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清澈見底,、蜿蜒流淌的小河,，是我童年里最牢固的記憶,。在百岔川的若干溝溝岔岔中，有個不被人注意的溝岔——頭道溝,。我家就住在頭道溝的最外端頭道溝門,，雞冠子山腳下。這里不應該叫“村”,，因為僅住著我們兩戶人家,，那家人姓代，與我家隔河相居,。兩家人中間只隔了一條小河,，他家在河的北邊，靠陽坡的地方,，我家在河的南岸,。我記的兩家人平常很少往來，我們姐弟也很少去找他們家的小孩玩耍,，只有重大勞動,，比如苫房抹屋,、殺豬宰羊或請年茶等,，需要相互幫助時，兩家人才聚在一起,。

小河對岸的代家住的是三間正房,，我家住的是兩間西廂房，都是土坯墻的草苫房,。我家的房子靠近南山根,。山上植被茂盛，白樺,、山楊,、沙榆等遮天蔽日；榛柴,、山杏,、螞蚱腿子等灌木叢生，齊頭并肩,。每到春天,，火紅的杜鵑、淡粉色的山杏,、潔白的稠李子,、山丁子花漫山遍野，依次怒放,。特別是到了杜鵑花開放的時節(jié),，遠處高高矗立的雞冠子山,，彌漫在一簇簇的“紅霞”之上，白云拂來,，山峰若隱若現,，立足遠眺，如臨仙境一般,。等到秋天,，山丁子、山里紅的果實紅滿山坡,，有時還能采到酸甜多汁的山梨,。我家離山林很近，記得母親每次上南山砍柴,，把砍下的榛柴用榆毛要子或麻繩捆牢后,，拖到固定的位置，然后放下柴捆,，讓它自然從山上一路翻滾而下,，幾乎準確無誤地滾到我家的柴垛下。這讓河對面的代家人羨慕不已,。

我家住的是兩間西廂房,，都是土坯墻的草苫房

房子是用泥土坯為框架的草苫房，窗子是上下兩簾,，上簾可以翻開支起,，用于通風，全都是用白紙糊的,。因此,，每到雨季最害怕的就是連陰天和西風雨，連陰天屋子漏雨,，西風雨窗戶紙被打濕吹破,。窗子如果夏季不被風雨吹破，只有到新年時才換一次新的窗紙,，平時出現殘破的小孔,、小縫就用形狀各異的報紙、書本紙或香煙盒糊上,，新舊不同,，紅黃綠都有，遠遠望去,，就像萬國會上的旗幟,。

小河迂回曲折，河水從頭道溝的深處潺潺流出,，清澈見底,。小河無名,，我們叫它"頭道溝河"，河寬不到一米,，最寬處也不足兩米,。兩岸河柳參天，蔥翠蔽日,，水草茂密,，泉水叮咚，蛙鳴兩岸,，魚翔淺底,，鳥語花香。河里自然生長著一種叫“川丁子”的小魚,，還有泥鰍,。

在我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的還有河邊的那顆老榆樹。老樹生長在小河的南岸,，緊靠河邊,，交錯的樹根一半已被河水沖刷出來，懸在空中,，像個碩大的網,，籠罩在半個河床上。老榆樹下,，是一口小井,。井不深,，水很淺,。記得母親說我們遷住到這里后，是爺爺一鍬一鎬地挖出,，然后用河邊的卵石壘砌起來的,。井水清冽甘甜，實乃天然礦泉,，勝過今日市場上的礦泉水百倍,。老榆樹很粗，很高,，樹圍需要四五個成年人才能抱攏,，樹體蒼勁蟠虬，枝杈橫出,，殘斷的枝緣,，早已被風雨溶蝕，被歲月鏤空,，成了家雀和山鳥棲息和繁衍的理想之所了,。粗壯的老樹干通體都是結節(jié),，排列無序而有致。后來回憶起它時,，母親告訴我那棵老榆樹叫“疙瘩榆”,，又稱“花榆”。用這種材質做出的家具是天然花紋,，有的似盤云,，有的像奔獸，形態(tài)各異,，大小適中,，疏密有致，非常漂亮,。只是技藝欠佳的木匠不敢“上手”,，因為它致密有結，做成板材都非常困難,，更不要說打磨雕鑿了,。

老榆樹下，是我們姐弟夏日里玩耍最愛去的地方,，在我六歲前的童年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爬到老榆樹上掏鳥蛋,，下到小河里洗澡,、捉泥鰍、撈“川丁子魚”,。仰臥在老榆樹下婆娑的樹蔭里,，身下是柔軟溫熱的細沙，微風習來,，身邊是潺潺流淌的溪水,，透過斑駁的樹葉，有山雀在枝杈間捉蟲嬉戲,，哺育雛鳥,。偶爾有幾只蒼鷹，在遠處的雞冠子山上的天空中盤旋,，引起童心世界的幾多遐想,。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變成蒼鷹,，長上一雙翅膀,，鳥瞰著百岔川的條條大川，可以探尋雞冠子山的很多傳說和奧秘,，可以去看山溝外面的世界,。

老榆樹下,，是我們姐弟夏日里玩耍最愛去的地方

說起雞冠子山，它有一個神奇的傳說：在很久以前,，雞冠子山下住著一個老漢,，以采藥和砍柴為生。每天晚上,，他都聽見山上有“咯噠咯噠”的雞叫聲,，是母雞下蛋后特有的一種炫耀，可是一到白天卻怎么也看不見有雞的蹤影,，一連幾天都是如此,，老漢感到非常奇怪。有一天晚上,，借著明亮的月光,，他順著雞叫的聲音摸索著向前尋去，突然在一個小山洞里發(fā)現了一只黃燦燦的老母雞,，身下有幾枚金燦燦的蛋,，母雞是剛產完蛋在引頸高喧。老漢看到這只可愛的雞,，十分高興,，他也不去驚動它，每天把省下來的糧食送到小山洞前,，供雞食用,。只等母雞有一天孵出小雞來。天長日久,，老母雞和老漢就成了朋友,。一天，來了一個遠房親戚,，住在老漢家里,。正在這時,，老漢有事要出一趟遠門,，便把喂雞的事托付給這位親戚，并千叮嚀萬囑咐不要驚動它們,。誰知這個親戚是個貪得無厭的小人,。當他給雞送米的時候，發(fā)現這只雞下的哪是普通的雞蛋,，竟然是一枚枚金蛋,。貪心發(fā)作，他把老漢的話忘得一干二凈,，心想如果得到這幾枚金蛋,，馬上就會變成富翁了,！當天晚上，他便偷偷地潛回到山洞旁邊,，正當母雞回窩又要下蛋時,，他猛地撲向老母雞……

等老漢外出歸來，不見了那位親戚,，也聽不到金雞的鳴叫聲,，老漢預感事情不妙，趕緊爬到山上,。眼前的一幕,，簡直把他驚呆了，山洞里一片狼藉，早已不見了老母雞和金蛋的蹤影,，只見山峰上赫然矗立起了一座雞冠形的山峰,，山前還有一前仆狀的人形石，下面遍地是殘破的卵石,。

童年記憶中的故事很多，趣事也很多,，印象最深的還有大姐領我們掏馬蜂窩被蜇傷的事：有一年的三伏天,，大姐領我們在河里洗澡，發(fā)現河邊的崖縫里有一個大蜂窩,，蜂窩一半裸露在外面,，另一半隱藏在巖縫里。大姐說上去給我們掏蜂蜜吃,，讓二姐,、弟弟和我藏在河水里，只準露個小腦袋觀看,，以防被馬蜂蟄著,。大姐穿戴整齊，再用我們的衣服把裸露的地方包裹一番,，手持一根又長又細,，前端帶叉的柳木桿兒，向蜂巢爬去,，結果剛觸到馬蜂窩,，就被蜂擁而至的蜂群蟄得從懸崖上滾落下來，如果不是跌到細軟的河床里,，怕是就有生命之虞了,。可憐大姐，一周多的時間,，眼睛還腫成“一條縫”,，頭大的像個“胖官”，還不敢見人呢,，被蜂子蜇的,。

沿小河下行，距老榆樹大約半里多路,，在一個河床轉彎處,，就是“小廟”，是大人們逢年過節(jié)時常去燒香祈福的地方,?！靶R”其實沒有廟，從前有否已無從考證,，這里只是用河卵石壘起的一個石堆,。夏天干旱無雨時，住在河對面的王姑奶奶就帶我們到“小廟”去“掏泉子”求雨,。王姑奶奶是代家主人的岳母,，論黑石灘的親戚父親還要叫她表姑。老太太姓王,，所以我們當面叫她“王姑奶奶”,，背后里偷偷的叫她“老王婆”。偶爾不小心被父母聽到,，就要遭到責罵和訓斥,。王姑奶奶領著我們姐弟四個，還有她的三個外孫,、外孫女,，正好湊夠“七個童男童女”去“小廟”祈天求雨。七個孩子大的有十五六歲,，最小的是弟弟,，才四歲。雖然年齡相差有點懸殊,，但也只能勉強湊數了,。一大清早，王姑奶奶就領我們來到河邊的“小廟”,，給我們每人頭上戴一個用河柳枝擰成的頭環(huán),，女孩子的頭環(huán)上面還插了兩朵蒲公英等路邊隨便采的野花。我們七個小孩依次跪在泉邊,，弟弟年齡太小，不敢到水邊，就讓他站在一旁看著,。只見王姑奶奶先雙膝跪在石堆前,，用三塊石頭把一簇香固定，燃香擺供,，閉目合掌,，叩頭禱告。禮畢,，拿水瓢舀滿泉水,，用柳枝沾起淋撒在我們的頭上、身上,，口中仍念念有詞：天連水,，水連天，七個童子來掏灣,。大雨下三陣,，小雨下三晌，牛毛細雨下三天......“哇——”站在一旁的弟弟,，被涼水淋到,，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小廟周圍,，長滿了成片的“哈拉?！保淮卮?、一墩墩,。哈拉海的學名叫蕁麻，因為它渾身長滿了小芒刺,，所以食草動物一般都遠離它,，人類見到它也都繞行。一不小心被它那滿身的芒刺蟄到,，皮膚上立刻會長起紅色丘疹,，奇癢難忍。但是,，它的嫩苗卻可以吃,，而且是當地有名的山野菜之一，是純天然綠色保健食品,。吃法很多,，經開水焯過、浸泡之后可以涼拌,、燉雞,、燉土豆,、熬粥等。母親說要等天上打雷后的季節(jié)才可去采摘,，她說沒到打雷之前的哈拉海,，吃了“藥人”即中毒。天打雷時,，一般已過芒種時節(jié),，這個時候的哈拉海，植株粗壯而未木質化,，正值鮮嫩且營養(yǎng)豐富期,。采摘前要拿上剪刀和筐，戴上棉布做的厚手套,，用作防護,，以防被蟄傷。一邊采摘還一邊口中念叨：“哈拉海哥,，你別蟄,，回家給你鍋開水喝；哈拉海哥,，你別蟄,，回家給你碗米湯喝......”的童謠。

父親在外地工作,，不經?；丶遥挥羞^年過節(jié)才能放假回家小住,，這時就是我們全家最快樂時候了,。小時候成天盼著過年和過節(jié)，因為每逢年節(jié),，父親就可以回家,。父親回家，就可以給我們買回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特別是過年，父親除了買回糖果,、柿餅,、花生、瓜子還能買回鞭炮來,。小掛鞭,、二踢腳、鉆天猴,，還有用一根線提著放的一種煙花——“金盤銀盞”,。

父親坐汽車"暈車",，善騎馬，特別鐘愛好"走馬",。經常騎的一匹馬叫"黑羅鍋",，身材短小,，背部微隆,，身黑如緞，具有典型的“百岔鐵蹄馬"特征,，是一匹遠近聞名的快馬,。常聽父親講起，一次去旗里開防疫會議,，單位同行的其他人都搭乘一輛順路的解放牌卡車走,，父親因暈車執(zhí)意要騎馬去，并夸?？谡f“比汽車早半個鐘頭到達經棚街”,。父親頭一天晚上就把馬“調上”不喂草料也不飲水，中午與汽車同時從芝瑞公社出發(fā),，父親騎馬既不拉梁弦,，也不走小路，一路奔馳在未鋪裝的卵石路上,，“嗒嗒嗒——”馬蹄與碎石的撞擊中,，有時竟能看到飛濺的火花！鐵蹄馬一直超越在卡車的前面,，按卡車上人的話說是：“小黑馬帶著一溜白煙,，跟箭兒似的！”臨近太陽落山時,，父親騎馬果然比汽車早到經棚街十多分鐘,，曾一時傳為佳話。

每年都要等到父親回家時,，才開始殺年豬,，此時，我們家和代家?guī)缀蹙统闪艘患胰?。大人小孩齊動手,，褪毛的、燒水的,、提壺的,、剔肉的、灌腸的,、燉菜的,，然后圍在一個桌子上吃飯,，非常熱鬧。吃完殺豬菜,，送走代家來幫忙的全家人,，父親就拎上鎬頭，挎起柳編筐,，領著我到小河里去刨冰,。這時的小河早已封凍，刨冰是為了凍肉,，在那沒有電和冰柜等家用電器的年代里,，用冰塊凍肉，即速凍,，又保鮮,。

每年都要等到父親回家時，才開始殺年豬

到了快過年時,，小河里的水也早已凍結,，不能提水了。父親就到井里挑水,，倒進大木桶里,，調進紅綠顏料，放到外面冷凍,，還要不時地觀看,。等周邊都凍結之后，用燒紅的鐵火筷子把中間溶開,，倒出里面沒凍實的水,，一個色彩斑斕的冰燈雛形就做成了。幾個不同顏色的冰坨摞起來,，冷凍在一起,，端放在緊靠路邊一側的石頭院墻上，就是一個漂亮的冰燈,。這串冰燈幾乎是整個小山溝里最亮麗的風景,，從除夕開始到整個正月，每晚如約亮起,，直到被融化殆盡,。

剛進臘月門兒，母親就開始為準備過年開始張羅,。殺完年豬就忙著焯餡子,、剁餡子，準備過年吃的餃子餡,。芥菜疙瘩的,、干白菜的,、干芹菜葉的、蘿卜干的,，雖然沒有鮮菜卻也花樣繁多,。我家過年傳承一個習俗，從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五,，每天早晨都必須得吃餃子,，哪怕是沒有丁點油水的素餡，已經成了規(guī)矩,。正月初五叫“破五”,，只要過了“破五”,，就要換飯吃粗糧,。為了過年省時省力，每年剛過臘月二十三就開始包凍餃子,。篩子里,、簸箕里，裝的全是餃子,。母親還有一個拿手的美食,，叫“珍珠飯”。做法是選擇較冷的天氣,，將小米放鍋里加水煮七分熟,，即“剛撲棱翅”時撈出，濾凈多余水分,，放到一邊待其充分涼透,。把適量小麥粉倒進大笸籮里鋪平，然后倒進小米飯,，用手充分攪拌,，使每個米粒都粘上面粉，然后迅速凍結,，形成一個個狀若“珍珠”的小顆粒,，又恰似一顆顆像濃縮版的小“湯圓”。吃時熗鍋,，根據不同口味調湯,，放適量“珍珠米”稍煮即成。既有米的清香,，又有面的順潤,，還有湯的滋潤，糯滑爽口,，生津養(yǎng)胃,，再配以饅頭等主食,，口感極佳。

每到端午節(jié),，母親都要早早的把我們趕起床來,，來到小河邊，采艾蒿,、挖曲麻菜,、摘柳蒿芽，然后用小河水洗臉,。母親說：在端午節(jié)日出之前,，用泉水洗臉不長疙瘩，洗眼睛一年都不害眼疾,。父親則拿一柳編小簍,，來到小河上游，頭一天晚上,，把小簍放到河水的轉彎平緩處,，用樹枝和卵石固定。第二天一早,，父親來到河邊,，收起小簍，“川丁子”,、泥鰍,、青蛙足足有半簍。清拌柳蒿芽,、曲麻菜沾咸菜湯,、干炸小魚和泥鰍，這可是端午節(jié)家中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美食,，也是父親最愛的“下酒菜”,。

幾十年后，在一個芳草萋萋的秋天,，我攜友人重回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步入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境地，一切都是陌生的,。找不到老榆樹和小井的位置,，沒有了小河的蹤跡，河床里滿是亂石和廢棄的石材邊角料,，遍地生長的都是滿身長刺的退化植物——蕁麻,。南山被開采成石材礦，山體夷為平地，對面代家房址的大概位置依稀記得,，可早已開挖成了運理石的便道了,。

前往故鄉(xiāng)頭道溝的路上，我給友人神采飛揚的講解時,，那激動熱烈的情懷,，頃刻間涼到了冰點，整個人像是從雞冠子山上失足跌落,，重重地落入谷底,。童話般的童年記憶，一個幾乎伴隨我一生的美好回憶,，像一個五彩繽紛的彩球,，已在此刻瞬間破裂，化為烏有了,。

在估摸是我家以前房身地的一塊大碾盤前站了很久,，這塊青石碾盤，是這里曾經有人居住過的唯一證明了,。直到夕陽西下,，最后一抹陽光打在遠處的雞冠子山的山峰上時，我才悻悻的從那破碎的童話泡影中走出,，淹沒在采石場拉石材汽車卷起的滾滾煙塵，和漸漸暗下的夜色之中……

那天夜里,，我又做了個夢,，夢見了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河依舊在歡快地跳躍著，蜿蜒的流淌著……

這條清澈的小河,，是我童年里最牢固的記憶,。

這塊青石碾盤，是這里曾經有人居住過的唯一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