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碚老城區(qū),，是數(shù)十年前“北碚之父”、愛國實業(yè)家盧作孚按照自己的設(shè)想打造的花園城市,，有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等自成體系的教育配置,，還有公園、圖書館,、博物館,、科學(xué)院、電影院等,，是那個年代一般小縣城無法媲美的,。

那里有兩個名人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一個是多鼠齋,，另一個是雅舍,。如今，它們都是當(dāng)?shù)氐木包c,，與雅舍不同的是,，多鼠齋已掛牌為四世同堂紀(jì)念館。

多鼠齋是作家老舍的舊居,，位于北碚老城區(qū)的商圈——縉麓商都廣場一隅,，廣場上人頭攢動，四面高樓林立,，多鼠齋可謂鬧中取靜,，是一個清雅之所。

老舍寫有一本冷幽默雜文集《多鼠齋雜談》,。多鼠齋是如何得名的,？直接望文生義：這是一個老鼠很多的地方,。齋是書房、學(xué)舍的意思,，是老舍養(yǎng)心,、奮進創(chuàng)作之地。

1938年8月14日,，作為當(dāng)時全國“文協(xié)”總務(wù)部主任的老舍從武漢撤退到重慶,，為躲避“重慶大轟炸”的傷害，老舍攜妻兒一家5口輾轉(zhuǎn)搬家數(shù)次,，直到1943年夏天,，老舍一家住進這個房子，生活才相對安定下來,。

多鼠齋是一座青灰色磚木小屋,，外觀古樸素雅。屋內(nèi)墻上掛滿了反映老舍生平及他在這里生活時的圖文資料,，還有部分老舍用過的文具和實物,。

老舍在《多鼠齋雜談》中寫道：“前些天，柳條包內(nèi),，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窩……多鼠齋內(nèi)的老鼠成群結(jié)隊,，不僅啃爛家具,，偷吃食品，還經(jīng)常拖走書稿等物,，一次家中棋子被老鼠偷走,，日軍轟炸時，棋子竟然從房頂上掉了下來,?！?/p>

多鼠齋正門左側(cè)的一間屋子是老舍的書房兼臥室?！抖嗍簖S雜談》中寫道,，這間屋子西墻開窗，夏天的墻壁簡直可以烤面包,。在這間屋子里,，老舍住了不到3年，完成了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的前兩部《偷生》,、《惶惑》及長篇小說《火葬》,，還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火車集》、《貧血集》,，雜文集《多鼠齋雜談》等文學(xué)作品,。

1943年6月至1946年2月,，老舍寓居于此。那個年代自然沒有空調(diào),，碩鼠們隨時在窺視、偷食老舍一家的食物,，甚至撕咬他的書稿去做窩生下一群群鼠崽,，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加上頭頂上不時有日軍轟炸,，沒有堅韌的毅力是難以堅持的,。

與多鼠齋相距不到2公里處的半山腰上有一個小房子，便是雅舍,。它因作家梁實秋及其散文集《雅舍小品》而聞名,。

1939年5月年，梁實秋同吳景超共同買下這棟平房,，以景超妻龔業(yè)雅之名,，命名為雅舍。雅舍為磚柱木架,，瓦頂夾壁,，有6屋間，分高低兩磴,，梁實秋住一室一廳,。

與雅舍相比，多鼠齋可算是豪宅了,。雅舍首先讓人想到《陋室銘》,。《雅舍》里寫道：“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墻,，墻上敷了泥灰……它并不能蔽風(fēng)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fēng)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p>

與多鼠齋相比,，雅舍有更多的“不雅”之處：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于鼠子,，我很慚愧的承認(rèn)，我“沒有法子”……其實我對付鼠子并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guān)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沒有法子？

梁實秋的言下之意,，即使日本鬼子住進雅舍,，縱有利尖的武器，他們也那老鼠沒有一點辦法,。

雅舍的窗子形同虛設(shè),，梁實秋苦惱的還有蚊子的侵?jǐn)_：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風(fēng)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dāng)黃昏時候,，滿屋里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否住在雅舍？

梁實秋在雅舍一住就是7年,，其實是在苦中作樂,。“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茆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梁實秋在《雅舍》中只字未提“抗日戰(zhàn)爭”或“日軍轟炸”,，在那樣的陋室里,，因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簡直是自得其樂了——“則月明之夕,，或風(fēng)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在這個陋室里,，一批騷人墨客經(jīng)常聚會,，吟詩作畫，彈琴對弈,，熱鬧非凡,。

2013年我去北碚工作，單位離多鼠齋不到200米遠,。午飯后散步,，一不小心就逛進了多鼠齋。起初,，我對多鼠齋以鼠命名感覺有些不適,，因為老鼠這個東西生活在陰暗之處，灰頭土臉,，臟到讓人惡心,，人人避之不及，文人用來命名自己的書房,，太不雅了,。

在《多鼠齋雜談》中讀到“多鼠齋的老鼠并不見得比別家的更多，不過也不比別處的少就是了”，我頓時釋懷了——老舍在那里埋頭寫作,，何尚不是鬧中取靜,。他的住所要比雅舍堅實得多，少了蚊子的侵?jǐn)_,，已屬萬幸了,。

那三年里，我住在離雅舍數(shù)百米遠的公寓里,，旁邊就是西南大學(xué),。每天下班，我就會路過雅舍,，它就在西南大學(xué)的圍墻邊上,。偶爾有老鼠進入我的房間，多日搜尋無果,，不過想到當(dāng)年老舍,、梁實秋的煩惱，感覺自己“不要好得太多”,，便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它趕走,。

在農(nóng)村，老鼠是司空見慣的,。剛剛進入城市的人,，因為房租便宜一些，往往選擇在老城區(qū)或城中村落腳,，然后開啟人生新征程,，對于老鼠的侵?jǐn)_都有“切膚之痛”——這是城市給進城追夢人的第一個下馬威吧，不過老鼠是天下生存能力最強的動物,，與鼠斗也是人間煙火氣,。

重慶是抗戰(zhàn)時期民國的陪都。因北碚的峽江地勢,，又有縉云山作為屏障,，與被日軍狂轟濫炸的重慶主城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當(dāng)時北碚具有現(xiàn)代化城市的氣息,，自然成為了陪都的陪都,。當(dāng)時，民國很多大機關(guān)和要員,、名人遷到這里,，能夠在北碚城區(qū)落腳已是萬幸——當(dāng)時復(fù)旦大學(xué)遷到了北碚的鄉(xiāng)下，可見抗戰(zhàn)局勢給人們造成的窘迫,。

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四世同堂》成為老舍的扛鼎之作。如今，作為老舍舊居,，多鼠齋被列為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向游客開放,。我在公寓陋室里讀著《四世同堂》時，由衷嘆服老舍先生驚人的創(chuàng)作激情,。

與老舍先生在北碚的作為相比,，梁實秋先生顯得比較“閑散”——也許，這恰恰印證了“梁魯論戰(zhàn)”中,，魯迅所鄙夷的“梁實秋之流”,。魯迅是當(dāng)時的文壇“霸主”，嫉惡如仇,，文風(fēng)犀利,、冷酷，常常讓被批評對象敬而遠之,。

近年來,，魯迅的一些經(jīng)典作品陸續(xù)從教材上“撤下”，有人猜測是因為這些作品對于新時代的青少年來說顯得“艱澀難懂”,。

作為梁實秋的前輩，文學(xué)巨匠魯迅認(rèn)為,，文學(xué)是有階級性的,。而梁實秋反對把文學(xué)作為工具，認(rèn)為文學(xué)就是單純的藝術(shù)形式,，是為真善美服務(wù)的工具,，表達永恒不變的人性是文學(xué)的基本訴求。

梁實秋在雅舍居住期間創(chuàng)作了《雅舍小品》20篇,，反響很大,。他去臺灣后，將《雅舍小品》出成專集,，再版300余次,。《雅舍》是散文集《雅舍小品》的開篇,，寫于1940年,，當(dāng)時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全面爆發(fā)，作者描述了雅舍的簡陋與困擾,，不怨不怒,，心平氣和，隨遇而安地玩味起個中情趣,，以寓所為題抒寫個人獨特的感懷,。

民族危亡時期，許多仁人志士在為抗日戰(zhàn)爭搖旗吶喊，作家文人們以筆為“槍”,，鼓舞民眾堅決抗日,。梁實秋這樣的“小情趣”沒有老舍作品的厚重和“硬朗”，似乎顯得不合時宜,。

老舍,、梁實秋豐厚了北碚的歷史文化底蘊。2013年最后一天,，輕軌連通了北碚,，此后北碚更像一個主城區(qū)——進出北碚更方便了，它終于“回到”了重慶主城的懷抱,。

2015年夏天,，我離開了工作近三年的北碚。我在北碚的經(jīng)歷,，以及對這兩位名人的關(guān)注,，成為了我人生履歷中的一段豐厚底片。

5年過去了,，這座城市仍然給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北碚是一座離重慶核心區(qū)最遠的主城區(qū),，它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和故事遠不止老舍和梁實秋，還有已經(jīng)成為非遺的張豆花或味道醇厚的老臘肉燉蓮藕,。

老舍的命運令人噓唏,。

解放后，老舍任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66年8月23日,，老舍和其他28人被紅衛(wèi)兵押到北京文廟“斗爭”：跪在焚燒京戲服裝和道具的火堆前被毒打三小時。8月24日夜,，老舍在北京西城太平湖投水自殺,。

身為作家，老舍死前卻未留一字遺書,；他的尸體被火化后,，不準(zhǔn)留下骨灰。

顯然,，老舍遭遇的暴力折磨,，超過了多鼠齋對他的磨礪——他的自殺，是遭遇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

1952年2月13日重慶《新華日報》頭版左上角刊登了一則消息,。新聞標(biāo)題簡單直接，“盧作孚自殺”,。59歲的盧作孚仰藥自盡,，“平靜”地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當(dāng)時全國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三反”運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

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性命,。最近讀到散文集《賦的永久的悔》,，季羨林先生寫道：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我的前輩老舍為何要自盡呢,？

這樣的叩問,，讓人不得不想起盧作孚、老舍的遭遇,。顯然,，他們遭遇的不僅僅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應(yīng)該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fù)簟薄?/p>

遠眺北碚老城

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主人翁是一個醫(yī)生,，他遭受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被蔑視”——生命因為能夠背負(fù)起許多重量而顯得有意義，如果一個人變得輕而又輕,，就會覺得人生毫無意義,，這是生命所不能夠承受的。

我是在北碚工作之余讀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讀到最后一頁我徹底釋然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想還有一二如意之事呢！

閱讀之余,，我也嘗試了一些寫作，然后進旁邊的西南大學(xué)散步,。如果寫作時間較長,，必然要到西南大學(xué)跑上一陣，直到渾身濕透了,，回去洗澡后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

人間熙熙攘攘，嘉陵江濤聲依舊,。

離開北碚后,，我多次專程路過北碚，總是想著盡快離開,，不想因為“翻動”這些名人的往事而內(nèi)心沉重,。而在北碚工作的經(jīng)歷于我自己而言，倒是一次難得的成長,，對此我一直心懷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