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雍小說藝術形象的原型或來源之處,,往往是小城鎮(zhèn),、農村、較為閉塞的鄉(xiāng)村生活,。其代表作《遭遇尷尬》,、《蒼涼后土》,、《土地神》、《猴戲》等小說,,大多描寫現(xiàn)代化艱難曲折的開端期的四川鄉(xiāng)村生活,。這當然與他個人經(jīng)歷有關。而賀享雍作品真正與眾不同之外在于,,這些令他迷戀,、困惑的所見所聞、可驚可愕之事,,是由作者自身扮演的獨特體驗者的角色,,用創(chuàng)痛與無奈結合起來的體驗方式寫出來的,是充滿情感力量的民間敘事曲,,正所謂“困極則思通,,郁極則思奮,寓之于書而已”,。(王韜《?園文錄外編》)在賀享雍的民間敘事曲中,,民間信仰的符號與表達方式,又成為他獨特的敘述方式,。其民間敘事風格,,有趙樹理式的農民立場。不同的是,,在這些民間故事演繹的法,、術、勢中,,浸潤著大量民間信仰內容,。 我們曾在近代以來的四川農村題材小說中讀到過很多具有民間信仰內容的作品。四川農村題材小說宗教內涵較為復雜,,有儒,、釋、道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品格,,而更核心的價值是民間信仰,,這一點,在李?人,,沙汀,、艾蕪、周克芹的小說中可以得到證實,。直至當代,,四川農村題材小說仍有不少關于民間信仰的描寫,并在這種宗教精神作用下形成獨具特色的巴蜀民俗審美的品格。賀享雍以他對農村生活的深厚體驗寫出了這種獨特風格,。從他小說中潛文本的價值取向,、精神內涵、思維形式上的作用,,到顯文本中語言描寫,,民俗民風的細節(jié)描寫,都可以見到民間信仰的價值建構,,見到民間信仰對其情感和思想表達方式的影響,。 四川農村舊式生產方式長期存在,遠古時期部落生產方式仍有一定程度的存在,。宗教方面未確定身份的農民,實際上在日常生活,,生產活動等日常狀態(tài)常常與佛,、仙、鬼,、道打交道,,形成了一種植根于民間的信仰。其標志,,是中國農民的生存智慧中對形形色色的自然物和自然力的信仰,,以及對祖先、鬼魂,、輪回的崇拜,,涉及到世界、倫理,、政治,、人生的方方面面,而不是人文宗教那樣有明確的神格的信仰,。這樣一種植根于民眾心靈深處的民間信仰,,形成了一個具有深刻影響的亞文化體系。文學作為人類的精神,、氣度和智慧的審美結晶,,自然會把審美的目光關注到這一精神領地,透過它來探究人生的真諦,。賀享雍的《蒼涼后土》,、《土地神》、《猴戲》,,作為對農民心理有深刻認識的作品,,是這一亞文化體系在當前農村題材小說中的獨特反映。 川東、北農村有拜土地神的習俗,。老人,、小孩生病、缺糧,、缺錢,、甚至男婚女嫁,大事小事,,都要到土地神那里去拜一拜,。佛、道寺廟前都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塑像,,且香火很盛。它和農民的生產生活有密切聯(lián)系,?!渡n涼后土》和《土地神》中,從川東,、北地區(qū)農村幾千年形成的土地崇拜中提煉出“土地神”意象,。于是,賀享雍小說的民間信仰思想便突出表現(xiàn)在對土地的信仰與崇拜,,視土地為信仰核心及審美體系,。同時,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作為自然力信仰,,又被世俗化了,賀享雍力求找到一個用土地信仰來詮釋人生,,又以人生來豐富土地信仰的完美交叉點,,對土地的愛恨交織是通過失地農民的扭曲人生表達出來的,土地信仰與金錢崇拜交織在一起,。他闡述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原本在土地上生活得好好的:“太陽繞著地球轉,地球跟著衛(wèi)星行,。大路邊上牛牽人,。拉著牛來拉著耙,一輩子不說顛倒話”(《猴戲》),??梢划斔x開了土地,離開了原鄉(xiāng),,他就變得狡猾起來,,或者裝瘋賣傻(如《猴戲》中的侯大才),,或者“遭遇尷尬”。與同為四川鄉(xiāng)土文學作家李一清的區(qū)別在于,,李是以對土地的神圣化方式來表達的,,而賀則更多地描寫土地與人生的復雜關系。失去土地,,一方面是解脫,,一方面是生命的變型。失去與復歸,,同樣是殉道,,卻是人與獸的兩極。幾部小說在農民失去土地后的掙扎與“尷尬”中,,用強悍如野獸般的生命本能來盡現(xiàn)這一信仰的光輝,。實際上是幾千年封建社會毒素在當代人性中的獸化過程。失去了土地也就失去了信仰,,人性變得太直了,,也就太惡了,被欲望性的政治主宰著,,于是發(fā)生許多類似“牛兒的故事”般的“狼吃人”的故事。 圍繞土地敘事,,不僅有顯文本的:從人與土地的融合,,到土地上的生活奔波、耕耘生活,;到失去土地的迷惘,、失落,失去土地后的“狡猾人生”,;再到蒼涼大地上發(fā)生的種種事,,實質上是信仰的再生與回歸。其潛文本是中國古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敬天敬祖,、鬼神崇拜的遺存反映,。土地象征著永恒,象征生存之道,,農民生于斯死于斯,。比起土地的信仰,現(xiàn)實的苦難都是虛幻的,,而人源于土地,、女媧摶土造人,土地以它巨大的魔力深深吸住世世代代的農民,,以及那些雖然進了城,,而靈魂卻還在鄉(xiāng)村的“城里人”。與土地間靈魂上的契合,是農村,、農民精神的力量,,《蒼涼后土》、《土地神》,、《猴戲》把這種力量表現(xiàn)得具有時代特色和個性特色:離開土地后農民信仰發(fā)生斷裂,,祖先蔭庇不在,生活遭遇尷尬,。 幾千年來,,盡管民間信仰從未被接納為主流文化,但卻依附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并與之盤根錯節(jié),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儒,、釋、道中尋找信仰內容,,從一代代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戲曲中大量可見這種現(xiàn)象,。除對土地等自然和自然力的信仰之外,敬畏鬼神,,輪回,、尊道貴德等信仰內容也在賀享雍的小說中得以表現(xiàn)?!逗飸颉繁憩F(xiàn)了因果報應的佛教思想,,但卻是以民間信仰的方式表現(xiàn)的。如侯大才漫長的討錢之路,,裝瘋賣傻無所不及,,他只能以小人物的方式“狡猾”地行事,當他千方百計索要屬于自己的錢時,,他高唱:“善惡有報你就等著挨刀挨槍挨炮天打雷劈那日子,。”終于唱出胸中一口惡氣,。相信善惡有報,。這類民間軼事是鄉(xiāng)村生活的常見敘事,內含有深刻的民間信仰內核:因果報應,,做了壞事的人“現(xiàn)世報”,。這些思想帶有很強烈的功利性與實用性,,而且傳播路徑暢通,塑造并反映民眾宗教心理,,對惡的抗拒順應天意,,實質是對天的崇教。因果報應的民間信仰構成農村生活的倫理道德,,善是無罪惡以及道德行為的純潔,。懲惡揚善,這一農村社會通行的倫理觀,,正是以“善與愛”的宗教信仰為出發(fā)點的,,它既是世俗倫理,又是神圣倫理,,它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構成幾千年來鄉(xiāng)村倫理生活的主干,早已成為“集體無意識”,,存在于每一個鄉(xiāng)土作家的血脈里,。 在信仰作用的表達上以民間文化形態(tài)出現(xiàn),是賀享雍作品表達方式的主要特點,。在用詞上,,口語化、鄉(xiāng)土化,,大量采用民間日常用語,,俗語,民謠,。如在侯大才向鄉(xiāng)里要錢的過程中,,常常裝瘋賣傻,,語言恣意,、無邏輯。在大會現(xiàn)場他大唱《十八扯》,,什么“四扯畜牲做了斯文客,,五扯麻雀有大象重?!薄捌叱舵溩铀┳埞稀?,“九扯耗子給貓把手解”……結尾處侯大才的《罵兒歌》:“善惡有報,你就等著挨剮挨槍炮,,天打雷劈那日子”,。這種民間文化形式在意義上,著力顯示民間信仰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小人物力求自我保護的因果報應,、輪回思想,,力求以來自民眾平常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打動人。小說大量使用俚語,、俗語,、快板詞、歇后語,、民謠,,這一切與民間信仰表達方式非常貼切。文體之選擇實際上是在文化價值觀念間的選擇,。民間敘事的文體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折射出文化變遷。如果說文化賦予人以本質,,而文化的本質又是語言,,那么,文化,、人以及世界的真實性都取決于語言慣例,,即取決于虛構方式。賀享雍講的故事充滿了民間想象,,從發(fā)生到結局,,都屬民間信仰的敘事倫理。故事發(fā)展,、人物發(fā)展乃至人物外貌,、結構布局、敘述者觀點等因素共同發(fā)生作用,,或明或暗地將作者引入到這種民間敘事倫理之中,。如對侯大才的描寫,竟有幾分“獸”的外貌,,其行為方式更像是“神魔斗法”,,行為的小邪惡取得倫理上的“善報”。這種類似“神魔斗法”的民間文化表達幾乎貫穿了賀享雍的整個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當然,,美中不足的是,在這些描寫當中,,我們也看到了賀享雍小說中審美方面的一些艱澀,,略顯舊態(tài)。 每一種信仰無論民間信仰還是官方信仰都有一種基調,,即傳達其基本精神的特征,,賀享雍小說的基調是由怨恨而積累出來的生存之道。由于社會變革引起“深層的價值秩序的位移和重構”,,“而價值序列最為深刻的轉化是生命價值隸屬于有用價值,。在轉化過程中,,這種隸屬的程度日增,隨工業(yè)精神和商業(yè)精神――形而上學精神日益深入到最具體的價值觀中,。價值觀被徹底顛覆”①,。平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被打破了,失地農民的漂泊,,拾破爛小人物為生存的掙扎,、鄉(xiāng)村干部的自私與制度上的腐敗,這一切隨生活聚積起怨恨,。人們渴望的安穩(wěn)生活,,卻變成充滿不安。驚懼的生活迫使他們尋求“卑賤者”的價值觀和生存之道,。舍勒認為,,民間信仰的核心植根于怨恨,或者說現(xiàn)代仁愛基于怨恨,,②自卑與自傲組成的多樣組合構成中國現(xiàn)代思想中民間信仰的怨恨基調,。怨恨的確是救贖之道,但它要通過敬禱,,信仰的力量,。因此,在賀享雍筆下,,中國鄉(xiāng)村敘事的生存體驗中,,就將怨恨與信仰結合在一起,激起種種復雜的情感波瀾,。震驚―怨恨―信仰―救贖,,構成其作品的心靈史,也是其對抗苦難的精神核心,。民間信仰是對抗苦難的最深厚的原動力,,它代表的是永恒的生命力,如酒神一樣醇厚,,酒神如醉,,代表美好,。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苦難感,,所以才有了種種人生悲劇。正如叔本華在《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中說:“人的最大的罪惡就是他誕生了,?!弊鳛槠h山區(qū)的農民,又接觸了外面喧鬧而繁華的都市,,感受到反差極大的生活,,就更是如此,。似乎原罪與生俱來,人的悲劇感與生俱來,。賀享雍小說對于苦難的自我救贖讓我聯(lián)想到麥天樞在《麥客》里的一段描寫:主人公說:為什么“要吃野菜,,吃糠,因為要和肚子斗爭,,為了讓那肚子苦一點,,才能少吃,不吃,。這該死的肚子,,就得這樣對它?!币嫦氯?,就必須有一種面對苦難和對抗苦難的自我抗爭。它的背后是民間信仰的反諷敘事,,如同一首象征意味豐富的民間敘事曲,,怨恨與反諷的救贖基調成為賀享雍鄉(xiāng)土敘事審美精神的主旋律。 信仰是超越對象的,,無論“土地信仰”,、“金錢崇拜”、“善惡”,、“報應”信仰還是由怨恨的反諷形成的顛覆,,都深刻地反映了農民這一占中國最廣大人口、最底層人民的生活和精神特質,??梢哉f,它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文明的興衰,,民族的浮沉,。賀享雍小說把民間信仰還原到農村日常生活中,還原到農民的行為方式中,,是一部當代農村民間信仰的真實生活畫卷,。 注釋: ①舍勒:《資本主義的未來》,,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6頁。 ?、谏崂眨骸顿Y本主義精神三論》,,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7頁,。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爾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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