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金庸（34）：裘千仞之死

文/高英

在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全書倒數(shù)第二章《是非善惡》中，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被群雄聲討時表示不服,，卻被洪七公一番大義凜然的話鎮(zhèn)住,，不由反思自己的人生，“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fā)現(xiàn),，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訓(xùn)得是?！D(zhuǎn)過身來,，涌身便往崖下躍去”。

若非一燈大師及時出手相救,，裘千仞就會一命嗚呼,。在此之前，裘千仞還有過一次自殺未遂的情況,，那是在老頑童周伯通奉黃蓉之命追殺他的時候,。因?yàn)樽钆曼S蓉提及瑛姑，所以周伯通曾許諾說只要不讓他去見瑛姑,，黃蓉讓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盡管周伯通不知道裘千仞是殺死自己兒子的元兇，也還是充滿誠信地去執(zhí)行黃蓉的命令,。一心要在二次華山論劍時奪魁的裘千仞武功修為甚高,，逼得周伯通使出雙手互搏術(shù)才打敗了他。裘千仞見周伯通繼續(xù)不依不饒,，顯然不是來找自己比武,，只好逃跑，一直被周伯通追到了西域,。見周伯通如貓戲老鼠一樣擺布自己,，裘千仞“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便捉毒蛇來咬死自己,，不料周伯通怕蛇落荒而逃,，裘千仞大喜過望不再尋死，趕著去華山參加二次論劍,，然后有了上述的跳崖自殺行為,。

裘千仞的第一次試圖自殺，是出于作為一個大幫主和江湖名人的自尊——與其被人戲弄羞辱,，不如痛快地自裁,，而他在華山上的跳崖舉動,，屬于畏罪自殺，要以死謝天下,。這讓人覺得裘千仞在做人方面尚有可取之處，不是一個徹底令人不齒的無恥之徒,。

見一燈大師出手相救,，裘千仞跪倒在地，從此皈依佛門,，追隨一燈大師而去,。

試想裘千仞當(dāng)初不過是無意間而非有意地救了鐵掌幫前任幫主上官劍南，救人之舉絕非出自仁愛天性,，后來上官劍南知恩圖報,，不但傳授了自己的全部武功給他，而且由他繼承幫主之位,。雖然裘千仞既有非凡才干又武功高強(qiáng),，但是在道德方面讓人大跌眼鏡，偷襲并重傷瑛姑與周伯通的私生子一事便足以說明裘千仞的陰險歹毒,。這樣一個通過反思承認(rèn)自己“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的人，因著還有點(diǎn)自省自覺意識,，便放下屠刀,，皈依佛門。

然而皈依佛門并不能一下子讓裘千仞這樣慣于作惡的人迅速擺脫所有惡念重新為人,，在《射雕英雄傳》的續(xù)書《神雕俠侶》中,，真實(shí)地展現(xiàn)了裘千仞身在佛門心神動蕩的痛苦掙扎狀態(tài)。

關(guān)于一燈大師和裘千仞的狀況,，《神雕俠侶》書中一開始并沒作交待,，直到第三十回《離合無常》中,，當(dāng)楊過和小龍女帶著出生不久的郭襄在山間木屋棲身時,，巧遇正趕往絕情谷的一燈大師帶著裘千仞到木屋中來落腳，楊過假裝是木屋的主人接待了他們,。在不知二人來歷的楊過看來,，一燈大師“深情慈和，舉止安詳,，當(dāng)真似個有道高僧”,，卻不解他身邊的黑衣僧裘千仞的“眼色卻又如何這般兇惡”。接下來裘千仞的舉動令人詫異,，先用鐵鑄的鐐銬自拷手足,，然后對一燈大師說：“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fā)作?！?/span>

裘千仞發(fā)作什么,？如何發(fā)作？書中這樣寫道：“（裘千仞）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f了那句話后,，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后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檐頭白雪噗噗簌簌地掉將下來,。”“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jīng)受莫大的苦楚,。”“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難接下氣?！币灾劣跅钸^誤以為他得了什么怪病,，卻不知是裘千仞內(nèi)心的善惡之念在作激烈斗爭。雖然一燈大師在一旁不斷念偈語指點(diǎn)迷津,，裘千仞“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心中始終不得安樂”。

除了這種深刻的內(nèi)心折磨,，最糟糕的是,，裘千仞自知惡念仍在，忍不住有傷人之舉，皈依佛門十年之中,，他曾出手傷過三人,，正如一燈大師所說，他“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為差失,，只因?yàn)樯倭巳蕫郏偸菒耗铍y除”,，以至于在這個晚上,，在丐幫敗類彭長老的誘導(dǎo)下，又打死了另一個被楊過點(diǎn)穴然后做成雪人形狀的丐幫敗類,。見自己又殺了人,，裘千仞索性破罐子破摔,，不愿再做和尚,，殺了彭長老之后便要繼續(xù)大開殺戒，連一燈大師都要去殺,。如果不是楊過出手,，不肯還手的一燈大師就會性命堪憂。

隨后重新肯做和尚的裘千仞和一燈大師,、楊過,、小龍女同往絕情谷。在絕情谷中,，裘千仞與分別多年的親妹妹裘千尺相認(rèn),。此時的裘千尺，曾被丈夫公孫止謀害,，大難不死,，但她的靈魂已然完全扭曲，除了對女兒還有愛心之外,，其狠毒程度絲毫不亞于其夫,。兄妹相見之時，裘千尺不但引發(fā)了裘千仞的諸多回憶,，而且不斷催生他的惡念,，要他助己傷人。所幸智勇雙全的黃蓉用嬰兒郭襄勾起裘千仞曾傷害瑛姑之子的記憶,，借助裘千仞的悔恨之心予以點(diǎn)化,，終于讓裘千仞大徹大悟，揚(yáng)長而去,，并對叫他回來的裘千尺說：“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從此,，世上再無裘千仞,，只有得道和尚慈恩,，經(jīng)過十年的煎熬，那個作惡多端并且無法放下往事和惡念的裘千仞在精神層面等于死了,。

從熱衷名利的裘千仞到成為佛門慈恩的歷程,，說明了像裘千仞這樣一個作惡多端之人，很難改變心性,，即使心存悔恨,，也難以控制自己的行為，真正做到大徹大悟,，放下心中的屠刀,，要走漫長而難巨的路途。誠然,，人能有悔改之意十分可貴,，而能將悔改之意付諸于實(shí)際行動更為難得。這也提醒人們,，不要對惡人悔改路上的反復(fù)無常掉以輕心,。

當(dāng)讀者和楊過一起最初在木屋看到裘千仞因內(nèi)心充滿善惡斗爭而歷經(jīng)痛苦掙扎的樣子時，那真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讓人覺得一燈大師當(dāng)年在華山上救了裘千仞的生命,，卻不能拯救他的靈魂，倒不如那時任他畏懼自殺一了百了的好,，只是佛門愛惜生命,，一燈大師無法見死不救，畢竟真正的佛門子弟不會放棄普度生靈的任何希望,。

對于作惡多端的裘千仞來說,，十年之中只傷三人已經(jīng)算是修為大增。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內(nèi)心極為壓抑,。在木屋內(nèi)，作者開始讓裘千仞經(jīng)歷在現(xiàn)實(shí)中的心理治愈過程,。當(dāng)會用“攝心大法”的彭長老誘導(dǎo)裘千仞殺瘦丐之時,，一燈大師曾說“殺機(jī)既起，業(yè)障即生”,，果然,，裘千仞見打死的雪人是真人，便要大開殺戒,，驗(yàn)證了不可生“殺機(jī)”的道理,，若無殺機(jī)，孽障不起，由惡轉(zhuǎn)善的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心不起惡念,。只是裘千仞一時領(lǐng)悟不到,，隨后楊過出面開解了他。

楊過先用“除惡即是行善”的話開導(dǎo)裘千仞,，隨后與裘千仞的一番廝殺讓其釋放了十年的壓抑,，最終制服裘千仞。當(dāng)面臨被楊過用玄鐵劍完全可以刺死自己而又手下留情的局面時,，裘千仞因“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dǎo)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慘烈,，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濒们ж鹩纱送萍杭叭?，在生死關(guān)頭,，惡念頓除,。

惡念頓除不等于惡念全無，此時的裘千仞還沒有完全大徹大悟,，在絕情谷中裘千尺的言語刺激和誘導(dǎo)下重現(xiàn)殺機(jī),。幸虧黃蓉了解裘千仞的往昔經(jīng)歷，借小女兒郭襄喚起了他曾對瑛姑所生的嬰兒下毒手的記憶,，激發(fā)出裘千仞真正的悔改之心以及對于人生“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徹悟,。應(yīng)該說，在楊過的初步治療后,，心理大師黃蓉打開了裘千仞潛意識中的最大死結(jié),，從而使得他完全放下過去，能夠重新做人,。

在《神雕俠侶》第三十四回《排難解紛》中,，裘千仞即慈恩的肉體才真的死去。據(jù)一燈大師說,，他和慈恩一直在湖南隱居,，因聽到蒙古大軍要南攻大理的消息，慈恩出去打探消息,，遇到金輪法王被打成重傷,，導(dǎo)致生命垂危。在死之前，裘千仞最大的心愿是見到瑛姑,，得到她的寬恕,，“便可安心而逝”。在楊過的仗義相幫之下,，成全了瑛姑與周伯通重聚的心愿,，裘千仞在死之前獲得了瑛姑與周伯通的饒恕，欣然辭世,。讀者想必也和楊過一樣,，見“這一位以鐵掌幫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xué)大師，終于默默歸于黃土,，心中不勝感慨”,。

裘千仞死了，卻留下一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啟迪世人,。如此寫裘千仞之死，要比寫成裘千仞被人直接殺死或當(dāng)年畏罪自殺更有深度,。金庸先生借助裘千仞這一角色,，艱難地探索著一個惡人的悔改從善之路，除了一燈大師十年孜孜不倦的佛心教誨,，裘千仞的幡然醒悟還得力于楊過類似行為藝術(shù)的點(diǎn)化以及黃蓉正確的心理治療方式,，種種機(jī)緣匯總起來，真的是相當(dāng)不容易,。

或許,，在作者心中，與其寫個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惡人罪有應(yīng)得的案例大快人心,，不如多個惡人向善終能洗心革面的故事更能弘揚(yáng)正義,，給塵世帶來光明。引導(dǎo)惡轉(zhuǎn)化為善,，要比單純的懲惡更具力度,，從而彰顯出《神雕俠侶》一書中一再強(qiáng)調(diào)的“過而改之，善莫大焉”這一觀念的積極意義,。

高英寫于2019年4月30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