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寫過《封建論》,，毛澤東非常欣賞。

　　西周封建和秦并天下,，是中國的古典對立,。歷史上,，圍繞孔夫子和秦始皇的爭論，就是以此為背景,。

　　秦始皇是政治上的勝利者,，精神上的失敗者?？追蜃邮钦紊系氖≌?，精神上的勝利者。

　　秦始皇,，從“千古一帝”到“千古罪人”,，他本人想不到?？追蜃訌摹皢始夜贰钡健按蟪芍潦ハ葞煛?，他本人也想不到。

　　歷史上,，圍繞這組對立,，有很多爭論，一直爭到現(xiàn)在,。

　　這是一份精神遺產(chǎn),。

　　說到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有一點(diǎn)我想說明,，政治家和老百姓,，不讀書的人，或讀書不多的人,，他們也有他們的精神世界,。

　　知識分子，上有天,，下有地,。天是領(lǐng)導(dǎo)，地是群眾,，他們是夾在中間,。阮籍說，他是褲襠里的虱子,。（別的收錄本里,，還有下面的話：“褲襠就是領(lǐng)導(dǎo)和群眾。鄧小平說,，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我們，拿錢就得聽喝,，教育部就是我們的老板,?！保?/p>

　　知識分子是從事精神生產(chǎn)的，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并不等于中國知識分子的世界,。

　　我們要知道，“大一統(tǒng)”的“統(tǒng)”是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統(tǒng)治者控制人民,，頭一條就是控制知識分子的大腦。學(xué)術(shù)大一統(tǒng),，就是把知識分子的大腦統(tǒng)一起來,，統(tǒng)一到尊孔－讀經(jīng)－做官這條道上來。文官考試是中國的一大發(fā)明,，很靈,。只要上了這條道，就不會犯上作亂,。這是一個精神世界,。

　　還有一個精神世界是老百姓的精神世界。我們要知道,，宗教多元化,，同樣是為了控制老百姓。只要不造反,，你愛信什么信什么,。

　　其實(shí)，這兩條都是為了防止造反,。

　　古人說,，“撫我則后，虐我則讎”[（《書·泰誓下》）《泰誓》是《古文尚書》中的一篇,，古人常引這話（如《貞觀政要》卷三）],，國君對我好，我拿他當(dāng)國君,，國君對我壞,，我拿他當(dāng)死敵。這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

　　古人說,，“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的《王制》,、《哀公》。這話兩見于《荀子》,，據(jù)說是孔子聽什么前輩講,，不是魏徵的發(fā)明。）,，國君是船,，百姓是水，水可以把船托起來,，也可以把它翻個個兒,。這也是中國的傳統(tǒng)。

　　中國的老百姓最有反抗精神,。統(tǒng)治者除了怕天,，最怕老百姓。

　　中國這條大船,，歷史上,，每個朝代都載一次又覆一次。載舟是民,，覆舟也是民,。古代貴民，就是承認(rèn)老百姓有這個力量,?！百F”從“怕”生，既怕沒有水,，船就劃不動,，又怕水漲船高，最后把船給翻了,?？鬃尤绱耍献尤绱?，他們都怕老百姓,。這不叫“民主”，這叫“怕民主”,。[民主制的對立面是貴族制,。古典意義的民主，從一開始就是非貴族,，反貴族,。學(xué)者說，孔子,、孟子是倡民主,，秦始皇反民主,，根本不對?？鬃?、孟子都是平民，他們反而熱衷貴族制,。秦始皇是貴族出身,，他卻以軍功立國，選官不問出身,，徹底摧毀了貴族制的社會基礎(chǔ)（注意：是貴族制的社會基礎(chǔ),，而不是貴族王權(quán)）。]

　　統(tǒng)治者都害怕民主,。

　　一部羅馬史,，從頭看到尾，老百姓最最需要什么,？統(tǒng)治者說,，面包和馬戲。吃喝,、娛樂之外,，最后還得加一條，基督教,。老百姓,，沒飯吃，會造反,；有勁兒沒處使,，會造反。孤苦無告,，也會造反,。

　　面包、馬戲加宗教是消解革命的好辦法,。羅馬皇帝后來信了基督教,。（阿育王皈依佛教是歷史上的類似事件。漢武帝獨(dú)尊儒術(shù)也有相似性,，但儒學(xué)不同于佛教和基督教,，它是知識分子的理想寄托，跟大眾信仰無關(guān),。）有了基督教,，才算齊活。但他們信教是為了安撫老百姓，我們尊孔是為了安撫知識分子,。

　　統(tǒng)治者的本事,，全在消化造反。

　　知識分子,，即使貴為“四民”之首,，也還是民,。只要不當(dāng)官,，就是民。更不用說被仕途拋棄的知識分子,。

　　古代社會,，知識分子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愚民”，但“愚民”的“民”也包括知識分子,。

　　研究中國歷史,，研究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魯迅說,，讀經(jīng)不如讀史,，讀史不如讀野史，很有道理,。我有一個建議,，經(jīng)常跟漢學(xué)家講，你要想了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讀小說比讀古書更直截了當(dāng),。小說是我的“四書五經(jīng)”。我讀小說,，不光當(dāng)文學(xué)讀,，還當(dāng)思想讀。

　　小說的奧妙,，是它最有反抗精神,。

　　中國小說，傳統(tǒng)分三大類：英雄（屬“講史類”）,、兒女（屬“人情類”）,、神怪（也叫“神魔類”）。它對中國的大一統(tǒng),，特別是精神的大一統(tǒng),，有很好的回答。

　　明代有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清代有兩大奇書：《儒林外史》,、《紅樓夢》,。除《儒林外史》，都可歸入這三大類,。

　　這六本書是中國小說的經(jīng)典,，不可不讀。

　　《三國演義》：主題類型是“英雄”,?！坝⑿邸币辉~，出自《太公》,、《三略》（古代的陰謀書）,，三國那陣兒最流行。當(dāng)時(shí),，“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辛棄疾《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英雄”是什么人,？政治家,，陰謀詭計(jì)一大套，能掐,。老百姓拿《三國演義》當(dāng)兵法,，跟諸葛亮學(xué)智慧，也是學(xué)掐,。說起“英雄”,，我們要注意，這個詞跟亂世直接有關(guān),，專門指的就是亂世英雄,。亂世英雄，前因是“大一統(tǒng)”,，后果也是“大一統(tǒng)”,。破壞“大一統(tǒng)”，再造“大一統(tǒng)”,，離了“英雄”不行,。這書，開頭是“桃園結(jié)義”,，結(jié)尾是“三分歸一統(tǒng)”,?！耙唤y(tǒng)”是司馬氏的天下，三家全白掐,。這書,，講忠義，關(guān)老爺是道德榜樣,，但好人不得好報(bào),。關(guān)羽被害，張飛被害,，諸葛亮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蜀相》）。作者同情的蜀漢是以失敗而告終,。這個結(jié)尾好,。

　　《水滸傳》：主題類型也是“英雄”。這是另一類英雄,，草莽英雄?！氨粕狭荷健?，分兩種人：上等人，宋江為代表,；下等人,，李逵為代表。無論上下,，層次都比《三國》低,。他們一塊兒造反，想法不一樣,。林沖夜奔,，“手提著殺人刀，走一步,，哭嚎啕”,，“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這是不得已,。宋江上山，也是不得已,。他們都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毛澤東語）。李逵造反,，打打殺殺,，沒有目標(biāo)，就是幫宋大哥奪了鳥位，也不知道該干什么,。宋江倒是有目標(biāo),，“殺人放火受招安”，最高理想是招安,。他們喝了朝廷的毒酒,，下場很慘。英雄,，越是含冤抱恨,，百姓越心疼。這個結(jié)尾也好,。

　　《西游記》：主題類型是“神怪”,。我說過，“神怪”類型的小說是中國古代的“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李零《當(dāng)代〈封神榜〉——機(jī)器人與人機(jī)器》,，收入他的《放虎歸山》,，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53－61頁）,。雖然這書，“幻”則有之,，“科”則全無,。盧梭講自由，說是生而自由,，這是虛構(gòu),。中國的自由也是虛構(gòu)。孫悟空是中國的自由神,。他的自由精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生抹不掉,。但這種精神只在開頭,。很長時(shí)間，我一直覺得,，這書,，也就前五回有勁，后面特沒勁,。這也是個先造反后招安的故事,，虎頭蛇尾，主要講蛇尾,。孫悟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特能搗亂,，特能破壞,，“大鬧天宮”，痛快,。但這只是鋪墊,。“西天取經(jīng)”才是重頭戲,，絕大部分是娛樂,，近乎科幻的娛樂，好像抻長的電視劇,，九九八十一難,，回回差不多。結(jié)尾也庸俗,，孫悟空給唐僧當(dāng)保鏢,，最后封了個“斗戰(zhàn)勝佛”。當(dāng)年他造反,，是造玉皇大帝的反,，不是造如來佛的反，但誰把他壓在五行山下,？那可是如來。如來很鬼,，懂得轉(zhuǎn)移法,，你不是要打打殺殺嗎？好,，咱們給你安排一下,。擒妖打鬼，九九八十一難,，一路打打殺殺,，正好釋放他的暴力傾向。孫悟空,，自從西天取經(jīng),，前后判若兩猴，鞍前馬后,，好像一條狗,。這種結(jié)局，是造反者的宿命,，和《水滸》差不多,。

　　《金瓶梅》：主題類型是“兒女”,。“兒女”是男女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場景有二，一是家庭,，二是妓院,，有皮肉爛淫，有兒女情長,。這也是一大類型,。此書寫一男三女，先宣淫,，再戒淫,，寓戒于宣，這是個講故事的套子,。很多言情小說都有這個套子,。學(xué)者說，這叫世情小說,，不叫色情小說,，甚至下定義，床上描寫,，如果刪掉,，不影響情節(jié)發(fā)展，叫世情小說,；影響,，叫色情小說。我不這么看,。色情,、愛情，都是人情,，都是世情,，彼此不是水火關(guān)系。此書既寫色情,，也寫世情,，其實(shí)是一部敗家史。中國人寫家,，總是陰盛陽衰,，綱常倒轉(zhuǎn)，男人敗在女人和小孩的手里,。這有強(qiáng)烈的象征意義,。

　　《儒林外史》：專寫讀書人的命運(yùn),，自成一類。讀書人,，“自古華山一條路”,，唯一出路是當(dāng)官。馬二先生說,，拆字,、算命、教館,、作幕都不是正路,。不應(yīng)試，不當(dāng)官,，沒有出路,。吳敬梓筆下，儒林枝頭,，沒幾個好鳥,。好人主要在一頭一尾。開頭,，王冕不當(dāng)官,，靠什么生活，一是賣卜測字,，二是畫畫,。他有個預(yù)言，自從有了八股取士,，“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結(jié)尾,，“四大高士”，都是市井中人,，琴,、棋、書,、畫各一位,。它的開頭結(jié)尾都是贊美隱士。隱士精神,，上承《論語·微子》,，源遠(yuǎn)流長，代表的是中國文人的“人文幻想”,。我也有這種幻想,，幻想有個上不仰領(lǐng)導(dǎo)鼻息,，下不阿群眾所好，四壁圖書的“星級監(jiān)獄”,。他批判的不僅是八股取士的科舉制,，而且是學(xué)術(shù)大一統(tǒng)和知識分子的宿命，了不起,。（閱讀此書,，可與《野叟曝言》比較。后書是正統(tǒng)儒家和迂腐書生的狂想曲,。）

　　《紅樓夢》：主題類型也是“兒女”,，和《金瓶梅》一樣，也講敗家史,。但講法不同,，色情、愛情,、人情,、世情，啥都有,，但主要不是色情,。他借用了《金瓶梅》的概念，所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最后是“悟空”,。但這只是個講故事的俗套，并無深義,，當(dāng)時(shí)的言情小說,，幾乎都這么講。(浦安迪講明代“四大奇書”,，特別強(qiáng)調(diào)“色空”,，尤其是孫悟空對“空”的超越，但我以為,，這不過是明代小說的一個套子,。參看：[美]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沈亨壽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賈寶玉，生于脂粉堆,，長于脂粉堆,，是個出類拔萃的“敗家子”，以賈政的觀點(diǎn)看,，當(dāng)然是“敗家子”,。賈府，外面是男人當(dāng)家,，里面是女人當(dāng)家,，陰盛陽衰，二爺?shù)钠馐沁@么慣出來的,。(中國的末代皇帝,，也都是這么慣出來的。)他喜歡弱女子,，討厭臭男人,，男人的“正路”，他根本看不起,。這是對“家”的叛逆,。越劇《紅樓夢》有段唱詞，我喜歡,?！翱床槐M滿園春色富貴花，聽不完獻(xiàn)媚殷勤奉承話,，誰知園中另有人,，偷撒珠淚葬落花?！彼矚g林妹妹,，林妹妹也不合群。他們都是“家”的叛徒,。這書,，結(jié)局是什么？只能是寶玉出走,，離開這個“家”,。這是用另一種方式寫“家”，滴水見太陽,。《金瓶梅》的“家”寫什么,？《紅樓夢》的“家”寫什么,？它寫的是咱們這個中國，咱們這個大家呀,。它象征著明清社會,，中國這個大家,，大廈將傾，無可奈何,。

　　中國的眾生相,，從男到女，從家庭到社會,，從社會精英到普羅大眾,，從經(jīng)濟(jì)、政治到宗教,、文化,，小說無所不包。中國近代文學(xué),，巴金的《家》,，錢鍾書的《圍城》，很多小說,，還有這個靈魂的影子,。

　　病，有小病,，有大病,，有絕癥。人患絕癥,，無藥可醫(yī),，總不會坐著等死。病篤才會亂投醫(yī),。西藥不靈,，他會吃中藥；中醫(yī)不行,，他會求巫醫(yī),。病人總是在這三者間轉(zhuǎn)磨磨。政治家也往往如此,，傳統(tǒng)不靈,，他會求現(xiàn)代，資本主義不靈,，他會求社會主義,，社會主義不靈，他會再求傳統(tǒng),，也是轉(zhuǎn)磨磨,。誰都以為，世上一定有包治百病的藥，沒準(zhǔn)藏在哪里,。

　　其實(shí),，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一勞永逸包治百病的藥,，根本就沒有。

　　上述小說,，大部分都無解,，結(jié)尾很無奈。終極關(guān)懷,，難免無奈,，這是小說的深刻處。

　　“大一統(tǒng)”是個幾千年的大發(fā)明,，是個幾千年都搬不動的大石頭,。體系嚴(yán)密，有利也有弊,，中國人該如何面對,？

　　這是最重要的思想史。

　　讀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中國人很滑，中國人也很活,，讓你又恨又愛,。

　　我對中國人是愛恨交織。

　　讀小說,，你才知道,，中國人的精神深處一直有一種挑戰(zhàn)精神，它對所有權(quán)威都是有限承認(rèn),，盡管屢戰(zhàn)屢敗,，它卻屢踣（音讀博，倒也）屢起,。

　　它敢挑戰(zhàn)各種“天經(jīng)地義”：挑戰(zhàn)鬼神,，挑戰(zhàn)皇帝，挑戰(zhàn)禮法,，挑戰(zhàn)規(guī)則,，百折而不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