潮州。這一次,，王綱在增城被海盜殺害,。增城人在江邊為其建造“忠孝祠”。

湛若水聽到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聲,。

一番寒暄過后，方知王陽明這次來京城,，除了講學(xué),，就是與翰林院的學(xué)子們開始著手下一屆的考試事宜。湛若水心想,，以后他們就有更多的接觸機會了,。

白天忙完，晚飯以后,，湛若水和王陽明,、黃綰常常聚在一起聊天。這是人一生中思維極為活躍的時期,，沒有閑話,，只有對問題的深入討論,。

湛若水極為欣喜。在嶺南,，他獨處苦修,，卻難以找到棋逢對手的同輩。與王陽明的交流,，讓他領(lǐng)悟了更多的東西,。他對王陽明的好感與日俱增。

王陽明比湛若水小7歲,，但若是從科考的年代來說,，王陽明早過湛若水。王陽明曾在弘治十二年,，即1499年他28歲時參加禮部會試,，因考試出色，被賜二甲進士,。這一年,，湛若水正在江門陪伴老師陳白沙的病榻前，并已斷了功名考試之心,。

湛若水感覺到王陽明對自己學(xué)術(shù)的理解和尊重,。他何嘗不是呢！見過那么多人,，似陽明這等胸襟抱負,、文韜武略都堪稱表率者，很少見哪,！陽明身上,，有的是謙遜，無任何的逞才使氣,。

湛若水了解王陽明,，他出身于書香門第的官宦世家，其父王華曾在成化17年,，也就是1481年考取狀元,。那年王陽明虛歲10歲，即隨父赴京,。眼下,，王華仍是南京吏部尚書。

湛若水總是欣賞地看著王陽明,。這個男人身上充滿了生命的能量,。他見過大世面，也有雄才。陽明不僅讀經(jīng)史名典,，他還博覽兵法秘籍,，懂得列陣游戲。他出游邊關(guān),，騎馬射箭,。比較而言，自己見識淺陋,，絕對沒有陽明生命的豐富和飽滿,。

王陽明已從湛若水的目光中感受到溫煦如春的兄弟之誼，他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王陽明何嘗不是與湛若水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他面前的湛若水年已40，正是一個男人的盛年,。若水個子高挺偉岸,。他面容方正，下巴線條立體,，他眉長,，眼睛大而明亮，其顏潔凈透亮,，美髯須飄于唇下,。若水儀表出眾，頗有圣德之容,。

王陽明眼中的湛若水，身上完全沒有低地多年帶有民間知識分子的局促拘泥,。湛若水行為端肅而周正,，溫暖而大氣。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互相欣賞,，從外貌氣質(zhì)到內(nèi)心精神的欣賞,。今后，他們在學(xué)問上切磋琢磨,，卻又在爭辯中秉持各自的觀點,，從善如流中修正著自己的誤區(qū)和偏頗。那互助提攜共進,，是明代思想界,，乃至中國思想界傳誦永恒的佳話。

人與人之間互為知己不是無由來的,，這里邊一定有緣由,。

中國民間社會的草根層面，一向推崇歃血為盟的江湖義氣。但這不過是增強個人膽量以壯大個人隊伍的相互抱團,。他們信奉士為知己者死的沖動哲學(xué),，這是嗜血游戲中的一種。本該是無奈的個人之舉,，卻被中國的百姓敬奉為英雄悲壯的傳奇,。這些行為，作用于歷史的意義不大,。而那種在官場上的拉派結(jié)黨也不是友情,，而是相互利用的利益捆綁；關(guān)鍵時刻一旦觸及個人利益得失,，人內(nèi)心的幽暗就會顯現(xiàn),，黨同伐異的現(xiàn)象就會出現(xiàn)。

而在湛若水與王陽明這里,，他們用精神照亮著沉悶窒息的暗夜,。他們在殊途同歸中將達臻精神的相當(dāng)高度。

湛若水這晚仍在談他所認為的天理,。

他咂了一口酒道：“我認為天理隨處可以體認,。何謂天理，它是事物的內(nèi)在根本,，是永恒的道理,。我們在體會時，天理不是虛的,、看不見的東西,。它正存在于一簞食一草木，存在于個人的疼痛冷暖呼吸吐納之間,。天理就是承認個人感覺的真實性,。”

王陽明道：“兄之所言極是,。我極為贊賞隨處體認天理的觀點,。但怎么體認？我曾經(jīng)走過彎路,。那時我相信格物致知,，于是跑到一個竹林砍了七天的竹子。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找到,，只累得自己得了一場病,。從此，我開始懷疑這種學(xué)說,。要知道,，格物致知正是朱熹的名言，我對我的懷疑也有疑慮?！?/span>

湛若水道：“那么請問陽明,，當(dāng)你懷疑了'格物說’，你將往哪個方面轉(zhuǎn)化,，尋找新的思想資源,？”

王陽明說：“為兄正是問到我的內(nèi)穴了。多少年來我苦苦思索,，卻是尋找不出答案,。我仍然沿著你提問的'天理’這一思路來說。追溯起來,，朱熹的'存天理’,，存的是統(tǒng)治者要求的準(zhǔn)則和規(guī)矩。我們只有按照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去做才是合乎天理的,，而其他都可忽略不計,。而為兄的'隨處體認天理’，是說我們每個人都要有感受力,、領(lǐng)悟力,，那樣我們就可以自我尋找到正道和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自己可以有自己認識到的天理,。這已將天理從高高在上的神壇和祭壇拉了下來,。這是對原來天理的擴大和豐富，也是冒犯和僭越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span>

湛若水聽王陽明這樣理解和推重自己的思考，內(nèi)心極為感動,。思想界的同道才有如此的相知相親,。人們常說文人相輕，說同行間免不了相互的嫉妒,，那是達不到一定思想境界的人才會有的偏執(zhí)狹隘；心胸寬廣而磊落的思者,，從來都認為人是互相照亮和互為光彩的,。

湛若水說：“陽明真是太抬愛我了。愚兄在鄉(xiāng)野間日久,，所思所感斷篇殘簡,，尚無新意。我極為欣賞的仍是你的思考,，一步步有條理,、有推進、有體系。敬請賜教,?！?/span>

旁邊的黃綰真是一個最好的傾聽者。他自知自己的學(xué)問水平尚未達到某種造詣,，如今傾聽兩位大師級的談話,，實在是太過癮，太有收獲了,。他根本不想插嘴,，只在一旁看誰杯中的酒喝完了，就趕緊斟上,。他要做的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王陽明回答著湛若水的問題：“我的所有領(lǐng)悟都是從心開始。心無邊無際,，游刃八荒,，云鶩四極。一個開啟的心可以想很多很多,?？烧l來管束和控制一個人的心呢？外力做不到,。而心唯一受限的是良知,。良知是人之為人的最終依峙和底線?！?/span>

湛若水和黃綰在一旁都默默點頭,。

王陽明有些興奮，他臉色微紅,，黃酒讓他感覺心力很是充沛,，他站起來言道：“良知為心的本體。無善無惡就是沒有私心沒有被物體遮蔽的心,。當(dāng)人們產(chǎn)生了意念,，并把這種意念加在事物上時，人就有了不同看法,，也就有了善惡的差別,。”

王陽明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又說：“哪個人都不能有道德優(yōu)越感,，就如同良知它自在地知善知惡。這是心接受了知以后的所為,。一切學(xué)問,，歸結(jié)到最后,，就是能按自己的良知行動?！?/span>

“對,，行動非常重要?！闭咳羲牭竭@里非常贊同,，他霍地站起來，順著王陽明的話說下去：“人的道德認識應(yīng)該和道德行動齊頭并進,。而不能說我知道得不多,，所以不能行；等我知道得足夠多了才去行,?！?/span>

湛若水想起老師陳白沙的話，老師說,，人心是根本,，行動是目的。如果有了知識而不行動,，讀再多的圣賢書也是白讀,。如今，這些道理在王陽明這里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他感覺心里更有底了,。

王陽明聽到湛若水這樣與自己共鳴，他端起酒壺,，給自己也給湛若水滿上,，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與兄越交流越默契,，我再次敬酒,，以表內(nèi)心激動與快慰?！闭f完,，他又是一飲而盡。

王陽明的確沒想到湛若水對自己的知行統(tǒng)一觀點如此肯定,，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與湛若水沒有見面之前，聽朝中學(xué)子議論過江門的陳白沙,，說那真是一個全部放下的真儒。他也對陳白沙的學(xué)問略知一二,。因所知不多,，就以為陳的“靜虛”觀念雖也有個人認知的通達悟透,，但僅僅以參禪的方式并不能完成自我，不能在歷史上有立言的可能?，F(xiàn)在,，聽“江門學(xué)派”傳人湛若水的表述，方知他們學(xué)說中的“大心”,，正是與行動并列的意思,。

湛若水只覺暈乎乎的。他太喜歡王陽明了,。這個人不僅學(xué)問,、氣質(zhì)、人品都是一流,；他身上的任俠之士的灑脫,，強烈的生命能量也是那樣有光彩。如今,，他們又有在共同語境下的相互促進相互吸引,，這讓湛若水太高興了。

湛若水自己將酒杯斟滿,，然后走到王陽明跟前,，他忘情地說：“我能遇到陽明，實乃三生有幸,。黃綰兄在此明鑒我們彼此的情誼,。”

說完,，他一改平日不勝酒力的習(xí)慣,，一口將酒喝完。

接著,，三人訂下終身共學(xué)的盟約,，要將“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生民立命”化為今生的實際行動,。

龍場山路上

這是1506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湛若水在家里來回踱步,。他眉峰緊蹙,，神色焦慮，情緒壞到極點,。他的好友王陽明受奸人所害,，將被貶到貴州一個偏僻的驛站。

白天,，湛若水眼睜睜看著王陽明在庭上被打40杖,。原本就消瘦的陽明,，被打后已經(jīng)站不起來，是被人抬回去的,。

這一切,，皆因為王陽明得罪了劉瑾。

這一年,，14歲的少年皇帝朱厚照依舊懼怕暗夜,、孤獨和訓(xùn)導(dǎo)。陰郁空蕩寂寂的皇宮,，白天和黑夜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有劉瑾,。這個已經(jīng)50多歲的資深太監(jiān)，目睹著朝廷內(nèi)外的陰謀和機會,，更換與荒誕,；他也揣摩透了主子的全部心思。最關(guān)鍵的是他知道怎么哄皇帝開心,。

劉瑾控制了皇帝,，實際上是控制了朝廷。劉瑾貫徹著自己的意圖,，他對不滿意見的人采取報復(fù)手段,。宮中的恐怖如鬼魅之風(fēng)飄忽在每個角落。

這年的秋天,，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20余人得罪了劉瑾,。這還了得，劉瑾將戴銑等一干人逮捕歸案,，要嚴厲處置,。這些人和王陽明都共過事，有交情,，王陽明也深知這都是些剛直不阿的耿介之人,。王陽明不能見死不救。他寫了奏折呈報皇帝上疏論救,。

劉瑾十分惱怒,，他下令對王陽明施廷杖40，并貶謫至偏僻的貴州龍場驛站當(dāng)驛丞,。

湛若水想到白天王陽明被杖打的慘景,，心頭難過。他在為陽明的身體也為其前程擔(dān)憂著,。

妻子敲門進來,，輕聲說：“先生該吃晚飯了?！?/span>

湛若水心頭亂,，只覺胃口堵得慌,，根本不想吃東西。但他不會拂了妻子的好意,，仍然出來。他喝了一碗白粥,，然后又回到書房,。他雙目微閉，就那樣坐在椅子上,。

回想來京這將近一年的時間,，生活是逐漸安定下來。他的工作是在翰林院做編修,，是整理歸攏材料,、編輯撰寫文案一類的活兒，他干起來還比較順手,。廣東增城新塘的家眷也接來了,，住處也安排好，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軌,。

他也在回想與王陽明的交往,。王陽明在京講學(xué)完畢，朝廷留他在京城做事,，這樣,，他們見面交流的時間就更多了，討論在繼續(xù),。大多時候他們彼此看法一致,，有時也會意見不同。

王陽明總在問湛若水：“為兄提出隨處體認天理,，這天理是什么,？它又如何與朱熹的天理劃出界線？我心求疑惑,，望兄教我,。”

湛若水回答：“陽明真是眼毒啊,，一眼就看穿我早年研讀吸收了程朱理學(xué)的思維來路,。程朱的天理，是那個高懸于頭頂?shù)慕^對正確,，誰也不敢動不敢碰的神明,，人們只能膜拜叩首而不敢質(zhì)疑，不敢加入自己的辨認,。我以為的天理,，是我心中經(jīng)過明確思考以后的中正,，它合乎正道、大道,，世間萬物制度人心都經(jīng)由它得以考驗,。”

王陽明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仍有些玄虛了,。誰能說自己所想的就會是天理,？我以為加上良知是否更容易為普通人理解并且行動上有所參照？”

“陽明所說有理,。我曾多年研習(xí)《易經(jīng)》,，對何為最終的天理殫精竭慮，卻又始終覺得要拿出一個清晰些的,、為世人理解接受的觀點實乃不易,。”

圍繞著湛若水的“天理”,、王陽明的“良知”,，兩人又在下一次見面時分別表達新的想法。

整個夏天過去,，天氣轉(zhuǎn)涼,，秋天到了。

幾個月與王陽明的接觸,，湛若水感覺自己受到許多啟發(fā),。因為彼此的碰撞，讓他學(xué)會了質(zhì)疑和追問,，讓他在先師“靜坐致虛”的自然觀之外,，又多了如何入世、如何行動的一個重要維度,。漸漸,，因追問，湛若水已與傳統(tǒng)哲學(xué)劃出界線,，而有了現(xiàn)代思考的契機,。

這是多么珍貴的幾個月，在共同語境下,，討論和爭執(zhí),，更加拓展了思路。

湛若水對王陽明還有一個由衷的佩服,。他無論工作多么繁忙,，哪怕只有一些的空隙，他都會拿出書本讀上幾頁，有一點兒整功夫就伏案書寫,。這真是一個知行并進的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哪想到，如今摯友卻遭此厄運,。陽明前路險厄,，他替他憂慮萬分。

已經(jīng)大半夜了,，湛若水仍是毫無睡意,。他斜偎在床邊，仍在回想這將近一年的京城生活,。

這些日子，他算是接觸到了官場,。官場充滿著黨同伐異的復(fù)雜人際關(guān)系,，也時時隱伏著風(fēng)險和危機。湛若水知道自己疏于關(guān)系的經(jīng)營,，也不大喜歡這一套,。于是就盡量繞開那些是非糾紛。平時見人又不能冷臉,。你的冷臉就會惹許多人煩,，惹人煩了就是為人幼稚的表現(xiàn)。自己唯可遵循的就是待人真誠態(tài)度溫和,。自己心里當(dāng)然有判斷,、有原則，但沒有凜然分明的敵我劃界,。自己的心不在交際上,，說不上有多少朋友，也說不上有多少敵人,。

這是一種明哲保身的妥協(xié)嗎,？可能是吧。

湛若水翻轉(zhuǎn)了一下身子,，將棉被裹住,。夜已寒更，他仍無眠,。

他想,，若是與陽明比較，自己就顯得過于平庸了,。興許是存在的環(huán)境決定著自己的心性,。多年來自己科舉不順、決定放棄，歸于自然的邊緣化狀態(tài),，還有性格中的平穩(wěn),，都決定了自己凡事不大想往前沖的風(fēng)格。知道自己的平庸也或者說是中庸,，唯有通過更加刻苦的努力,，去做有益于他人，有益于國家的事情,。

而自己非常敬佩那些敢講真話的大英雄,。比如王陽明，在戴銑一案中,，他完全可以保持緘默,，可他卻要直言上疏論救，這才惹來禍端,?？墒牵鎸υ┣槿绻l都不去伸張正義,，奸佞之人豈不連一點兒憚忌之心也沒有,？他們更可以毫無顧慮地為非作歹。敢于直言的人,，擔(dān)著風(fēng)險,，甚至是擔(dān)著殺頭之罪的風(fēng)險，但他們認了,。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弊端不可能揭露，扭曲的事很難有改進的可能,。他們是烈士,、是勇士，是風(fēng)骨凜凜,，在為正義和天道樹著獵獵旗幟?。?/span>

不知不覺,，湛若水迷迷糊糊睡著了,。

剛過完春節(jié)，這天一大早湛若水就從書柜里取出一摞書箋,。這是他最近寫給王陽明的幾首詩,。今天，王陽明要被押往貴州了,，他要將這九章贈別詩送給陽明,。

農(nóng)歷正月,，天氣寒冷。突然一陣風(fēng),，吹來陣陣梅花的香味,。

湛若水深深嗅了幾口這淡淡清芳的氣息。他看到郊外的原野,，幾叢早梅開出嫣嫣桃紅苞蕾,。那梅枝褐色如鐵，連葉子也不需要,，干脆利落地開放著朵朵絢麗的梅花,。湛若水想起自己的老師陳白沙一生酷愛梅花，平日里也總愛畫梅花,。他畫完以后自己留存不多,，大都送人。品性高潔之人,，都對梅花情有獨鐘,。今日送別陽明，有梅花相伴,，這真是天意和天理啊,！

他望著風(fēng)中彌散香氣的梅花,，這花性格倔強，不畏嚴寒,，不懼風(fēng)霜,，香冽皎皎，實乃貞貞品格,，這就是陽明的人生寫照?。?/span>

正想著,，王陽明等一干人從城里走來,。

湛若水緊步上前，將詩卷交予陽明：“愚兄寫了幾首詩詞贈弟,，也算慰藉我心,。”

他見王陽明衣著仍有些單薄,，不時咳嗽,，又說道：“多添衣裳，可別凍著,?！?/span>

陽明緊握湛若水的手：“兄長囑咐，陽明記下了?！?/span>

湛若水又耳語道：“前路險厄,，望弟多加防患于未然?！?/span>

后來果真為湛若水言中,。王陽明赴貴州途中被劉瑾暗中指使的人追殺，想要殺人滅口,。王陽明早有防備,，他跳進河里才算躲過此劫。一路顛簸,，又加上冰涼的河水風(fēng)寒入骨,，王陽明原本健壯的身體已埋下病灶。這是他終未活過60歲的原因,。

望著王陽明,，湛若水又加了一句：“孤若之境，默坐澄心,。”兩人拱手而別,。

人已漸漸遠去，飛揚的塵土遮住了視線,，湛若水這才往回走,。

湛若水仍然平靜地做著事。

漸漸貧乏枯燥的日子,，給王陽明寫信,，然后等待陽明回信似乎成為他日常的祈盼。面對面溝通的時間不多,，寫信反而更能深入探討一些問題,。

王陽明來信告訴湛若水他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環(huán)境。他寫道,，龍場在萬山崇峻之中,，它層巒起伏，別具雄渾之美,。這里是苗族和漢族混居的山區(qū),，百姓民風(fēng)淳厚又須教化。他說他已經(jīng)開始教當(dāng)?shù)孛癖妼W(xué)文化,，他身邊也逐漸聚攏起一心求學(xué)問道的弟子,。看來,，中國的文化,、文脈不會滅絕,。

王陽明寫回信的情緒深沉而高漲，他說他不覺被貶是什么屈辱,，反倒覺得遠離是非之地,，躲在僻壤，更利于在靜謐中思索,。他的內(nèi)心總在翻卷,，誠如兄長臨別所贈四字“默坐澄心”。他總是長長靜坐著,，越是安靜越有思緒涌動,。然后他總結(jié)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湛若水覺得王陽明已充分理解了自己隨處體認天理的精髓，不禁大悅,。

這段在山林的寂靜時間,，王陽明寫下“教條示龍場諸生”，這也是史稱的王陽明“龍場悟道”,。

王陽明在來信中還專門談到他“靜坐澄心”的體會,。

這一天，湛若水收到王陽明的來信,，邀他方便時到貴州走走,。

湛若水在王陽明的陪同下走在貴州龍場的山路上。

已是秋天,，遍山的紅葉，如絢麗的錦緞鋪展在巍峨青山間,。貴州歷史上,，黃帝與蚩尤曾經(jīng)在這里大戰(zhàn)，留下了許多傳說,。這里的層巒疊嶂里,，有許多神秘主義意向，巫魅之風(fēng)在懸崖峭壁間吹蕩,。

兩個老友仍是在談體會,。

王陽明談到他的體會：“若水兄，我在貴州這些日子,，守靜與頓悟中,，愈加以為心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產(chǎn)物,。心認識不到的,，能是什么嗎,？如果有惻怛之心，可稱之為仁,；如果做事得體合宜可稱之為義,，如果條順理晰則可稱之為理。心外難以求仁,，心外難以求義,，心外更難以求理。求理于心,，正是圣者知行合一的教導(dǎo),。”

王陽明的話,，句句都與湛若水想得合契,。他接著王陽明的話說道：“我所講隨處可體認，是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天下,。在寂靜之時這一切都能感應(yīng)到。寂靜之中所感應(yīng)的結(jié)果若是不同,，正如同這個人的本心是否端正,。人因壞的習(xí)氣而被遮蒙，又加上長時間不學(xué)而變得愚鈍,，他所想的就不是端正本體的真理,。”

兩位老友愉快地重逢著,，又愉快地交談著,。他們在一起，思想的火花不斷碰撞,。所謂的爭執(zhí),，是共同語境下的相互砥礪與補充。

天陰下來,，山間雨水說來就來,。

王陽明道：“兄長何不就近到我的一個簡陋書院稍坐片刻？”

“正好,?！?/span>

兩人來到不遠處一座青灰色磚瓦建成的院落。這里外觀雖枯素,，卻在樹木掩映下,，別有一種靜謐幽雅的格調(diào),。屋子里，有一些學(xué)生正在研讀,。

王陽明說：“山區(qū)亟須開智,，有迫切的求學(xué)者，故此在這里辦個書院以教幾個熱心讀書的弟子,?！?/span>

湛若水說：“陽明所做之事非常有用。我們的聲音一開始不會為天下人所聽到,。若是有一個人聽到,，他，就可以傳布給另一個,；若是再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更多,，一種思想就會逐漸擴大,、播衍開來?！?/span>

王陽明在貴州山區(qū)辦學(xué),，對湛若水有了很大啟發(fā)。在隨后的日子,，湛若水用老師陳白沙的旗幟在家鄉(xiāng)廣東和別的一些地方辦了許多書院,。他一生致力于辦學(xué)，這正是他與陳白沙,、王陽明交往中受其影響的結(jié)果,。

湛若水誠懇地對王陽明說：“陽明對愚兄各方面都有所刺激，也有深的影響,。你強烈希望對民族對國家有所作為的入世思想,，改變和修正著我以往純粹以自然為宗的空靈禪意。我會做些有益的事情,，不負你我此生相交相知?！?/span>

性靈之交也

宮中正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劉瑾的權(quán)勢越顯赫，暗中不服他的人越多,；他對人越發(fā)歹毒,，迫害的人越來越多，反對他的人也在暗中醞釀著掀翻他的計劃,。

果然,，劉瑾已走到生命的盡頭,。

1510年9月15日，劉瑾被揭發(fā)在自己住宅私藏武器欲謀反而被逮捕,。這是他自己為自己設(shè)下的陷阱,。朝中恨他的人太多，已經(jīng)長大的皇帝似乎也不想惹眾怒,。終于,，宮中那個炙手可熱、哄得皇帝溜溜轉(zhuǎn)的太監(jiān)劉瑾在當(dāng)月的27日開始受到磔刑處置,。這是一種酷刑,，讓人在尚有知覺中疼痛入心。磔刑持續(xù)了三天,，劉瑾受死,。

秋天的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葉子開始撲簌簌落下來,。

湛若水坐在屋子里的案子前,，外邊的喧鬧他渾然不覺。他只是在想：隨著劉瑾的垮臺,，陽明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到京城,。朝廷需要他，這是一定的,。他不禁又一陣感慨：天理真是自在人心哪,！當(dāng)初那些看似一手遮天誰也奈何不了的歹人，最終不會持久下去,。時間自會有真相大白的力量,。時間中，人的內(nèi)心會悄悄起變化,。有時人會因膽怯,、因自保而逃避，但人的內(nèi)心某種良知的東西會存留,。這就是陽明說的,，時間中，人心在推動天理的彰顯,，壞人歹人終有被制裁的那一天,。人的良知不曾泯滅，天理就不會消亡,。人類之所以可以生生不息地活下去,，就在于正的最終可以壓倒邪的。

風(fēng)吹亂了他案子上的文稿,，他拿鎮(zhèn)紙將它壓住,。他的思緒仍在繼續(xù),。他一路又想下去：可是人心又是多么的荒唐不經(jīng)難以琢磨啊,！人處在不同的外力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中,，會不由自主改變自己的想法，做出不同的選擇,。比如：壞人奸佞當(dāng)?shù)罆r,，人因自保而良知隱蔽不出；只有正確的事物統(tǒng)御了全局,，人的良知才會后知后覺蘇醒,。即使高壓，人在沉默中也會有不動聲色地持守,，這才是亙古不變的天理?。》駝t,，良知何以指望,？看來，教化人心,，讓人在內(nèi)心深處可明辨是非真?zhèn)?，才是重要的啊,！他的?xí)慣是,，一個觀點出現(xiàn)在腦海，隨后又會有一個對它的追問,。

他想下一次再見到陽明時,，一定要同他就這個問題好好討論一下。嗣后,，教化人心,，也成為他一直致力于開辦書院的強大動力。

王陽明在來年的春天終于回京城履職了,。

這一天,，湛若水早早等在大門口等他。老友相見,，心里有太多的話要說,。卻無語凝咽，只是緊緊握手,。

他們坐下來喝茶。

王陽明摘下帽子時,，湛若水發(fā)現(xiàn)他的鬢角竟長出了絲絲白發(fā),。按說,，王陽明還不到40歲。多舛人生,，讓一個男人有了滄桑,，也更有擔(dān)當(dāng)。

不一會兒,，黃綰也過來了,。三人繼續(xù)喝茶，敘別后各自情形,。經(jīng)歷了一場場風(fēng)波,，兄弟之誼更加深厚，同時復(fù)興圣學(xué)的決心也更堅定,。他們決定要辦一場正式的儀式表達自己的誓言,。

1511年，在北京的大興隆寺,，湛若水,、王陽明、黃綰正式結(jié)拜為盟,，誓言為祖國的圣學(xué)努力進取,，不言懈怠。這是男人依舊熱血沸騰的年月,，他們不是綠林好漢的結(jié)拜,，而是對絕對精神的膜拜。

不久,，湛若水接到朝廷詔令,，命他奉使往安南國冊封安南王。

從安南回來,，湛若水有所升遷,。

1513年王陽明復(fù)職后到滁州工作一年。這年夏天,，陽明邀若水來滁州,。在這諸峰疊翠、林壑幽美之地,，兩個人白天談,，深夜也談。王陽明說：“我對儒釋道之間的關(guān)系真是不甚了了,，還望兄長教我,。”

湛若水說：“陽明太過謙了。你的學(xué)問已融會貫通,，天下人還有誰能教你,？我只是研讀中有些體會，或者獻丑于方家,?！?/span>

接著，湛若水將自己多年的學(xué)習(xí)體會毫無保留地講出來,。

王陽明唯有感動和敬佩,。

王陽明原本是個驕傲之人。他從小頑劣,，喜武弄槍,，長大以后也是桀驁不馴，個性剛毅,。他何嘗真正嘆服過誰呢,？唯有對湛若水，他是敬佩有加,、尊重有加,。他將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學(xué)術(shù)同道，又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長,。

王陽明對湛若水愈加信賴,。在京城，他把自己的住宅選在離湛若水最近的地方,，以便可以隨時串門,。

眼下他看湛若水，在多年的官場生活歷練以后,，顯得更加從容淡定,，如秋水般深邃的雙眸，滿是樸質(zhì)與篤厚,。他們原本一個在江南,，一個在嶺南，卻于陌地相逢相知,，然后成為性靈之交,。

王陽明對湛若水說：“待我們以后都減少些公務(wù)俗事，專門結(jié)伴外出游學(xué),。我們先到杭州西湖,，再到我家鄉(xiāng)余姚，然后再去天臺雁蕩山一路走,，一路聊,，也給當(dāng)?shù)刂v學(xué),。你看可好？”

湛若水說：“甚好,，我們一路走來,，從江南再到我的家鄉(xiāng)嶺南新塘。我們?nèi)チ_浮山,，葛洪的煉丹爐還在，那里是道教圣地,?！?/span>

日子似乎在平靜中流去，誰想1516年湛若水遭遇母親陳氏病故的打擊,。按理說母親已將近80歲,，當(dāng)屬高壽之人。湛若水卻是惋痛母親年輕守寡,，拉扯自己長大的艱辛不易,，他也感念母親鼓勵他進取向上的高遠眼光。

他向朝廷告假,，決定扶柩南歸廣東,，為母親守喪三年。

這年2月,，湛若水一行人抬棺啟程,。

旅途經(jīng)過南京，王陽明得訊,，特地從江西巡撫任上趕回南京,。他撫棺長跪，執(zhí)禮甚重,。他當(dāng)即囑人設(shè)靈堂祭拜湛母,，并題寫了“湛賢母之墓”的墓碑，為湛母撰寫了墓志銘,。早些時候,，王陽明還曾為早逝的湛若水父親撰寫墓志銘。像王陽明這樣一個公務(wù)忙碌又鉆研學(xué)問的大家能這樣去做,，可見他與湛若水已如同宗兄弟那樣,。

靈柩停在南京郊外的龍江關(guān)。

白天,，他們忙著一應(yīng)事宜,；夜晚，兩人仍在交談,。天氣寒冷,，山風(fēng)颯颯,，油燈忽明忽暗，照在兩個人嚴肅而熱切的面龐上,。

次日湛若水啟程南行,，臨別時他對王陽明說：“我守喪三年，正好可以歇息疲憊的身心,。也許是歲數(shù)日長,，我總感覺胸悶氣促，頭暈?zāi)垦?。這是氣血匱虧的表現(xiàn),。”

王陽明說：“你說的這些癥狀我都有,。我們這些長年思考寫作的人容易傷內(nèi)氣,。又加上冗事伴身，更難調(diào)息,。兄長不必過慮,。”

湛若水又說：“說心里話,，陽明,，三年之后我好像不大想回京城了。我這種性格,，拙笨而騫促,，不大適宜官場生活。眼見宦海浮沉,，一會兒是座上賓,，一會兒是階下囚；一會兒撲騰騰熱熾,，一會兒又可能喪命于冰冷刀下,。我何不借守喪之機，從此回歸梓里,？或者從此像先師陳白沙那樣,，只在家鄉(xiāng)教書育人為生?！?/span>

王陽明握住湛若水的手：“兄長所言我深以為然,。我何嘗不想如此？一切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吧,。只是我覺得兄有護衛(wèi)社稷之才,，從此泛舟于煙波江上一任逍遙還為時過早。再說,，我也不想與兄離得太遠,，否則,，就難有隨時討教的便當(dāng)了?！?/span>

王陽明語言誠摯,，其情切切，湛若水不覺眼睛濕潤了,。正在哀傷時分,，任何動感情的事情都會讓他難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