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學(xué)”研究先驅(qū)者拾遺（之一）上

——葉德均佚文《沈三白與石琢堂》識略

真是喜從天降,，春節(jié)前我意外地收到朋友的一個“超級大禮包”（電子郵件）,，其珍貴程度難于言說，內(nèi)容之一就是葉德均先生在上世紀(jì)40年代發(fā)表的兩篇研究《浮生六記》的文章：《沈三白與石琢堂》,，《再談沈三白》,。

是金子終究會發(fā)光，葉氏的這兩篇軼文,，分別刊登在1944年《古今》雜志第39和40期上面,，由博友劍鋒冷然（張一民）道兄發(fā)現(xiàn)并提供，功德無量,！當(dāng)我急切而又貪婪地讀完之后,，不禁為之深深折服,，且悲從中來——原先以為的當(dāng)今某些文人或?qū)W者之流在《浮生六記》研究領(lǐng)域所謂的“新觀點(diǎn)”、“新成就”,，根本就不值得炫耀,；因為其中絕大部分的研究成果，葉德均早在六十多年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表過了（真為這些學(xué)術(shù)界的“啃老族”臉紅）,。是年葉氏僅33歲,，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是繼俞平伯,、林語堂之后的又一位杰出的《浮生六記》研究家、沈三白資料開拓者,，成就卓著,，功不可沒。是學(xué)術(shù)界的驕子,，是“浮學(xué)”研究領(lǐng)域內(nèi)一座當(dāng)之無愧的豐碑,！

同樣深感遺憾的是，2005年由王人恩,、謝志煌所撰《浮生六記》百年研究述評,，這篇洋洋灑灑的宏文，在敘述“浮”學(xué)研究初盛期（1874－1949）時,，并無只字提及葉德均和汪正禾（對于汪氏的“浮學(xué)”研究成果,，擬另文再談）。該文徵引“參考文獻(xiàn)”以百計,，唯獨(dú)漏了葉,、汪二位“開山”大師，實(shí)在粗疏的可以,！本文將還歷史以真相?。?/span>

懷著崇敬的心情,，把葉德均先生這兩篇埋沒已久的佚文刊登出來,，讓瑰寶重見光明，以餉同好,。亦略可告慰泉下先賢之英靈也,！

沈三白與石琢堂 （葉德均）

沈三白《浮生六記》一書中時常說到石琢堂（韞玉），《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兩卷中涉及尤多,。記愁中一則云：

“琢堂名韞玉，字執(zhí)如,，琢堂其號也,，與余為總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

按石琢堂吳縣人,，與沈三白同里,。《浮生六記》首云：“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癸未是乾隆二十八年,。石氏《獨(dú)學(xué)廬全稿》后附有吳謙《獨(dú)學(xué)老人年譜》，記琢堂生年為乾隆二十一年丙丁,，比沈氏大七歲,，二人年齡相差不遠(yuǎn)，“總角交”云云,，似非夸誕之言,。查《年譜》石氏于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以一甲一名成進(jìn)士，壬子（1792）充福建正考官,，旋視學(xué)湖南,，嘉慶三年戊午（1798）授四川遺缺知府，四年己未補(bǔ)授重慶知府兼護(hù)川東道,?！赌曜V》記十年乙丑云：“閏六月到家，七月三十日葬蔣淑人于西磧山祖塋之西,，…九月納姬陳氏,，攜家之四川?！薄犊部烙洺睢吩疲骸耙页笃咴?，琢堂始自都門回籍?！谥鼐湃?，絜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余同往,?！庇帧独擞斡浛臁吩疲骸笆悄昃旁拢鄰氖撂玫钭八拇ㄖ貞c府之任,。”查回里日期與《年譜》不合，疑是沈氏所記有誤,。由這年九月起至嘉慶十二年丁卯（1807）二月止,，沈三白即隨石氏歷游荊州,、潼關(guān)、濟(jì)南等處，正式做他的幕僚了。

（小識：葉氏以《獨(dú)學(xué)老人年譜》與《浮生六記》對照,，發(fā)現(xiàn)“查回里日期與《年譜》不合，疑是沈氏所記有誤,?！毖酃猹?dú)到，見人所未見,，且擴(kuò)大了人們閱讀《浮生六記》的視野,。佩服！）

沈三白做石琢堂的幕友雖在嘉慶十年乙丑,，但造意卻在一年以前。嘉慶八年沈妻陳蕓（淑珍）在揚(yáng)州死后,，次年其父稼夫又下世,，三白奔喪回里，遭家庭的白眼,，頗有遁世之意,。后經(jīng)友輩的勸告，才徙居佛寺,，靜侯石氏回里,。《坎坷記愁》記此事云：

“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抗聲諫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乃競飄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則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暫居寒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諾之,?！边@是嘉慶九年春夏間事，石氏回籍的前一年,。三白原意是隨石氏赴重慶任,，但抵荊州時已得石氏陞調(diào)的消息，遂止于荊州,?！犊部烙洺睢吩啤胺晟陀嘀涟胪荆鰷I落不已,，因囑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yáng)鹽署,，繞道往晤,，余與偕往，又得一顧蕓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覽名勝，至湖北之荊州,，得陞潼關(guān)觀察之信,，遂留余與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由成都?xì)v棧道之任?！庇帧独擞斡浛臁吩疲?/span>

“是年仲冬抵荊州,。琢堂得陞潼關(guān)觀察之信，留余荊州,。余以未得見蜀中山水為悵,。時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屬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荊州。居劉氏廢園,，余記其廳額曰：紫藤紅樹山房,。…是年大除,，雪后極寒,。獻(xiàn)歲發(fā)春,，無賀年之?dāng)_。日惟燃紙炮,、放紙鳶,、扎紙燈以為樂?！薄妒夏曜V》亦云：

“是年十月,，公行次荊州，聞陞陜西潼商道之信,，川中有經(jīng)手事件,，留家屬于荊州，單騎入蜀,?！?/span>

次年四月石氏方由四川經(jīng)棧道之潼關(guān)任，二月沈氏也由荊州赴陜西,；而七月石氏又調(diào)山東按察使,。《浪游記快》云：

“既而風(fēng)傳花信,，雨濯春塵,。琢堂諸姬攜其少女幼子順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裝,，合幫而走。由樊城登陸,，直赴潼關(guān),。”又《坎坷記愁》云：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陸途長費(fèi)鉅，車眾人多,，斃馬折輪,，備嘗辛苦。抵潼關(guān)甫三月,，琢堂又陞山左廉訪,；清風(fēng)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書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于四月間夭亡,，始憶前之送余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蕓僅一子不能延其嗣續(xù)耶,！琢堂聞之,，亦為之浩嘆，贈余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span>

沈氏于《浪游記快》又記在潼關(guān)云：

“余居園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覽園中之概,。綠陰四合,，夏無暑氣。琢堂為余顏其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來,，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間,，藝菊數(shù)十種,，惜未就含葩，而琢堂調(diào)山左廉訪矣,。眷屬移寓潼川書院,，余亦隨往院中居焉。琢堂先赴任,。余與子琴,、芝堂等無事，輒出游,?！鲁酰撂米陨綎|專人來接眷屬,，遂出潼關(guān),，由河南入魯?！?/span>

又明年丁卯,，三白就他館，石氏也降官?！独擞斡浛臁纺┰疲骸懊髂甓?，余就館萊陽。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span>

從嘉慶十年九月到十二年二月十八個月中,，沈氏歷經(jīng)湖北、河南,、陜西,、山東四省，除掉舟車跋涉和伴石氏眷屬以外,，只有十一年在潼關(guān)的三個月和在濟(jì)南的四五月是參與石氏之幕的,；其中雖然因石氏宦跡遷徙無常，但他在石氏幕中似非重要人物,，從石氏兩次先行赴任都留他與眷作伴,，可以看出。石琢堂在十二年秋始離山東按察使之任,，而沈三白在這年二月便就館萊陽,，更可看出不是石氏幕友中的主要腳色，雖然二人的友誼頗為密切,。

（小識：葉氏目光如炬,、思維敏銳，能從繁復(fù)熱鬧的文字背后洞察出人情炎涼的實(shí)質(zhì)來,，所謂“總角交”云云的沈三白,，其實(shí)“但他在石氏幕中似非重要人物，從石氏兩次先行赴任都留他與眷作伴,，可以看出。石琢堂在十二年秋始離山東按察使之任,，而沈三白在這年二月便就館萊陽,，更可看出不是石氏幕友中的主要腳色，雖然二人的友誼頗為密切,?！闭媸侨肽救郑会樢娧,。?/span>

石琢堂的近二十厚冊的《獨(dú)學(xué)廬全稿》,，記載少時友輩的文字頗多，而涉及沈三白之處獨(dú)少。如戲曲作家沈起鳳,，散曲作者沈清瑞,，都是石氏早年碧桃詩社的社友，全稿中有沈氏“四種傳奇序”（余稿）,，蘇門六子詩沈起鳳“薲漁”一首（初稿卷一《云留舊草》）,，題沈桐威“燈謎遺草”詩（四稿卷一《池上集·二》）等，而沈起鳳《古香林傳奇四種》也由石氏任劂剞而成,。至沈清瑞,，全稿中也有沈芷生“詞集序”等文。而關(guān)于沈三白的僅有幾首“題畫”的詩詞,。其一見《獨(dú)學(xué)廬三稿卷三·晚香樓集（三）》,，“題沈三白《琉球觀海圖》詩”：

中山瀛海外，使者賦皇華,；亦有乘風(fēng)客,，相從貫月楂。

鮫宮依佛宇,，龍節(jié)出天家,；萬里波濤壯，歸來助筆花,。

按石氏原詩是編年體,，此卷所錄乃庚午之作，時已致仕回籍,。按庚午為嘉慶十五年,，距沈三白作幕山東時僅有三年。這時沈氏既回蘇州又作《觀海圖》,，則渡海赴琉球的年月,，也當(dāng)在這三年中。惜《浮生六記》原書已缺《中山記歷》一卷,，無從對照,；但從這詩能約略推沈氏渡海的年代，已屬難能可貴了,。再據(jù)詩中“使者賦皇華”一語看來,，似沈三白隨朝使渡海到琉球的；《獨(dú)學(xué)廬全稿》附有散曲集《花間樂府》一卷,，中有《送齊北瀛編修冊封琉球》北新水令一套,，或者沈氏便是作齊北瀛的幕友隨員之類而去，也未可知,。

（小識：沈三白隨使赴琉球事,，此前學(xué)者多從嘉慶四年隨趙文楷說，皆所據(jù)此《觀海圖》詩也。而葉氏獨(dú)能考證出“按庚午為嘉慶十五年,，距沈三白作幕山東時僅有三年,。這時沈氏既回蘇州又作《觀海圖》，則渡海赴琉球的年月,，也當(dāng)在這三年中,。”并進(jìn)一步推斷“或者沈氏便是作齊北瀛的幕友隨員之類而去,，也未可知,。”事實(shí)證明葉氏的判斷完全正確,，慧眼獨(dú)具,！以斑窺豹，考證功夫著實(shí)了得?。?/span>

《獨(dú)學(xué)廬全稿》后附有《微波詞》一卷,，中有《題沈三白畫》二首；一是《洞仙歌·題沈三白夫婦“載花歸去月兒高畫卷,，時其婦已下世矣》：

春光一軻,，趁江流如箭，料想仙源路非遠(yuǎn),。問劉綱佳耦暫謫凡塵,，消受過幾度花明月艷！比肩人已杳,，蕉萃崔郎,，猶對夭桃舊時面。不用水沉香,，百種芳華早熏得真真活現(xiàn),；倘環(huán)佩珊珊夜深歸，算只有嫦娥當(dāng)年曾見,。

《微波詞》不注作詞年代,，不知作于何年；據(jù)“時其婦已下世矣”話看來,，最早當(dāng)作于嘉慶十年石琢堂回籍時,，遲或至沈氏入幕之后。又這圖是沈三白自畫或他人所繪,，亦不可知,?！堕e情記趣》曾記：“楊補(bǔ)凡為余夫婦寫載花小影,，神情確肖”。或即是此畫卷,。

別一首是《疏影·為沈三白題“梅影圖”》：

最傷心處是瑤臺圮后,，芳華無主，不見嬋娟繪影生綃,，翻出拈魂新譜,。羅浮夢遠(yuǎn)尋難到，空聽盡啁啾翠羽,，夜深紙帳清寒,，化作縞云飛去。從此粉侯憔悴,，看亭亭瘦影,，相對凝佇，留得春光常在枝頭,。人壽那能如許,！二分明月，紅橋側(cè)有葬玉一壞黃土,。想幽香已殉瓊花,，不與蘼蕪?fù)啊?/span>

詞中有為沈氏悼亡意，亦當(dāng)作于陳蕓死后,。這首在卷中列于《洞仙歌》后,，似為同時或稍后之作。

此外石氏又曾為沈氏所藏《月下老人圖》作贊,，《閨房記樂》云：

“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時有苕溪戚柳隄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jǐn)y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競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而《獨(dú)學(xué)廬全稿》未收此贊,，不知何故,。

（小識：葉氏此處有遺，石琢堂《獨(dú)學(xué)廬全集》《獨(dú)學(xué)廬初稿》卷三有《月下老人贊》詞,。詳見汪正禾《關(guān)于浮生六記》四：“月下老人”條,。）

以上三個畫卷除《載花圖》以外，其余兩幅似均為沈氏所自繪,，《浮生六記》中敘述自己學(xué)畫,，賣畫之處頗多?！堕e情記趣》云：“時有楊補(bǔ)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巖，工花卉翎毛,，愛蕭爽樓幽雅,，皆攜畫具來。余則從之學(xué)畫,?！薄犊部烙洺睢吩疲骸坝噙B年無館，設(shè)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內(nèi),。三日所進(jìn),，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又云：“復(fù)至揚(yáng)州,，賣畫度日,。”《浪游記快》云：“余曾為介石畫《幞山風(fēng)木圖》十二冊,?！庇浀绵囍\《骨董瑣記》中也曾說及沈三白的畫，并親眼見過,，未知即石琢堂所題的幾幅否,？客中無書，不及引證,。

（小識：葉氏的這篇文章發(fā)表在《古今》第39期,。查《古今》創(chuàng)刊于1942年3月,，終刊于1944年10月，共出57期,。1至8期為月刊，第9期改為半月刊,。屈指算來,，第39期當(dāng)是1944年2月。其時葉氏尚在湖州中學(xué)任教,。所謂“客中無書,，不及引證”者也。是年葉氏有戲曲專著《曲品考》出版,，而研究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乃其“余事”耳,。此處從石氏著作中搜羅、考證所及的沈三白繪畫,，完全是最新資料,，開山之功，不可埋沒,。今人所據(jù)皆拾其牙惠,，實(shí)無出其右者也。）

沈三白與石琢堂雖是總角之交,，但在石氏登仕途后和乙丑回籍前,，兩人之間有無往還，因文獻(xiàn)無徵,，遽難下斷,，然而至少在石氏全集中是沒有涉及沈氏之處的。后來雖做石氏的幕僚,，但全集中也只有幾首題畫的詩詞而已,。固然詩文集中，不能詳述他的友輩,，但顯晦殊途當(dāng)是主要原因,。以煊赫當(dāng)時的殿撰石韞玉和小幕僚的沈復(fù)相提并論，在沈氏不免相形見拙,；但身后二十大本的《獨(dú)學(xué)廬全稿》竟敵不過一冊薄薄的《浮生六記》,，也殊非二人始料所及吧？

（小識：以前對于稍稍熟悉葉德均這個名字的人來說,，或許僅知道他是一位研究戲曲史理論方面的學(xué)者,，曾著有《戲曲論叢》、《宋元明講唱文學(xué)》等書,，并有遺著《戲曲小說叢考》（趙景深等編）刊行,。葉氏乃江蘇淮安人,，生于1911年，1934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逝于1956年,，英年早逝，令人嘆惋,！現(xiàn)在,，隨著葉氏在六十多年前發(fā)表的《沈三白與石琢堂》及《再談沈三白》兩篇軼文的被發(fā)現(xiàn)，顯示出葉德均先生在《浮生六記》研究領(lǐng)域也有著驚人的非凡成就,。不說別的,，讀一讀該文結(jié)語的那一句發(fā)問，即足以振聾發(fā)聵,，令人深省不已了?。?/span>

“浮學(xué)”研究先驅(qū)者拾遺（之一）下

——葉德均佚文《再談沈三白》識略

再談沈三白 （葉德均）

上月間讀石韞玉《獨(dú)學(xué)廬全稿》，發(fā)現(xiàn)石氏所作《題沈三白琉球觀海圖》（晚香樓集三）,，洞仙歌《題沈三白夫婦戴花歸去月兒高畫卷,，時其婦已下世矣》，疏影《為沈三白自題梅影圖》（以上二首見《微波詞》）詩詞三首,，都和沈三白有關(guān),，曾寫《沈三白與石琢堂》一文刊《古今》三十九期。發(fā)稿后得黎庵先生來函,，謂其中詩一首曾見某刊物的補(bǔ)白,。后來在《古今》三十六期讀到文載道先生的“讀《浮生六記》”，才知道所謂“補(bǔ)白”,，即二十五年度“江蘇省立圖書館年刊”中程瞻廬《沈三白軼聞》,；但程氏文中所引僅有一詩，似亦未見《微波詞》,。

前文據(jù)石氏散曲集《花間樂府》有《送齊北瀛編修冊封琉球》北曲一套,，疑心沈三白至琉球或許隨齊氏去的，但于齊氏的生平不詳,，未能決定,。查近人袁懋功《清代徵獻(xiàn)類編》（曉霞書屋叢著，民國二十年辛未排印本）卷二《清代館選匯編》云：

“齊器字澄瀟 ,，一字北瀛,，福建侯官人，辛丑進(jìn)士醴陵知縣甥子,，,，嘉慶六年辛酉進(jìn)士，由庶常授編修,，歷河南府知府,?！?/span>

于冊封琉球事，也未說及,。據(jù)載道先生引程氏短文,，則又以為沈三白至琉球是隨趙文楷去的。程氏原文云：

“先生曾隨冊使趙文楷殿撰至琉球,，繪有《琉球觀海圖》,。”

按程氏此說是據(jù)民國二十二年曹允源等《吳縣志》卷七十五（下）列傳,，藝術(shù)二所引《畊硯田齋筆記》）原文無硯字，據(jù)同書他條及《吳門畫史》所引,，知缺一字,。）其說云：

“沈復(fù)字三白，元和人,。工花卉,。殿撰趙文楷奉詔封中山王，復(fù)曾隨使琉球,，其名益著,。”（十九頁）

又近人徐澂所撰《吳門畫史》（江蘇文獻(xiàn)館排印本）三四面亦引此條,。兩書均未題《畊硯田齋筆記》為誰氏之作,，疑出近人之手。趙文楷的歷略,，遍查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并無歸于他的傳記?！肚迨妨袀鳌芬仓挥汹w文哲,，而無趙文楷，未知何故,？袁懋功《清代徵獻(xiàn)類編》卷九云：

“趙文楷字逸書,，一字介山，安徽太湖人,，嘉慶元年丙辰狀元,，授修撰，累官雁平道,，山西按察使,。”

也未記載奉使琉球事,。這里圖書館無《太湖縣志》,，《安慶府志》,，未能一檢趙氏冊封琉球的年月；但據(jù)《浮生六記》及《晚香樓集》看來,，乃嘉慶十二年冬至十五年之事也,。又趙氏封琉球時雖為專使，齊鯤或許是隨行的副使之類吧,。

曹允源《吳縣志》五十六卷下《藝文考》（二十五頁）曾著錄沈三白《浮生六記》,，下注云：

“三白失其名。按無錫顧翰《拜石山房集》有'壽吳門沈三白’詩,?！?/span>

按顧翰字蒹塘，嘉慶舉人,，以教習(xí)官京師,，出為安徽涇縣知縣。工詩,。晚歲主講東林書院,。洪楊之亂，受傷而死,。所著《拜石山房詩鈔》十卷及“補(bǔ)遺”一卷《詞鈔》四卷,，有道光十四年原刊本，首有從弟顧翊（蘭厓）嘉慶庚午（十五年）序,。卷六《壽沈三白布衣》詩云：

昔聞沈東老,，家貧樂有余：牀頭千斛酒，架上萬卷書,。我觀三白翁,，蹤跡毋乃是！無必慕榮利,，不肯傍朝市,。當(dāng)年曾作海外游，記隨玉冊封琉球,，風(fēng)濤萬里入吟卷,，頓悟身世如浮漚。人生得失等毫發(fā),，一意率真非放達(dá),。橋邊孺子呼進(jìn)履，當(dāng)代大臣來結(jié)襪,。偶因幣聘來雉皋,，十年幕府衣青袍。買山無貲去歸隱，腸繞吳門千百遭,。吳閶門,，虎阜寺，高道名僧日棲止,。朝君結(jié)屋相往來,，拊掌一笑林花開。贈君以湘江綠筠之杖,，醉君以幔亭紫霞之杯,；腰纏不羨揚(yáng)州鶴，歲歲同看鄧尉梅,?！埃ㄆ咧涟隧摚?/span>

顧氏原詩無年代可考，不知作于何時,。據(jù)詩看來,，當(dāng)作于沈氏由琉球回來以后，即嘉慶十五年以后之若干年,。其中最可注意的是：“偶因幣聘來雉皋,，十年幕府衣青袍”,。沈氏赴琉球之后,，回來仍作幕友，曾一度至如皋作幕,。據(jù)《浮生六記》卷一首所說“余生于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即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至嘉慶十五年已四十八歲,；今假定客如皋時為嘉慶二十年左右,，其時為五十多歲，故顧翰詩中稱之為“三白翁”,。此后大約便歸鄉(xiāng)里,，而《浮生六記》之作似在歸里之后，約在嘉慶末年六十歲左右,。

（小識：僅僅才過了半個月,，葉氏即續(xù)新篇又發(fā)掘增添了新的資料面世，不僅發(fā)現(xiàn)了顧翰《壽沈三白布衣》詩,，同時指出：“而《浮生六記》之作似在歸里之后,，約在嘉慶末年六十歲左右?！比绱税l(fā)憤,，且分析判斷正確，高出儕輩多矣！難能可貴,，至敬至佩?。?/span>

前一文中說到鄧之誠曾得沈氏的畫一幅，當(dāng)時手中無《骨董瑣記》,，未及徵引原文,，茲補(bǔ)錄《瑣記》卷二原文如次：

“長洲沈復(fù)字三白，著《浮生六記》,，敘其夫婦食貧居困時事,。婦陳甚賢，不得志于舅姑,，同見擯逐,。僦屋揚(yáng)州，賣畫自給,；饔餐屢竭,，唱隨之樂不改。無何悼亡,，子死,，女嫁，三白傀然從石琢堂韞玉游關(guān),、游蜀,，以寄哀思。記中追維往事,，凄婉欲絕,，大抵鍾情人也。畫傳世不多,，故鮮知者,；予于西小市以二餅金得其一幀，氣韻清逸,，滿紙性靈,，筆墨蹊徑尚在椒畦之上，亟寶藏之,。世有真賞,，或不繆予?！?/span>

可惜鄧氏文中沒有說明所畫的是什么,，其上有無年月及題記之類。

（及時補(bǔ)齊資料,，如此兢業(yè),，精神可嘉,。其實(shí)從“椒畦”可知其為山水畫。）

《浮生六記》卷二《閑情記趣》曾記其寄居友人魯半舫的蕭爽樓,，魯氏名璋字春山,，善繪事。按《吳縣志》卷七十五（上）“列傳藝術(shù)”（一）引蔣寶齡《墨林今話》云：

“魯璋字近人,，號半舫,，吳縣人。畫學(xué)鄭簠,，兼參鄭燮法,。寫意花卉，疏老有致,，尤工枇杷,，識者頗許之?！?/span>

又《閑情記趣》所記沈氏從之學(xué)畫的楊昌緒（補(bǔ)凡）,，袁沛（少迂）二人，《吳縣志》七十五（下）“列傳藝術(shù)”（二）也引有《墨林今話》的傳略：

“楊昌緒字補(bǔ)帆,，長洲人,。善山水，兼工士女,，花卉,。嘗入蜀佐福郡王戎幕,，至苗疆飽覽山川奇勝,，畫學(xué)益進(jìn),。游武林,，客阮元瑯環(huán)仙館，與諸名士游,，自畫《鳳凰山下讀書圖》,，因號鳳凰山樵。晚寓揚(yáng)州小秦淮,，往來吳門,。旋卒?！?/span>

“袁迂字少迂,，元和人，鉞之子,。早歲即以畫名,。入都館富陽相國第，得縱觀宋元妙跡，藝益進(jìn),。性恬淡,，居京師三十余年，所識王公貴人惟以筆墨往還,，他無干謁,。晚年歸里，橐橐蕭然,，仍賣畫自給,。沛于書法亦深造，尤擅徑尺大字,。所蓄端硯多上品,，平湖朱為弼為書'二十四硯山房’額?！?/span>

此外三白的友人尚有王巖（星瀾）,、夏南熏（淡安）、夏逢泰（揖山）,、繆山音,、繆知白、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胡肯堂等人,，但除上列三人外,，余人均不可考。蓋諸人都和沈三白同樣是姓名不見于經(jīng)典的,。在今日查考沈三白的歷略,，已是大難事，查考他的友輩,，更是“難上加難”了,。

（小識：葉氏能在短期之內(nèi)從《吳縣志》所引《墨林今話》中查尋到魯璋、楊昌緒,、袁迂三人的資料,，實(shí)屬大不易。如果當(dāng)時他手頭直接有《墨林今話》的話,，那么,，他一定還可以查找到王巖的。這里,，葉氏又一次啟發(fā)了人們研究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