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邵為章是這樣評價吳三桂的:
     百萬雄師睥睨間,，先朝一胍絕南蠻。
     擒人即是人擒路,，誰道天公不好還,。
     行營歷歷草凄凄，銅柱摩崖手自題。
     虎豹無晴威尚在,，老軍猶說舊平西,。
                一
   從飛機舷窗看廣袤的華北平原時，少了云南橫斷山脈的斑駁縱橫,，大片枯死的茅草絨絨地貼在土皮上，像即將脫落的皮癬,，遠處成群高粱和玉米站立的地方,，匆匆掩埋過當年戰(zhàn)馬和士兵的血。只有這樣廣而闊的土地,，才承載得起歷朝歷代的鐵蹄,，沉淀得下英雄奸佞的功過榮辱。
   時間和東流水滾滾向前,，推搡繚亂的眼,，還來不及看清人的臉，便被歷史帶走了真的面,。
   公元1657年,，軍隊會師云南，兵馬進入滇中,。我是在昆明看見吳三桂的,。
那時候聽說他已經(jīng)被封為平西大將軍了。這個出生于江蘇高郵的男子,，時年42歲,，待人接物通達干練，氣質(zhì)兼具北雄南秀,，面白無須,，清秀俊郎。時有詩評之曰“白皙通候最少年”,。塞外的風沙和戰(zhàn)場的黃土已經(jīng)在他的鐵甲上磨出了厚厚戰(zhàn)功,，當年27歲的他已經(jīng)出任了寧遠團練總兵，成為了崇禎王朝風頭最盛的將領(lǐng),，可謂是風華正茂,，前途不可限量。
   路上的行人推推搡搡,，有人交頭接耳說他是叛明降清的貳臣,。
而與此同時，南明王朝的最后一個皇帝,，桂王永歷,，被大軍追逐著一路南下，直到了邊境緬甸才臨時匆匆落腳，我們百姓對這位皇帝造訪云南,，絲毫不知情,，只是聽聞他連餌塊炒青菜也吃不上了，那誰又來給他大救駕呢?
                二
   云南的天還是水一樣的藍,，可吳三桂的心卻布滿了陰霾,。
當吳三桂率領(lǐng)著八旗兵和關(guān)寧鐵騎橫踏上云貴的土地時，身上已經(jīng)背負了中原大地上從西北和巴蜀的條條血債,。初時降清不忍一矢相加遺的說法早已被他忘記,，清朝外表褒獎，實際卻內(nèi)心猜忌,，吳三桂都洞若觀火,。為了表明他那耿耿的忠心，他比祖大壽,、洪承疇早年降清之人表現(xiàn)地更加兇猛和殘忍,。征戰(zhàn)的土地越多，殺戮越發(fā)狂野暴躁,，在愧疚和恐懼的交雜緊縛之中,，唯有暴力會帶來短暫的平靜。
      明朝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片的江山還在殘余勢力的手里，老朱家倘若東山再起,，他吳三桂必然會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從前對他恩厚有加的崇禎王朝把至高軍權(quán)交給他，他仿佛比任何人都有必要去效忠朝廷,。而當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和多爾袞的八旗兵抵達大明的心臟時,，千萬個勢力便同時指向了一個點，明朝江河日下,，氣數(shù)已盡,，崇禎的努力也沒有避免最后抽心一爛的結(jié)局。
  “這就是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嗎,？”我在心里一次次回憶他的面孔,。他的名聲在北方政治中心已經(jīng)壞了，和他的舅舅祖大壽一樣,，他們都是政治投機分子,，還有他極度崇拜的偶像洪承疇，也在滿人的利誘下早早投了敵,。封賞嘉獎忠烈的祭壇已經(jīng)準備就緒,，正氣歌一般的文章也準備出世,，萬眾矚目之下，民族等待著一個個金碧輝煌的英雄,?？伤麄?nèi)似隽巳f人唾罵的歷史罪人。這是我在茶館子里聽來的,，偶有悄悄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便在質(zhì)疑聲中立刻抿茶做出思慮的樣子。
  朝廷板蕩出誠臣,，也出大批的自戕殉道者,，為了忠孝而忠孝，為了完人而完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來都是最高標準,，人性的平庸和不完美一旦暴露,，便會面臨社會道德輿論壓力和史家的椎骨刀筆。海瑞是萬歷朝有名的清官,，坊間里的人都說他是忠孝節(jié)義,、兩袖清風的道德楷模?！翱伤@樣的人,，我偏偏是做不來的?！?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魚肉已經(jīng)壞了,，再忠孝的平西伯如何下口?他光鮮亮麗的生命難道要在大明朝缺氧的棺材里腐爛消亡?
                 三
     1661年，京中舉行三年一度的科舉考試,。千萬寒門士子,，敬朱程理學為光宗耀祖和一步登天的籌碼，苦讀數(shù)載,，不惜千里趕考,。而我，在認識了一個叫馬世俊的人后名落孫山,。1662年,，康熙即位，我回到云南后,，聽說桂王在昆明篦子坡被吳三桂縊殺了!吳三桂竟絲毫沒有念及舊情,，這個一生都在逃命的皇族后裔啊，命運如此多舛,。
   桂王生前曾寫信給吳三桂“將軍自以為智,而不知適成其愚,。將軍于清朝自以為厚,而不知厚其所薄”,，正是對桂王的趕盡殺絕，讓康熙暗自心驚,，也加重了康熙對吳三桂的顧慮,。吳三桂缺乏原則性，左右逢源,，處處投機,，這就是康熙是成者王，而吳三桂為敗者寇的原因,。
   1644年,，崇禎自縊，大明分崩離析,。這時候的吳三桂原本可以有機會做一個孝子,。他的父親吳襄寫信勸吳三桂歸降大順政權(quán)，“事機已失,，天命難回,，而今早降，不失封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名”,。國亡親猶在，做不成忠君報國的義士,，仍可為侍奉高堂的孝子,。這時候的吳三桂已經(jīng)動搖了，山海關(guān)將士已經(jīng)缺餉一年之久,，李自成的四萬兩犒師銀更是雪中送炭,。更何況他手里的山海關(guān)是軍事要塞，必能為自己換得后半生的榮華,。
   家族還在,，心愛的陳圓圓還在，活下去的意義還在,。
   可歷史卻由不得他做孝子,。
   進京后的吳三桂，迎接他的不是滿朝王公,，而是流離失所的家臣,。農(nóng)民軍一入城，商賈巨富,、高官大臣的家宅即刻被一洗而空,，對于投降者，李自成從來沒有過帝王的關(guān)照,，而人中翹楚的吳三桂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要委曲求全活在大順朝廷里,。已是亡國之臣，又能如何?茍全性命于亂世所言非虛,。家人離散,，可終究是活了下來。這時候,，衣衫襤褸的管家突然擁泣在馬前,，“將軍，而今家財一空,，我們什么也沒能留住,，就連您的愛妾陳圓圓也被劉宗敏擄了去!”聽聞間，吳三桂好像覺得天地突然發(fā)白,，重重的血從全身奔涌到腦后，錚錚男兒竟不能護心愛女子!這是何等的羞辱!
   戰(zhàn)馬的韁繩被轟然一拉,，憤怒的力量湮滅了所謂的榮華,，吳三桂大聲喝令:“回山海關(guān)!”家族的血骨和明朝的血脈碎成嶙石，割著吳三桂猩紅的眼,，三萬關(guān)寧鐵騎呼出的鼻息已把每一寸塵土攪翻,。山海關(guān)城下，仇恨如洪流一般越滾越濃,，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瞬間全軍覆沒,，支援的白廣恩部亦被踏平在鐵蹄之下,。無論何時，吳三桂都是一個出色的軍事天才,。
   翻翻浩如煙海的史冊，整個時間長河都流淌著灰白色的泥漿,。在儒家倫理綱常的教導下,，每個人都恪守三規(guī)四矩,，越出雷池一步便萬劫不復(fù)。而血氣方剛的吳三桂這沖冠一怒,，何其地鮮明亮麗!這抹絢麗的色彩從層層桎梏中噴薄而出,，從人文虛偽的外衣之下全力掙脫，把人性的弱點暴露在教化之下,，給人的平庸性創(chuàng)造了彈性空間,。
   這在重視教化綱常的明清之際,，吳三桂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又讓人不得不在夜深人靜之時重新思考,。
   我也要思考以后的生計了，科舉沒有給我?guī)砀吖俸竦摵统鋈祟^地的機會,，趕考和打點已經(jīng)花費了家里不少積蓄。熙熙攘攘的天下,，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于是我去了礦山采銅礦,。
                  四
   絞殺桂王后，同年吳三桂位極人臣,，官至平西親王，封藩云南,。盡享人間凡人之樂，可謂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1671年,，吳三桂在昆明東北鳴鳳山重建太和宮，我們的平西王爺開始信教了,，而我們各地的礦工,，也開始集體遷往鳴鳳山冶煉銅礦,。
   夜闌風吹雨，“即不為朕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桂王的話一字一句都讓吳三桂心驚膽戰(zhàn),，封藩后的吳三桂幾乎沒有過好睡眠,。云南是吳三桂前半生浴血奮戰(zhàn)的成果，它既遠離了清朝政治中心,，又有天然的好氣候和豐富的物產(chǎn)，吳三桂本欲效明代沐府,，世守云南,。可惜兩年以后,，康熙便下令削藩,，吳三桂這時候是真正體會到了當年桂王的處境?！斑儊韺④姴槐芷D險,親至沙漠,提數(shù)十萬之眾,追煢煢羈旅之君,何視天下太隘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竟不能容朕一人哉!”,。普天之下，王土之大,，吳三桂也被康熙所不容,，削藩勢在必行。
   吳三桂治理云南十四年,，一時之間大舉叛旗,，而后湖南、福建,、廣東,、陜西,、廣西、河北盟軍紛紛響應(yīng),?？v觀全局，整個形勢對吳三桂非常有利,。
                五
  “他都六十二歲了,，老來起兵是對明有愧了”、“想學木氏世守云南,，可惜遇上的是他康熙”金殿幾近完工，最后一塊大理石從工匠的手中砌到殿前的地坪里,，新植的紫薇樹和茶樹下,，一群老者談起了吳三桂。
   后來的事情我是聽買賣布匹茶葉的商賈說的，“吳三桂延誤了最佳軍事時機,，在江邊上遲遲沒有北進，托去說情的喇嘛也沒有動靜,，長江巴蜀要塞,，吳三桂一個都不占領(lǐng)，難道對清朝廷還存著僥幸吶!”
吳三桂年老喪子又喪妻,，五年以后,，聽說是在心力交瘁中染疾，最終含恨而去,。
   刀光劍影,，鐵甲馳聘，他的面孔在我眼前從白皙少年變成斑斑老者,，戰(zhàn)馬發(fā)出強力的嘶吼，吳三桂一柄長槍對著我直貫而來,，猛一個激靈，撞到了前面座位的靠背上,，這是到云南長水了。
“身在歷史,，由不得你,。”吳三桂最后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