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感謝陳敢教授為我們帶來一篇比較專業(yè)的詩歌賞析,，或許有些枯燥，也或許會有點啟發(fā),，但文學畢竟不是可樂與薯條,，很多時候讀者輕松愉快的閱讀背后，是作者殫精竭慮甚至焦慮苦痛的創(chuàng)作,，恰如古人所說：“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說到這里,，倒突然想起王小波的一句玩笑話：“這種種事實說明了一個真理：別人的痛苦才是你藝術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會成為別人的藝術源泉,。”好吧,，且不管誰的痛苦是藝術的源泉,，多讀深讀好的文字總歸是有益而無害的,。另，篇幅原因本文分上下兩篇,，敬請留意,。

中海是八十年代初馳名詩壇的鄉(xiāng)土詩人。他一出手就不同凡響,，作品頻現(xiàn)于《詩刊》《星星》《人民文學》《光明日報》《山東文學》《綠風》等名刊,，先后出版了《泥土的詩》（山東省出版總社1989年1月版）《現(xiàn)代田園詩》（山東文藝出版社1989年3月版）《田園的憂郁》（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5月版）和《混跡與自白》（山東文藝出版社2016年1月版）四部詩集，已編輯好的新詩集《本鄉(xiāng)本土》也即將出版面世,。

整個八十年代是中海詩歌生長成熟碩果累累的十年,，是奠定他在新時期詩歌地位的十年，也是他詩歌形成鮮明藝術特色和獨特藝術風格的十年,。當多少詩友和讀者對他充滿期待,，以為他將會在上世紀末和新世紀初奉獻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時，誰知他竟然閃身隱去,，在1992年退出詩之江湖,，從此銷聲匿跡二十年，直至2014年才重返詩壇,。

由此看來,，中海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劃分為兩個時期：七十年代至新時期十年（準確的說是2014年）為第一個時期（或者叫前期），代表性作品為《泥土的詩》《現(xiàn)代田園詩》《田園的憂郁》,；2014年至今的創(chuàng)作為第二時期（或叫后期）,，代表作品為《混跡與自白》《本鄉(xiāng)本土》。這兩個時期詩歌的題材風格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前期詩歌是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的新鄉(xiāng)土詩,，既飽含著原汁原味的泥土芬芳又兼具現(xiàn)代氣息，屬于現(xiàn)代鄉(xiāng)土詩的另類,。后期詩歌追求口語化,，顛覆神圣崇高，拆除深度,，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審美風范,。

以個人審美趣味來看，我個人更喜歡中海前期的詩歌,。我個人認為,，迄今為止，中海詩歌的代表作,，或叫中海詩歌的主要成就在前期的《現(xiàn)代田園詩》和《田園的憂郁》兩部詩集中,。盡管歸來后的《本鄉(xiāng)本土》全寫鄉(xiāng)土田園，但筆下的故鄉(xiāng)恍如隔世，實際上已是隔世故鄉(xiāng),，畢竟詩人生活的根已在泉城而非臨朐那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熱土,，畢竟詩人已不能與鄉(xiāng)土同呼吸共命運，略有點隔靴搔癢的味道,，總之不那么地道,，不那么純正。且有些作品也與文學無涉,。

中海多才多藝,，主攻詩歌之外，還兼寫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和詩評。小說和報告文學都曾獲獎,，發(fā)于名刊,。至于詩評則具有哲學意味和理論色彩，對一些作品的點評切中要害,，中肯到位,，有較高的鑒賞水平。由此可見中海是一位有著自己的詩學主張和理論自覺的詩人,，是一只具有兩個翅膀的文學青鳥,。而三篇悼念散文情深意切，情文并茂,，可謂至性至情至靈魂的泣血之作,，那不忘來路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動容,，折射出超拔的人格魅力,，彰顯出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與一個真正詩人的風骨與人文情懷。研究中海其人其詩,，絕不可能繞過《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一個真正的詩人》《老墩頭郝湘瑧》和《兄弟》這三篇散文,。尤其是《兄弟》，讀之淚雨滂沱,，仿佛聽見詩人泣血的哭聲穿透云層在齊魯曠野遙遙遠飛,。

我們知道，俄羅斯文學的燦爛與輝煌,，離不開“別車杜”的扶持和推動,。中海很幸運，一出道就引起評論界的矚目,，八十年代以來,，好評如潮，其中不乏名家點評,。張同吾,、程光煒、謝冕,、袁忠岳,、李掖平等在詩壇如雷貫耳的著名評論家、著名學者都為中海撰寫論文,，其中程光煒對中海田園詩哲學底蘊和創(chuàng)作心理的分析可謂振聾發(fā)聵,。袁忠岳對中海心路歷程與詩歌審美流變的勾勒清晰到位，舉重若輕,，極見功力,。值得稱道的是李掖平的《一位荒原“浪子”的真誠歌吟——解讀張中海的詩集<混跡與自白>》這篇長文，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梳理論述了張中海田園詩與都市詩的思想和藝術特色,，那情思俱動充滿激情與哲思的文本分析,，體現(xiàn)出文本細讀的深厚功力，令人叫絕自嘆不如,。好友柯平的序,，梳理清晰，文字簡約靈動,，如同壓縮餅干,，雖少猶多。而晚輩邰筐對一根木頭的前世與今生的分析,，見解獨到,，鞭辟入里，讓我們洞見詩人所走過的時代背景和心理背景,，這樣的分析自然就具有歷史的厚度和思想的穿透力,。

在這樣的背景下，面對中海的作品還真有點“眼前有景道不得”的尷尬,，雖自知說不出新的東西,，但中海畢竟是仁厚的兄長，我想,，說重說錯他都不會見怪的,。

掙扎逃離與深情眷戀

中海前期出版的三本詩集，《泥土的詩》《現(xiàn)代田園詩》《憂郁的田園》總的主題就是突出重圍,，逃離憂郁田園,。后期出版的《混跡與自白》及即將出版的《本鄉(xiāng)本土》是詩人混跡都市時的回望回憶，是精神上的“還鄉(xiāng)”,，因此,，解讀中海的詩歌必須抓住“逃離”與“還鄉(xiāng)”兩個關鍵詞,，這是悖論，似乎也是所有進入都市在都市安身立命的鄉(xiāng)村后裔的宿命,，他們無法擺脫這兩難境地也走不出這樣的怪圈,。

鄉(xiāng)愁敘事與回憶美學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源遠流長。新文學已降,，周氏兄弟,、沈從文、師陀和蕭紅等都是這方面我們耳熟能詳?shù)拇蠹?。新時期以來,，賈平凹、莫言,、汪曾祺,、遲子建、張煒等作家,，他們用一部部優(yōu)秀作品為我們構筑了一個個宏闊遼遠的鄉(xiāng)土藝術世界,。

詩人延續(xù)并拓展了這一美學傳統(tǒng)，超越現(xiàn)代作家鄉(xiāng)土意象的啟蒙性訴求,，賦予鄉(xiāng)土書寫的現(xiàn)代性內(nèi)涵,，在頻頻的眺望與回望中不斷進行穿插閃回，在城鄉(xiāng)對立比較觀照中掙扎突圍,。詩人立足本土,，沿著過往生命的來路，追溯那些散落在時空之涯的歷歷往事,，將一個脆弱敏感憂郁的靈魂放置于時代暗房進行顯影,，還原當時的時代氛圍，追逐人物的心路歷程,，呈現(xiàn)一個更為宏闊深廣的歷史時空和精神世界,，從而為時代變遷與個人成長保留內(nèi)心的見證。事實上中海的詩有著自己鄉(xiāng)村生活的深刻烙印,，卻超越自我,，寫出了一代人的經(jīng)歷，表達了一代人的心聲,，因此能夠在詩壇產(chǎn)生廣泛共鳴,。

對于養(yǎng)育自己的家鄉(xiāng)，詩人的愛與生俱來,，愛得那么執(zhí)著那么深沉,。無論是土腥味、汗水味,、牛糞味,，還是那裊裊的炊煙,，雞鳴犬吠的喧鬧，他都是那么熟悉那么喜歡,。這一切的一切,，伴隨他度過青蔥歲月，進入一個個甜美的夢鄉(xiāng),。因此，縱然浪跡天涯他也忘不了暮色蒼茫的田園,，“當暮色漸藍/我曾赤足漫步鄉(xiāng)間/谷禾聞風起舞,，鮮花頻頻問安/沐浴著晚風，仿佛夢游/多舒服呵,，鵝卵石的微溫/草地的清鮮”（《愛,，在田園》）。他也忘不了故鄉(xiāng)的五月,，“陽光如蝴蝶,，從四壁合圍中/輕盈逸出，在你身后/我是幽暗的潭,，因你的普照/才發(fā)一圈靈光”,。這時“土腥的溫熱襲來，谷禾/自四野朝拜,，紋絲不動/看你靜靜的編織黃金小屋”（《麥秸草帽》）,。他分明的感受到作為農(nóng)民的榮光和尊嚴。他發(fā)自內(nèi)心鐘愛田園,，“像一見到海就脫光衣裳的漁人/我一入田園,，就半步也不能挪動了/撲倒在你的懷里/一種渴望接觸的瘋狂/把我的靈魂扭曲?！苯Y尾處詩人向世界莊嚴宣告：“如來生再世/我還甘心情愿,，做土地的兒子/我還俯首帖耳，做田園的情人”,，這是因為“在我泥塑的胚胎中/我本鐘愛塵埃的一切”（《鐘愛》）,。

然而，看著父輩們一輩子辛勞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日子充滿艱辛苦難,，回想祖祖輩輩的恥辱人生，詩人又不甘心固守故土,，期冀著逃離,，投身于大海的懷抱，在沒有月色的夜晚不告而別,，揚帆遠航,，去圓那“大海的夢,，蔚藍色的夢”，駕駛著巨輪遨游世界,，“通過好望角和馬六甲海峽的航道”,。（《海的夢》）誰曾想到，殘酷的現(xiàn)實很快粉碎了詩人的夢,，泥塑的出身使他感到失落主體的焦慮,，讓他感到誤入荒原掉進都市陷阱，從而陷入無限的痛苦與矛盾之中,，他顯然處于兩難的境地：“愛在田園卻一再背棄,，詛咒都市卻離不開他”（《沒有月色的夜晚》）。他感到孤獨,、絕望和茫然：“從田園到大海,，從大海到田園/我的靈魂始終徘徊往復/沒有一霎平安/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明白/睡在床上或睡在船上,，怎樣更安全,？/葬身土地或葬身大海，哪個更體面,？”（《愛,，在田園》）。在《田園與情人》組詩里詩人將這矛盾重重而又找不到出路的心境和撕心裂肺的苦痛表達得淋漓盡致,，他彷徨,、猶豫、憂郁,、焦慮,，試圖在“霓虹燈下，尋找失落的家,?！彼髦缹ふ业谋s依然堅持悲哀的尋找，那渺小孤獨踽踽前行的身影淹沒在都市的喧囂里,。顯然,，這是一種無望的尋找，絕望的反抗,，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我個人認為，《田園與情人》組詩奠定了中海鄉(xiāng)土詩的基調(diào),，那矛盾無奈的焦慮憂郁貫穿全詩,，也貫穿中海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的歷程。要想把握中海詩歌的思想藝術特色,，就必須精研這組詩,，它是中海詩歌的代表作,。

《現(xiàn)代田園詩》與《泥土的詩》同年出版，前者更具有審美價值,，寫得更集中概括凝練,。在詩思照耀之下，美,，在盈盈地漾開,，那詩意飛翔充滿遐想的田園，令人向往而心生企盼,。

（未完待續(xù)）