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秀玲瓏 / 圖:堆糖 1. 小時候,一整個冬天的時光都浸在雪里,。光陰是慢的,,慢得一點兒也不盼望春天。 早飯后,,陽光舒展了,,慵懶地爬上老屋的格子窗,光線穿過塵埃在屋子里交織,。爐子里跳躍著一簇簇微藍(lán)的火苗,,爐子上的一壺水噗噗地冒出熱汽,洇開了窗上的霜花,。 陽光一照,,房檐下的冰凌滴滴答答地淌下水珠,濺在門前的青石上,,發(fā)出叮叮淙淙的流水聲,。窗子外面時而傳來大公雞的啼鳴,那啼鳴聲不像拂曉時那么嘹亮,,帶著一縷悠然的腔韻,,使人感到時間的空茫和飄渺,也仿佛置身在世外桃源,。 母親坐在炕上納鞋底,,印象里母親從沒有閑下來的時候。農(nóng)家的事物繁冗,,腌臘八蒜,,煮黃豆醬,漿洗被褥,,每一樣都被母親打理得井井有條,。奶奶穿著舊式斜襟的盤扣棉襖,缺了牙齒的嘴巴癟癟地銜著煙袋,,安詳?shù)匚⑿?。鄰居老奶奶亦會來家里坐,,和奶奶東一句西一句地嘮家常,。小孩子很好奇,,聽不懂她們的話,,會忍不住問,母親溫柔地呵斥著:“小孩子,,聽不懂的!”我們幾個便噤了聲,。姐姐朝我眨眼睛,我立即會意,,溜下炕沿,扯著弟弟的手跑開了,。 推開門,,屋門前的雪堆成一座座小山丘,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母親追在后面喊:“把帽子戴上啦!”把我們一個個頭上的毛線帽子拉下來蓋住耳朵,,看著我們跑遠(yuǎn),她才轉(zhuǎn)身回屋子里去了,。 咯吱咯吱,,腳在雪地上踩著韻律,雪灌進(jìn)棉靴里觸著皮膚,,生涼生涼,,涼意順著腳踝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卻在心底里生出一抹愜意,。同街的梅子也在外面,,青花棉襖的衣襟上縫接了一圈綠邊兒,兩個臉蛋兒凍得像戲臺子上畫了腮紅的花旦,,咯咯地笑起來了,,聲音極細(xì)巧動聽。不知是誰揉了雪團(tuán),,揚向空中,,那漫天飛舞的雪花溜進(jìn)脖領(lǐng)子里,惹來一聲聲尖叫,。跑著,,鬧著,藏貓貓,,逮著了草垛后面探出的小腦袋,,笑聲長了翅膀一樣,飄啊飄,,飄到樹林深處的另一個村莊,。 直到日影西斜,,老屋頂上炊煙繚繞,夕陽映著暮歸的鴉群掠過草垛,,呼喇喇飛向林間的巢,。村口的河面上被晚霞映得亮燦燦的,泛著橘紅的光澤,,河邊的幾叢蒲葦凍得瑟瑟發(fā)抖,。搖著尾巴撒歡兒的小黃狗跟著我們身后的影子跑。站在老槐樹下輕聲呼喚的母親,,頭上包著紅格子的圍巾,,鬢邊垂下一綹飄逸的青絲,眼角漾動著溫柔,。 晚飯后,,將晚的天幕像拉下來的一塊大畫布,墜著寶石一樣的星星,。一彎月牙兒藏在榆樹梢上,,風(fēng)簌簌地?fù)u,驚落了舊年里燕子筑的巢上裹著的斑斑殘雪,。我們偶爾也會安靜下來,,和大堂哥一起靜靜地坐著,抱著戲匣子聽里面播放的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 北風(fēng)吹得老木門吱吱響,,怕是夜里又要落雪吧。屋子里點著蠟燭,,四周朦朦朧朧,。奶奶將煙葉子捏碎,蓄在煙鍋里,,燃著火星,,吧嗒吧嗒地吸。燭光浮動,,青藍(lán)的煙圈兒在夜色里綻開一朵花,。 夜,漆黑一片了,。怕黑的孩子誰也不敢說話,。奶奶說:“你聽,冰河開化了,!燕子就要回來了,!”我們眨著眼睛,側(cè)耳細(xì)聽,,只聽到北風(fēng)呼嘯著從屋頂漫過,。借著些許雪光,,我好奇地撩開厚重的門簾向外望去。雪地里,,是誰家在門前掛了一盞紅燈籠,,映得老槐樹枯枝上覆著的雪掛晶瑩剔透,像一位珠光寶氣的貴夫人,。 可眼前分明還是琉璃白雪的世界,,怎么就說春天要來了呢? 奶奶瞇著眼睛,,碎碎念: “五九,、六九河邊看柳……” 貓兒慵懶地蜷在我的腳邊,鼻息里傳來細(xì)微的鼾聲,。我倚著奶奶的膝蓋,,趴在窗前仔細(xì)聆聽窗外那縷來自曠野的風(fēng),帶著萬物復(fù)蘇的律動,。 清晨醒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靠近北窗的屋角下,,一簇臘梅悄悄地吐蕊了,花盆里的水仙也在醞釀一場花事,,就連窗臺上閑置的花盆里隨意扦插的幾棵洋蔥苗也長高了一截,。 2. 我深信,北方的人是喜歡冬天的,。冬天不只是“千山鳥飛絕”的孤寂,,亦不是“晚來天欲雪”的清閑。 記憶里的冬天,,無論是下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或清清淡淡的薄雪,,都會使人的心底里生出翩翩詩意。 因疫情賦閑居家,,這幾日起得略遲,,天微微亮的時候才睜眼。投射在窗紗上的朦朧光線,,神秘地阻隔著外面的世界,。 撩開窗簾,屋檐上竟然有雪,,灰色的瓦片上覆了薄薄的一層,。這樣的雪是婉約的,尤其是窗外灰瓦白墻的建筑,,襯得這一窗格子的景致,,倒有幾分江南的意境了,。此時身在北方,這一生只去過一次江南,,雖然沒有在雨巷里撐著油紙傘走過,,便也把心丟在了江南那條落雨的街。句子一落筆,,又暗自嘲笑寫小文字的人自作多情,,江南的草木讓人徒增眷戀,那也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到底比不過對雪的刻骨銘心,。 晨間,讀到了湛藍(lán)的散文《初雪》,,她說見這場雪如初戀一般,。細(xì)品雪的況味,相思猶深,?!拔覝亓艘粔鼐疲催@一場遲來了20年的初雪,。但我知道,,這不是我錯過的那一場?!蔽覀兊拇蟊狈?,落雪都是尋常事,盡管不是初見那場,,生命里的冬季,,每一場雪何嘗不是似曾相識的故人呢? 俯在大玻璃窗前,,觸不到風(fēng)涼,。母親打來電話說,也該備一些年貨了,,明天就是孩子農(nóng)歷的生日了,。母親循著慣例喜歡給孩子過農(nóng)歷生日。我忽地又想起那年的大雪,,夜里聽到簌簌的風(fēng)響,,晨起時,屋門都被雪封住了,。那是我生命中所見的一場下得氣勢磅礴的雪,,呼嘯的北風(fēng)把雪揚得像海浪一樣起伏連綿,無邊無際的白,,茫茫的一片,。 父親在爐子里添上柴火,,汩汩的熱汽彌漫一屋子的暖。父親和母親在屋外鏟雪,,囑我好好照看孩子,。屋外的雪堆成一座座小山丘,筑起一道道雪墻,。許是那年冬天太寒冷了,,那場雪還沒融化,孩子就因感冒燒成了肺炎,。 母親陪我?guī)е⒆釉卺t(yī)院里住著,,小小的人兒還不知道打針的痛,哇哇地扭著身子抗議,。他頭上剛長出的細(xì)細(xì)的絨發(fā)被醫(yī)生剃去了一塊,,留置的針頭在夜里滾針,又在另一側(cè)剃頭發(fā),,小護(hù)士的手按在孩子的頭上,,將尖細(xì)的針頭穿過那條淡藍(lán)色的血管。他哭得臉蛋上泛起紫紅,,身子抖著,,小手不停地?fù)]動。待藥水一滴滴地流進(jìn)他的身體,,他軟軟的小肩膀偎依在母親的懷里,,睡著了的他,,小小的臉蛋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喉嚨里傳出呼嚕呼嚕的喘息。 那么小的生命就要承受這等人間苦,,在那一刻我自責(zé),、懺悔。在最初的抉擇里,,我甚至想過這一生都不要有感情的償欠和纏縛,,但到底沒有掙脫世俗的羈絆。對于人生,,我只是隨遇而安,,并不是一個積極攀行的人。凡夫俗子,,只需掌握生命之舟的航向,,誰的人生不是朝著宿命的曲線迤邐而行? 孩子出院的時候,,正好是一百天,,母親帶著我和寶寶去照了百天照,,照片上的他頭上還留著兩片剃發(fā)的印記,臉蛋又是圓潤得如粉團(tuán)一般了,,母親給他縫制的鵝黃色衣裳竟短了一圈兒,。修照片的師傅說可以修飾一下頭發(fā),我猶豫了一下,,婉言拒絕,。如果所有的往事在往后回憶時都可朗然一笑,那底片上的痕跡又何需掩飾,。就像這墜落人間的雪,,它輪回塵世的這場泅渡,也是赴一場涅槃重生吧,。 回來的路上,,遍野里的雪化作了春水,泥土斑斑駁駁地裸露出黧黑的膚色,。樹林子里偶爾飛出一兩只喜鵲停在路邊,,疏枝上的鳥巢搖搖曳曳。我也脫去了棉衣,,換上春裝,。 我們不在家的日子,父親把菜園里的青蒜苗侍弄得郁郁蔥蔥,,站成一行行,,鼓著勁兒地舒展綠韻。一畦春韭冒出柔嫩的芽尖,,經(jīng)過雪水的滋潤,,生命力蓬蓬勃勃。好像住在醫(yī)院的九個日子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們回來了,,春天就跟著回來了。 這是一場下得鋪天蓋地的雪,,在這場雪里我懂得了人生不只是一個人的風(fēng)花雪月,,生命的大河澎湃著洶涌的浪濤,也流淌著歲月的靜好,。 (2021年1月1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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