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畫家朱之蕃《臨李公麟畫蘇軾像軸》（部分），畫中的蘇軾儼然一位農(nóng)夫,，與我們平時見到的大儒形象頗為不同,。

近期，故宮博物院推出“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其實,，蘇東坡不僅有瀟灑風(fēng)流的一面，也有努力公事,、為民解憂的一面,，自他初入仕途時便是如此。

蘇軾在虛歲26歲時踏入仕途,，在此后的四十年人生里,，他的社會角色其實都是宋朝的一名官員。

在蘇軾詩詞里,，對于官員身份的自我認同,，也是屢屢形諸筆墨，比如在詞中自稱“太守”,，“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江城子·密州出獵》）,，這是他在密州任知州時記錄自己親率屬下會獵山林的場景,；在詩中自稱“使君”，“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nóng)曾入杏花村”（《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這是回憶自己在徐州知州任上奔赴田間、勸課農(nóng)桑的往事,?！疤亍币擦T，“使君”也罷,，都是地方州郡長官的古雅稱號,。

在成為太守和使君之前，蘇軾的仕途正式開啟的第一站是在陜西鳳翔,。他的職務(wù)名稱很長,，足足有21個字——“將仕郎、守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前面兩個官名都是虛的,，分別代表級別和待遇，級別是從九品下,，享受正九品待遇,，只有最后一個是實際職務(wù)，也就是鳳翔府簽判,。宋代的簽判“掌諸案文移事務(wù)”,，主要掌管機關(guān)日常公文，也分管一部分案件,、稅務(wù)等工作，從地位而言,，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地級市市政府秘書長,。

鳳翔是北宋王朝的西北重鎮(zhèn)，地位遠超一般州郡,，所以蘇軾的仕途起點不可謂不高,，這也是因為韓琦、歐陽修等重臣的獎掖推薦,，朝廷才對其破格重用,。他到了鳳翔，下車伊始,，便加班加點投入工作,，“伏自到任以來，日夜厲精”（《鳳翔到任謝執(zhí)政啟》）,。

然而他不是一個只會加班的官員,，剛到鳳翔不久便深入基層調(diào)研，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當(dāng)?shù)乩习傩兆钔春藓臀窇值膯栴},。

那就是“衙前之役”,，這是宋朝的一種徭役，顧名思義,，就是差遣百姓幫著衙門辦事,。辦事的范圍很寬泛，比如給衙門做飯,、泡茶,、煮鹽等等，但主要職責(zé)是看管倉庫,、運送公物,。這些活兒都不是容易的活兒?？磦}庫,，倉庫失火了,、進水了、被盜了,，都得照價賠償甚至治罪,。運送公物則更苦了，當(dāng)時治安很差,，路上萬一被“梁山好漢”打劫,，那就得賠上身家性命了。因此史書對此評價說,，“役之重者,，自里正、鄉(xiāng)戶為衙前,，主典府庫或輦運官物,，往往破產(chǎn)”。

蘇軾所在的鳳翔更是衙前之役的重災(zāi)區(qū),，這里的老百姓每年都要在終南山砍伐無數(shù)木材,，編成木筏，裝載著西北諸州縣的官物,，沿著渭水進入滔滔黃河,，一路漂流而下，經(jīng)過三門峽等險峻之地,，運抵位于黃河下游的首都開封,，交割完畢，才算任務(wù)完成,。真可謂九死一生,！更讓蘇軾感到氣憤的是，當(dāng)?shù)夭糠止賳T毫無悲憫之心,，很多公物明明無須緊急運送,，卻還強迫服役的百姓趕在黃河汛期出發(fā)，這不是驅(qū)民入淵嗎,？

《宋史》記載,，“軾訪其利害，為修衙規(guī),，使自擇水工以時進止,，自是害減半?！贬槍φ{(diào)研發(fā)現(xiàn)的問題,，蘇軾抓住了問題要害，果斷修改了制度規(guī)定,，讓服衙前之役的百姓可以自己選擇運輸時間,，避開黃河汛期,，這樣衙前之役的危害減少了一半。

1063年3月,，宋仁宗去世,，宰相韓琦任“山陵使”，負責(zé)修建仁宗皇帝的陵墓,。修陵需要大量巨木,，韓琦就把這個任務(wù)壓到了森林密布的鳳翔府。而蘇軾作為鳳翔簽判,，負責(zé)具體落實運輸巨木的任務(wù),，需要組織大量民夫服衙前之役、運送巨木,。

韓琦是當(dāng)年提攜蘇軾的伯樂,，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蘇軾都得盡心盡力，甚至超額完成任務(wù),，方能報答知遇之恩,。可是,，蘇軾卻毅然給韓琦寫了一封信,。在這篇《上韓魏公論場務(wù)書》中，蘇軾直言“軾官于鳳翔,，見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毖笱鬄?、直抒胸臆，把自己見到的真相寫了下來,，論述了鳳翔衙前之役對百姓的危害,。在信的末尾，蘇軾懇求“及今使郡吏議之,，減定其數(shù),。伏惟相公留意，千萬幸甚,?！眲裾f韓琦裁減數(shù)量，盡量紓解民困,。

在運送這批巨木時,，恰逢渭水干涸,，民夫只能變身纖夫，用萬千血肉之軀挽木而行,。蘇軾看到“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的場景，不禁感慨“民勞吏宜羞”（《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宮溪堂讀書》）,。即使他為這一方百姓做了這么多好事,，他依然感到羞愧?！懊駝诶粢诵摺边@五個字,，應(yīng)該送給那些勞民傷財?shù)挠估簦摳械叫呃⒌慕^不應(yīng)該是蘇軾,。

在那些欺壓百姓的惡吏面前,，蘇軾則展示了他雷厲風(fēng)行的一面。他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潛規(guī)則”,。

當(dāng)時鳳翔府的監(jiān)獄里關(guān)押了不少良民,，很多是因為服衙前之役獲罪的，“或管押竹木,，風(fēng)水之所漂,；或主持糧斛，歲久之所壞”（《上蔡省主論放欠書》）,，有的是因為運送的竹木漂走了,，有的是因為看管的糧倉里的糧食時間長了變質(zhì)，便被抓了起來,。

其實,，朝廷對這類事已經(jīng)下了詔書，要求赦免有關(guān)人員,。鳳翔府負責(zé)此事的官吏卻把朝廷明詔秘而不宣,，“凡今之所追呼鞭撻日夜不得休息者，皆更數(shù)赦,，遠者六七赦矣,。”大量“囚犯”被關(guān)在牢中,，以追討他們所“欠”的財物,，甚至有遇到六七次赦免都繼續(xù)關(guān)押的，導(dǎo)致朝廷詔書成了一紙空文,。等到這批人把家底兒全都吐出來之后,，當(dāng)?shù)毓倮舨殴忌饷庠t書，可是人也關(guān)了,，錢也罰了,，詔書還有什么意義呢,？

蘇軾得知內(nèi)情之后，親自到監(jiān)牢里面詢問,?！皢柶湟圆坏冕屩疇睿瑒t皆曰：‘吾無錢以與三司之曹吏,?！碧K軾通過親自“詢囚”，敏銳洞察了一切,，果斷釋放了這些百姓,，讓他們回去安居樂業(yè)，又嚴厲懲罰了惡吏,，并把這個“潛規(guī)則”如實上報上司,。

蘇軾以民之憂為憂，同樣也是以民之樂為樂,。在剛到鳳翔的第一個冬天,，他冒著寒風(fēng)四處走訪，在鳳翔城東看到一個荒廢的池塘,，池水已然干涸,，淤泥都露了出來，唯有幾株枯柳呆立池邊,，一派凄涼景象。下屬告訴他這就是古老的“古飲鳳池”,，相傳周朝有鳳凰路過岐山,，在此飲水，故而得名,，年久失修,，現(xiàn)已毀敗，周邊農(nóng)田也無法得到灌溉,。

于是,，蘇軾決心予以修治，按照“澇則閉之以蓄水,，旱則瀉之以灌田”的目標(biāo),，在公務(wù)之暇親自設(shè)計了修治工程，帶領(lǐng)幾百工匠,，引鳳凰泉水入池,，解決了池水干涸的問題，且匯聚成一大湖,，“但見蒼石螭,，開口吐清甘”（《東湖》）,。蘇軾親自將“古飲鳳池”改名“東湖”，廣種垂柳,，綠樹成蔭,，這里成為鳳翔百姓休閑觀光的勝地，也成為周邊農(nóng)民防治旱災(zāi)的“水庫”,，可謂一舉兩得,。至今，鳳翔東湖依然有兩個亭子保留了蘇軾當(dāng)年的命名,，一個叫君子亭,，一個叫宛在亭。千年之后,，當(dāng)?shù)匕傩者€在東湖修建了望蘇亭,，寄托對蘇軾的懷念。

當(dāng)然,，蘇軾留給鳳翔最有名的亭子還是喜雨亭,。

那篇《喜雨亭記》，既被收錄進清人編寫的《古文觀止》,，也被收入中學(xué)語文教材,，因此成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奈恼隆?/span>

“予至扶風(fēng)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于堂之北,。”蘇軾到鳳翔的第二年,，才開始修建官舍,，順便建造一個小亭子。那個春天“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又過了三個月還是沒有下雨，老百姓的憂愁達到頂點,。因為“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終于等到下了一場大雨,，彌漫在鳳翔城鄉(xiāng)的所有憂愁才煙消云散,，“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nóng)夫相與忭于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span>

筆者相信，在鳳翔沒有雨的那些日子,，不只是民以為憂,，蘇軾也是憂傷的。而當(dāng)大雨瓢潑的時候,，他也跟鳳翔的百姓一樣欣喜若狂,，所以才把自己的小亭子命名為喜雨亭，“亭以雨名,，志喜也,。”這種發(fā)自肺腑的與民同憂同喜,，激蕩在蘇軾的胸懷之中,，于是才有了千古傳誦的《喜雨亭記》。

蘇軾曾在上報朝廷的《策別》中直言“民者天下之本”,。從其仕途的第一站開始,，他便踐行著這一理念。正是因為蘇軾在鳳翔踏踏實實做的幾件實事,，以及那種天然質(zhì)樸的為民情懷,，鳳翔百姓才給他起了一個“蘇賢良”的外號。

這三個字,，字字千鈞,。

在故宮推出的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中，有一件藏品據(jù)說是近年來從未展出的,，即明代畫家朱之蕃的《臨李公麟畫蘇軾像軸》。畫中的蘇軾,，頭戴竹笠,，腳踏木屐，身著布衣,，體態(tài)壯碩,，一副農(nóng)人打扮，滿臉欣喜之色,。

這也是筆者最喜歡的一幅蘇東坡畫像,。比起其他畫像里或是瘦骨嶙峋的落魄姿態(tài)，或是正襟危坐的大儒形象，這種自然活潑的民間樣子,，或許才是東坡本來面目,。（徐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