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心懷熱愛的人都是環(huán)境的受益者,。自由、純真,、樸素,、勤勞的西北鄉(xiāng)村里，藏著令張尕慫感到踏實和敞亮的東西,。于是他常游走在西北的田野間,，用一臺錄音機將沿途所聽到的民間音樂與聲音都收納起來，再唱成自己的歌,。三弦彈起來,，想家的人就都回家了。

塬上的每個人都會唱

還是從《早知道要在家待這么久》這首歌說起,，畢竟這是讓張尕慫忽然“紅”起來的“成名曲”,。

他捏穩(wěn)一張銀行卡撥弄著三弦，神情快活,。身上的老式對襟棉襖和背后那堵紅磚墻大概給出了他的定位,，果不其然，一開口就是瓷實的西北口音：“早知道在家里待這么久,，我就不會只買兩包紅蘭州,。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我就應(yīng)該多拉拉妹妹的手,?！闭Z氣那股自嘲和懊惱勁兒快躍出屏幕來。只見他唱得前俯后仰,、搖頭晃腦,，唱高興了自己忍不住 “嘿嘿”笑一串，末了,，還沖著鏡頭外的奶奶得意道：“好聽吧奶奶,！”

這支2 分鐘出頭的視頻迅速在網(wǎng)上被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給疫情期間憋在家里的網(wǎng)友們帶去了歡樂,，許多人驚喜地以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藏”藝人,，或者一個“搞笑網(wǎng)紅”,。實際上他當(dāng)真是“寶藏”，用戲謔的態(tài)度注視著西北那一方人間已有十多年,。

當(dāng)年,，國內(nèi)第一批Livehouse 在各地紛紛開張營業(yè)，第一批年輕的獨立音樂人也隨之冒尖,。那時大家唱的多是西方音樂和港臺流行音樂,，而張尕慫一上臺，氣場立馬不一樣了,。他用甘肅,、青海等地的土話唱“土謠”，黃土,、羊群,、老漢，一幅幅大西北的畫像從他的嗓子里長出來,，向沙塵暴一樣千里迢迢趕過來,，粗礪地?fù)涞接^眾眼前。尤其是那些寫情情愛愛的酸曲兒,，歌詞直白得令人驚奇,，又有趣得讓人急切地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不過比那更早幾年,，大學(xué)時的張尕慫也和其他在外來文化的大量涌入中渾身都充滿“電”的年輕人差不多,，雷鬼、搖滾什么都唱,， “土謠”不過是他小時候的記憶,。

他的家鄉(xiāng)在甘肅省白銀市靖遠縣的一塊塬上，那里的人們說“鑼鼓不響,，莊稼不長”,。偏僻閉塞的村莊里似乎永遠都有旋律在耳邊盤旋?！澳憧赡芸粗嗽趫錾洗螓溩?，或者站在十字路口，又或者聽到隔壁鄰居在吵架,，找不到音樂來源,，但音樂一直在響?！痹趶堟貞Z的記憶里,，塬上的每個人都會唱，這是從小耳濡目染的結(jié)果，也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耕作的身體熟知節(jié)奏,，勞苦的人最有真情實意可表，音樂就是農(nóng)耕文化自帶的一部分,。從前每到過年,，莊子里定有一場隆重盛大的廟會。人們鬧社火,，搭臺唱戲,，狠狠地?zé)狒[上十天半個月才得勁。幼年張尕慫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自然而然地獲得了關(guān)于音樂的啟蒙,。

家鄉(xiāng)的聲音有“叫醒”功能

因三年旱災(zāi)被迫搬遷,，然后“一切都變了”。隨著鄰居們遷往不同的地方,，鄰里關(guān)系四分五裂,，廟沒了社火就鬧不起來。直到五六年后新的廟才建起來,，但原先玩社火的人都已老去，而年輕人們陸續(xù)走向城市,，張尕慫也去了城里上大學(xué),，逐漸將兒時的生活方式忘在腦后。某天,，從錄音機里飄出一首很老的曲調(diào),，“我突然就想起了以前莊子里人們唱的那些東西，記憶也一下子就來回了,，所以就開始去尋找,。”

這樣的尋找是向內(nèi)的,，得回到“根” 上去找,。張尕慫提著錄音機，坐上小時候讓他暈得七葷八素的大巴車去農(nóng)村里采風(fēng),。他拜訪了唱涼州賢孝的馮蘭芳,、唱青海下弦的劉延彪等民間藝人,，向他們請教民間音樂和小調(diào),，這些唱了一輩子卻始終沒走出西北農(nóng)村的老藝人們也樂得給他唱?！霸谖倚睦锼麄兌际谴髱?。他們平時除了勞作就是彈唱，聊天時也習(xí)慣隨手撥著琴，加上方言的語調(diào)本身就有旋律,，他們講話都像唱歌一樣,。但他們對此是沒有意識的，音樂早就變成了他們身體里的 ‘器官’,?！?/p>

“高高山上一清泉，流來流去幾千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來賢的賢?！贝髱焸兯鞒那犹钤~簡單,，卻字字是智慧和力量?！懊耖g音樂對愛情的描寫太美妙了,。你根本想不到能寫成這樣，是骨子里的由心而發(fā),?！睆堟貞Z禁不住贊嘆道。而當(dāng)請他舉個例子時,，他卻一時找不出最好的答案：“這種震撼是長時間,、大量累積來的，現(xiàn)場聽到時人完全沉浸在里面,，事后要我說哪個好,，那就是都好?！?/p>

當(dāng)我們通話時，電話那頭隱隱傳來咿咿呀呀的曲調(diào),。那是他采風(fēng)來的東西,，從早到晚循環(huán)播放,。不止是音樂，張尕慫愛的是屬于西北鄉(xiāng)村里的一切,?！耙郧叭ゲ娠L(fēng)都是采一些旋律，現(xiàn)在就是到處轉(zhuǎn),，去看,，去聊天，去聞味道,。比如狗叫、驢糞的味道,、某家熟蔥花的味道、老鄉(xiāng)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去了,，旋律和畫面也就在心中升起來了。這些對我來說都是音樂,?！爆F(xiàn)在他依舊每年都回西北待幾個月，雷打不動,。跟墻根底下曬太陽的老人閑諞（聊）,，蹲在婦人跟前錄她們手里搓苞谷的聲音。經(jīng)常一錄就是十幾個小時,。用他的話來說,，這些充滿泥土味與回憶的聲音令他內(nèi)心感到安慰，“就不怕什么了,，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里面,。”

自古以來,，三弦和銀行卡是分不開的

采集來的各種民間音樂都被張尕慫編排進了自己的歌里,?；▋骸⑻m州鼓子,、道情,、打攪兒、寧夏坐唱,、秦腔……這些在西北大地上傳唱千年的音樂,，在他眼中都是珍寶，也是他口中的“根源音樂”,。如同兒時廟會上眾人的齊唱一樣,，每個人的調(diào)調(diào)都不太一樣，民間歌曲正是一次集體創(chuàng)作,，一代代的發(fā)展悄悄改變著人的腔調(diào)和表達方式,，一個個鮮活的人又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和創(chuàng)造不斷往里添加新的東西。張尕慫的歌里也有他自己。在《尕慫是個好娃娃》里“不要臉”地自夸,，還要把錄節(jié)目時汪涵和撒貝寧對他的夸獎編進去,；創(chuàng)作完《早知道要在家待這么久》后，又用日語唱西北民間歌曲《三姉妹》,。而三弦與銀行卡的搭配也令人莞爾,，一如他表演時的狀態(tài)，觀者眼里的張尕慫是一個自在快活的人,。

而他唱得最多的,，仍舊是西北大地?！独限r(nóng)》的開頭用雞叫,、咳嗽、吸旱煙聲等拼出了老農(nóng)晨起后的一系列動作,；《女娃娃》里爬樹抓鳥偷葵花的女娃娃被大人追著打,，嘴巴里還“含著冰糖”；《姐姐》里的女娃替父母拉扯姊妹,，犧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甚至生命,；《趙二伯》的主人公年輕時唱過戲扛過槍，經(jīng)過商服過刑,，老來與別人一比似乎一事無成,，而在張尕慫眼里，趙二伯才真正看到過生命的美麗……他們的苦澀與知足,，西北的廣闊和細碎都被他寫進了歌里,，大氣磅礴也能，佯裝扭捏也能,，沉重也能,，狡黠也能。聽讀這些故事,，也是對生活在那里的人的一種觸摸,。

忽然“紅”了以后，更多人看到了張尕慫與西北民間音樂的可能性,，陸續(xù)有合作找上門來,。他用花兒《小六蓮》跟袁佳穎的江南評彈，融合了一首《亂彈 · 塞北江南》,，還和演員黃覺一同編了首西北味的電子樂…… 聊到西北民間音樂的可能性,，他說：“民間音樂很大，風(fēng)土人情,、風(fēng)俗,、時政都有,，無論是酒歌還是兒歌，所有的東西它都有寫,。民間音樂就像一個活了幾千年的老人,，現(xiàn)代各種音樂類型都是在民間音樂的基礎(chǔ)上演變出來的，所以民間音樂是最開放,、最時髦的,，把它放進任何音樂里都可以玩?！弊鳛橐粋€根源歌者,，張尕慫開放地看待更多的跨界合作，而與此同時,，突然涌來的關(guān)注度也更讓他沉下心來,。在民間游走了這么多年，越鉆研越知道自己還只是學(xué)了個皮毛,?！拔疫€是得努力學(xué)習(xí)，把這件事做好,?！彼鋈粡姆讲诺拿硷w色舞里放緩了語調(diào)：“別的都是虛的。這是實話,?！?/p>

海峽旅游：你所說的根源音樂是指？

張尕慫：根源音樂就是從土地上長出來的音樂,，是土地上最有靈性的人類在最舒服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人在勞作時，身體就有了節(jié)奏,，很多旋律,、美妙的詞、美好的情感,、最真實的東西也全部都有了,，最后才有了“謠”,、大量的表演形式和文化,。所以根源音樂也是大自然的產(chǎn)物。當(dāng)我研究西北的唱腔,、小調(diào),、長篇敘事的音樂等創(chuàng)作，我覺得它們真的太偉大了,，想知道到底是何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就是根源,。

海峽旅游：為什么要不停地采風(fēng)？

張尕慫：做一件事需要根據(jù),，要從生活中出發(fā),，有理有據(jù)才能有作品。我就是這樣做的,。我個人的經(jīng)歷很少,，情情愛愛也寫不出那么多，所以我對現(xiàn)在很多寫情愛歌曲的人很好奇,，他們到底要談多少戀愛才能寫得出這么多歌來,。所以我必須出去采風(fēng)記錄，再加上自己一點小小的感觸,。

海峽旅游：該如何理解你常說的“騷情”一詞,？

張尕慫：這個詞是很民間的，比如說幾個老漢在聊天逗趣,，最放松的時候就會用到這個詞,。它更多是指一種狀態(tài)，形容一個人完全,、真實地展現(xiàn)自己,。是很奇妙的一個詞，不可言傳但很容易理解,。我喜歡這個詞是因為我覺得作為一個人,，你得很有生命力，能帶動原本苦悶,、不善于自我表達的人,。

海峽旅游：你現(xiàn)在的生活是怎樣的？

張尕慫：除了演出,，大部分時間我在大理,，因為我的愛人和孩子都在那兒，也會回到西北待一陣子,，和親友團聚,、采風(fēng)?；氐礁拭C后,，我的狀態(tài)會不一樣，心里敞亮,，創(chuàng)作欲也很強,，所以我的創(chuàng)作基本上都是在甘肅完成的。

海峽旅游：該如何定義你和你的音樂,？

張尕慫：西北各個地方的文化我都在吸收,，我懂的也很多,，與民間藝人都是聊其中的精髓，所以我覺得我和他們是師兄弟的關(guān)系,。我們做的都是民間音樂,，我一直在找的“根兒上的東西”，也是所有民間藝人在找的東西,。當(dāng)然他們中也有一些人在我看來已經(jīng)得道,，我是叫他們師父的，比如青海的劉延彪,、定西的魏文清,、涼州的馮蘭芳。現(xiàn)在堅持做民間音樂的人很少,，也有一些草臺班子招會彈唱民間音樂的人到處去演出,，但我不喜歡那種。我喜歡的是根源音樂 ,，就是唱歌的人也是參與勞作的人,，春天種地時吼兩句，冬天閑下來了叫幾個朋友喝點小酒,，高興了唱兩句,。想唱就唱，唱歌與他們的生活是分不開的,，關(guān)系是永久的,。這樣的民間音樂將會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