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對三格格那么感興趣，那么來聊一聊。

講故事之前，先看一張溥儀的“全家福”。這張照片拍攝于天津張園時期,，時間大約在1920年代,。之所以在“全家?！鄙洗蛞枺且驗檫@上面缺少溥儀早夭的大妹妹韞瑛,。照片本身是黑白的，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一張著色版。

先簡要介紹一下圖中人物：

居中的是溥儀，溥儀上方是二弟溥杰,，這下方的是四弟溥任——他在2015年才去世，享年97歲，最后的住所在南鑼鼓巷邊的蓑衣胡同。這位醇親王府的幼子一直是一位頗受學生尊敬的小學老師,。退休之后，他致力于研究清史,，老醇親王載灃的《使德日記》就是他整理的,。

第三排左一的是二格格韞龢，她嫁給了滿州國總理鄭孝胥的孫子鄭廣元,，生一子三女,，2001年去世，享年91歲,。

第三排右一的是三格格韞穎,，作為今天的主人公，她的故事之后詳述,。

第一排左一的是六格格韞娛,，1920年出生，1982年逝世,。她是一名畫家,，擅繪花鳥。她的丈夫是王愛蘭也是一名畫家,，“王”也是后來改的漢姓,，他是金世宗的后代，本姓完顏,。

左二是四格格韞嫻,，2003年去世，享年90歲,。她的丈夫趙琪璠是溥杰的同學,，趙之前有妻子，因病去世,。四格格之所以會嫁給趙,，是因為原來的未婚夫凌升之子，1936年,，凌升被日本人逮捕,，以謀反罪名在新京嶺高刑場被槍決。日本關東軍方面要求“立即解除四格格和凌升之子的婚約”,，這才選中了趙琪璠,。趙琪璠后來去了臺灣,，1982年才回到大陸，一家團圓,。

右一是溥儀的七妹韞歡，也是他最年幼的妹妹,。這位妹妹因為出生在祖母去世之時,，一開始的名字是“蕊孝”，她在解放后給自己改名金志堅,，丈夫也是自己選擇的,，她也是溥儀的妹妹里唯一一個和漢族平民結婚的女子。溥儀和她的關系比較淡,，有一次溥儀全家在政協(xié)禮堂聚餐,，溥儀居然把這位七妹當成了服務員。她2004年去世,，韞歡一直對自己“模范教師”的稱號更為自豪,。

右二是五妹韞馨，1998年去世,，享年82歲,。1945年，韞馨曾經(jīng)被蘇聯(lián)紅軍抓去西伯利亞,，回國后在天巨隆飯館當服務員,，開始端盤子，后做會計,。她的丈夫是萬嘉熙,，曾在編譯社從事日文的翻譯工作，1972年因腦溢血去世,。我讀過萬和溥杰合著的《溥儀在伯力收容所》,。

這張照片中的女孩子里，二格格韞龢和三格格韞穎都和溥儀是一母所生,，他們?nèi)说年P系最為親密,。但在二格格的口述傳記里，這兩個小姑娘小時候并不在一個院子里長大：韞龢是祖母帶大的,，韞穎和溥杰因為更為母親瓜爾佳氏所寵愛,，所以跟著母親一起生活。據(jù)說,，雖然住在同一個王府,，大人們卻并不鼓勵孩子們隨便串門，有一次,，三格格學一首兒歌,，忘了一句歌詞,，要去問二姐，奶媽們不肯,，三格格大哭大鬧,，這才如愿。

大家都說,，三格格吸收了父母的優(yōu)點,，是王府里最漂亮的格格。

但醇王府的姑娘們卻是有名的“土”,，她們只能穿肥大的旗袍,，鞋子也是素顏色居多，式樣簡單,。二格格說,，小時候偶然見到六叔載濤家的姐姐們扎著辮子頭上系著蝴蝶花，非常羨慕,，回家和祖母要求,，最終只爭取到——允許她在扎辮子的時候加一根紅頭繩——感覺醇王府格格們的愿望和《白毛女》里的喜兒差不多。

二格格和三格格的母親是瓜爾佳氏——榮祿的女兒,，因為榮祿地位尊崇,，瓜爾佳氏嫁到醇親王府之后一直過著較為隨心的日子。因為嫌棄醇親王府的飯菜難吃,，她自己成立了小廚房,，婉容的繼母曾經(jīng)專門要求吃一次醇親王福晉家的番菜（西餐）。

照片上的瓜爾佳氏永遠不怎么高興的樣子,，她頭一次進宮見慈禧,，老太后也說：“這孩子看著氣性挺大?！边@句話決定了她的命運,，1921年9月30日，溥儀和端康太妃因為太醫(yī)范一梅的辭退事件爭吵,，溥儀說了氣話,，認為端康太妃是妾，自己不應該聽她的,，“溥杰也不管王爺?shù)膫?cè)福晉叫額娘,。”端康太妃一聽,，簡直氣炸,，于是把瓜爾佳氏和醇親王母親劉佳氏召進宮中，跪著聽教訓。

頗為諷刺的是,，這兩人原先是宮中的閨蜜,，一起聯(lián)合針對同治帝留下的敬懿太妃。瓜爾佳氏帶著孩子們進宮“會親”,，端康總是會準備更為精致的吃食,，二格格永遠記得老太太戴著假牙咯吱咯吱吃燒鴨的樣子，而敬懿太妃則很少召見她們,。端康的侄女唐石霞也嫁給了瓜爾佳氏的次子溥儀,。

當瓜爾佳氏跪在永和宮前聽著端康太妃的訓斥時，她心中所想的,，大概和溥儀罵端康的差不多。這個自尊心爆棚的命婦在回府之后,，抱著三格格和溥杰到花園,，這個情景，很久之后,，韞穎仍舊記得：

而后,，瓜爾佳氏吞下了混著燒酒金面兒的鴉片，去世時不過37歲,。

8歲的韞穎似乎不太明白母親的死,，在葬禮上，她因為一個福晉太太“哭得像雞叫”而笑個不停,，只有大格格和二格格似乎一夜之間長大,，她們的性子忽然沉穩(wěn)了起來。

末代皇族的命運波折才剛剛開始,，三年后,，溥儀被趕出紫禁城，二格格和三格格在生了一場病之后，來到了天津,。他們搬進了張園,，在這里，兄弟姐妹們將度過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美好,，而且短暫。

三格格排行不靠前，婚事卻是很早就定了的,。

皇后婉容的繼母仲馨一直很喜歡韞穎,，希望她能嫁給自己的兒子郭布羅·潤麒。

在這之前,，大格格韞瑛已經(jīng)嫁給了婉容的哥哥郭布羅·潤良,，17歲時得急性闌尾炎，耽誤了病情而去世,。

醇親王并不喜歡潤麒,，主要原因是覺得這個男孩子太皮，不夠穩(wěn)重,。這絕不是醇親王的偏見,，我來舉幾個例子大家感受一下：

1、潤麒特別喜歡拿皇帝那方“永保天命”的印,，在皇宮的柱子上一會正一會反地到處亂蓋,。

2、《末代皇帝》里有溥儀騎自行車的細節(jié),，實際上,，第一個在紫禁城里騎自行車的是潤麒，在他的帶動下,，連端康太妃也開始騎三輪的自行車,。

3、潤麒喜歡“上房揭瓦”,，最開心爬上養(yǎng)心殿,。根據(jù)他自己回憶，每次只要說“上房”,，太監(jiān)們馬上恭順地為他纏褲腿架梯子,，為了安全起見，潤麒的腰上系著繩,，另一端系在太監(jiān)腰上,。某次,，正當他撒歡跑在養(yǎng)心殿屋頂，“一個太妃看見我在上面跑,，嚇得趕緊退回房里不敢看,。”

仲馨只好一再勸說：“等大一點就好了,，等大一點就好了,。”

韞穎和潤麒算是青梅竹馬,，在二格格的印象里,，潤麒一直喜歡欺負韞穎：

最終，當潤麒的照片被由其母轉(zhuǎn)交載灃拿來時,，韞穎表態(tài)相當痛快,，她并不討厭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年輕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溥儀也贊同這一婚事——溥儀從小時候開始就很喜歡潤麒,，為了召他進宮玩耍，曾經(jīng)一個月送他四匹馬（因為賜馬必須進宮謝恩）,。

潤麒的志向是學醫(yī),，但溥儀的夢想是“恢復大清朝”,，潤麒只好聽從溥儀，和溥杰一起去日本學軍事,。他和韞穎的婚事在1932年中秋完成——一年前,，溥儀剛剛建立了偽滿洲國。

婚禮由嫂子婉容操辦,，和二格格不同,，新娘穿了婚紗，有結婚照為證,。

結婚的時候,，小夫妻倆坐在床上，按規(guī)矩需要衣服壓著衣服,。這里誰壓誰是有講究的,。婆婆仲馨讓韞穎的衣襟壓在自己兒子上面。因為她覺得自己兒子太鬧了,，需要媳婦來管管,。

溥儀主持了二妹和三妹的婚禮，二格格結婚時,，溥儀第一次當主持人,，當新婚儀式結束時，韞龢按照滿族的規(guī)矩給溥儀請了一個女式蹲兒安，溥儀以為婚禮上都要請蹲兒安,，便也朝她錯請了一個蹲兒安,，引得在場的人們哄堂大笑，這個笑話,，三格格韞穎講了很久,，直到自己結婚，還用來和哥哥開玩笑：“您可別再錯了,?！?/p>

結婚沒幾天，韞穎就跟著潤麒去了日本,。

 在日本的生活大多是枯燥的,，韞穎愈發(fā)思鄉(xiāng)。她給哥哥溥儀寫了很多封信,，這些信被溥儀保存下來,，使得我們得以窺見許多兄妹之間的暖心細節(jié)——

哥哥給妹妹寄北平特產(chǎn)，眼淚嘩嘩的：

不僅有爐肉,，還有薩其馬：

匯報日常也很有趣,，完全是妹妹的撒嬌口吻：

哥哥你快給我寫信啊：

還有八卦,，在東京看見了“美艷親王”雪艷琴,，當時她嫁給溥洸為妾：

之前我講過趙欣伯太太想幫助婉容逃跑的事情，她也寫在了信里,。有讀者問,，婉容不是三格格丈夫的姐姐嗎？她為什么不同情婉容,？看過這些信之后,，你大概就能明白，三格格的心里,，愛新覺羅家的事情,，哥哥溥儀在她心里肯定還是第一位。

1944年,，潤麒從日本陸大畢業(yè),，三格格陪著丈夫回國，一年后,，日本投降,。

溥儀念完所謂的“退位詔書”之后，便帶著潤麒等八人取道通化由沈陽搭機赴日,，包括婉容,、李玉琴,、嵯峨浩、韞龢夫婦,、韞穎和三個孩子等家眷都被扔在了大栗子溝,。

很多年之后，潤麒念念不忘的,，是在大栗子溝,，準備和溥儀前往沈陽的自己最后一次見到姐姐婉容，她已經(jīng)病得邋遢,，弟弟對姐姐說：“我要走了,。”轉(zhuǎn)身,，他聽見那半瘋了的女人凄慘地喊著自己的名字,，但他沒有回頭。

在那一刻,，他想起少年時,，姐姐得知自己被選為皇后的那一刻，忽然和繼母抱頭痛哭的情景,。

什么末代皇妹,，什么復國大業(yè)，什么皇家體面,，一瞬間全沒了,。

韞龢說，姐妹們小時候看到一件玩具,，心里很喜歡，隨口問了句,，這東西要多少錢,？母親瓜爾佳氏立刻呵斥：

一輩子都記住母親這句話的格格姊妹花,，現(xiàn)在需要開始自己給自己找飯吃,。

在逃難途中，韞龢見到了有死老鼠的醬缸,，但為了吃飽飯,，她還是帶回了這些大醬，給家里人貼餅子吃,。但她畢竟還有丈夫陪伴在側(cè),，而韞穎只能和老保姆一起帶著三個孩子。

孩子覺得褲子里癢癢,，脫下褲子一看,，韞穎問：“怎么有這么多蟲子,？”——她從來沒見過虱子，還是老鄉(xiāng)教她,，晚上把褲子外翻,，在外面凍一夜，可以把虱子都凍死,。

和韞穎一起照顧孩子的只有從小帶她的老保姆林媽,，一開始，五個人靠林媽給八路軍洗衣服換點食物,。到了通化,，韞穎帶著三個孩子擺了一個地攤：一塊布上面放幾盒香煙，然后把整盒的煙拆開了,，一支一支零賣,，從中賺些差價，換來一些玉米面,，也不過是充饑而已,，還要時常應付來投訴的，拆開的煙容易受潮,，有時候打不了火,。

因為顧不上孩子，兒子宗光從閣樓上摔下來,，結果外傷感染成了骨結核,，最終成了一輩子的駝背。

回到北京時,，韞穎的女兒曼若得了幾塊餅干,，分給弟弟宗光，宗光竟不知道那東西可吃,，哭著鬧著說：“要吃窩窩頭”,。——倒和逃難的慈禧太后口味一致,。

她學救護,，本來考上了護士，結果被嫌棄有孩子拖累,，沒有被錄用,。

最終，她被安排到街道,，成了胡同里最和和氣氣的居委會大媽,。

丈夫關在監(jiān)獄里，兒子落下了殘疾,，婆婆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古怪,，有一次,，韞穎剛下班回家，婆婆嚷嚷要吃六必居醬黃瓜,，她立刻出門,，從兵馬司到前門外，來回一個多小時,，終于買到,。

躺在那張用長凳搭出來的板床上，沒有人知道韞穎在想些什么：比起監(jiān)獄中潦倒而死的嫂子婉容,，比起在途中被流彈打中而亡的二嬤,，比起監(jiān)獄里的丈夫和哥哥，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

她會懷念那些歲月嗎,？在天津時，和嫂嫂婉容一起去逛“惠羅”,，嫂嫂給她買的布料,，教她說：“姑娘不要買那些花里胡哨的顏色?！痹跂|京時,，哥哥溥儀寄來的薩其馬和爐肉，那時候她是多么想念北京??！

她想不到的是,，正是那些充滿童趣的信,，救了韞穎一家人。

1954 年,，當時中央文史館的館長章士釗,，在舊書攤上偶然發(fā)現(xiàn)一本舊書,，名字叫《滿宮殘照記》。

這是作者秦翰才在前言里的一段話,。

韞穎寫給哥哥的信，被收編在這本書里,。

章士釗很喜歡這本書,，于是推薦給了毛主席。并且托載濤尋找到三格格,，讓她寫一個自傳,，“呈給毛主席”。

韞穎寫完后,，章士釗一開始還幫著改了改,，結果，三格格對于章老改的稿子還不怎么滿意：

她的自傳最終被主席看到,，并且有了最高指示：

因為這個最高指示，韞穎被安排為北京市東四區(qū)政協(xié)委員,，并得以在1956年去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見到了11年沒有見過的丈夫潤麒和哥哥溥儀。

樂觀的潤麒把自己在撫順的改造生涯稱之為“鐵窗樂土”,，他每天把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甚至和溥儀一起演了話劇：

1957年,，潤麒回到北京,，剛開始，他在汽車修理廠當工人,，1961年除夕,，周恩來在中南海宴請以載濤、溥儀為首的愛新覺羅家族,。席間,，周恩來問潤麒干什么工作，潤麒說：“鉗工,?！币慌缘闹醒虢y(tǒng)戰(zhàn)部部長徐冰問：“你是幾級工？”潤麒說：“學徒工,?！贝蠹胰α耍芸偫戆櫚櫭颊f：“這不合適,，你應該發(fā)揮你的特長,。”

沒過多久,，潤麒被調(diào)到了北京編譯社,。

趙珩先生曾經(jīng)在1959年至1962年之間多次見過三格格和潤麒夫婦，他眼中的韞穎不太說話,，喜歡安靜地坐在角落,，“常穿件墨綠色的大襟短夾襖，黑色的滾邊,，人很瘦弱,，但是氣質(zhì)端莊”。潤麒則“快人快語”,，“有他在場,，沒有不熱鬧的”。趙先生說,，潤麒曾經(jīng)在《四郎探母》中飾演二國舅,，真國舅的身份演假國舅，大家哄堂大笑,。這個梗確實好笑,，1960年，政協(xié)禮堂演出《紅鬃烈馬》,，韞穎演《大登殿》里的代戰(zhàn)公主,，她一出場,，得的好比主角馬小曼還多，下面的觀眾都說：“這是真的公主,?！?/p>

“文革”開始后，韞穎家也來了紅衛(wèi)兵,，據(jù)說都是中學生，上來就要“金銀財寶”,。但很快一個紅衛(wèi)兵問：“你們是不是周總理讓保護的那48家里的,？”韞穎老實回答：“我不知道?！痹谀侵?，紅衛(wèi)兵沒怎么沖擊他們家。

渡盡劫波,，韞穎和潤麒的晚年平靜而順遂,。

潤麒晚年最驕傲的事情，是他終于拿到了行醫(yī)執(zhí)照,。

那一年是1994年,，潤麒83歲，可惜的是,，他的老伴兒韞穎沒有看到這一天,，她在兩年前去世了。

韞穎喜歡告訴來訪者,，她學會了許多不會做的家務事,，她和街坊老太太學縫被，學生蜂窩煤爐子,。在生命的后半程,，她在煤爐上做飯，用水管子洗菜,，在胡同里上廁所,，她徹底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北京老太太——盡管在收藏家馬未都眼中，她是那個對著自己手中的極品官窯正眼瞧也不瞧的厲害角色,。

韞穎總是擔心自己的老伴兒潤麒,，他不僅愛騎著摩托車出去晃悠，自學針灸拔罐,，經(jīng)常外出給人扎針,，韞穎說：“好擔心他給人扎壞了”。有時候,，家里來了求針灸的漂亮女病人,，韞穎還是會“吃醋”,，對丈夫說：“她來，我沒辦法做飯,?！?/p>

潤麒永遠記得，韞穎住院之前,，看到他毛衣上的扣子掉了,。她二話不說，幫他縫扣子,，顫顫巍巍的手穿扣眼兒,，一個穿進去，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個——那是她為他做的最后一件家務事,。

當傳記作者賈英華先生到潤麒家里采訪老先生時,，他摸著妻子的照片，說：“來生,，我還娶她,。”

文中部分圖片來自賈英華先生《末代國舅潤麒》,，

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