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黃東速：佛爺洞｜散文

作家薈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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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東速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望文生意”,，指牽強附會地沿著字面去抵達(dá)詞的內(nèi)涵，浮于事物的表面,，卻觸及不到內(nèi)核和實質(zhì),。但我覺得“望文生意”放在有些事物上是貶義詞，放在另一些事物上就不是貶義詞,。比如江油的“佛爺洞”,，這個詞和詞所代表的事物是高度自洽和妥帖的，如果你對這個詞“望文生意”,，你就基本在未抵達(dá)佛爺洞之前抵達(dá)了佛像洞,，也就是說，佛爺洞就在這個“佛爺洞”詞中蜿蜒延伸,。

佛爺洞肯定有佛,。到達(dá)佛爺洞洞口，見洞口有匾,，左匾是“人來福地添精神”,，右匾是“山有洞天增靈氣”,，橫匾是“天洞地佛”。這些匾文就像是“佛爺洞”三個字的開枝散葉,，又像是才從“佛爺洞”里鉆出來,，在我眼前發(fā)出幽幽千古的光芒。

一進洞門“佛爺洞”詞中的佛爺就立在我面前,。佛像呈觀音的相貌,，金裝塑身，慈眉善目,，高約兩米,，立于蓮座之上，背后是彩光斑斕,、奇形異狀的洞崖,。據(jù)講解員介紹，民國年間,，在洞中的暗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奇石，狀似觀音,，當(dāng)?shù)厝司次凡灰?，以為天地有靈，造佛賜福,，后塑金身立于洞口,，積攆功德。

眾生苦旅,，若人間少了些顛倒眾生的奇事異物就更加寡味了,；無論真?zhèn)危n涼的世間總會多些一些福祈和安慰,。站在金光閃爍的佛像面前,，我想，她不過是一塊河石,，塑了金身,、受人膜拜后，也就有了寶殿莊嚴(yán),、佛祖涅槃的意味了,。

人，也大同小異吧,。歷史上,，很多發(fā)跡的人原本只是一塊頑石，只是被命運顛躓到一個位置后，才華麗轉(zhuǎn)身,、化繭為蝶,，成為貌似普度眾生的佛了，就像劉邦原本是一混吃混喝的街娃,，劉備不過是織席販履之輩,，朱元璋原只是為生計不得不去做和尚的流民乞丐，能成就偉業(yè)大事,，除了自身的打拚,，也一定有冥冥的命運造化，正所謂“時勢造英雄”,、“故鄉(xiāng)無先知”,。所以，人的位置很重要,，當(dāng)你低到塵埃里時,，你就是一草根，當(dāng)你會當(dāng)凌絕頂時,，你就離佛和神很近了。

正胡思亂想著,，我突然感覺,，佛尊的目光盯向我，仿佛看透了我的所思所想,，我竟然有些虛惶,，慌忙地走過了佛像。這也說明,，我是個跳不出三界,、六根未凈的人。

佛像的背后,，是“佛爺洞”一詞中的洞,。洞口豁然，怪石嶙峋,，亂石雜錯,，幽深而琳瑯，奇崛而荒莽,，有點像山河破碎的亂世,，有一種亂世之美。我無端地想起了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的一句話：這座城市的破碎,，就是為了成全流蘇的傾城之戀,。確實，動蕩的亂世最易點燃愛恨情仇的絕唱,。

講解員介紹,，佛爺洞洞中有洞,、景中有景、洞中有河,，分上,、中、下三層,，由“三廳兩廊一河”構(gòu)成,，全長3700余米，是風(fēng)景巖洞中的瑰寶,。

記得我第一次到佛爺洞,，是我戴紅領(lǐng)巾的時候，按此推算,，至少也有40多年了,。那是學(xué)校組織的一次課外活動，那時沒有電筒之類的照明工具,，我到農(nóng)村去割了一節(jié)和我一樣青蔥的竹筒,，再到廠里，在像經(jīng)筒一樣旋轉(zhuǎn)著的機床旁找到一堆油棉紗,，塞進竹筒里,，一把“火把”就制成了。那時的小孩,，大部分時間,，童心、雙手都和自然勞動氣息相聞,，比如,，制作彈弓、火藥槍,，其中的妙趣和樂趣因被遼闊的時間暌隔,，我無法還原，只能表達(dá)一二,，對現(xiàn)在作繭于網(wǎng)絡(luò)和作業(yè)的小孩來說,，可謂：夏蟲不可語冰。

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步行到佛爺洞,，洞內(nèi)比老師和大人告訴我的萬惡的舊社會還黑暗，點燃“火把”,，怪石猙獰,，影影憧憧，仿佛隨時有魑魅魍魎出現(xiàn)，膽小的同學(xué)躑躅不前,。同學(xué)們舉著“火把”,，三個一伙，五個一群,，鉆進洞里,，很快被黑暗吞噬了。一會兒,，洞里游移著點點火光,，就像我看過和沒看過的夜空中一顆顆星子。那時,，老師和同學(xué)最擔(dān)心的是“火把”里的油綿紗燃盡,，但“火把”很可靠，就像那個年代的忠誠和信仰一樣可靠,，直到鉆進洞,，“火把”還在忠貞不屈地燃燒。

如今的佛像洞四處都能看見人的匠心,，射燈,、雕塑、鑿石為階,、引路牌,、景點牌、音樂,、講解員……我明白，現(xiàn)在的佛爺洞已不是四十多年前那個佛爺洞了,，就像系在我脖子上的那條紅領(lǐng)巾,，早已被無涯的歲月扔向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踩著整齊的石階前行,，洞中,，安謐得死寂，只有那些射光在洞中奔跑,；黑暗就像一只黑獸,，被燈光刺痛，跑走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療傷,。

在燈光的打照下，石洞如夢如幻,，森然幽秘,，如同走進了一處神秘的迷宮，又像走進了一個童話世界。一些或長或短,、呈倒立狀的乳柱,，靜靜地懸在洞頂，這一懸就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這是她永恒的姿勢、唯一的姿勢,，像是一種祭獻,，又像是一種安靜的掙扎。我總覺得,，她以這樣的姿勢向我詮釋著什么——永恒的孤獨,，抑或是死亡的本質(zhì)。

講解員說,，這些倒立的乳柱,，就是鐘乳石，是被上千年的時光打磨出來的,，有些可能不再生長,，有些一年就長零點幾微米；以前,，有些進洞的人看上了好看有形的鐘乳石,，就鑿而取之，很多美麗的鐘乳石就以這樣割裂的方式走出了呆了千年的石洞,，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剪臍之痛,，不知道她們在塵世間是否會懷念這個石洞。

我摸了摸一處鐘乳石白色的柱尖,，一滴水珠滑落到了我的指尖,，一股沁涼從指尖抵達(dá)我的心里。這滴水珠從什么地方來,？有怎樣的前世今生,？我不知道。也許,，她從一塊我未看見的云上落下來,，再滲入地表，再跋涉過無涯的土地和堅硬的巖石,，專注地凝在鐘乳石的柱尖上,，最后落在我沾滿塵垢的指尖上——沒有人知道她驚心動魄的命運。

繼續(xù)往前走,，看見洞頂上有一塊如木桶大的褐色鐘乳石,。講解員說,，鐘乳石一般是白色或灰色的，這塊鐘乳石之所以呈褐色,，主要是棲息在上面的蝙蝠的分泌物所致,；以前，洞內(nèi)的蝙蝠較多,，隨著洞內(nèi)的人工打造和游客的增多,，現(xiàn)在已很少見蝙蝠了。

我突然想起,，我從未親眼見過蝙蝠,，只知道它喜歡黑暗、潮濕,、陰冷,，是不是她不喜歡看人間虛偽的光明，寧愿棲息在人間之外的黑洞中,？

沿途有很多有寓意的奇石,，石猴撈月、三心堂,、菩提樹,、躍魚觀柳、佛祖顯世等,，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讓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再往前走,，就到了日月門。所謂日月門,，就是兩個一左一右的洞中洞,，約一米高、半米寬,。講解員介紹，鉆過左邊的洞,，就會得到幸福,，鉆過右邊的洞就會得到幸福。我佝僂著鉆過右邊的洞,，感覺自己的體內(nèi)多了幾克叫“幸?！钡臇|西。

大約走五十米遠(yuǎn),，就走進了冷森森的“陰曹地府”,。洞崖兩邊雕塑著惡人遭受各種刑罰的慘狀,，本來沉寂的崖洞仿佛響起了陣陣痛嚎，讓人有些毛骨悚然,。我不怎么迷信善惡輪回,，世上的事不完全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很多是“好人命不長,，惡人活千年”。

過了“陰曹地府”,，到了一軒敞處,，突然看見了西游記師徒四人的雕像。據(jù)介紹,，當(dāng)年的電視劇《西游記》很多鏡頭都在佛爺洞拍攝,。確實，我覺得,，佛爺洞特別有魔幻氣質(zhì),，很適合拍西游記，導(dǎo)演可能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了佛爺洞,。看了《西游記》，你會發(fā)現(xiàn)妖魔鬼怪都住在洞里,，其實,，很多人間的妖魔鬼怪雖然冠冕黨皇、居廟堂之高,，但他們的靈魂就像妖魔鬼怪一樣,，被囚在陰暗的黑洞里。

再往前走,，就到了“盤駝路”,，洞頂陡然降了下來，但要觸到洞底時,，它停了下來,，仿佛有意給人留下了一條逼仄之路。過這段路,，雖然要低頭匍匐,、彎腰駝背才能過去，但也增加了一些趣味,。

臨近暗河,，有處景點叫“金蟾駝蓮”。洞頂?shù)勾怪粔K蓮花狀的鐘乳石,，洞底是一處金蟾狀的石堆,，兩者相距不到一米,。相傳一只金蟾在洞中修煉多年未能成仙，便去問佛祖,，佛祖笑而未答,，降下一朵蓮花，金蟾連忙去接,，但又無法觸及,。金蟾害怕蓮花掉在地上，被佛祖怪罪,，只好用氣將蓮花駝起,。后來金蟾被點化為仙，肉體和蓮花都花成了石頭,。能從無情無緣無因無果的亂石,，沿著形像的指引，牽出如此豐沛而深蘊的故事,，這讓我相信,，民間有著不竭、茂盛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

突然,，講解員手指一處洞頂，說：你看,。我的目光順著她的手指爬上洞頂,，又穿過洞頂一處窄窄的罅隙，抵達(dá)了一處豁口,。豁口閃著白光,，把天拉得又遠(yuǎn)又近，寥闊的天空原來可以縮得這么緊小,，就像世間不多的清白,。講解員說，這叫“一線天”,。我望著“一線天”,，覺得自己已不在世間。

到了暗河,，坐上了小舟,。暗河在燈光的照射下，光怪陸離,，水影崖影，雜糅著燦爛和腐爛,；小舟晃悠,，漿聲人語,，沁人的冷幽從河里躥起，就像一條冷蛇,，爬到我身上,。我心想，如果是夏天,，這里是天然的避暑之地,。沿途，景點次第排列,，姿態(tài)萬千,，奇形異狀，競相表演,，各有其妙,，金鷹迎客，群猴飲水,，小狗爬山,，小蛙望月，靈蛇起舞……船中四顧,，目不暇接,，如同饕餮大自然的盛宴。

行過景點,，洞壁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向兩邊,，突然變得軒敞起來，一片亮光像埋伏已久的一隊兵馬,，撲進洞里,，將黑暗攆得四處潰逃。眼前,，洞口豁然,，天氣開朗，陽光如注,，一直沒有的波光漾進眼簾,，心里有了瀲滟的感覺。我的眼睛有點不適應(yīng)驟至的天光,，揉了揉,，才掙脫黑暗的追捕。

小舟迎著從大匡山跳下的金箔般的陽光,，從洞中滑出,，就像一條靈性的金魚，跳出了無涯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