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3年,，這是一個再晴朗不過的夏日,。只不過今天的洛陽城卻沒有一絲祥和的氣息，全城的人都圍在東市的刑場等著那一刻,。

行刑臺上嵇康與呂安并肩跪坐著,，戴著枷鎖，長發(fā)凌亂,，滿身污漬；但是他們兩個的臉上卻掛著從容的笑容,。

（嵇康臨死前笑容示意圖,。）

監(jiān)斬官看見日晷的投影，時辰已經(jīng)快到了,，但是卻看到遠(yuǎn)處浩浩蕩蕩突然來了一大群太學(xué)生,，他們將刑場圍住，為首的青年稱自己是嵇康的學(xué)生鐘邕,，代表三千太學(xué)生向朝廷請求拜嵇康為師,，并懇請赦免嵇康與呂安的死罪。

監(jiān)斬官也沒有遇到過這種場面,。所以他向司馬昭請示這該如何是好,。

但嵇康自己心里清楚，這種場面無異于一場政治示威,，這是在向司馬昭挑戰(zhàn),。這種行為很有可能會連累更多的人，別的尚且先不論,，就說這一群人中的趙至和鐘邕,，一個是被司馬昭追殺已久的曹髦同黨，一個是鐘會的愛子,。他們?nèi)绱艘鈿庥檬?，只會讓司馬昭更加憤怒,。

過了片刻，司馬昭的指示下來了：朝廷旨意,，維持原判,！

嵇康向他的兄長要來自己的琴，并且請求獄吏打開自己手上的枷鎖,，再撫琴一曲,。嵇康在刑場上撫了一曲《廣陵散》。一曲終了,。嵇康把琴放下,，嘆了一口氣，說：“當(dāng)時袁準(zhǔn)曾經(jīng)跟從我想學(xué)習(xí)《廣陵散》,，我吝惜此曲所以不肯教授與他,。《廣陵散》今絕矣！”言畢,，從容赴死,，留下了這一曲千古絕唱。

（《撫琴圖》,。）

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賢”的“精神領(lǐng)袖,。

    （現(xiàn)代的“精神領(lǐng)袖”——切·格瓦拉）

嵇康生在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大亂世——魏晉南北朝,。魏晉南北朝在歷史教科書中提及的非常少，只用一句“魏晉南北朝是文學(xué)從自發(fā)的自覺過渡的一個時期,?！北爿p輕帶過。因?yàn)榻逃菫檎畏?wù)的,，所以"五胡亂華“和”嘉定三屠“這些歷史教科書根本不會提,，提到魏晉南北朝也只提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所以在談?wù)擄抵?，我們必須要了解他的生活處在一個什么樣的歷史背景之下,。

魏晉南北朝亂到什么程度？屈原當(dāng)時的處境是“朝升夕遷”,；而魏晉南北朝也差不多,，不過對象從官員變成了皇帝。也就是說,，你今天登基當(dāng)了皇帝,，但很有可能明天就被別人一刀捅下來。此時司馬氏已經(jīng)除掉了大將軍曹爽,，并且大肆清理司馬氏以外的勢力,。

嵇康是曹操的曾孫女婿,，與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英雄時代可以說是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嵇康可以被稱為中國文化史上的第一等可愛的人物,，他雖然與阮籍并稱于世,，且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筆者認(rèn)為嵇康要比阮籍要高出一等,，盡管嵇康本人一生一直傾慕著阮籍。在我看來,，嵇康要比阮籍來得更透徹,、更明確。因此他的生命奏鳴曲也更清晰,、更響亮,。

嵇康的人生主張在當(dāng)時看來驚為天人：“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去理會那些堂而皇之的教條禮法,，徹底厭惡官場與仕途，因?yàn)樗闹杏幸粋€令自己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境界的內(nèi)容便是脫離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我之前在寫嵇康的兒子嵇紹的時候已經(jīng)說過,，嵇康宗的是莊子，對于信仰,，嵇康從來都是從一而終的。他把莊子哲學(xué)人間化的同時也把它詩化了,。嵇康是莊子哲學(xué)身體力行的實(shí)踐者,，他長期隱居在山林之中，后來搬到了洛陽城外,，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面打鐵。他給別人打鐵從來不收一分錢,，如果有人以美酒佳肴來酬謝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里拉著別人痛飲。

很有意思,，嵇康這樣一個稀世罕有的大學(xué)者,、大藝術(shù)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打,，只是自愿,；也不存在任何的利益目的，只是覺得有意思,。與那些遠(yuǎn)離人寰的隱士相比,，與那些弱不禁風(fēng)的書生相比，嵇康健康得實(shí)在讓人羨慕,。

（嵇康畫像,。）

同時嵇康也長得十分帥氣，《晉書》讀來是很嚴(yán)肅的,，因?yàn)楫?dāng)時的事件發(fā)生得屬實(shí)離奇,。但是在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的時候卻不吝筆墨寫他們的容貌，說嵇康時說他已達(dá)到了“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的境界,。朋友山濤曾經(jīng)這樣形容他：

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dú)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嵇康打鐵并不想讓別人知道,，更不愿意別人來參觀,。他的好朋友，文學(xué)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氣,，所以在他身邊時也很沉默,，只是埋頭幫他打鐵。向秀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文章寫得好,，精通《莊子》，但可貴的是他更愿意做一個忠實(shí)的朋友,，他趕到鐵匠鋪來打下手,，安然自若、毫無怨言,。向秀還曾去到山陽為另一位朋友呂安灌菜,，呂安也是嵇康的好朋友之一。這些朋友都信奉著要回歸自然,，因此他們都干著一些體力活,。向秀東奔西走地多處照顧，為的是不讓朋友們太寂寞,，不讓朋友們太勞累,。

嵇康與向秀打鐵的時候從來不喜談?wù)撌浪追矫娴氖欠乔保栽捳Z交流并不多,。唯一的話題便是談幾位朋友,，除了呂安和阮籍,，還有山濤。呂安的哥哥呂巽和嵇康的關(guān)系也不錯,。對于嵇康來說稱得上朋友的也就這么幾個人,，他們都十分珍惜。在這種原始自然的生態(tài)中,，他們彼此友情心照不宣,，濃烈到近乎淡薄。

但與此同時,，真正能從心靈深處干擾到嵇康的恰恰也是朋友,。對于友情之外的拜訪，他可以低頭不語,、揮之即去,；例如鐘會把著浩蕩的排場來造訪他時他便低頭不語，只是在鐘會尷尬到無地自容即將離去時輕輕問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也順勢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隨后鐘會便退之而去,。

但對于從心里認(rèn)可的朋友，哪怕只有一丁點(diǎn)的心里隔閡,，都會使他很痛苦,。友情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而這種事情不幸地在他與他的好朋友山濤身上發(fā)生了,。

（《嵇康山濤小聚圖》）

山濤也是一位名士，但他與嵇康和阮籍等人不同的是,，他眼里更能容得下沙子,。他有名士觀念卻并不激烈，對世俗之人對朝廷官場都能保持溫和的態(tài)度,。但他并不庸俗,，是一位有長者之風(fēng)的名士,，是一個非?？孔V的朋友。他當(dāng)時擔(dān)任著尚書吏部郎,，后來不想做了,，想辭職，但朝廷要求他推薦一個合適的人來繼任,；他便真心誠意地推薦了自己的好朋友嵇康,。

嵇康在得知這件事后,，立刻寫了一封絕交信寄給山濤。山濤字巨源,，所以這封絕交信的名字便叫作《與山巨源絕交書》,。這是一封很長的信，所以我們只粗略地看一下結(jié)尾部分：

……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實(shí)在沒有能力當(dāng)官,，就像我們不能把貞潔的美名用在閹人身上一樣。您如果想與我同進(jìn)仕途,，一同歡樂,，其實(shí)是在逼我發(fā)瘋，我想您對我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會這么做吧,？

我說這些，是使您了解我,，并且與您訣別,。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封信迅速在朝廷傳播開來,，朝廷知道了嵇康不愿合作的態(tài)度,。而山濤滿懷好意卻換來一封絕交信，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訣別信三言兩語便能說完，嵇康寫了這么多其實(shí)是在表明他自己的心跡,，是在跟山濤傾訴,。但是無論如何，這兩位昔日好友是徹底訣別了,。

嵇康還寫過一封絕交信,，這封信也直接使他遭受到牽連。這次的絕交對象是呂巽,，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呂安的哥哥,。本來呂巽和呂安兩兄弟都是嵇康的好朋友，但是他們兩個兄弟之間卻鬧出了官司,。原因在于呂巽看上了弟弟呂安的妻子,，偷偷地占有了她。而呂安發(fā)現(xiàn)后卻因?yàn)榭紤]到家族名聲所以沒有揭露,。但呂巽卻來了個惡人先告狀,，把弟弟呂安以“不孝”的罪名告上了朝廷。

（呂巽畫像。）

呂巽這種做法把呂安逼到了一個尷尬的境地：呂安雖然冤屈但卻無法自辯,，因?yàn)樽鳛橐粋€文人怎么能夠把哥哥強(qiáng)行占有自己妻子的事告示天下呢,？而且這樣的事證據(jù)何在？妻子何以自處,？家族門庭何以避羞,？

面對最大的無恥和無賴，受害者往往滿腔悲憤卻又一籌莫展,。因?yàn)橹圃鞜o恥和無賴的人已經(jīng)把受害者羞于啟齒的羞恥心,、社會公眾的“群體無意識”而容易激憤的罪名已經(jīng)全部都考慮到了，受害者只能淚眼汪汪地被公開處刑,，沒有任何辦法,。平時的那些“知己”朋友早已紛紛避開。朋友關(guān)系的脆弱性和珍貴性同時顯現(xiàn)了出來,。無法自辯的呂安只能向他心中最尊貴的朋友嵇康求救,。

而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刻拍案而起,。但嵇康并不懂官場的門路,，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痛罵呂巽一頓，宣布絕交,。這次的絕交信寫得十分慷慨激昂,，痛罵呂巽誣陷忠良、包藏禍心,；后悔自己以前無原則地勸呂安忍讓,，覺得自己非常對不起呂安；對于呂巽,，除了決裂,，無話可說。我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和與山濤絕交的那封信完全是兩回事,。

“朋友”這個詞現(xiàn)在已經(jīng)搞得嵇康暈頭轉(zhuǎn)向了。很不可思議的事就是,，你越是在意朋友,，這些朋友就會越容易地傷害你。我也沒有什么朋友,，因?yàn)槲乙埠ε卤粋?，但是我也和嵇康一樣，也是渴望朋友需要朋友的,。嵇康選擇朋友是非常嚴(yán)謹(jǐn)?shù)?，但是他沒有想到一切大事都發(fā)生在他和他僅有的幾個朋友之間,。他想通過絕交來表白自己的喜惡,，他也想通過絕交來申明“朋友”這個詞的定義,。

盡管嵇康十分憤怒，他做的這件事情也非常小——在一封私信里為一個蒙受冤情的朋友說兩句話,，同時識破一個朋友,，僅此而已。但僅僅只是因?yàn)檫@樣,，他被捕了,。

理由很簡單：嵇康是“不孝者的同黨”。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知道一件冤案的構(gòu)建是多么容易,，由于“群體無意識”的影響,，公眾最容易激憤，最容易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東西,；而官員上下也從來不管事情的始末到底是如何,。你是什么罪？關(guān)起來審,，打得你“大江東去”,，打到你“密州出獵”！歷史往往就是這樣,，小人牽動著大師,，而大師牽動著歷史。歷史往往是法制社會和王制社會同時存在,。所以每一個喜歡歷史的人都應(yīng)該痛定思痛,，憂慮地回望歷史，少相信所謂的危言聳聽的心靈雞湯,。多看看這些以前的事吧,，不要再讓歷史重演。

現(xiàn)在故事的發(fā)展來到了這篇文章的開頭,。這是中國文化史最黑暗的日子之一,，諷刺的是，這天居然還出了太陽,。

一曲《廣陵散》在鋪天蓋地的傳來,，刑場一片寂靜，這是歷史的哭聲,。

彈畢,，嵇康從容赴死。

這是公元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歲,。

在嵇康的眼中容不得一點(diǎn)沙子，他想要真正的朋友，但是令他痛苦的卻也是這些朋友,?！芭笥选边@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一片真心換來的只是傷害,？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yàn)槲乙膊铧c(diǎn)葬身其中。嵇康對于信仰做到了從一而終,，他的內(nèi)心一直都是一個少年,，他成功地做了一輩子的孩子。我們通過他的事跡便可知道嵇康其實(shí)就是一個有點(diǎn)孩子氣的人,。有點(diǎn)偏執(zhí),，卻也十分可愛。男兒至死是少年,，嵇康死得其所,。

但，筆者還有話要說,。

筆者這篇文章本來是想插入《廣陵散》的音樂在里面的,。但是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代人彈奏的《廣陵散》已經(jīng)不是嵇康的那個《廣陵散》了?，F(xiàn)代不管再怎么模仿也只是附庸風(fēng)雅,，原生的東西已經(jīng)消亡不復(fù)存在。模仿出來的東西只能是一種合目的性的設(shè)計而已,，沒有任何的原生滋味,。

嵇康啊嵇康，歷史的哭聲就讓它留在歷史的記憶之中吧,，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你一樣做一個孩子啊。

感謝您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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